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我坐在小粉红画室,膝头搁着速写本,野餐篮放在身边。正前方只见湾景。夕阳从朝西的落地窗外铺洒入屋。隔着两层楼,屋底的海贝呢喃声声。我已把画架弃之一边,再用一块毛巾毯蒙住溅满颜料的工作台。伊丽莎白遗下的彩色铅笔就放在那上头,每一支都削得尖尖的。曾经圆滚滚的铅笔没剩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古董吧,但我觉得铅笔头就足够用了。万事俱备。

“胡扯吧你就,”我说。这种事,从来都没有万事俱备之说,我甚至还有点私心,期望什么事都别发生。不过,我觉得还是会有结果的。我相信,那就是伊丽莎白期待我找到她童年画作的原因。但红篮子里的这些画,她究竟还能记住几张?据我猜测,甚至在阿兹海默症搅乱她心智之前,她就把孩童时期的大部分事件都遗忘了,因为遗忘并不总是无意发生的。经常是意愿使然。

谁会愿意牢记曾让你父亲凄厉惨叫、直至流血的可怕物事?不如索性彻底放弃绘画。斩钉截铁,告诉人们你只能画出四肢如木棍的小人便最好不过,至于参与艺术圈活动,不妨就像大学球队的赞助商:如果你当不成运动员,那就赞助运动员。最好彻彻底底地将其置之脑后,直到老态龙钟时,任凭残存的意识不知不觉照料余下的琐事。

哦,昔日的才能或许也会部分残留——犹如旧伤留下的硬脑膜疤痕组织(就说是跌下马车导致的吧),或许,你不得不找些途径时不时地予以释放,就像挤压永远好不了的感染伤口,放出膨胀的脓液。因此,你对其他人的艺术创作感兴趣。于是,你就成了一位艺术赞助者。但如果那还不够呢?那么,你大概就要开始搜集瓷偶和瓷屋了。你要为自己搭建一座瓷质的小镇。没有人会说,布置这种桌面舞台造型也是艺术,但显然那是富有创造力的,毋宁说是想象力的日常操练——尤其是其所制造的视觉部分,那就足以让它停歇下来。

让什么停歇?

当然喽,那种瘙痒。

天杀的痒死人的痒。

我抓了抓右臂,穿过它,第一万零一次抓到了自己的肋骨。我把速写本的封面翻上去,露出崭新的一页。

从空白的表面开始画。

它向我发出召唤,就像空白的纸面曾召唤她那样,对此我十分确定。

把我涂满。白色是指“记忆的缺失”,白色是无法记忆的颜色,动笔。露一手,画画,当你开始画了,奇痒就会退去。只需片刻,困顿便会平息。

请留在岛上,她曾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你。

我觉得那大概是实话。

我飞快地画起来,只有几笔。有点像手推车。也可能是车座,静静立在那儿,等待马匹出现。

“他们快乐地生活在这里,”我对空空荡荡的画室说,“父亲和女儿们。伊丽莎白从马车上跌落后开始画画,不应季节的飓风刮出了埋藏已久的残骸碎片,两个小女孩溺亡。然后,剩下的几人搬到迈阿密,麻烦事便不再有。可是,他们在近二十五年后回来时……”

在马车下,我写上太平了。停顿。在前面添上又。又太平了。

太平了,海贝远远地在地下轻声说,又太平了。

是的,他们曾经很好,约翰和伊丽莎白曾经过得很好。然后,约翰死了,伊丽莎白照样活得很太平,太太平平地参与艺术活动。太太平平地玩瓷偶。随后,不知何故,事情又有了改观,我不知道怀尔曼的妻女亡故是否也在改变中起了什么作用,但我觉得应该有,他和我相继来到杜马岛,我相信,肯定与其有关。任何逻辑都无法解释这种关联,但我就是相信。

杜马岛一度太平……然后怪事连连……然后又太平了很长一段时间。可现在……

她醒了。

桌子在漏水。

如果现在的我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必须先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不管是否有危险,我都必须这么做。

我把她的第一张画拿起来看,其实没画什么,只有一根含义暖昧的线条横贯纸面。我用左手拿着它,闭上双眼,假装用右手去抚摩它,就像曾对待帕姆的园艺手套那样。我试图幻见右手的手指沿着那根犹豫前行的曲线游走。我几乎能看到,但又觉得有点沮丧。难道我要这样把所有的画都摸一遍吗?就算保守估计,也起码有十二打吧。况且,我也没想让灵异信息泛滥,把我淹没。

