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MiniCooper的方向盘,想起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在谷口乐器大楼楼顶听到的对话。

“对了,你还记得我一开始问的问题吗?”

“嗯,你问‘为什么狗鼻子比人类灵敏几万倍’,对吧?”

两名衬衫男的对话造成了我与冬绘的相识。从那时候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真是不可思议。

“没错,就是这个问题。我再问一次,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完全没头绪。”

“答案很简单。”

“简单……”

“答案就在脸部的构造。”

“脸部的构造……”

“狗的鼻子很大。狗这种动物,鼻子占了脸部的一半哦。”

一阵沉默后,他突然大笑。

“怎么可能有这种怪谈嘛,你可别当真……”

“什么嘛,开玩笑啊?”

“当然是开玩笑啊。那女人有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不过五官很可爱就是了。”

“那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在车上傻笑呢?坠机的那个时间点,她为什么会说出‘掉落’?”

“我怎么知道!”

“结果还是谜。”

“无关紧要的谜啦!”

“谜底向来很简单。”

我握着方向盘,嘟嚷着说道。天空中飘浮着霞光美丽的云朵。我从靖国大道转进小巷子,一靠近玫瑰公寓,就看到冬绘站在一楼大门前。杰克在她脚边嬉戏,用它健康的那边脸磨蹭着冬绘的膝盖。我把车停好,走向冬绘。

“冬绘,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担心,在办公室里坐不住啊!”

她的墨镜在四菱商社被摔坏了,现在脸上什么也没戴,那双我最喜欢的可爱眼睛,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一切都结束了,我采取和平方式解决了,你想知道细节吗?”冬绘摇摇头。

“看到你平安回来,我现在很满足。”

“等你想听的时候,我再说吧。”

“对了,帆坂和大家都很担心你,快点上楼……”

我抓住欲转身的冬绘。

“可以告诉我吗?”

冬绘回头看我,一脸不解。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或许有一天,警方会来问你有关黑井乐器命案的事。当然,我已握有洗清你杀人嫌疑的证据了。”

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断裂的单边耳机,刚才与刈田的对话就录在里面。

“但是,如果想要洗清你的嫌疑,必须把你做过的那件事告诉警方吧!也就是勒索刈田的事。”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冬绘轻松说道,“要是有这么一天,我打算将以前做过的坏事全部向警方坦白,包括七年前害人自杀的事。反正,我一定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赎罪,到时候应该会坐牢吧。要是真有这一天,等我出狱以后,会再来幻象找工作。”

这时候,冬绘才第一次露出不安的表情。

“还是……这里不用有前科的人?”

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我怎么可能在意那种事。”

“是啊,你全都知道了呀。”冬绘淡淡一笑,脸上露出非常后悔的表情,“为什么找我?你明知我在四菱商社这种黑道侦探事务所工作,为什么还来找我?”

“很无趣的理由。我觉得跟你……兴趣相投。”

“兴趣……什么兴趣?”

“广播和电影啊!你还在四菱商社工作时,总是在上下班的电车上听广播吧?就是那个星期五早上播的狂热问答节目。”

“你是说那个节目啊,对啊,我是在听,都是边听边笑。”

因为她的一头长发在脸颊两侧垂落,所以黑井乐器那个衬衫男才没发现她的耳机吧。

“可是,你怎么知道?”

“我无意间听到的,”我随便蒙混过去,“总之,我也喜欢那个节目,都在收听的,虽然收音机是隔壁邻居的。”

“电影呢?对了,之前玫瑰公寓的邻居在你的事务所聚会时,你问过我是不是喜欢弗尔兹的电影,你怎么知道这种事?”

“那也是因为那个广播节目。某个星期五一就是飞机撞上阿苏山的那天早上,你在电车上挑战节目中的谜题吧!就是关于那个电影导演的题目。”

——拍过恐怖电影、名字倒过来念刚好是日文的导演是谁?提示是《TheRing》(《美版午夜凶铃》)。

“啊,我记得,正确答案是戈尔·维宾斯基!”

——GoreVerbinski!哈哈哈,他的名字倒过来就变成了“下巴”,对吧?

