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从卧室出来时,就看到福尔摩斯已经用完他的早餐。我猜后来他就把我们所有的椅垫全部堆在沙发下面,同时替自己准备好多到不像话的香烟,然后躺在地板上,身在香烟烟雾缭绕中有如威仪逼人的异教神明。我跟他打招呼却没得到回应,所以在八点到九点之间,我一边慢慢浏览着《泰晤士报》跟《帕尔街晚报》,一边大口吞下一颗蛋跟几片培根。

“华生,如果你匀得出时间,我要跟你说句话。”福尔摩斯把烟蒂丢在伸手可及的一只茶杯里,同时喊道。

“当然可以,福尔摩斯。”我离开早餐桌,从煤桶里面挑出一支雪茄,然后在我的扶手椅上坐定。

“我不会无谓地考验你的耐心,不过单枪匹马的调查员碰到的难处是,在某个问题变得太难驾驭、无法自行判断的时候,缺少盟友来进行讨论。你当然了解我们的案件沿着三个方向进行。最主要的,而且请容我这么说,也是最没有成果的调查是环绕开膛手实际罪行进行的,而这些罪行留给我们的实体证据少得惊人。虽然昨晚我们跟艾加医师的会议,大体上来说是有帮助的,但我们的猎物还是没留下任何一点线索能够引我们通往一处住所、一个名字或一次逮捕行动。下一个调查方向关系到一个论点:无论开膛手杰克是何许人,他都靠着折磨我们得到了很大的乐趣。这个想法的基础,在于我去年二月收到的信。看来他写下恐吓短信时得到的乐趣,几乎跟他犯下可怖谋杀案时一样大;然而事实也可能证明,这种通信的渴望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最微小的一点实体线索就可以指出发信地点,并且引来他的最后失败。到目前为止我讲得还清楚吗?”

“完全清楚。”

“最后还有玛莎·塔布兰的谋杀案。”

“你还是相信那是开膛手的杰作。”

“我确实相信,但是塔布兰被刺杀一案还有另一个谜团,那就是史蒂芬·邓乐维与强尼·布莱克史东之间复杂到难以理解的故事。若克琳小姐几乎才刚受雇于我们一星期,就有个陌生男子接近她,声称知道关于塔布兰之死的一切。的确,白教堂区人烟稠密,范围又不是很大,所以在理论上,她完全可能会立刻遇到一个跟开膛手有关联的人。但在实际上有这种可能吗?”

“你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很奇怪吗?在我们构思出一个关联性的几天之内,若克琳小姐就相当偶然地发现惊人的大线索?要是我们把那个消息来源,邓乐维先生本人考虑进去,情况就变得愈发难以解释了。我必须向你坦承,我们在酒吧里瞥见他的那个可怕夜晚,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不过我花了好几天才确定我在哪里见过他。我是在我们遇见若克琳小姐的那一天看见他的,就在我们离开兰贝斯济贫院的时候。”

这个意外消息让我下巴都掉下来了。“你确定?”

“完全确定。你瞧,又多一个理由要若克琳小姐仔细监视那个人。”

虽然我常常注意到,福尔摩斯偶尔会像是下棋一样地指使别人,但我始终没法适应这一点。我被他的能言善道给惹恼了,只是冷淡地耸耸肩。“或许邓乐维和若克琳小姐涉及某个对抗你的阴谋呢。”

我的朋友就只是莞尔一笑。“你认为我没考虑过那种可能性?别担心了,若克琳小姐不可能受雇于他,或者这么说,当初我请她帮忙的时候并未如此。”

“我可以先把个人偏见摆到一边,但你为何能如此肯定?”

“因为昨天晚上惹出乱子的那双磨损新鞋。”

“我不明白。”

“她旧的那双男鞋有两个对称的小洞,就在脚弓撑破的鞋背处,在这个湿寒交迫的时节,那种状况几乎难以忍受。然而她在我付钱给她之后的两周,都还没买新鞋。不,在我请她来与我共事的时候,她假定我是在开玩笑,而且她肯定没有另一份来自邓乐维的收入来源可以相提并论。她想,如果我恢复理智、不再付钱给她,她还会有一、两镑多出来的钱,这样就足以让她远离济贫院。”

在这一刻,我们察觉到一阵缓慢、笨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门打开来,大侦探的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庞大的身形进入屋内。他在政府中的高位不为大众所知,因为对那个领域来说,保密极为重要。虽然他惊人的聪明才智再怎么形容都不为过,但他坚守习惯的程度也不遑多让,所以他极少出现在白厅附近、他位在帕尔街的住处或戴奥真尼斯俱乐部以外的地方。我立刻张罗一把椅子给他,但他却站在那里,从他那不得了的高度俯视着他坐在地板上的弟弟。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眸里夹杂着深刻的关切与不悦。

“这个星期天有封信直接从最高层峰寄到我家来,害我为你紧张个半死。这真是太不愉快了。”迈克罗夫特这么宣称。“我相信他不会有后遗症吧?”后面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我立刻摇摇头回应。“既然如此,夏洛克,你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啊?你追着白教堂杀手跑的方式实在很糟糕,有勇无谋。”

“拜托坐下,迈克罗夫特,你会把自己累坏的。光看你这样都已经累坏我了。”我的朋友回嘴了,他哥哥让他觉得又好笑又着恼。“事实上呢,我们完全是意外闯进谋杀现场的。”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了,他的视线一如往常,集中在某个空无一物的中等距离;这两个男人出现这种凝视时,都看似心有旁骛,实际上却是处于最聚精会神的状态。“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你还真聪明啊,没带武器就追过去,周遭又一片漆黑。我推测,你甚至在第一次倒地以后,还继续追逐他。”