别着急。罗马不是一小时建成的。

我想,让骨头频道随意地放点播滚乐不会有什么坏处,说不定还能有所助益,站起身时,握在右手里的那张古老画纸也就飘落地板,这是当然,因为我没有右手。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心想我刚才说错了,老话说的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但梅尔达说不。

我顿然停下动作,画纸捏在左手里。起重机没有撞到的那只手。那是确凿的记忆吗?从画纸上浮逸而出的记忆,抑或是我凭空捏造的?仅仅是我急于求成的大脑捏造的?

“那不是一幅画。”我说着,凝视那条犹疑前巡的曲线。

不是,但它努力地想成为一张画。

我回到座位上,屁股落下时发出砰的一声。那不能算是坐下,只是双膝一软。我看着那条线,又望向窗外。从湾景看回画,从画看回湾景。

她打算画出海平钱,那是她的当务之急。

是的。

我重拾画本,从她的铅笔里随手抓起一支,只要是她的就行,什么颜色都无所谓。笔握于我手,感觉是那样粗大敦实,感觉恰好合衬。我画起来。

在杜马岛上,这才是我最擅长的事。

画笔勾勒出一个女童,坐在便盆椅上。头上绑着绷带,一手握着水杯,另一条胳膊则勾在她父亲的脖子上。他穿着跨栏背心,脸颊上还有些剃须沫。管家站在背景中,隐隐约约的,这幅画里,她没有戴手镯,因为她不是一直戴着的,但头巾裹在头上,在额前挽成结。南·梅尔达,在莉比心中最像母亲的存在。

莉比?

是的,他们都这么叫她,她也如此自称。莉比,小莉比。

“老幺小女。”我嘟哝了一句,把第一贞翻过去。铅笔头虽然太短、太粗,在四分之三个世纪里都不曾有人使用,但它们是绝佳的工具,绝佳的通道。它又开始滑动了。

我又画出一个女童,在一间房里,身后的墙上出现了一些书,原来那是书房。爹地的书房。绷带依然缠在脑袋上,她坐在桌边,身上好像是件家常服。她的手里有了一支

(枪-笔)

铅笔。这些彩色铅笔中的一支吗?大概不是——那时候,她还没有彩色铅笔,但这不要紧。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利器,她的焦点,她的本行,那让她多么饥饿啊!简直是狼吞虎咽!

她想,让我有更多画纸吧,求你了。

她想,我是伊丽莎白。

“她确实是把自己画回了这个世界。”我说着,从头顶到趾尖战栗激起,因为,难道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难道我没有做出一模一样的事吗?就在这儿,杜马岛上?

我还有很多活儿要干。那会是个精疲力尽的长夜,但直觉告诉我,自己即将有重大发现。我所感到的不是惧怕——那时候还不是——而是咬牙坚持。

我弯腰拾起伊丽莎白的第三张画。再是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画笔的滑动越来越快。有时候我会停一笔再接着画,但基本上根本无需休止。画面正在我脑海中成形,现在,我无需把其理由原原本本写在白纸上,尽管我已洞着观火:伊丽莎白早已完成这项工作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她从夺命事故中侥幸脱险、康复疗伤的时候。

在诺问开口说话之前的那些快乐时日。

接受玛莉·爱尔采访时,她曾说,中年过后才发现自己画艺出众,那感觉肯定像是有人塞给我—把大马力豪华赛车的钥匙一譬如GTO。我说是的,感觉差不多。说着说着,她又打了—个比方,说别人塞给我的钥匙还能打开一套家具齐备的屋子。说真的,该是豪宅才对。我说是的,感觉也差不多,如果她继续打比方呢?说那更像继承了一百万股微软公司的股票,或是当选中东阿拉伯酋长国里某块富有(且和平)油田的终身制统治者?显然,我也会点头称是,你赌好了。只管顺着她心意说,因为那些问题归根结底是她关心的,我能看到她提问时双眼闪现出渴求的神色。就像一个孩子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逼近美梦成真的瞬间:马上就能坐在周六日场马戏表演的露天看台上目睹高空飞人了!她是个评论家,当撰写的对象没有回报以热情时,许多评论家都会在失望中滋生出妒意、卑鄙和小心眼。玛莉可不是那样。玛莉依然钟爱撰写评论。她用玻璃水杯喝威士忌,也想知道小飞侠的小仙女不知从何处突然飞现、拍一下你的肩膀、你也有所感知是什么感觉——哪怕你已经年近五十,满脖子皱纹了,却突然获得了超能力,能一跃飞掠月球表面。因而,即便那感觉并不像突然得到赛车钥匙、或家具齐备的豪华房舍的钥匙,我还是会同意她的比喻。因为你也无法对别人说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感觉。你只能绕着主题兜圈子,直到大家都疲惫不堪,可以倒头睡去。

