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威坐着用裁纸刀轻敲桌子。他的表情亲切但有所保留,而且还带着一点忧愁。他的磁性魅力只流露出四分之一的风采。

“你要见我,安迪。”

安德森解释童装世界的事端。他一边说明,一边拿出终止合约信给威威看,同时觉得自己讲的尽是不合理的屁话。换在一年前,或一个月前,他所说的话都有其道理可言;但今天听来,就是觉得荒谬可笑。他隐隐约约地了解到,他会觉得荒谬可笑的原因,并非起于丢掉童装世界这家客户的焦虑不安,而是因为整个社会结构居然是靠广告宣传活动和董事会议所支撑起来的。他想要对这个坐在他面前、有节奏地敲着桌子、面带愁容的小矮子说,这不是我所认识的真实世界,我所知道的现实,是可憎淫秽又粗鄙下流。安德森想要诉说的是,过去这几天我所经历到的,以及现在正忍受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现实;所谓的现实,是地窖楼梯、隐藏的日记本、警察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以及支离破碎的生活。现实是一个十四岁大的红发小妖精钻入她继父的怀抱里,是威森太太消瘦的脸上有着对这个世界和她自己的悲戚嫌恶之情。如果威威还记得的话,他因压抑情欲而满脸潮红之事若是属实,那么现在坐在他对面手握褒贬之权的人,一定是戴了一张悖理可笑的假面具。如果说,混乱不堪的公寓、敞开的抽屉、失窃的日记本,这些都是已发生的事实,那么这般严肃详述不重要的琐碎之事,想必是南柯一梦了。而在这当下,他确实看见梦中的所有细微之物,黄色的房间格局,挂在窗户前面的绿色布帘,从威威鼻子耳朵里长出来的茂密毛发。他住嘴不语;而威威像个演员似的开始说起他的台词。他在说些什么呢?安德森知道这番话一定很重要。他努力聆听,甚至给予适当回应;虽然仍未全盘了解,但他始终意识到,这个时候说什么或做什么,对已确定的宿命恐怕是无法力挽狂澜了。有些零星话语钻进他耳里。昨天晚上,他听到了,昨天晚上——这是什么意思?——不巧发生那个事件。他说的是关于他家遭窃的事吗?不过,当然了——理解力虽然迟缓了,但终究还是会冒出头的——威威正在说的是他昨晚原本要讨论安德森的职位的事,不过由于晚餐时发生纷争而做罢。休假——好了,清清楚楚,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没有想要休假。”安德森口气坚决。他满怀荒唐感受,补充说道:“这里我还有工作要做。”他指着自己的脸。“快变灵!”

开什么玩笑!他挤出笑容,脸上却仿佛有绷裂的感觉,而威威那副随你去的愁容仍文风不动。当他拿起电话说着别人听不到的话语时,他的表情好像变得更严肃了。他们俩坐着面面相觑。安德森暗忖着,假设我这么说:“咱们来谈谈某件要紧事。告诉我,昨天晚上你跟你的继女上床了吗?”那么我们俩就可以开诚布公,最后终于能坦诚相见,不再惺惺作态地说出彼此心里的真话吗?然而他心知肚明,这段与现实不相容的话,绝对无法在威威的潜在意识压抑作用下,以坦率直接的方式过关;而且他也知道,这段话会在刻意的情况下,以完全不同的面貌现身,比如说变成一种口语侮辱或是黑函勒索。何况,在某种意义上,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此刻,有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入房间。他们是如何进来而没引起安德森的注意呢?他一边愤慨地思索,后背上同时也冒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实际上,任何进入这个房间的人,一定会在他背后如此这般,因为他所坐的椅子正好背对着房门。但这两个势必垫着脚尖、外貌像是雷佛顿和派尔的怪人,他们偷偷摸摸混进来的作为仍是叫人不敢恭维。这会儿他们都坐了下来,神情肃穆有如早期漫画杂志《谤趣》(Punch,发行于英国的幽默插画杂志)中仔细思量帝国命运的政治家,面带愁容比威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沉默不语像是在参加葬礼。但至少他们都没有闭上嘴唇。而是像那些查理·麦卡锡(一九〇三至一九七八,才华洋溢的美籍木偶傀儡戏表演大师,纵横广播、电视、电影和舞台等娱乐领域)之流的角色,嘴巴一张一合。休假,休假,安德森听见了。他的立场确实表明清楚了吗?他倾身向前,慢条斯理地再度说道:“我不要休假。”