“对,但是你以为是卢西奥·弗尔兹(LucioFulci)。”

所以,她才会在电车上喃喃自语:“掉落!”

“广播的信号不佳,我听成《开膛手杰克》,弗尔兹的作品里,那部最恐怖。”

“我想也是。不过,我因此知道你也喜欢弗尔兹,对你产生兴趣。这种疯狂的兴趣,遇到同好比什么都重要呢。所以,我才偷偷跟踪你。可是,你居然在四菱商社上班,我真是太惊讶了,根本没想过你是侦探,当时有点高兴,决定邀请你加入幻象。如果能跟兴趣相投的人一起工作,一定很愉快。”

“真的是……很无趣的理由啊。”

冬绘一脸遗憾。

“我刚才就说了啊。”我笑道。

但是,冬绘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谎言。

“真的只有那样吗?只因为广播和电影的兴趣一样,你就来找我?应该还有其他理由吧……”

“这个嘛……”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再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我总是很在意……独眼猴。”

“就是那个弄瞎右眼的……”

“对,那只毁掉自尊心的猴子。”

我直盯着冬绘。深呼吸,吐气。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点紧张。

“你不是讨厌自己的眼睛吗?所以老是戴着墨镜。”

冬绘在眼前轻轻抬起一只手。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小时候,大家都会嘲笑我的眼睛,在黑板上画我的脸。我本来不在乎,那时候突然开始在意,同学们察觉到这一点,竟然变本加厉,骂了很多很难听的话,做了很过分的事,譬如……”

冬绘把当时受欺负的具体内容告诉我,情况相常悲惨。我想那些小小的加害者,并不是真心觉得冬绘的眼睛怎么样,她只是凑巧被选为他们宣泄的对象而己吧。小孩子是很残忍的,根本不知道玩笑式的攻击可能会改变他人的一生。

我想起冬绘以前让我看过她头发下的小伤口,自杀未遂留下的痛苦伤口。

“从那时候起,我总是低着头过日子,不肯拍照。长大以后,我决定在人前永远戴着墨镜。”

“所以……你开始做那种工作?”

“对啊,整天戴墨镜的粉领族,很奇怪吧?”

“我跟踪你,看着你的样子,突然有一种感觉。让你在那里工作的,应该是你的自卑感吧。因为自卑感,你抛弃了自尊,做起勒索的工作。”

我跟踪冬绘时所看到的背影、侧脸、动作,甚至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全都对我坦白着她的内心世界。

“你说得没错。反正要低头过日子,那我就要做坏事,做坏事赚大钱,比那些嘲笑我的人赚更多钱……”

冬绘抬起头,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声音微微发抖。

“秋绘也是独眼猴。”我接着说,“那家伙也是因为心灵与身体不一致,因此失去了自尊心,最后走上绝路。所以,我看到像你这样的人,就会觉得很哀伤,很不安。也许我只是多管闲事。”

冬绘垂着脸,低声表示赞同。

“没错……多管闲事!”

“我还是要重申,你的眼睛很漂亮,我真的这么认为,不是客套,我也不打算随便找些话来增加你的自信。我想说的是……自卑感只是你这么认定,如果要说你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你过着没有自尊心的生活。”

我不想说这种话。我不认为自己有说服他人的力量,而且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类话题有时候反而会扩大对方内心的伤。然而,我的嘴还是自顾自地说了。

“想想这栋公寓里的人吧,大家总是快快乐乐地生活。算命、做叉烧肉、喝点小酒,互相嬉闹……”

“是啊,大家都非常……”冬绘花了数秒寻找形容词,“坚强。”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坚强吗?”