但伊丽莎白早已明了,那是什么感觉。

那就在她的简笔素描里,然后,是水彩画。

就像你已经哑言无声时,有人给了你一条舌。甚而更多。更好。就像是,把记忆全都归还给你,而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切,真的。记忆等同于身份。那就是你。哪怕是从第一根线条开始——那勇敢得不可思议的第一笔,展示出海湾和天际交融合一之处——她已经明白了,所看和所忆是不可互换的,并就此着手修复她自己。

珀尔塞还不在画里。一开始,并不在。

我很肯定这一点。

其后的四小时,我在莉比的世界里潜进潜出。那是美妙绝伦的世界,也令人惊惧。有时候,我会涂写下一些文字——天赋总是饥饿,从你所知的东西开始画——但大部分时候都在画面。画面才是我们真正共享的语言。

我了解到,她的家人先是惊喜,再迅速厌烦起来。部分是因为这个女孩的画是如此多产,或许,更是因为她是他们的一员,她是他们的小莉比,而人们通常会有一种偏见,认定拿撒勒没好事,难道不是吗?但他们的厌倦只会让她更饥渴地作画。她要寻找新的招数能令他们耸动,她要找到看世界的新方法。

她找到了,上帝助她。

我画下头冲下飞翔的鸟群,走在泳池水面上的动物。

我画下一匹马,大大的笑容咧在脸上。我认为,差不多就是这时候,珀尔塞进入了画面,只不过——

“只不过莉比不知道那是珀尔塞,”我说,“她以为——”

我把她的那摞画往前翻,差不多翻到最早的画,停在那张带着笑的圆圆黑脸蛋上。乍看时,我误以为那是伊丽莎白画的南·梅尔达,但我早该想到的呀——那是孩子而不是女人的脸。娃娃的脸,突然,我的手在那张脸旁写下诺问二字,笔力太大,乃至写到最后一笔时,伊丽莎白的淡黄色的老铅笔啪哒一声断裂了。我把它扔到地板上,又抓起了另一支。

一开始,珀尔塞是通过诺问发话的,那样就不至于恐吓到她的小天才。还有什么比布娃娃更不可怕的东西呢?小小的黑人娃娃挂着笑,头上扎着红巾,就像伊丽莎白深爱的南·梅尔达。

娃娃突然开口说话时,伊丽莎白受到惊吓了吗?害怕了吗?我觉得不会,恐怕她只在绘画方面有超强的天赋,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三岁大的小女孩。

诺问让她画这个、画那个,伊丽莎白——

我又抓起速写本,画出一块摔在地板上的蛋糕。在地板上溅得四分五裂。小莉比以为这种恶作剧是诺问的点子,但其实是珀尔塞的,是珀尔塞在试探伊丽莎白的能力。珀尔塞在她身上做实验,恰如拿我做实验,试图探明这次的新工具到底有多强大。

接下来,就是爱丽丝了。

因为她的娃娃低声细语地告诉她,那儿有宝藏,风暴会让它显露出来。

所以,那不是爱丽丝,根本不是。也不是伊丽莎白,因为她还没成长为伊丽莎白——无论对她家人还是她自己来说都还没有。一九二七年的大风暴实为“莉比飓风”。

因为爹地会喜欢找到宝物的。因为爹地需要想点别的事,别再——

“她为她铺好床,”自言自语的声音竟如此嘶哑,一点儿不像我自己。“让她睡在被窝里。”

——别再为阿黛发火了,跟着赛璐珞领爱莫瑞私奔的阿黛。

是的。回溯到一九二七年,这就是杜马岛南端的情况。

我画下了约翰·伊斯特雷克——只有冲天扬起的足鳍和通气管的末梢,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约翰·伊斯特雷克潜泳下海,去找宝藏。

他大概是不信的,但依然

为了他的小女孩心仪的新玩偶潜泳下海了。

在一只足鳍旁,我写下:抢救宝藏,应该有赏。

画面一一浮现,越来越清晰,仿佛等待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解放的一天。脑海中有一个闪念稍纵即逝。从中亚洞穴中满墙的壁画到博物馆里的《蒙娜丽莎》,是否每一幅画(以及作画时所用的每一样工具)都藏有如此隐秘的记忆?画的始作俑者、画的制作过程,全都像DNA一样储藏在每一笔中?

