我干私家侦探这一行已经很久,纯系巧合的事,我早已不太相信了。

但是,两个人在同一天失踪,两个人都从卡文镇同一个加油站寄明信片给家人及亲戚,然后两个人的家属及亲戚都到同一个私家侦探社请求调查,这就更是太巧合了。

我整理了一箱行装,把箱子放进公司车,开车向卡文镇出发。

这是一次十分疲劳的长途驾驶。从洛杉矶走一百一十里到贝格斐,接着还要走一百多里的蜿蜒弯曲的山路。我从闷热的山谷沿着弯曲的坡路蜿蜒而上,随时可听到山涧大量流水的声音,开车驶过长满原始森林的高原台地,通过山间峡谷,从山的另一侧一路下降,直到到达卡文镇为止。

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卡文镇的一边是多林木的斜坡,它连接高山峻岭。这些高山连夏天都是白雪盖顶,终年不化的。

另一边及向东的一侧,地势渐低,在湿季草绿叶茂。到了夏季被毒毒的太阳烤得叶枯枝硬,一片黄色,仅有橡树显得生气蓬勃。从这里再下去就是较为不毛之地,再往下走便是夏日酷热的沙漠了。

卡文镇由于在地理上有这些特点,就刻意发展旅游业,吸引大批外来游客。春夏的时候可以钓鱼,秋天打猎,而冬天就滑雪。

卡文镇附近,多的是汽车旅馆,各种各样霓红灯广告,运动器材行,饭店和加油站。

我毫无困难就找到了“客来车服务中心”。

“我要找本月五号在这里值班的人。”我说。

“什么时间?”男人问。

“晚上。”

“我黄昏六点,到清晨二点在这里。”

“你们二十四小时工作?”

“每年这个时候,是这样的。”

“老板呢,他工作不工作?”

“白天,也不是值班……他管理这地方。”

“我看到过从这里寄出去的明信片。”我说。

他告诉我,“没有错。我们每天送出去平均三百张。”

“那么多?”

“只是平均数。有的时候我们一次就散出去一千张。”

“这些都是免费送的?”

“是的。”

“邮票也免费的?”

“是的。”

“怎么送得起呢?”

“怎么送不起,这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广告方法。人不会为一张明信片停在我们门前,他们是来加油的。你看那一头和我们争生意的,送积分换奖品票。另外一头的,送另一家公司的换奖票。我们开始也想送换奖票,但是觉得不理想。最后想出这个办法,我们认为,这东西他们立即可用,又可给我们带来更多生意。

“这些明信片,几万张几万张的印。我们贴上邮票。来这里度假的人,禁不住这种引诱,寄几张明信片给家属和朋友。不一定为省钱,主要是为省事。连邮票都贴好了,只要写上地址就可以,邮筒就在手边。”

他带我看一支带锁的自制邮筒,前面是透明的玻璃。“你自己看。”他说。

那自制邮箱虽然很大,但仍装满了半箱的待寄明信片。

他说:“你懂了吧?来这里的人,代我们拉新客人来。收到明信片的人,记住我们的名字。他自己开车来的时候,不进那些送换奖票的加油站,直接到这里来,他们知道这里有免费方便的明信片,而且可以知道渔猎消息。”

“你现在一个人?”

“当然不是。我现在值班。外面超过两辆车的时候,我就出去。你看,外面那小子忙得过来时,我不必出去。”

他指指外面的年轻人,他穿着白色工作装在擦车子的挡风玻璃。

“我姓赖。”我说。

“我姓任。”他告诉我,把手伸出来,“你对五号晚上要知道什么?”

我说:“你是共济兄弟吗?”

“我当然是,兄弟。我叫任兰可。你从哪里来。”

“凡多拉,四十五分会。”我告诉他。

他告诉我他所属分会的号码。我们握手。

我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兄弟,五号晚上,在这附近晃,想搭便车……”

“我记得他。”姓任的说。

“他后来怎么样?你记得吗?”

“要是你真想知道,也有权知道,我就告诉你。”他说。

我说:“我是个私家侦探。我在查看这个人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我告诉你。这家伙与众不同。他说话像个绅士,但他才自烂醉中醒回来。他没有刮胡子,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但是,看得出来,这家伙有一些不对劲。

“反正他突然出现,用了我们的盥洗间,开始闲逛。我们不喜欢有人做这种事。要知道,客人来加油,有人面对面要求搭一段便车,叫客人拉不下脸来拒绝。但是驾车人可能不想带便车客……我自己就不愿半夜让一个不认识的人上车。在公路上有人招手,你可以不停,但是在加油站里面对面住往难予拒绝。

“所以每次有人在这里闲逛要搭便车,我们都婉言把他们劝走。他们不听劝阻的时候,我们会打电话给警察局,一般不到二分钟巡逻车便会过来,警察不会说是我们招来的,他们会找到这个人,查问他身分,劝他去乘长途巴士或治他游荡罪。

“这一手最有用,至少强迫他向前走二里路,开始在公路上翘大拇指请求搭便车。这才是公定的搭车正途。本来他就该如此做,不该到加油站来的。”

“但是,你说这个人与众不同?”我问。

他说:“他与众不同。他是个兄弟。他向我表明是共济兄弟,而且告诉我一个奇怪的故事。他说他是有周期性酒瘾的人,不是个酒虫。他说他会一、二个礼拜完全不喝酒。但是突然酒瘾发作,非出去豪饮不可。他说他把所有钱都喝掉之后,会留下来一、二天,看看这些新交的酒友会不会还敬一点酒给他喝。但是只要山穷水尽没有酒喝了,他的酒瘾也就没啦。送酒给他喝也没胃口,酒精对他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就要急着回家了,换衣服,洗澡,做个正经人;他清醒的时候会觉得酒精没意思,一生再也不喝了。”

“你相信他?”我问。

“我相信了。”

“他要什么。”

“他一毛钱也没有了。他想要搭便车。他并不在乎车子是去那里的,最好是洛杉矶。只要马上走,去哪里都可以。”

“你怎么办?”

