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过来了。但安德森心里又想,这整个事件该不会是一场梦吧?下午的时候,他好几次如此思索,并对自己说:不会吧,我真的要为这个名叫布莱西—邦特尼的男人做客户简报,然后到制作部、媒体部、美术部、研发部、票卷稽核部、会计部、收发处等部门帮他引见?起初还有雷佛作陪,后来全权交由安德森处理,而布莱西!邦特尼也不再数数儿或挥动手指头。不过,整个下午一分一秒消逝,他的颜面筋肉开始痉挛起来,这使他在某些尴尬时刻会异常地眨起眼睛,手脚动作也跟着不听使唤。他用力挥摆的手臂会莫名其妙地画出大圆弧,因而一再砰地击中安德森,不然就是手肘一拐突然戳到他的侧腹。有女士在场的时候,布莱西·邦特尼似乎可以控制自己的突击举动,但碰到冯恩时,他就往人家肚子上重重赏了一拐,遇上媒体部经理时,也送出一个小小的耳刮子。在某些空档或偏僻之处,他的两拍圆舞曲步伐便会无所遁形地出现。他在回廊上会边走边跳;有人跟他解释传单夹寄和版面预约的细节时,他的脚会轻快地打拍子。这也难怪,从布莱西·邦特尼的行为举止来看,要说他是现实世界中的继任者,还真叫人难以置信。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安德森像要把蛋打入碗钵中一样,不疾不徐、小心翼翼地揭露真相。

“我要去放长假了,”他说,随即又故作嘲讽地补充道:“是应董事会的要求。”他告知赖森此事时,这位文案人员摇头以对,角框眼镜后方的目光黯然。

“真倒霉,”他说道。“是因为童装世界吗?”

“不是,”安德森答道。“这都是命。谁教我没听过育儿室里的哭泣声。”赖森一脸迷惑。“这位是布莱西—邦特尼,他要接手我的位置。”

布莱西·邦特尼一边抽搐眨眼,一边慢吞吞地走过来。坐在墙角桌子的葛雷特瑞克,也被请过来引见。

“安德森先生,您要永远离开我们了吗?”他问道。

“谁知道呢。葛雷特瑞克,在广告业,突然离职是稀松平常的事。”

布莱西—邦特尼对赖森说道:“关于那个——嗯,啊——新客户,你即将为我工作,没错吧?快变灵。这是个大案子。我喜欢。让想像无限延伸吧。我礼拜一再来瞧瞧你的构想。”

“和你。”

“什么?你说什么?”布莱西·邦特尼眨起眼睛。

“安迪和我是一起共事的。”

布莱西·邦特尼痉挛起来。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和你’,不是‘为你’。”

“噢。”他既抽搐又跳着两拍圆舞曲。“噢,是的。很好。是的,我懂了。”他大大地眨了个眼睛。“‘和你’,不是‘为你’。好的,我明白你话中的重点了。”

在美术部里头,冯恩谨慎地擦掉绘画颜料,握住跳着两拍圆舞曲的布莱西—邦特尼所伸出来的手。冯恩什么话也没说,但布莱西—邦特尼似乎没意识到对方的沉默。他探头去看冯恩为快变灵画的草图,并对客户打回票的商标设计感到兴致盎然,他捏着一位在美术部见习的女孩的手臂,同时对一张呈现综合式建筑大楼的摄影构图品头论足。

“现代主义风格,嗯,现代主义。非常有趣。你很欣赏,对不对?我自己是觉得还好啦。简单率直、强而有力、生气勃勃,我发现大部分客户比较喜欢这样的调调。就像这些女孩一样。”他边说边眨眼,而且还冷不防地赏了冯恩一个拐子。“我老是说,广告公司里头最有趣的地方,莫过于美术部了。就算在这里耗掉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我自己有一些构图的想法,你知道的,我的脑子里满是想法。哪天我拿一些来给你看;你会常常见到我露面的。礼拜一见。”

布莱西·邦特尼往前跨了两步,抓住冯恩的手,眨了眼睛,又跨两步退开。安德森说道:“我明天会进公司,杰克,来打包东西和告别。”

