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将近四点的时候,哈德逊太太出现在门口。

“福尔摩斯先生,若克琳小姐来见你。她还带了一位男士来。”

“太好了,哈德逊太太。请他们上来吧!”福尔摩斯展现出惊人的活力,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虽然问题重重,我们有进展了,华生。若克琳小姐,你好吗?”

她一定是跑着上楼的,因为我们听到她同伴的脚步还在迟缓地朝上挪动。“我带他来了!”她兴奋地低语道。“从你告诉我关于葡萄的事情以后,我一直在追踪这条线索,如果我找到的不是他,就打死我好啦。我花了一先令来说服他,不过他总算还是来了。”

进来的男人灰扑扑、干巴巴,有个突出的鼻子、皱纹深陷的脸颊,表情看起来像是一直在悔恨懊恼,然而我们很快就知道,随着环境变化,那副表情可以迅速变成放弃一切的失望与深切的轻蔑。在那一刻,他水汪汪的蓝色眼睛与顽固的下巴似乎在说,他现在比平常还不开心。

“我的名字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我的朋友亲切地说道,“这位是我的同事,华生医师。”

“我知道你们是谁,”他厉声说,“我也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被拖着跨过大半个伦敦,过来向你保证我知道这些事。”

“这是马修·派克先生,”若克琳小姐迅速地做了介绍,“他住在城市另一端,没错,事实上就住在伯纳街上。派克先生的住处前方有一扇位置很好的窗户,他就在那扇窗户对外面兜售水果。不是吗,派克先生?”

“我从来没否认过这一点。”

“派克先生,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福尔摩斯充满热忱地说,“你想坐靠近火炉这边吗?我发现这个时节的寒冷很恼人,而你的风湿病一定让你更受不了这种气候。”

“我可没说我有风湿病。而且我才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所以别费事告诉我了。”派克先生走向柳条椅的时候这么说。

“华生医师,”福尔摩斯把他的笑意藏在全然无辜的面具之下,“我是不是听你说过,对风湿病来说,没别的东西比一杯上好的白兰地更有益了?”

“福尔摩斯,我说过许多次啦。派克先生,我可以倒一杯给你吗?”

“可以,然后这位年轻小姐就得要好好解释,为啥这个早上不能让一个老头安安静静地看店。”

“你知道吗,福尔摩斯先生,”若克琳小姐帮忙说明情况,“我正沿着伯纳街往前走的时候,看到派克先生窗前有一堆新鲜的黑葡萄。然后我就想到——那个在俱乐部附近被杀的可怜女人!她手里有根葡萄梗。派克先生,那跟你卖的是同一个品种,”她带着魅力四射的微笑补充,“不好意思,就是黑葡萄。”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我宰了她吧,”那个老恶棍轻蔑地说,“然后你带我来,是要让这些绅士审问我。”

“派克先生,绝不是这样,”福尔摩斯感伤地说道,“事实上,你恐怕根本没看见任何有用处的事情。”

“我也是一直这么跟这位年轻的疯姑娘说。”

“我们要成功,唯一的希望就取决于当晚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外套上别着一朵花的女人。红色的花,后面衬托着白色蕨类植物。不过就像我说的,目前的状况相当绝望。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个开膛手杰克简直是太聪明了。”

随着派克先生一口口啜饮他的白兰地,他的脸部表情缓缓地从轻蔑变成傲慢。“你说她把一朵红花别在外套上面?”

“对,”侦探叹息道,“但是,提这个没有用,不是吗?”

“怪的是,我确实模糊记得卖葡萄给一个别了红花的女人;当然了,是个男人买单,但是整个交易过程她都站在那边。”

“真的?这真是个奇怪的巧合。我猜你记不得任何关于她身材、长相的事情吧?”