“告诉你,”姓任的说,“我老板要是知道我这么做,他会开除我的。我告诉那家伙,他不能在这里想办法搭便车,但是,我要看到合适的人,我会代他问一下愿不愿意带个客人。

“老实说,我绝未想代他游说任何人让他搭便车。我只是在想有的人开着破旧不堪的小货车,也许想找个人一路聊聊。

“过不到十分钟,一辆小货车进来,我问他想不想搭客人,请他老实说,不必勉强。他说不要,他一路已经看到太多的便车客,他都没停车。”

“之后呢?”我又问。

“又十分钟后,另外一个人开辆车进来。车子是豪华轿车,真是车子当中的精品。他突然发问。”

“问你什么?”

“问我……其实他也没有问,只是告诉我他开了很久车,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开,他不愿一路开一路和瞌睡虫打架。他说他想找一个搭便车的人替他开车。”

“他怎么会突然和你提起这些的?”我问。

“老实说可能是因为他看到这个人缩在后面,正好躲在亮光的边缘。”

“你怎么办?”

“我告诉他,有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半小时希望搭便车,我来看看,是否仍在附近。我说假如你真心要找人来开车我可以替你找一我。他说他是真心的。他说是去雷诺。”

“你不见得会记得这位兄弟的姓名吧?”

“记不得。他过来,把他共济会员证给我看看,说出自己分会,我们就握手。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要什么。心想也许是打秋风。我下定决心,要是他说出口来,我就告诉他,全美有一千多万共济会员,凭我的收入,不能叫太太孩子饿肚子,自己去和他们共济。”

“之后呢?”

“之后那个开豪华车的人说,他要看一下那个人再决定要不要冒这个险。我告诉他我来找找看。我故意向不同方向磨菇一下,而后走到阴影里的他面前。叫他自己过去和开车的谈。我想开豪华车的人一定对他印像不坏,因为他让他上车,车子开走了。”

“那个开车的,当然也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啰?”

他向我笑笑:“不要以为我笨,在交涉过程中我也怕万一人心隔肚皮,出点事可不太好。那个人开的‘路来赛’非常漂亮,穿得也好……我抄下他牌照号了。”

“抄下的还在吗?”

“赖,你查三查四,是不是真出事了。”

我看看他眼睛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有事,也许没有。但是知情不说只能坏事,不会有利。”

“对谁不会有利?”

“对你自己。”

他想了一下说:“拜托你一件事,除非必要,不要说出消息来源,让我置身事外。”

“我当然不会拿来广播,这一点请你放心。”

他问:“到底怎么啦?那家伙不是好人?抢钱了?”

我说:“我想不是的。但是不知道。目前只是想请他做证人。”

“他做错了什么。”

“可能没做错什么。”

“你不太提供消息。”他说。

“任兄弟,我是个侦探。我是找消息而不是传播消息的。你想要知道新闻,该读报纸,收音机或电视。”

“但是,你老问我问题占我便宜。”

“我找你就是从你这儿得到消息,这消息你是一定要说出来的。有人吃敬酒,有人吃罚酒。你现在自己说出来,我不必请警方去问你老板。你现在不说,这里的报纸明早也会注销来。”

“那家伙干什么了?”

“也许什么没干。不骗你,我的兴趣是那个开‘路来赛’车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曾在这里停车?”

我指指他们那个放一大堆明信片任人取拿的架子。架子上面一块块子写着:“已贴邮票的纪念品,可随意取用。”

这使他感觉上好了一点。他说:“好吧,我来看看找不找得到到车号的纸。我曾保留了好几天,好像怕会出事似的。过了不少天我准备抛掉的,但我知道我没抛掉。我想是在收款机里。”

他带我走过去,在收款机上按那个“无交易”的钮,打开现金抽屉,在一个好多收据纸条的格子里翻着说:“抱歉,不在这里。赖先生,我以为……喔,有了,在这里!”

他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字写着:“路来赛,最新型,NFE八○一。”

“这是你的笔迹?”我问。

他点点头。

我对他说:“在这里写上你写这张纸的日子。是五号。”

他点点头,把日子写上。

“现在。”我说,“在这里写上今天日子和你的签字。”

他照我告诉他的做了。我把纸条夹进我的记事本。

“假如这是证据。”他说,“我不应该交给你呀。”

“也不算什么证据。”我告诉他,“我拿着好了……再看到这两个人你会认识吗?”

“你是指开车的和搭车的?”

我点点头。

他说:“有可能。开‘路来赛’的人有张信用卡……我们这里所有信用卡都能用。我忘了他是哪家的信用卡。你如果认为重要的话,倒查回去一定查得到的。”

“我认为是重要的。”

“你不肯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他问。

“据我知道,确实还没有发生什么。”

“但你为什么调查呢?”

“因为有一位客户要我调查。”

“你的客户想知道什么呢?”

“所有我能查到的一切。”

他笑笑。就在这个时候两辆车几乎同时进来。加油机前已经有一辆车在加油。姓任的说:“赖,抱歉要停一下。我会帮你忙,但我先要出去做靠它吃饭的工作。”

他走向加油机,我走向送人的明信片,拿起一张,写上地址,寄给在办公室的柯白莎。

在空白处我写道:

玩得蛮愉快,真希望你也在这里。实际上这次你该来的。白莎,这里加油站真与众不同。明信片是贴好邮票免费赠送的。拿多少都行。圣诞节来玩吧!

三辆正在加油和接受服务,汽车里的旅客都下了车,在到处乱逛。有一个走进有冷气设备的公共电话亭去打电话。有

一些人看到了明信片不要钱,在忙着寄明信片。

我在想,这里老板要花多少钱……当然变相广告也替他赚钱。刚才我谈一会话的时间就来了六、七辆车。相反的,邻近的另一家竞争加油站似乎只有一辆车进入。

我相当困了,但我还有工作要做。我爬上车,开到一家二十四小时开门的餐厅,喝了两大杯黑咖啡,又上路了。

中溪河距卡文镇二十里。沿公路两边的房子少得可怜。一家杂货店,一个马棚样的房子漆着“修车”二字,二个加油站,和一家小咖啡餐厅。

餐厅里有电话亭。我走进去要了咖啡和三明治。

接待我的女孩是个金发的。很美,曲线也好。

我说:“我在找一个男人,他五号晚上在这里用过电话。你五号晚上在不在这里。”

她笑着摇摇头:“我怕没办法帮你忙,先生。”

“你记不起这个人?”我问。

“我是六号早上才到这里来的。也是六号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六号之前在这里工作的小姐呢?”我问。

“没什么。”她笑笑说,“我要来,她就走了。”

“谢了。”我告诉她。

我慢慢在脑子里推想五号晚上的情况。柏马锴在卡文镇“客来车服务中心”替他车子加满了油。卡文镇有不少好餐厅。

他然后开车来中溪河,又停下了,打了电话。

这家餐厅是中溪河唯一设在公路旁的餐厅,而且有电话亭,但不见得有闻香下马的诱惑。这里离开卡文镇不过二十里。真正的上坡路还未开始。从卡文镇过来二十至三十分钟就够。如果用三十分钟就算是开慢得了。

柏马锴才经过卡文镇和好的餐厅不到半小时,为什么又进这个餐厅?