这些傀儡耸了耸肩,他们唯妙唯肖的动作堪称举世无双。威威做了一番长篇大论。威威是个聪明人,他的口才可以说得天花乱坠,把死的说成活的。关于他继女的事,也许他可以说给这些傀儡听?但他反而谈起了童装世界的事。什么样的身分就该说什么样的话。安德森噤声不语,直视着雷佛顿烟斗中呈螺旋状袅袅升起的烟雾。威威说个不停,而那几个牵线木偶的脸色愈发消沉黯淡。没什么差别,威威说道。安德森无法忍受他们随后摆出来的迎合笑脸。没有差别,难道失去这名客户和失去所有的客户,这之间一点差别也没有吗?这其中的意义,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吗?尔后,在有意窃听的情形下,他听到别的相关措词:“长期休假,支付半薪。”接着是——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赞同。”啊,赞同!你的名字就是罪过、马虎决定的迫害,以及蓄意的恶行!

这会儿威威已结束演说,而其中一个牵线木偶无疑会接腔吧。但众人却是几近顺从地等他开口,仿佛想知道他对威威的废话有何感想。让他们如愿以偿吧,就把他私下得知之事当成玩具气枪,对这三个没本事又自命不凡、似机器般呆板的游魂来个扫射痛击吧。派尔老兄,你的“性趣”在米里安街的分类是哪一种呀?威威,你昨晚在哪个房间睡觉呀?雷佛,这一回你那只黑手,又在诉诸情感地勒索谁呀?说啊。或者,事情可以简化点、友善些,且让我个人的强出头,唤起渴望道德重整的行动。在座的各位——在这半梦半醒的世界里,你们都是魅力与幼稚参半的天才——来了,你们引颈期待已久,有关我整个不为人所知的私密生活大公开来了。听着,你们要好好洗耳恭听啊。

这番话真是震口铄金。事实上,这些话有说出来吗?安德森狡猾地环顾着眼前那三张戴着遗憾表情的僵硬面具,当下知道这番话没说出口。在这几个傀儡面前,还是别说出来的好。他陷入为他准备的舒适座椅中,宛若关在铁笼中的囚犯微微一笑,挥挥手,拒绝抗辩。众法官宣布判决。在身心两方面,安德森现在都是放松而显露疲态,他以几近放荡不羁的姿势,懒洋洋地躺在椅上,一旦放弃了这个真实世界,他感觉到情绪的紧张立刻获得缓和。声轨恢复了正常;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奇迹似地被赋予听力,他耳闻了自己墓碑旁正朗诵着挽歌。

好心的雷佛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以示对死者的尊敬,然后说道,上帝才晓得,他们没有一个人希望失去老安迪。文案部门里和他共事的小老弟一直都很喜欢安迪,制作部的那群小伙子欣赏安迪,美术部的人看安迪很顺眼,还有——最后是最不重要的单位——董事会,也喜欢安迪。他是一个伟大的工作伙伴,对组织有建设性的贡献、热心积极、不屈不挠,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的员工。雷佛满怀特殊情感,提到了团队精神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不久前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小毛头。文案总监是上不了台面或是表现得不错,这之间的差别他清楚得很。他想要说的是,安迪待人总是光明磊落。要不是后来几个月,安迪的工作表现和过往不一样了,这事雷佛非说不可。以往总是效率十足——安迪从未无法胜任——只是不知为何而缺少活力。雷佛说道,这些经由他检视并忧心忡忡的小小要点,他并未一一列举,不过安迪应该都记得。他试着要减轻安迪的工作负担,但是——这个好家伙是个工作狂,如果你暗示他工作过度,他还会摆臭脸给你看。而且不到一个月前,老安迪才刚经历了男人所能承受的最无情打击。从那时起,他的工作——雷佛噘起嘴唇,目光低垂看着烟斗,摇摇悲痛的脑袋瓜——这事最好甭提了。尽管如此,他只是要说,他对安迪将放下六个月的重担而满心欢喜。当然了,六个月后,不管安迪是走人或留下来,他们全无异议。如果以后他想要归队,雷佛会第一个举手欢迎这位好伙伴、伟大的工作伙伴,重回公司怀抱。