“她是个可怜虫,”派克先生回答,“皮肤很白,黑色卷发,全身上下都是黑的——黑裙、黑帽、黑色紧身上衣——她外套上还有兽毛做装饰。”

“真的?”福尔摩斯冷淡地回答。

“我会形容她有张强悍的脸——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就是有方形的下巴,还有高颧骨。”

“那她的同伴呢?”福尔摩斯看起来就跟先前一样态度漠然,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全神贯注。

“他是个普通人——不太瘦,体格满好的,身高一般。穿着简单,就像个店员或店主。而且他没戴手套,身穿长大衣、戴着帽子,却没戴手套。”

“派克先生,你说的让我非常感兴趣,”我朋友的热忱开始渗进他的语调里。“那么他的脸呢?你可以形容一下这个人吗?”

“他的五官很平常,胡子刊得干干净净,戴着一顶布帽子。显然我以前见过他。”

听到这句话,福尔摩斯忍不住身体一震往前靠。“喔,真的?”

“他一定是住在那一带,因为他看起来很眼熟。”

“你想得起来以前是往哪里见到这个男人吗?”

“就在那附近的某处。可能是在酒吧或市场。”

“但是对于他的职业或住处,你毫无线索?”

“我是说以前见过他,又没说我认识他,我有这样讲吗?”

福尔摩斯挫折地握起拳头,不过他的声调还是保持平稳。“派克先生,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卖葡萄给他们的?”

他耸耸肩。“我想是将近十二点的时候。”

“那么你有跟警察讲过吗?”

“警察!”他嗤之以鼻。“奇怪了,我干嘛要跟警察讲。他们是跟我讲过话——敲我的门,问我看见了什么。唔,当然我有跟他们说,我在十二点半关门时看见了什么。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你没告诉警方你看见可疑的事情?”

“我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事。看在老天分上,普通人买串葡萄有啥可疑的?”

“说得是。唔,派克先生,对于那个晚上或者你见到的那个男人,你还能回想起什么进一步的讯息吗?”

“喔,看在这杯白兰地的分上,我就再多说一句吧,”派克先生趾高气昂地回答,“就说说这个没戴手套的家伙——他们两人可能不是朋友,不过那女人肯定跟我一样,以前就见过他。”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派克先生?”福尔摩斯问道。

“他买葡萄的时候,那女人说:‘所以说,他们今天晚上不会挂念你吧?’‘你说谁不会?’他这么说,口气恼怒。‘喔,我懂你在玩什么把戏了,’她这样说,‘好啦,我无意冒犯。可是你穿那些衣服真的是很好看。’

“她特别提到他的服装?”

“她是那么说的,”派克先生表示同意,同时喝光他那一大杯酒剩下的部分。“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因为根本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真是可惜,她似乎很喜欢那个小伙子。没想到,一小时后她就死了。”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心思放到别处去了。我们的客人刻意清了一下喉咙,然后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就只能给你们两位绅士这点时间了,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你们有做出什么贡献。”

“先生,请你再说一次!”我喊道。

“五个女人死了,却没有一个嫌疑犯现身。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太好看的成绩。不然,你说咧?嗯,如果有什么成果,再跟我说吧,但我看是不太可能。我要回店里去了。”

“请见谅,派克先生,不过我不认为你现在就可以走了。”福尔摩斯若无其事地说。

“是这样吗?见鬼了,我能不能问问是为什么?”

福尔摩斯往前逼近那个老人,然后在离老人大约两寸的位置停下来。我的朋友俯视着眼前这个急性子的男人。他虽然脸色苍白,一只手臂还吊了起来,整个人的身形却透出强到极点的威胁感。

“虽然我很感激你来访,但你应该已经听说,苏格兰场也在追捕开膛手杰克。你先前可能还没察觉到你掌握了重要的线索,但我相信现在你应该已经清楚知道自己的地位了。你跟我会搭楼下的出租马车前往苏格兰场,你会在那里把你说给我听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探长。派克先生,请别让我有任何一丁点怀疑,你竟然关心的是开膛手的利益。”