理由似乎很朗显,柏马锴一出了卡文镇,又停车给一个金发美女搭便车,这样他就有了两个便车客。两个便车客中有一个饿了。他停车在这个餐厅,给他们弄点东西吃。他自己并不饿,否则他在卡文镇就找地方吃饭了。

所以,当两个便车客在这个中溪河的小餐厅吃三明治,喝咖啡的时候,柏马锴决定打电话给他太太,告诉她雷诺之行取消了。他要回家了。

有一件事很明显,柏马锴是真心急于立即回家。他不想在半路有任何耽搁。他的两个便车客恐怕只能抓点三明治或甜面圈,喝了咖啡,上路。

到目前为止,他们一切尚顺利。

五号晚上在这里工作的女侍,一定会记得这三个人的。一个穿着讲究;一个不修边幅,急需刮胡刀;另外一个是金发碧眼的美女。穿着讲究的人在其它两人吃东西的时候,去电话亭打电话。

而且,很可能女侍会听到一些他们的对话。

“哪里可以找到你来之前,在这里服务的小姐?”我问。

女侍摇摇头。

“老板是哪一位?”我问。

“任珊珊。”

“小姐还是太太?”

“太太。”

“和卡文镇‘客来车服务中心’工作的任兰可,有关系吗?”

“珊珊是他太太。她经营这家餐厅,也是前面杂货店的老板。任先生在卡文镇‘客来车服务中心’工作。”

“我哪里能见到任太太?”

“她在洛杉矶什么地方。在采购。”

“你来上班的时候,见到你接替的小姐吗……你的前任?”

“没有,我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正好单身一个,任太太又自己在招呼客人。她说动我留下帮忙,至少暂时留下帮忙。”

“什么人管厨房。”我问。

“老伯!”她大叫道。

一个满脸皱纹、干瘦的男人,带了一顶脏兮兮的大厨帽,自隔间后伸出头来。

“嗯?”他问。

“客人在问,什么人管厨房。”女侍说。

“我在管。”老伯说。走过来问:“有什么贵干吗?”

“我想知道什么人在管厨房。”我告诉他。

“你现在知道了。”他说,回身向厨房走去。

“老伯,请回来。”我说道,“这里有两块钱给你。来吧。”

我拿出两张一元的钞票。

他把头转回来,笑一下,露出几只黄牙。伸手来拿钱。

我感觉到他可能坐过牢。在牢里学到的大锅饭烹饪。

“这个月五号谁在这里主厨?”

“我。”

“记不记得一个有钱人,带了两个搭便车客,一个是金发美女,一个邋遢一点。他们都很匆忙?”

“当然,我记得是穿好衣服的男人老催他们。他们叫两份火腿蛋。他终于同意等,但催我要快。那大亨去电话亭打电话。他一直在催他们快,所以我记得他。他逼得他那两个朋友狼吞虎咽。

“你还想知道什么?两块钱有没有白花?”

我又给了他另外两元,给了女侍一元。“记住你向我说了什么。”我向老伯说,“可能还会赚更多的钱。你记得那女人吗?”

“没有机会好好看一眼。”老伯说。他回忆一会儿,笑笑说:“他们催着我做火腿蛋。之后我本可看到她时,那男的又吸引了我太多注意力。男的就站在你这个地方,两个人在桌上吃东西,女的背对着我。”

我谢了他们两个人,走出餐厅。

罗密里地势高,在山里。离中溪河是另外六十里弯路。路是硬路面,但是我很慢地开着。凡是车灯照到的地方我都仔细看,希望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一路只看到空的啤酒罐和塑料瓶。

罗密里是个相当大的小镇。早睡早起。天黑不久连人行道也休息入睡了。公路附近有两家修车厂。每家都已关门。门口各设一铃,是晚上的“急诊铃”。

我先选靠镇东的一家修车厂按铃。按了三次铃,花了五分钟时间,门终于开了。

一个二十七岁,鬈曲的金发,睡肿的蓝眼,只穿内衣裤的青年男人,一面开门,一面跳着一只脚要穿上牛仔裤去。“什么事?”他睡意很浓地问。

“我想和你谈谈。”我说。

他叫道:“谈谈!你的车在哪里?”

“门外。”

“有什么毛病?”

“没有。”

“你搞什么?”

我从裤后口袋拿出半品脱的威士忌来。

他看看瓶子。瓶盖还是封着的。一丝微笑自他脸上升起。“这还差不多。”他说,“进来吧。”

他带我到车厂一角,用木板隔开的小房间,他的窄床就在这里面。

床上没有床单。毛毯显然已用了太久了。枕头上有块枕巾。离开上次洗涤已很久了。

床后墙上贴了不少剪贴女郎的相片。有几张是性感女明星的照片,但更多是从︽花花公子︾杂志和阁楼杂志上剪下来的大型剪贴女郎。其中也有两张全裸不太能公开展示的。

他坐在窄床床沿上,把那瓶戚士忌塞进脏脏的枕头底下。

我问他五号晚上,或是六号清晨,有没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来请求拖车。

他使劲地猛摇他头。他说:“有个女的已经打电话来问过这里。她打电话问老板,老板把我叫去回答她。我告诉她,没有她形容的修车。”

我看看他,我可以肯定要他忘记曾经有金发美女来叫修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和他握握手,离开修车厂。

另一个修车厂也有个夜间铃,由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在照料。他不友善。他接受了那瓶酒,但是敌意未消。

“你是条子?”他问。

“调查员。”我告诉他。

“对不起!”他说。

我不理他的讽刺,径自问他五号晚上的事。

他也摇摇头。他不满地说:“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把我从床上叫起来,为的是问我这件事?我早已告诉过老板我知道的一切。根本没有人来请求拖车。根本没有什么女人。你听懂了吗?什么女人也没有。你滚吧!”