游过去踢几下,直到我喊停。

我把伊丽莎白也画进去,画在她父亲身边,胖乎乎的小腿肚浸在海水里,胳膊下夹着诺问。莉比简直就是伊瑟带走的那幅画里的女孩,同样带着布娃娃,我已将其命名为《游戏结束》。

等他看到了那一切后,他抱我、抱我、再抱我。

我匆匆几笔就绘出约翰·伊斯特雷克在拥抱小女儿,面罩已经从头上扯下来了,野餐篮就在近旁,放在毯子上,箭枪压在篮盖上。

他抱我、抱我、再抱我。

画她,有人在悄悄对我说,画下伊丽莎白得到的奖赏,画下珀尔塞。

但我画不出。我害怕自己会看到的东西。也怕它会对我下手。

爹地怎样了?约翰怎样了?他明白了几分?

我在她的画中翻阅,找到约翰·伊斯特雷克鼻目流血、凄厉惨叫的那张。他已经很明白了,或许为时已晚,但他肯定领悟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落在了苔丝和洛洛身上?

还有珀尔塞,是什么掩住她的口舌那么多年?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是娃娃,这一点似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我本可以继续,画一张苔丝和洛洛沿着小路手拉手奔跑的画,那画面已经呼之欲出,但我开始从恍偬的半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了,并怕得要死。况且,我自认为对接下去的任务有充分认识了;怀尔曼可以帮我把剩余的部分推敲出来,对此,我相当有把握,我阖上了速写本。放下了小女孩经年未用的棕色铅笔——如今只剩下一小截了。我感到极其饥饿,事实上,那是无法言喻的贪婪之感。但对我来说,这种绘画后遗症也不新鲜了,冰箱里有很多食物储备。

我慢慢地走下楼,各种各样的图景在头脑里飞旋——目光犀利的苍鹭倒身飞行,露出大笑的马驹,爹地脚上像船那么大的潜泳足鳍。我都懒得去开起居室的灯。没那个必要;到四月我就能摸黑从楼梯脚走向厨房了。住到现在,我已把这栋基座凸伸在水岸上的孤独小屋据为己有,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就是无法想象离开这里。在起居室里走到一半时,我停下了脚步。望向佛罗里达屋窗外的海湾。

就在那儿——在下弦月和无数星光的照耀下,距沙滩不足百尺,珀尔塞号坠锚停靠。帆已收拢,但绳索如蛛网,从古老的船桅上密密垂下。裹尸布,我心里说,那些就是它的裹尸布。船身起起伏伏,像早就死去的孩子身边烂透的玩具。甲板上空空荡荡,就我所见是如此——既无有生命的人形,也没有腐旧的遗留物。但谁知道甲板下会有什么?

眼看我就要昏厥了,可与此同时,我顿悟到了一点、也就是晕眩的原因。我已经停止呼吸了。我告诉自己要吸气,但那可恶的一秒里,什么也吸不动了。我的胸口仍像一本紧合的书那样瘪瘪的。最终,当胸口好不容易抬升了一点时,便嘶嘶作响。那是我发出的声音,挣扎着,想清醒地活下去。我把刚刚吸人肺部的那点空气又尽数压出,再吸人更多空气,随后嘶声便减轻了。微暗幽明之中,黑斑在我的视野里一度聚积,现在也减弱了。我指望那艘船也会同样淡去——那显然只能是幻觉——但它依然在那儿,大约一百二十英尺远,若在阳光下或许还会清晰一倍。随波浪上下摇晃,还从左到右地摆动,船首的斜桅就像竖起的手指,仿佛在说:哦,你个死男人,你要——