冯恩呆若木鸡,双手放在臀部,目送着他们离去。

布莱西—邦特尼离去之后,安德森坐在他的办公室,看着地毯上的日光逐渐缩小为一指之宽。不知为何,他的心思回溯到少年时光,那一天他下楼来吃早餐,看到母亲的餐盘上摆着橙红色的信纸,也认出上面是艾瑟儿的笔迹。他的母亲泪流满面,对着他呼天喊地、大吼大叫;但是当她得知艾瑟儿怀孕时,咆哮怒吼全被温柔的甜言蜜语取代。“儿啊,你真的要娶她吗?她的出身背景不好啊。你弄错了,而我们看得出来这件事你要是不解决,你生命中的真心伴侣就很难出现罗。”所谓的解决,就是这个装在橙红色信封里的道别信,内容是说艾瑟儿已前往布莱德福,然而,这封信没有其他意义了吗?后来,他的双亲一提起这件事,老是说逃过此劫真是惊险万分,还说幸好他们处理妥当,陷阱才没有机会启动开来。但艾瑟儿的下场如何?他对她毫无印象,只记得她在某些不适当的时刻,会紧张地咯咯傻笑。通常在灌木丛下,艾瑟儿会一直傻笑,而且笑到完全失控。她的人,以傻笑和橙红色信封的形式被他记忆下来,但她肚子里的胚胎后来怎么样了?它有存活下来吗?那孩子是男是女?现在说起话来是不是有布莱德福的当地口音?是教养成工程师还是芭蕾舞学生?真是奇怪,这些年来他居然从未想起艾瑟儿·史密斯和他们的孩子。安德森心里想,窗帘放了下来,后面的景致再也看不到了。为何现在这个时候,他要去瞧瞧窗帘后面呢?他们把艾瑟儿送往布莱德福时,如果把胚胎拿掉了,这算不算是谋杀呢?

窄细的光束消失了,他一抬头,看到雷佛顿站着,嘴含烟斗,脸上的笑容略带哀愁。威森、雷佛顿、冯恩、赖森,他们之中是哪一个,将他自己的祈福,施予我的妻子?

“我是过来说声再见的。”雷佛顿说道,他话里的最后结语让安德森愕然。

“再见?”

“明天我不会进公司。我要直接去见脆即酥的客户。很抱歉,我自己的构想必须介入这个案子,不过你知道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总之,就这样了。安迪,相信我,这样对大家都好。也许这只是暂时的。”雷佛顿的眼神突然变得虚无飘渺。“我们一起有过美好时光。我会想你的,安迪。我们一直合作无间,不过我得为公司着想。我们都必须为公司着想。老实说,最近我总觉得,你真的不再——对你的工作有所信仰。”吊丧之词变成了感伤之言。雷佛顿从口中取出烟斗,看着它,用鞋后跟敲了敲。“明天你进来的时候,别忘了带那罐快变灵,可以吗?戴文葛今天在电话中提到它。事实上,它有一点瑕疵。”

“瑕疵?”雷佛顿专注地看着烟斗。

“那个特殊样本并不是任何体质的皮肤都可以适用。他希望我们不要再继续抹用了。好像是里面含有某种成分,会让某些细致的白皮肤产生过敏,虽然对别的使用者来说,它的功效非常好。他们会送其他全新改良精练过的样本来。他们一直不断在测试,你知道的。”雷佛顿把话打住,显然是在等待回应。但对方没有回应,于是他又说道:“明天别忘了把它带过来。我不会再用它了。”

“我不会忘记的。”

“别难过,安迪。”

安德森明白,这时候的心情应该很不好受,但实际上除了麻木和想到艾瑟儿·史密斯之外,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很好。”

“你确定没事?”

“当然没事。”

“那就好。”雷佛顿收起烟斗,伸出他那强壮可靠的手。“再见了,安迪,祝你好运。”

“再见。”

下午的天色越来越黑。安德森安坐桌前,此时从窗口可看见所有办公室都变得灯火通明。最后他终于起身,戴上帽子,穿上雨衣,走到房门前。他打开电灯,伫立看着桌上散置的文件、绿色地毯、衣帽架;这些都是死寂人生的各种面向。他大声说着连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不会的。”他离开办公室之后,电话正好响了起来。这情况就像是无意之中为他的境遇下了一个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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