我再试最后一个问题:“假如有的话,你确信自己不会想不起来,是吗?”

他说:“当然我不会忘记。一个被人抛弃在无人荒岛的男人,会不会忘记看到脱衣舞皇后到海滩上来洗澡……别傻了!再说,我所有出差都有纪录。每次晚上有人打电话或叫铃,我都登记。老板是个计算机迷,每次有人拿起电话就自动录音。大门一开就有个记号,我要写下原因。

“有人按铃,我要是不回答的话,计算机会记下无人回门铃。开门超过五分钟计算机都会打小报告。

“倒霉碰到这种计算机老板!现在你可以滚了吧,条子!”

“我不是警察。”我说。

“反正一路货。”他说着,把门碰上。半品脱威士忌也被带了进去。

这一家也不像,计算机是不会骗人的。

这里只有两家。不是这家就该是那一家。

一个成熟的金发女郎,半夜来敲那一家修车厂的门,睡眼惺忪的年轻工人,蹒跚来应门,一面还在拉上他的牛仔裤……会发生什么事?

有一件事是事实。不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公路上的柏先生反正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协助,他留在公路上等着。

调查的结论告诉我:他后来把轮胎问题解决了,才离开公路。可能是他的备胎根本没有破,只是气漏光了。有什么车经过的时候,好心人停下来帮忙,用带在车上的工具给他备胎充气。柏马锴换上备胎继续上路。

假如是这样的话,他一定是直接通过罗密里,有可能男的搭便车客仍在车上。女的便车客也许还在某地招手想搭便车。也许已经搭到一辆停下的便车,又上路了。她也许只打了电话是给柏太太,说要送部拖车下去,但是因为某种她自己的原因,她根本没有走近修车厂。

但是,柏马锴离开中溪河,开车到离开罗密里十里之遥抛锚的地方,为什么花了那么多时间呢?

会不会,两个便车客连手起来在柏马锴头上打一下子,把他车弄走了?会不会,金发女打电话说爆胎的事,本来就是个幌子?目的是万一有人调查的话,可以不把金发女列入嫌疑。

我在罗密里随便找了一家汽车旅馆,闭了几小时眼。

天亮不久,我又上路了。

这次我一路沿山路向上爬。两眼不断观察向外侧的路肩,看看有没有迹象会有车子翻进山谷去。我先退回三十里到中溪河,然后从中溪河出发一路观察,通过罗密里,慢慢地驶向贝格斐。

一路并没有意外事件的迹象,路肩栏杆连一点新刮痕也没有。

好多次我在有可能推辆车下谷或车子不小心开下谷的地方,停车,下车观望。下面都是极深的荒僻山谷,但是路边都整齐无缺,谷下也绝无摔下的汽车。

上午九点钟之后,我到了贝格斐。

我打电话给柏太太。

她声音还有睡意。

我说:“我是赖唐诺。我从贝格斐给你打的电话。你丈夫的车子里有做生意的样品吗?”

她说:“他的样品都用照片。赖先生,你在哪里?”

“贝格斐。”

“你什么时候能回我这里来……向我报告?”

我说:“暂时还不行。他身边有没有带大量的钱?”

“他一向赞成穷家富路。出差的时候总是准备多一点,但是都是旅行支票。”

“哪一家的?”

“第一国家银行。”她说。

“旅行支票号码有记录吗?”

她想了一阵子才说,“有,我记起来了。他有一个小的黑皮本子,他把支票号码记在里面。”

“你去把黑本子找来。”我说,“要快,我这是长途电话。”

“等一下,唐诺。”她说。

她很自然地叫我名字,叫得那么自然,好像老朋友已经习惯了似的。

过不到一分钟,她又在电话对面说话了。

她从电话报过一组组号码来。

柏马锴大概身上带有五百元从五十元至二十元面额的旅行支票。

我谢了她,告诉她办案已有“进展”,挂上电话。又另打了几个长途电话。

我警方有一个朋友同意帮我忙:向第一国家银行查一下,号码单上的旅行支票,在最近十天内,有没有在什么地方兑过现款。

有一件事大家必须承认。警察真要办件事的话,是很有力量的。另一件事大家也会承认,第一国家银行是有效率工作的银行。

我吃了一餐已过时间但是毫不匆忙的早餐。餐后坐在一家汽车旅馆的大厅里看报。打了个电话给我警方的朋友,告诉他哪里可以找到我。

他有结果了。一张五十元面额的旅

行支票,四天前,在内华达州的雷诺,一家赌场里兑了现款。

我没有再给柏岱芬电话。我只是加足油直放雷诺。

公司车半路上闹了一点小别扭,但是我知道这车子的毛病。我到达雷诺,已经是晚上了。

像所有其它在拉斯韦加斯和雷诺的赌场一样,这一家兑出柏马锴旅行支票的赌场充满了一切人造的辉煌。

老天知道一共有多少吃角子老虎机在吞吐硬币。玩的人以女人为多。女人似乎喜欢和独臂强盗对赌。

场里的吃角子老虎机有五分、一毛、二毛五、五毛和一元数种。每种又可以一次赌一至五个硬币。老虎机的数目达数百架。但是要找一个空位还相当困难。

有几个五毛机器,和两个一元银元机器闲着。其它的机器全部占用着。

有不少人,一个人占了二台机器,手眼不停,玩得十分紧张,高兴。一个女人站着独自玩三台一毛的机器,不慌不忙,一定是玩家子才会有这种能耐。她的动作精准熟练,好像生产在线的女工,最短时间,最大的效率。我心里在想,生产在线的女工会不会像她这样认真?