我使劲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很大,把左眼的泪都逼了出来,可那艘船还在原地。我蓦然领悟到,如果它当真存在于那儿,那么,杰克也能从杀手宫的木栈道上看到它。起居室另—头有一台电话机,但距离我站立之处最近的却是厨房里的分机。厨房还有另—个优势:电话上头就是电灯开关,我需要灯光,尤其是厨房里的灯,那些光线强劲的日光灯。我从起居室里撤出,但没有让视线离开那艘船,一到厨房就扬起手,用手背把三个开关一下子全拨上去。灯全亮了,珀尔塞从我的视野里消失——连同佛罗里达屋外的一切,只能看到日光灯明亮如昼、实打实的光芒。我伸手去摸电话,又僵住了。

我的厨房里有个人,就站在我的冰箱旁。他身上浸透水的槛楼破布可能曾是牛仔裤和某种被称为“船形平领衫”的上衣。从他的喉咙、脸颊、前额和前臂上生长出来的,显然是苔藓。头颅的右半边被压没了,残破的骨片从他稀疏的黑发间钻出来。他的一只眼——右眼——没了。留下的只是阴森的窟窿。另一只眼却仿佛异形,银色的质地丝毫不具人性,令人惊心丧胆。深紫色的双足赤裸着,肿胀着,挤压出踝骨的碎片。

它朝我笑,双唇咧开时也裂开了,黑漆漆的老牙床上暴露出两排黄齿。它抬起了右臂,就在那上头,我看到了一样东西,想必是来自珀尔塞的另一类遗迹。那是一只手铐,锈透了的古旧圆环扣在那东西的手腕上。铐的另一环则像放松的下巴那样敞开着。

那只解扣的环是为我预备的。

它发出一种缥缈的嘶声,或许那腐烂的声带只能发出这种动静。它向我走来,走在明晃晃的日光灯下,并在硬木地板上留下足迹。它投下了阴影。我听得到吱嘎声微弱一响,发现那东西还扎着一条浸饱水的皮带——烂透了,但眼下来说,仍然扣在腰间。

诡谲的麻痹感绵延至我全身。我的意识很清晰,却没法跑,哪怕明知那洞开的铐环有何意味,也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单枪匹马的征兵军,他会铐住我,带我去那边的三帆战舰,或曰纵帆船,或曰三桅船。或随便叫什么天杀的鬼名字。我也会变成船员中的一分子。我想珀尔塞号上或许没有男侍应生,但至少会有两个女童侍应生,一个叫苔丝,一个叫洛洛。

你必须跑。至少也该用电话砸他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

但我动弹不得,我活像是被蛇催眠了的小鸟。我只能把麻木的腿往后移,向起居室倒退着挪动脚步,一步……再一步……第三步。现在我又身在黑暗中了。它已经走到厨房的门道里,白晃晃的日光灯透过它那潮湿、腐败的面孔照射下来,并将它的身影投在起居室的地毯上。它仍在诡笑。我想过要不要闭上双眼,祈祷它消失,但那肯定没有用,我都能闻到它的气味,酷似专攻鱼宴的餐馆后门外的垃圾桶,而且——

“该走了,埃德加。”

——它会说话,竟然。言词拖泥带水,但毕竟是能听懂的。

它迈前一步,也进了起居室。我僵直的腿脚也带我后退一步,却心知肚明:那是没用的,它进一步我退一步能管什么用呢?等它厌烦了这游戏,就会径直冲上来,将铁铐扣在我的腕子上,拖着我走,我会惨叫着被拖下海,拖入大盆翡翠汤,我在尘世听到的最后声响将是海贝在屋下的窃窃私语。接着,海水就会灌人双耳。

我又退了一步,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向门走,只在心底祈愿,然后又挪动了一步……突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骇然尖叫起来。

“那鬼东西是什么?”怀尔曼在我耳畔轻声问。

“我不知道,”我说着,已然啜泣起来。带着恐惧的啜泣。“我知道,是的,我真的知道。怀尔曼,瞧一眼海湾。”

“我没法看。我不敢不看那东西。”

但门道里的那东西已经看到怀尔曼了——怀尔曼也像它一样,是从敞开的前门走进来的,但怀尔曼的到来就像约翰·韦恩的西部牛仔电影里的轻骑兵。它在起居室里走了三步,现在停下来了,头微微低下,手铐在伸出的手臂下摇来晃去。

“基督啊,”怀尔曼说,“那条船!画里的那条船!”

“走吧,”那东西说,“你和我们没关系。走吧,你可以活。”

“撒谎。”我说。

“跟我说点我不知道的吧。”怀尔曼说着,抬高了音量。他就站在我身后,洪钟般的嗓门差点儿喊破我的耳膜。“快走!你是非法侵入!”