这句评语一定让我露出困惑的表情,因为福尔摩斯刻意用夸张的动作推高了衣袖,进一步暴露出另一只手腕,而我之前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只的手臂上有跌倒不止一次造成的瘀血擦伤。“我本来想限制他的行动,可是就如你所见,发生的状况恰好相反。”他对他哥哥说道。

“亲爱的弟弟,你一定要更认真看待这件事,真的必须如此。”

福尔摩斯的嘴不耐烦地抽动了一下。“迈克罗夫特,如果你暗示我把五个无助女子的血腥谋杀当成不足挂齿的小事——”

“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迈克罗夫特的表情有多慈爱,语调就有多冷淡。“你不再单枪匹马狂追危险疯子,会带来极大的实质利益,更不用说对你唯一的手足有极大的情绪好处。我已经向你厘清过了,现在还有更急切的事情。自教堂在整个大都会区里是非常次要的一小块,可是这些罪行的影响力却及于整个国家……夏洛克,你确定你看出失败的后果吗?”

“照固定模式被开膛破肚的妓女,数量会节节攀升。”

“你病态的说法并不得体,”做哥哥的不屑地哼道,“你有没有看到《星报》上对双重谋杀案的报导?”

“我仔细看过了。他们呼吁罢免查尔斯·华伦爵士。”

“偶尔那些狂热分子会打中公众舆论的靶心。白教堂会粉碎整个帝国,他们是这么说的。如此过火的毁谤,却让我们担心至极。虽然我知道这无法勾起你任何一点兴趣,弟弟,但是白教堂的问题被放大了,用来象征整个帝国的问题。就在我们祈求着进步的时候,无政府主义者与煽动分子也还在围攻我们。”

“当然这个两难困境比较值得你而不是我去费神,”我的朋友如是观察,“我就不假装自己是大英政府情报交换中枢的化身了。”

迈克罗夫特神情更严峻地抿起嘴。“听了这事之后,你应该会很讶异。此刻敌人正从四面八方向女王陛下发动攻击。我无权跟你讨论这事,但我或许能有幸得到你的信任。这一切看来都非常糟,夏洛克,而且一直在恶化。爱尔兰自治问题已经让国会分裂得厉害,而这个在贫民间流窜的狂人不只会引起激烈言论,还可能会导致激烈的行动。我听到谣言说有一句挑衅的留言草草写在墙上,直接冲着犹太人而来。”

“我也听到同样的谣言,”福尔摩斯拉长声音说道,“你知道吗,你那位查尔斯爵士把它涂掉了。”

迈克罗夫特叹了一口气,一脸耐性受到极大挑战的表情。“你能不能想像一下,我不怎么欣赏你的挫败语气?如果我说,不只是我非常急于探望你,同时还有某位重要性高到怎么说都不夸张的人要求我这么做,这样你会稍微考量一下这件事的政治面向。”

福尔摩斯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但他疑惑地挑高眉毛。“亲爱的哥哥,你希望我说什么?我能给你的就只有信心喊话了。”

“正好相反,你可以回答关键性的问题。乔治·拉斯克先生送了一封直陈女王陛下的请愿书,要求提供赏金。”

“对,他对指挥系统的概念有非常出色的理解。”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的朋友坚决地摇头。“不要这样做。根本不值得花这个力气,更别提公家单位的人力状况了,他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而我会被迫过滤大量无用的残渣碎屑。”

“那么我们就有共识了,不要悬赏。其他形式的协助会有效吗?”

福尔摩斯深吸一口气。“不管《伦敦纪事报》打算登什么文章编派我,我要有无可置疑的权限,取得伦敦市警与苏格兰场保有的证据。”

“这点我保证做到。”

“我要白教堂区增加巡逻人力,还要确保由能干的人来调派他们。”

“我早料到会有这个要求,新的人力昨天已经从其他区调过来了。我想,你已经看过关于伦敦怪物的历史了?”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你的主意还真新鲜啊。”

“你还有其他进一步的需求吗?”

福尔摩斯突然间看起来非常疲倦。“我需要时间。迈克罗夫特,暂时就是这些了,让我祝你今天下午顺利吧。我必须重新开始进行我的调查了。”

我朋友的兄长从椅子上抬起他相当庞大的身形。“夏洛克,我非常清楚,我们各自的专长有着相反的目的。你沉迷于细节,我则沉迷于整体。你从最微小的细节往回推论,而我却预测从枝微末节的土壤中生出的大事件。我现在完全仰赖你那种特长了;夏洛克,积极点吧。如果你发现你需要帮忙,请立刻来找我。”

“你可以跟那位贵人回报,说我为了制止这个人,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退缩。”

“的确如此,夏洛克,说得好。我也一样。一旦你发现成案了,我就会照应其余部分。祝早日康复;你没死在某条阴沟里,真是让我高兴得难以言喻啊。”

“多谢你。在这方面,我的观点跟你一样。”

“那么再会了。”

我送迈克罗夫特出门。从我们的住所踏上街道时,他转过身来,用他的大手抓住我的手臂。“医生,替他多留意,”他说道,“看到我弟弟卷入这桩不幸事件,真让我难受,但他就是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他必须行动,而且动作要快!我们全部的人都靠这个案子了。”

我站了一会儿,看着他巨大挺直的身形缓慢沉重地沿着贝格街走向多赛街的出租马车站,并深深吸进几口秋季午后的清爽气息。迈克罗夫特的告诫比任何虚情假意的信心喊话更能提振我的精神。我的朋友只要下定决心,就有很卓越的恢复力。这个人在办完一件艰钜案件之后,是会精神衰弱到卧病超过一个月,但只要案件还在进行,他就怎么样都不会停手。我默默发誓,夏洛克·福尔摩斯再度上路追踪开膛手杰克的时候,我一定会跟在他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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