我决定把这里的情况先弄清楚,再办正事。

大批的吃角子老虎机后面,是各种赌台。轮盘,二十一点,骰子,百家乐,幸运轮,不一而足。

整个赌场充满了人。闹哄哄的人声中,不时传出吃角子老虎机出了大奖时的铃声,硬币掉落的响声和广播声,刺激着大家把更多的硬币往老虎机小嘴里喂。

我乘电梯向二楼,又到三楼。

也是个大厅,更多的吃角子老虎机。有一件事是很奇怪的:整个国家任何一个大城市,你想看到一元的硬币还真不简单,只有在内华达州的两个赌城,一元硬币才堆积如山,照常流通。

兑换硬币的小姐,没着多少衣服,穿梭在大厅里。

我把五元的钞票换成二毛五的硬币。柳腰的兑换小姐随便地把钞票住围兜制服口袋一塞,伸手压了带在身上的钱管五次,二十枚二毛五硬币就交给了我:“祝你好运。”她笑着说。

我玩了二十分钟。时胜时负。手里只剩最后四个。

我把四个硬币放进上装口袋,转转走走想找一个比较肯出钱的机器。我看到一个西洋镜窗口。上面写着“沙漠艳景”。我投一个二毛五的硬币进去,把双眼凑上目镜。里面是全黑的,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可以听到机器转动声。我知道机器转动声是虚拟的。今日的科技,哪里还有齿轮带动的呢?背景渐渐由黑变灰白。看得出来照的是远山,至少在二十里之外吧。远山之上太阳渐渐升起了。你不能不佩服摄影和光学的技术真是配合到了极点。一切就像你在现场目睹。近处一只大的仙人掌因为太阳照到现显了出未。立体感觉达到了极致。镜头转下,仙人掌下躺卧着一个美女。侧卧着身,微笑着,身上只有一条大红丝巾在腰部,微风徐徐,若隐若现。突然一阵比较强的风吹过,把丝巾吹掉,灯光也同时消失。

我看得很过瘾,也很不过瘾。取出二毛五硬币想再看一次,又想到每一镜头都看过了。最后自己安慰自己说再看一次日出吧。于是又看了一次。

我本想再塞一个硬币进去的。最后决定作罢。我转身想离开。一个温柔的女人逗乐地说:“不再看啦?”

我看向她。她大概是在这里等离婚“治疗”的。

内华达州的法律,要想离婚只要在这里住满六个星期就可以。开庭是随申请立即开的。判决是绝对全国生效的。一生效双方都可立即再和任何人结婚。当地人对以此目的来此居住六周者叫“治疗”。

“灯光有毛病。”我说,“紧要关头灯光就熄了。”

“真糟。”她淘气地说,“可能因为你小儿科,只付二毛五。”

我说:“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但是看不到什么地方可以放大一点的钱哪。”

“像是一块银元的?”她问。

“像是二十元钞票的。”我说。

“有空我会向老板建议一下。”她告诉我,“你不是在喂老虎?”

“刚才在玩吃角子老虎,你呢?”

“我也玩过一会。”

“怎么不玩啦?”我问。

“你为什么不玩啦?”她反问。

“我比较喜欢‘沙漠艳景’那种镜头。”我说。

她说:“我没有钱了。”

我说:“也许吃点外快可以换换手气。”

“也许。”

我把换硬币的女郎叫过来,拿了五元钱交给她。

那女人靠过来凑在我耳朵上说:“赌场里不准单身女郎在这里吊凯子的。这个换钱的刚才见过我是一个人的。我等一会儿再来找你。”

她一下溜得很快,离我而去。

换钱女郎给我二十个二毛五硬币,又开始在大厅里穿梭,但显然已开始对我特别注意。我每次转悠,都看到她在看着我。

我放了四次硬币进一个机器,第四个硬币出了个“杰克宝”。

换钱的女郎就在我身边。

我又两个硬币一次地玩,玩不久又出了一次十六元的奖。

我不在意地转悠着。

曾经主动向我说过话的年轻女人,用饥饿的眼神偷偷地注视我。

我乘电梯直下一楼大厅,等看看她有没有跟下来。

她没有跟下来。

我不知道是她改变了主意,还是赌场的人用什么方法给了警告,重申这里不可以吊凯子的。

过不多久我觉得四周的热闹有点眩耀单调。我明白我太累了。我走向靠墙边的出纳窗口。“对不起,”我说,“我是一个私家侦探。我在追查一张第一国家银行的旅行支票。是一礼拜之前在这里兑的现款。”

“多少钱的?”

“五十元的。”

她看看我,好像我是个白痴。她问:“一个礼拜以前?”

“差不多。”

“你知不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时,这里进出多少钱?”

我摇摇头。

她说:“我要是告诉你,他们会开除我的。你知不知道,每天送进银行的旅行支票迭起来有多高?”

我又摇摇头。

她说:“好,告诉你。你去好好喝杯咖啡,把五十元旅行支票的事忘了。不要来烦我。这等于是满街的白雪,你在问我一片一个礼拜之前落下来的特定雪花。那是不可能的事。”

有人过来换支票。她脸上做出微笑,但眼睛是无表情的。“请问有没有身分证明文件,先生?”她问他说。

我离开窗口,让后来的人可以换支票。

赌场的早餐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的。

我吃早餐时天还没有亮。餐厅里人不多。两个年轻女人,可能是职业性的假顾客,也可能是一见如故的同病相怜的离婚人,再不然是想追求点意外之财但未能如愿的一对活宝。反正相当沮丧,慢慢地翻弄着面前盘子里的炒蛋。

一个家伙,看起来像职业乞丐,但也可能是百万富翁,一口一口有规律地在咀嚼前面的食物。食物对他可能只是燃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另外有几位旅客,多半是想早点开始今天的冒险。其中一位摩拳擦掌,显然这几天他小有收获。

两个赌场的发牌人,才下班。

一个穿制服的加油站人员,一面猛吞食物入口,一面不断看手表。

我离开餐厅的时候,天朦朦亮。刚刚能见到灰灰的天和黑黑的远山。我开上公路,要一家家汽车旅馆查看一下。

这是一件冗长而无味的工作。我开进一家又一家汽车旅馆。沿了每栋平房前绕一圈,看有没有加州车牌的“路来赛”停在门前。然后转出来,再向前找下一家汽车旅馆。

走完了雷诺西侧公路上所有的汽车旅馆后,我又回到雷诺,开始看雷诺东侧公路的汽车旅馆。

这真是一个越做越令自己失去信心和耐性的工作。可是跑腿工作漏掉一家就等于前功尽弃。我一再鼓励自己也许下一家就是我要找的。我坚持一家一家跑下去。我也一再提醒自己要仔细看,因为看了几千几百辆车之后,漏看一辆太容易了。

突然,我无意间看到了什么,一脚猛踩煞车。

是一辆“路来赛”四门轿车,加州牌照,NFE八○一。

我把车靠向路边以免阻塞交通,把车停妥,把钥匙放进口袋,走回去再去看车。车子停在十二号平房的外面。车子完整如新,没有丝毫擦碰的痕迹。

我走向十二号房,敲门。

没有人应门。

我又敲门。

一个睡意的声音问:“什么事?”