溺亡的年轻人没有作答,但它应验了我的恐惧,突然加快了速度。一眨眼的工夫,它本来在起居室里才走三步,突然间却到了我面前,而我只能模糊地猜测它瞬间移动的距离。那气味——暴晒下的死鱼烂藻腐化成烂液——突然猛烈地扑面涌来。我感到它寒冰般的双手覆上我的小臂,便惊恐万分地号叫起来。不是因为那双手的冰凉,而是因为它们的柔软。它们是如此松弛!那只银眼直勾勾盯住我,好像要掘出我的脑浆,那一瞬间,仿佛有种纯粹的黑暗倾注进我的身体。接着,铐环锁住我的手腕,发出生硬而平淡的“咔哒”一响。

“怀尔曼!”我惨叫起来,可怀尔曼不见了。他从我身后跑掉了。穿过大屋,尽可能地飞跑前冲。

那溺毙的东西巳和我铐在了一起。它拽着我朝门口走去。

就在死人要把我拖过门阶时,怀尔曼冲回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看似一把钝刀。我还以为那是一支银头箭,但那纯属美好意愿,因为银头箭在二楼,和红色野餐篮放在一起。“嘿!”他说,“嘿,说你呢!没错,我在跟你说!婊子操的狗玩意儿!”

它的头突然拧向后方,快得就像蛇在攻击的瞬间。怀尔曼竟也几乎这么快。他用双手握牢那钝物,倾身扎向那东西的脸,命中目标,就在那右眼窟窿上方。那东西痛叫一声,尖利的声响刺穿我的听觉,犹如碎玻璃炸开我的大脑。我看到怀尔曼脚跟不稳,蹒跚向后;也看到他挣扎着拔出手中利器,又将它甩向前门沙地。扔掉也没关系了。先前显得那么确凿的人形之物旋成一团空缈虚幻,连同衣服以及所有的——一切。我感到腕上的铐环也失去了坚实感。有那么一瞬间,我仍能看到它,接着,却只看到了水,滴在我的跑鞋上、地毯上。栩栩如生的魔鬼水手前一秒钟还在眼前,现在只剩下一大摊水迹。

我觉得脸上有黏稠温热的东西。伸手一抹,鼻子和上唇间已有血流。怀尔曼跌倒在一块擦脚垫上。我拉他站起来时,看到他的鼻子也在流血。还有一道血迹顺着他的左耳流到了颈项上。颈项正随着他的心跳剧烈起伏。

“基督啊,那种叫声!”他说,“把我的眼泪都震出来了,耳朵嗡嗡直鸣,跟他妈的丧钟似的。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埃德加?”

“听得见。”我说,“你没事儿吧?”

“别的都好,只是在想,我刚刚看到一个死人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钝物,还亲了一下,“感谢上帝赐予我们斑点之物。”他说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就算它们没斑点也行。”

那是支插烛台。本该插有蜡烛的那头看似发黑,好像不是刚刚触碰过又冷又湿的东西,反而是火烫之物。

“伊斯特雷克小姐名下的租屋里都有烛台,因为我们这儿老停电——”怀尔曼说,“我们宫里有好多呢,但别的地方就不多,这栋屋里也没几支。但和别的小房子不同的是,这栋屋确实有—些从宫里匀出来的烛台,恰好都是银质的。”

“所以你就记起来了。”我说。说真的,我甚感惊奇。

他一耸肩,又望向海面。我也是。月亮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星光月光洒在海面上,至少,现在是这样。

怀尔曼一把攫住我的手腕,手指覆盖之处恰是铐环刚刚扣住的地方,我的心猛然一跳,“怎么了?”我真不喜欢看到他脸上又显出的新一轮惊恐。

“杰克,”他说,“杰克一个人待在杀手宫里。”

我们上了怀尔曼的车,刚才,被恐惧笼罩的我根本没注意到车灯亮灭,也没有听到这辆车悄悄停在我的车旁。

杰克安然无恙,伊丽莎白的几个朋友打过电话来,但最后一通电话是九点一刻打来的,也就是我们冲进门去的一个半小时前,怀尔曼滴着血,虎目圆睁,仍旧提着银烛台,但没有什么闯人杀手宫,杰克也没有看到那条船停泊在浓粉屋外的海面上。那时候,杰克吃着微波炉爆的玉米花,看着一卷老录像带,《贝弗利山庄警察》。