派克先生挣扎着想回话,却徒劳无功。

“这样很好,华生,请你好心帮个忙,把我的外套递给我。若克琳小姐,考量到你宝贵的时间,我就不请你陪我们了。为了你先前想方设法把他带来,我衷心地恭喜你达成如此大的进展。你先请,派克先生。”

事实证明,如此展开一天实在相当愉快,即便这给派克先生带来许多不便。雷斯垂德很热切地记下他的声明,然后要他去停尸间一趟,他们要他看的不是伊丽莎白·史特莱德的脸,而是凯瑟琳·艾道斯。在他坚决否认见过艾道斯以后,他们让他见史特莱德,他这回则是很有信心地说,这就是那位买葡萄的女人。接近傍晚的时候,为了奖赏他正确的指认,他被带去见查尔斯·华伦爵士,并且第三次发表他的所见所闻。然后我们才心满意足地跟他告别。

“我得这么说,”我在出租马车里对福尔摩斯说,“你给若克琳小姐的情报很快就有收获了。”

“这让我们的搜寻范围大大缩小了。”我的朋友慢吞吞地说道,这时他歪着头,身子靠着出租马车的车厢。“我们不用忙着找一个五尺七寸的英国人,应该把范围限制在‘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五官平常’的五尺七寸英国人就好。”

“那么从派克对那个男人的叙述里,我们到底有什么收获?”

“嗯,两项十分有意思的特征出现了。”

“没戴手套?”

“非常好,华生。关于手套的细节缩小了社会阶层的范围,因为我不相信白教堂区最底层的居民会在意戴着手套吃东西。那另一个特征呢?”

“派克认得他是那一带的人?”

“我亲爱的伙伴,当然我们没这么快就忘记这点。这个人对白教堂区有深入认识,这就暗示他先前待过这里。”

“那么,如果派克没听错,就是关于他个人穿着的那句古怪评论了?”

“华生,你真是时时刻刻都有进步啊。对,那句评语让我非常感兴趣。那家伙似乎认为穿着善良英国百姓的装扮,就会变得比较不起眼。”

“我想不出为什么。”

“你想不出吗?”他微微一笑。“朋友,你真让我吃惊。咱们就举个例子好了。现在呢,如果有人逼我,我也可以对你做出非常详尽的描述。但如果你对我而言是陌生人,我也没把辨认人类容貌特征当成个人职业的一部分,我可能就会把你形容成‘五官平常’的人,因为这段话如果不是指两两对称、间隔平均的五官,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史特莱德认出害死她的男人,这件事该怎么解释,我还是看不出来。”

福尔摩斯突然笑出声来。“非常好。你在伦敦的那些朋友,他们反应灵敏到足以在见到你时认出你。如果你尽全力打扮成普通的水手,他们还认得你吗?”

“我想可以。”

“可以吗?以你现在的打扮,如果你突然到印度去,你在哪里的熟人会认得你吗?”

“有些人会。有些人可能就认不出了。”我表示同意。

“为什么认不出?”

“我的外表有了重大改变,而且我以前总是穿着制服。”

“我已经证明我的论点了。”福尔摩斯这么说道,他脸上带着平常那种飘渺的表情。“如果你脱掉制服,你的同僚在人群中就有可能认不出你,那怎么能期待一个陌生人办得到这点?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特别会认脸,而伊丽莎白·史特莱德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大部分人在脱离原有脉络的状况下,都认不出一张普通的脸孔,她却认得出。可悲的是,她没办法活着说出这件事。”

“你说的对,福尔摩斯。”经过一番回想之后,我现在完全清楚我朋友的想法了。“如果一个男人总是穿着制服,平民装束会明显地改变他的外表。”

“我现在要投入我全部的资源,去锁定这位强尼·布莱克史东,”福尔摩斯这么回答,“不管我们何时动手,只怕都不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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