我说:“开门。”

里面的声音提高警觉了:“你是什么人?”

我说:“保险公司。我在调查门口那辆加州牌照NFE八○一的‘路来赛’。是你的吗?”

长长的几秒钟没有回音。然后我听到脚步声,门被打开。

开门的男人大约三十五岁,身高不到六尺,蓝眼珠,深色鬈发。他用他睡肿了的眼,向身后望去,以为一定有警察跟在后面。当他发现只是我一个人时,脸上的紧张样放松了一点。

“你是什么人?”

“我进去给你说。”我把他推向一旁,要进去。

他犹豫了半秒钟,好像要阻止我进去,但是随即闪在一旁,我自顾自向前走。“你最好穿点衣服。”我说。

他很高兴我的建议,因为可以藉穿衣的机会仔细想想怎样应付我这个不速之客。他是穿了汗衫衬裤睡的。所以,他穿上衬衫、裤子、袜子、鞋子。把裤带扣上,走进浴室,盥洗一下,一面用毛巾擦干手,一面出来,自口袋中拿出梳子,梳理他头发。

“故事编排好了没有?”我问。

“你说什么?”

“编个好一点的故事。来自圆其说。”

“我为什么要自圆其说。”

“你叫什么名字?”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柏马锴。”

“你太太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他看着我,眨一下眼,突然胸部塌陷下去,坐到床沿上,好像两条腿已没有力气负荷体重。

“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盖亚莫的人?”我问。

“算你对了。”他说。

“该你说话了。”我告诉他。

他无奈地说:“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警官,当时我没有人可以商量,不知该怎么办……我只好自己下决心,我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

“你从柏马锴那里偷了多少钱?”我问。

“我没有偷任何人钱。”

“别装了。”我告诉他。

他没有开口。

我说:“你这一招玩得太浑蛋了,马上就要到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之前假如没判什么重罪,一大笔财产在等着你。而你自己却往火坑里跳。”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说,“我被迫处在一个不知该怎么办的情况。有一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玩失忆症的老把戏,嗯?”

“只是一会儿。”

我大笑。

“是真的,我告诉你是真的。完完全全是真的。我听到过有这种事,但不知道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真的!”

我假笑着说:“说吧。先听听你的故事,但是要讲老实话。我听假话太多了,一听就知道真假。先说给我听听,至少是个演习,早晚总要上法庭再说一次的。”

“上法庭!”他叫道。

我说:“当然,不去行吗?”

他停住了一下,在研究。显然在做决定要不要说话。

“说吧。”我说,“我们来听听有没有人会相信。”

他还在犹豫。

“说出来也许反而轻松一点,自己会好过点的。”

这一下有用了。

他说:“反正你知道了……我是盖亚莫。我想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有周期性的酒瘾。我不知怎么得来的。我正常一段时间,然后又想喝酒了。”

我打个呵欠。

他说:“我总是什么事都不敢做,免得自己有麻烦。每次酒瘾发的时候我出门。口袋里不敢带一百元以上的钱。我喝第一口酒之前,把车钥匙放进信封寄给一个朋友。此后就只能走路了。身上钞票喝完了,我也醒了。有时走回家,有时搭便车。”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柏马锴怎么回事?”

他说:“我一直喝酒。不知喝了多久。我想一定是碰到了肯出钱买酒的酒友了。我感觉上是个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问:“你的酒友是谁?柏马锴?”

他说:“当然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我最后终于醒过来了

。一毛钱也没有了。喝咖啡的钱也没有了。但是我急想喝杯咖啡。”

“说下去。”我说。

“每次这样喝完醒来,我有一套回家的办法。我会找一个饮水机,像骆驼一样喝上一肚子的水,喝到自己走路能安定一点了,然后去找一个共济兄弟开的加油站。”

“之后呢?”

“之后我告诉他我是共济兄弟,我有困难,请他帮助。我要搭便车回家。通常这些人都会帮我忙。有的人甚至会请我喝咖啡,吃顿饭。”

“这一次呢?”我问。

“这一次。”他说,“这家伙叫我不要站在亮处。要离开加油站,但是不要离远。他会帮我忙的。”

“记得这家伙名字吗。”我问。

“老实说,记不得。我只记得那地方是卡文镇。他告诉过我他名字,他的分区号,我们握手。其它都记不起了。我回到卡文镇的话,会找得到加油站的。我也会认得他。

“那地方送给客人贴好邮票的明信片。是宣传用的。我还寄了一张给我朋友,说我在回家路上。”

我假装很感兴趣。这个人讲话的时候没有想骗人的样子。我问:“之后发生什么了?”

他说:“我在那里待了半小时之后,那加油站人走过来对我说他替我找到了便车,他是看共济会的面子给我找的,叫我不要丢共济会的脸。我和他握手,请他放心,我是知道好坏的人,会好自为之的。我也告诉他我的身世。

“他告诉我有个人要开车去雷诺。他要连夜开去,想找一个可以替手的人。”

“说下去。”我说。

“加油站兄弟把我带到那个人面前,给我们介绍。那个时候他没有告诉我他叫什么。他只是个要去雷诺,要找一个人可以替换开车的人。他驾着外面那辆‘路来赛’。

“我不太想去雷诺。我要去洛杉矶。我又饿又没钱。我不愿在路上过夜。只要有一杯咖啡,一盘火腿蛋,我什么都愿干。我知道这家伙早晚会请我吃一顿的。吃饱了我就找地方下车,再找便车回家。怎么说也比半夜三更在露天好。我不愿意到公路上去找便车,那夜一路找便车的人太多了。也许是采水果的临时工太多了。反正路上都是便车客。”

“说下去。”我说。

“这家伙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他不去雷诺了,要去洛杉矶了。问我如何?