面对我的问题,冬绘只是摇摇头。我告诉她正确答案。

“因为他们毫不在意。不论是我,还是他们,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缺陷,所以这么坚强。野原大叔没有鼻子、牧子阿婆没有双眼、糖美没有右手、舞美没有左手、帆坂没有双脚,总是坐轮椅……东平会玩扑克牌娱乐大家,但是他无法思考艰深的问题。然而,这里没有人因为自己的缺陷而烦恼,所以大家都很开朗坚强。”

野原大叔没有鼻子,因为以前嫖妓感染了梅毒,没有接受治疗,鼻梁因细菌感染导致塌陷腐烂。这是梅毒特有的症状。

牧子阿婆跟我提过,她的双眼因重伤而失明,那是一起追尾车祸造成的。当时,她坐在副驾驶座,正在用望远镜观察东西。当初,听到她这么说,我还很讶异怎么会发生这么离奇的车祸,不过现在想一想,一定是在野原侦探事务所时,因为工作所受的伤吧。我是不敢问啦,不过我怀疑开车的人是野原大叔。

糖美和舞美各失去了一只手,那是发生在她们念幼儿园的时候的事。姐妹俩感情很好,走路时总是手牵着手。有一天,一辆狂飙的摩托车从她们俩中间冲揸过去。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她们的母亲在医院里嚎啕大哭的模样。不过,糖美和舞美都很坚强,坚强到令入难以置信。她们不久就适应了缺少一只手的新生活,对母亲、我,还有邻居们展露开朗的笑容。

听说帆坂的双腿是因为先天性疾病,在婴儿时期就被截肢了。

“因为我就像幽灵一样——”

看似开玩笑的那句话,应该有两种意义吧。一种是失去双脚,另一种是背井离乡。帆坂在父亲突然辞世时,不顾周遭人的强烈反对,独自从北陆乡下来到东京。他不想成为母亲及两个弟弟的负担。他之所以会选择到我的侦探事务所工作,据说是因为很喜欢玫瑰公寓罕见的设计——只有两层楼,却有电梯。

“这栋玫瑰公寓相当老旧,隔壁邻居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谁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出来了。然而这里的欢笑,不输给任何高级大楼,你如果搬过来住就知道了。在这里,没有人在意自己或对方的身体缺陷,他们是一群很棒的人,不是独眼,也不是双眼,是一群不在乎眼睛数量的猴子,一群很棒的猴子。”

世人看到鸽子,只觉得那是“鸽子”,并不在乎公母。我想,这应该是相同的道理。这栋公寓里的人,看到人只觉得是“人”,如此而已。他们本身都具有这种看似简单,实则难以拥有的感觉。

“你好坏,把大家比喻成猴子。”

冬绘微微地笑了。

“野原大叔的鼻子、牧子阿婆的眼睛、糖美与舞美的手臂、帆坂的双脚,还有东平被老天爷恶整的脑袋,都已经无药可医了,不过你心里的伤还有救。受伤的自尊心随时都能恢复原状。其实,人类的心永远不会受伤,只是最初的伤快结疤时,又被语言、尖锐的指甲抓伤,再度出现新的伤口。我看到那些治得好,却不肯接受治疗的人——索性放弃的人,真的很难过,我们真的很难过。”

不知道冬绘听到这些会有什么感受,她只是低头不语,偶尔咬着下唇。

“三梨先生……可以问你一下吗?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冬绘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为什么你没有耳朵?”

我忍不住笑出声。

“也不是完全没有,脑袋两边还是有两个洞啊,只是没有耳壳而已。就耳朵的功能来讲,虽然比一般人差一点,不过没什么大碍。”

“是啊……”

“我不是说过,小时候家里被积雪压垮的意外吗?那时候,我被埋在雪堆里长达半天,所以耳朵冻伤了,整个耳壳脱落。”

我忘不了失去耳朵以后,第一次照镜子的瞬间感受。我知道,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法回到照镜子以前的世界了;那个盯视自己的少年再也恢复不了以前的模样了。到现在一听到“恐怖”这两个字,还是会想起那一瞬间。

“小学时期,因为我的姓氏及这个特征,被大家嘲笑‘没耳朵’。国文课讲到《无耳芳一》时,有个同学

发现我的名字可以拿来玩。那对我的打击比‘孤儿一郎’还严重。”

我看着摔坏的耳机。

“但是,我不认输。”

当时,我对于自己的外貌及听力抱着强烈的自卑感,所以下定决心改造,让自己的耳朵胜过任何人。我自学音频线路及助听器的构造,使用卡式录音机改造的自制扩音器,在市售助听器上动手脚,不知不觉……做出了这副耳机。

“不过,我从没想过做出这种东西以后,居然还开了一间专门窃听的侦探事务所。”