现在轮到派尔了,那个眼神严厉、一本正经的小老头L·E·G·派尔,在墓穴上洒落一把泥土,并开始自说自话起来,他谈的是在英国大放异彩的一种制度美德:家庭生活。谁会料到这个老头竟有如此感叹?他的声音颤抖,或者在安德森过于轻率的眼中看来,他颤抖得夸张如花腔男高音,当时他正谈到家庭对他的意义为何,有忙得不可开交的派尔太太和四个小派尔,这四个小鬼,还得帮他们换尿布、喂饱他们食物、给他们穿上衣服(衣服越穿越多件,食物越喂越大块),替他们付学费——其他两人听得坐立难安,但安德森可是聚精会神,仔细聆听一本正经的老派尔先生诉说家庭制度如何保护他远离通奸乱伦、醉酒酩酊,以及铺张浪费。派尔先生说道,哎呀,安德森并未享有家庭的幸福恩泽。没听过婴儿的哭声,精神上等于欠缺激励鼓舞,而这种可振奋人心的力量可带领一个人毫发无伤地通过死荫之幽谷。(谁会想到这老头居然是如此诗意的人?)得知了这一点,或许就无须怪罪他了。这些年来,大家都是朝夕相处的至交好友,他们尊重安德森的意见,也看重——对他自己来说,更是赞叹不已——他出众的才华。从职业伦理和效率的超高标准来看,安德森都是达到要求的第一人,他的离职无疑是一场悲剧。当他祝福安德森一路顺风、否极泰来的时候,若指出都是家庭悲剧之故,这个说法应该不为过吧?

家庭悲剧?安德森看见他大口喘着气、头发稀疏散乱、淫荡表情转为忐忑不安。所有的悲剧不都是家庭悲剧?他听到自己在问。不过这些话和其他的话一样,仍是放在心里没说出口。

由于尸体已确实入殓,威威判断一切已盖棺论定——没有可翻案的疑点,没有可担忧的事,仅仅只有打发那些认为安德森未获公平审判之神明的手势,不管是什么样的神明。这场面没啥好看的,接着威威猫哭耗子假慈悲地哀号起来,这一段骗不了人的演出,依旧没啥好看。众人拉长了脸,不为所动。用法文告别吧。安迪不想要休假——好极了,那么,他毋需休假了。让他到某个他梦寐以求的小地方,去休息疗伤吧。让他六个月后归来时,是一个崭新健康的男人,不用再为日期会更改的烂桌历而心神不宁(噢,是的,威威加以说明,此事在全公司已是人尽皆知,所以老弟,我们无法视而不见)。让他回到我们阵营来,届时——威威的口吻难为情地从装腔作势降为平易近人——我们会乐于畅谈一番的。

接下来是一阵静寂。判决执行人完成了他们的工作,这会儿全都瞪着他瞧。安德森相当配合地以呆滞目光回望。静默之中,雷佛顿发出咳嗽声,他自觉此举不敬,而威威也对此吓了一跳。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是关于安迪的——我们一定得这么说——接班人。我们一度考虑提拔年轻的赖森——

好心雷佛拿出嘴里的烟斗说道:但昨天你亲口告诉我,他的人缘不佳。

所以我们觉得,派尔接腔,他现在的工作表现十分出色,但太重的职责可能会让他喘不过气来。不过,好在我们够幸运,找到了一位有真正杰出经理特质的人选——

这个人选的人格特质清楚分明,威威说道。

和蔼可亲,而且关系良好,雷佛评论道。

在经营理念上,此人聪慧敏锐,他的名字是布莱西—邦特尼,派尔补充说道。

威威摁了铃。一名男子走了进来。威威说道,安迪老弟,这位是潘瑟佛·布莱西·邦特尼先生。布莱西·邦特尼先生,这位是安德森先生。

安德森之前见过这位潘瑟佛·布莱西—邦特尼。他就是那位一边走路、一边挥动手指头说着“三四五六”的人。现在这小个儿伸出手来,脸上表情是既内疚又害羞。安德森握住他的手,然后突然笑出声来。他笑得和昨晚一样不可抑制,身体东倒西歪的站不住脚,必须倚墙而立。布莱西·邦特尼先生的目光谦逊且羞赧地投向地板,其余三对冷漠的眼睛却不以为然地瞪着安德森。这也难怪,毕竟死人是不会再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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