“我还会如何,高兴还来不及。他说他直放洛杉矶。”

“说下去。”我说。

“我坐进车去。虽然加油站兄弟告诉过我,他希望我能替手开一段时间车,但是他不叫我开,我就不自告奋勇。我看到他在观察我,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是不是酒鬼。我告诉他事实。我告诉他我是个周期性酒鬼。每次醒回来都是在破产情况下,搭便车回家。我告诉他我醒了,只是还有一点精神紧张,而且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他说没关系,他会在下一个城镇停一下,给我喝杯咖啡,吃点东西。他说他等我吃过东西后会让我开车试试,要是我是个好驾驶,他就让我接手……就在这时候,那个女的出现在路旁。”

“什么女的。”

“另外一位搭便车的。喔,真是个了不起的宝。”

“她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她说我们可以叫她玛琪……我们两个到底只知道她叫玛琪。如此而已。”

“接着说。”

“她用大拇指向前一伸。他就把车停下,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去洛杉矶。他问她为什么半夜拦车。她乱扯说她要减肥,医生劝她长途步行。她想三百里该算长途步行了。她又说她是狼窟里逃出来的。反正他让她坐进车来,但是向她致歉说,等一下吃了东西会由我来驾驶,所以她只好坐后座了。她说没关系。她说她一向在狼群中挣扎,所以皮肤很厚……她很会说笑。”

“很快就跟大家混熟了?”我问。

“说对了,她真有办法。”

“好,之后发生什么了?”我问。

“我们过了一会儿就到了一个镇,中溪河。他停车,让我们吃东西。我们吃火腿蛋,但他催促我们快吞。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他又去打长途电话。我不知道……可能是打给家里。”

“他有没有塞硬币进电话机?也许是对方付钱的。”我问。

“我不知道。我想……对,他塞过硬币进电话机,我记得。但是只是叫通总机的钱。”

“那可能是打电话到家里,家里付钱吧?”

盖亚莫不耐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在告诉你发生什么了。真是不容易叫人相信。你听着就好,故事还没有开始呢!”

“我在听着。”我说。

“我们离开中溪河。姓柏的说他要我的食物完全消化后,再让我开车。”

“这时女的坐哪里?”

“在后座。她说她可以开车,姓柏的假装没有听到。所以她坐在后座,闷头不说话。”

我说:“好了。你们爆胎了,之后……”

“什么?”他说,向我看过来。

“你们爆胎了。”我说,“他走出车来,发现备胎也没有气,所以……”

盖亚莫猛摇他的头。

“没有爆胎?”我问。

“没有。”他说。

“好吧,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我们在向前开,突然天塌下来了。我一下昏过去。我的后脑被重重一击,在我昏过去之前有一阵不舒服。可能是被人打了一下,但不一定。”

“是姓柏的打了你?”我问。

“他在开车。一定是那女人,但我不能确定。我告诉你,突然天旋地转,公路翻过来压向我。”

“之后呢?”我问。

“我醒过来,天还没亮。我睡在汽车边上,右侧前车门开着。我平躺地上。血从头上流到脖子上。肩膀和上衣上也有血。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老实告诉你,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只隐隐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要自己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你怎么办?”

“我开这辆车,开了大概二里路的泥土路,来到铺好路面的公路上。我不知道这是通哪里的路,右转是下山,左转则上山。我只是随手左转,向上山的路上加油开去。我脑子只觉得怪怪的。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脑里一片空白。连自己过去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只是开车。”

“你知道怎么开这种车?”

他说:“我懂得。我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有点像我从这一刻出生在汽车边上。”

“接下去你怎么做?”

“我继续开车。想到记忆一定会渐渐恢复的。我停在一家餐厅门口,进去喝咖啡。我伸手进口袋,口袋里有钱。我付了咖啡钱。我走进盥洗室把自己袋里东西都拿出来。我有个皮夹,皮夹里有张柏马锴的驾照。我有几张柏马锴的名片,几种身分证件。皮包里有钱,一百多元。有一迭旅行支票,二十元和五十元的。也是姓柏的名下的。买进的一边,已经签好名了。卖出的一边空着。”

“你怎么办?”

“我就自以为是柏马锴。我又向前开车。我隐隐觉得应该去洛杉矶。但洛杉矶在哪个方向我不知道。我继续开车希望记忆能自动恢复,但是没有。

“我开得很快,好像怕后面有什么东西会伤害我,但也说不出怕什么。我不断向回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老是后面有东西在追我的感觉,使我不敢再在大路上开车。所以我就右转弯,开车进一条相当好的碎石路。我走上了一条蜿蜒的山路。我不停地开,不知自己是谁,要干什么,要去哪里。

“最后,我到了山下。又走上公路的路面。在那里看到了路标,我是在去雷诺的路上。那时我脑里连雷诺是什么地方,离洛杉矶多远,一概不知。哪里都没太大分别。”

“你没有停车问问方向?”

“没有,我一心只知道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内心在怕。我一路在逃。一直开车到了雷诺。

“我有的事情还知道。我懂得掷骰子,懂得赌轮盘,懂得开车,每天该做的事都没忘记。”

“又如何?”

“我用我身边的钱赌。有一度运气很好。然后运气转不佳。没有钱了。”

“怎么办。”

“我兑现一张旅行支票。”

“之后呢?”

“我写柏马锴名字的时候,总觉得不对劲。手里的笔不要我写柏马锴。支票二个地方的签字连我自己看都不像。”

“那怎么办?”

“我相信赌场出纳小姐见过太多手发抖的赌客了。我知道别的窗口有人在为私人支票争吵,但是对旅行支票,他们不太在意。小姐拿过旅行支票,翻过来看看,问我有没有证件。我给她看证件,她便把现钞点给我。”

“你做什么?”

“我有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太空里。我走到轮盘赌前面,把现钞换成筹码。开始疯狂地把筹码往数字上放。”

“结果呢?”

“财运来了。”他说,“我一定是疯了。我把筹码全部放红上,红就来。我加押上去,红又来。我又加押上去,红的来第三次。我把筹码拿回来,放了一大堆在二十六独赢,二十六就出来了。我又瞎押了几庄,推了一大堆筹码在红上,红又来了。我全押上一次的红,又来了红。我玩得起劲的时候,突然记忆恢复了。就像有人拉开我跟前一张窗帘似的。我一切都记起来了。”

“然后呢?”