听说格拉汉姆·贝尔(AlexanderGrahamBell)是在研究助听器时,偶然发明了电话,如果一不小心,或许他也会当起侦探,被卷入命案呢。

“人生真的不可预期。我也觉得你那个接收器很棒,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副超大型耳机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个耳机型接收器的构造非常单纯。

我只是把一般的箱型电波接收器改小,方便戴在头上。简单的按键操作,就可以切换频道,改变接收信号的四电波频率。窃听器采用“服频率”,每一个都能利用专属频率,将声音传送回来。所以,只要在建筑物里面装上窃听器,什么地方发出什么声音,都能用这个耳机听得一清二楚,其构造与电器街及邮购商品中贩卖的窃听系统没什么两样。

“你装在黑井乐器大楼的窃听器回收了吗?”

“还没,我打算等警方不再进出时再去回收。”

那栋大楼里装满了我的窃听器——走廊上的通风管内、日光灯箱内、保险箱下方、插头里……还有楼顶的长椅底下。那些都是我伪装成清洁工混进大楼时,逐步安装的,连电池我都会定期更换。窃听器的体积很小,小到连放在招财猫里面都不会被发现。

“我身上的窃听器也还你。”

冬绘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方块,那正是我装在借她的弗尔兹录像带里的窃听器。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我被四菱商社的人抓走之前。那些人来到我家楼下,我心想万一遇到什么状况,该怎么跟你联络。于是我突然想到,你一直很在意我的行踪,而且在玫瑰公寓住户聚会的那一天,你还建议我挑一盒录像带。我觉得你或许会在里面装窃听器,回家后立刻拆开录像带,果真被我发现了。”

“那件事我很抱歉。”

“办公室那个箱子里的录像带,全都装有窃听器吗?”

“不,只有你带走的《生人回避》。其实,我也不太想窃听你家的动静,然而,我一直在烦恼你究竟跟那起命案有没有关系……所以,我打算听天由命。那么多盒录像带,我只选了一盒装设窃听器。”

“结果我偏偏挑中那一盒。”

“没错。”

我从冬绘手中拿回那个小小的方块。

我在安装窃听器的时候,没想到居然能帮到她。今天早上与她失去联系时,我赌上些微可能性,将耳机调到与这个窃听器相同的频道。结果,只有一瞬间,我听到冬绘在四菱商社的休旅车上求救的声音,就在休旅车经过我身旁的那一瞬间。

“救我的耳机也摔坏了。”

“我会找时间再做一个。”

下次,我打算做成毛线帽,在某些场所戴毛线帽比戴耳机自然。

“不过,别再窃听我啰。”

“那当然,我会好好反省。”

“我会尽量待在你听得到的地方,你就不必做那种事了。”冬绘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下定决心再度开口,“三梨先生……你说你和秋绘是朋友,但我觉得不是。”

“不是跟你说过,我不是‘那个’吗?”

我慌了,她在说什么啊!

“我和秋绘……”

“或许你这么认为,不过秋绘一定很喜欢你,跟你同居的那一年,他一直爱着你。”

“秋绘?怎么可能。”

我笑道。

“我懂他的心情。”

“为什么你懂?”

刹那间的空白——

接着,头顶上的几扇窗户同时被拉开。

“美男子,你终于成功了。”

“你们两个,别再讲那些让人脸红的情话啦。”

“三梨先生、冬绘小姐,我知道很多很棒的约会地点哦。”

“冬绘姐姐干脆搬过来住就好了嘛。”

“这么一来,就能跟我们一起吃晚餐了。”

“嗯啵!”

我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

“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我抬头瞪视着那群邻居。

“你们从什么时候躲在那里偷听的?”

“一开始!”

牧子阿婆代大家答道。

“我们贴在墙上偷听,呼吸急促,可是你完全没发现。你那对耳朵还是一样不灵光,少了窃听器就不行。”

“没那回事,我刚才只是……讲话太专心了。”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解读,一起“哇”的发出欢呼声。

“不过——”

牧子阿婆突然探出头,露出很生气的表情。

“你说我们是猴子?”

“呃,那……”我又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认真回答很麻烦,“那只是一种比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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