“我一下瘫痪在椅子上。我记得有人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一个场子里的人过来招呼我,推开几个人,我想是看热闹的。他把我带到窗口帮我换筹码,兑了一千八百元现钞。

“这一个地方,我告诉你,他们绝不使诈。那个场子里的人一再劝我回去休息一下,说是等我身体好时随时欢迎我回来。但是今天一定要我回去休息一下了。”

“你有没有听他话?”

“我走进车子,我记得车子停哪里。我每一细节都想起来了,就像现在告诉你的一样。我一直住这个汽车旅馆,所以我就回这里来。我吃饭都在对街餐厅吃。我很怕去城里,也怕在人多的地方露脸。我怕和人交谈。我知道我应该在记忆恢复的时候,自己去警察局,但是换了五十元旅行支票这件事,把我自己退路堵死了。我进退两难了。

“我假如能在三十五岁生日以前,不被警方逮捕,就没有问题了。但是,有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他把我的钱全部抓在手里,整天希望我犯一个大错,你知道会变什么样。

“我下定决心就留在这里,能留多久就留多久。这个汽车旅馆的人还以为我在这里是等六个星期居住权,好用来离婚的。你知道,这个城从不问三问四,管别人闲事。我当然更不会主动提供什么消息。”

我说:“有一件事你错了。”

“什么?”

“并不是在三十五岁生日之前凡是因刑案被逮捕就失掉了继承权。而必须是被判定有罪,才能取消你的权利。”

“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说:“差别太大了。假如你稳得住,假如你不和警方合作,假如你不同意引渡回加州,假如你不妄动,假如你请一个最好的律师,你就可以尽量地拖时间。多半你可以拖过规定的时效。”

“之后呢?”他问。

“之后,”我说,“只要过了你三十五岁的生日,只要他们还来不及判定你犯的罪,基金会只好把遗产的全部交还给你。”

“又之后呢?”

我说:“又之后你就有钱了。你可以真正的打官司了。”

他说:“但是,在那样之前,我一毛钱也没有。你为什么像在帮着我说话?你不是警察吗?”

我摇摇头。

“你说你是保险公司调查车子的?”

“我是私家侦探。”我说,“我也有意在找你。你认识邓仙蒂吗?”

他眼中充满欢乐:“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她好吗?依玲好吗?”

“很好。”我说,“她们在为你担心,她们也完全没钱了。”

他把头放在一只手里。他说:“我无数次想到过她们。我想给她们钱,但是不敢动。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会想办法给她们弄点钱去。”

“好吧。”我说,“你现在记起不少了,告诉我的都是真的吗?”

“是的。”他说。

“我们现在开始,要重新研究一下你做的每一件事。你被击失去知觉到醒过来爬下车子就走的地方是怎么样的?”

“那是一块泥地。”他说,“是在一座山里面。有松林,附近什么地方有条溪流。我记得听到声音。我记得我有一阵冲动,想走过去把头泡进溪水

里,但是有一种惧怕感不准我如此做,就要我尽快地离开那个地方……我一生也没这样怕过……嗨,还没请教你尊姓。”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是赖唐诺。现在我们回到你和车子留下的地方。你认为离开铺路面的路有多远?”

“大概二里。”

“什么样的泥土路。”

“路面不平,有辙痕,是在山里的。地势较高,空气里有松树芬芳。但是是晚上。只有车头灯照到的地方才看得见。”

“不过你见到公路时,你反向上爬?”

“是的,上山。”

“之后呢?”

“我开车,我想……也许开了二十里。”

“现在你仔细想一想。”我说,“你什么时候加的油?”

“相当久之后。”

“你看过油表?”我问。

“是的,开始的时候油箱几乎是满的。”

“当你到公路时。”我说,“你转向上山,上坡路走多久?”

“一阵子上坡,然后下坡,然后在高原上兜圈子。之后,直是下坡。我记得我转进碎石路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山里开了很久的车子。之后有农地,我见到路牌说是雷诺。我记起来了,上面写的是‘雷诺四十里’。”

“到这个标志前,你开车开了多久?”

“我不知道,大概……四个小时。这一部分我仍有点混乱。那一整天我都在开车。”

“你加过油?”

“我想有两次。没错,是加了两次油。但也许是三次。”

“你没有问加油站的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或问问别的事?”

“没有,我只是加油,用现钞付了油费,又上路。你不会懂这种事的,赖先生。你也许大睡一顿后醒来有一阵子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突然一切记起来了。我也如此,只是忘记的时间长了一点。我知道记忆会回来的,我只是除了开车外不愿意做任何事,专心等着记忆回来而已。我精神紧张,一触即发的样子,而且我受伤不轻。”

“你那时候脸上有血?”

“脸上有血,衣服上也有血。我已经尽可能擦掉了。”

“你去加油的时候……”

“我先去盥洗室。我先在汽车里买杯咖啡,然后进盥洗室把自己锁在里面,我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拿纸巾把血擦掉。我的头痛得很……现在仍在痛。”

“上衣上有多少血?”我问。

他走去一个挂衣架,拿下他的一件上衣,交给我看。

他说:“我尽一切可能自己洗掉一点。但是你仍可以看到血迹。”

“你用什么东西来洗的?”

“冷水。我让它泡一下,就可以洗掉它。”

我说:“真是鬼也不信的故事。”

他看着我沮丧地说:“我也这样想。”

“好吧。”我说,“我们一起去吃早餐。”

“之后呢?”

“之后,”我说,“我把你放在这里,就像我找到你之前那个样子。我去调查事,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

“你去查什么?”

我看向他双眼。我说:“我要去找出来,你那么怕是怕什么?我要去找出来你为什么要那么急着离开那个停车的地方。”

他想和我对视着说话,但没有成功。他把眼睛移开,他全身在战栗。

“你自己没有概念?”我迫着他说。

“没有我要谈的概念。”他说。

“好吧。”我告诉他,“你该去吃点早餐。你需要咖啡,还需要刮胡子。我想你也明白,世界上没有一个陪审团员会相信你的故事的。”

“我知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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