他听我们讲述了一切,惊得目瞪口呆,但没有不信;我必须提醒自己注意,这是个从小看《X战警》和《迷失》长大的年轻人。何况,这也与我们之前跟他说的一切吻合。等我们讲完,他从怀尔曼手里取过银烛台,仔细检查了尾端——像个灯丝爆裂的黑灯泡。

“它为什么不冲我来?”他问,“我孤身一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我不想损伤你的自尊心,”我说,“但我认为,不管这出戏是谁导谁演,恐怕男一号都

不是你。”

杰克正盯着我腕上通红的窄痕看,“埃德加,这就是——”

我点点头。

“该死的。”杰克低声骂。

“你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吗?”怀尔曼问我,“如果,是她派那东西来找你,她一定认为你是不二人选,要不也是最佳候选。”

“谁也没法猜透事情的全貌,”我说,“但我知道那东西在世时是谁。”

“谁?”杰克瞪大的双眼正盯着我。我们都站在厨房里,杰克还握着那柄烛台不放手。现在,他把它搁在了流理台上。

“爱莫瑞·包尔森。安德里安娜·伊斯特雷克的丈夫。苔丝和洛洛失踪后,他们从亚特兰大赶回来帮忙,这应该是事实,但他们再也没有离开杜马岛。珀尔塞干的。”

我们走进瓷亭,那儿是我初见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地方。低矮的长桌仍在原处,但上面空无一物。光溜溜的桌面让我措手不及,仿佛在嘲笑生死无常。

“到哪儿去了?”我问怀尔曼,“她的瓷偶呢?瓷偶镇呢?”

“我把所有东西都打包,放在夏季厨房里了。”他说着,含糊地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我只是不能……朋友,你想来点绿茶吗?还是要啤洒?”

我要喝水,杰克说他想来瓶啤酒,如果可以的话。怀尔曼返身去拿饮料,其实,他是迫不及待地奔进走廊,泪水夺眶而出。呜咽声传来。很响,很用情,是那种你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哭泣。

杰克和我面面相觑,又双双移开视线。我们什么也没说。

他在厨房里待了很久,远比拿两听啤酒和一杯水所需的时间漫长,但等他回来时,已经恢复了镇定。

“抱歉,”他说,“通常,我不会在同一个星期里遇到两次打击:失去所爱的人,用烛台砸向吸血鬼的脸孔。通常,要么是这件事、要么是那件事。”他企图漫不经心地耸耸肩。但装得不太成功,不过我赞赏他起码在尝试洒脱。

“它们不是吸血鬼。”我说。

“那是什么?”他问。“愿闻其详。”

“我只能告诉你们,她的画让我知道了哪些往事。你们必须记住一点,无论她天赋有多高,毕竟还只是个小孩。”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连小孩都算不上。顶多就是个大婴儿。珀尔塞……我觉得,你们可以认为珀尔塞是她的灵魂向导。”

怀尔曼啪啦一声启开啤酒罐,喝了一口,再倾身向前,“那你呢?珀尔塞,也是你的灵魂向导吗?她有没有增强你的能力?”

“当然有。”我说。“她一直都在测试我的能力能到何种限度,也一直在延展我的能力范畴——我肯定,布朗糖果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出现的。她挑拣出了我的强项。那就是《女孩和船》系列的由来。”

“那你画的别的那些画呢?”杰克问。

“基本上算是我的个人作品,我想是吧。但其中有一些——”我停顿下来,突然被一个恶念攫住了。我急忙把水杯放到一旁,差点儿泼出了水。“哦,上帝啊。”

“怎么了?”怀尔曼问,“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怎么了?”

“你得把你记电话的小红本拿来,马上。”

他去拿来电话簿,连同无绳电话一起给我,我呆坐片刻,电话搁在膝头,一时间不确定应该先打给谁。然后才想明白。但现代生活的规则之一就是:你最需要警察时,方圆十里内肯定一个警察都没有,比这条更加铁定的则是:你迫切需要一个真人时,总得先和答录机打交道。

我打通了达瑞奥的寓所电话,杰米·吉田的寓所电话,爱丽丝·奥克的寓所电话,结果全是答录机伺服。

“操!”我骂出声来,就当爱丽丝的声音在机器里说“对不起我现在无法接听电话,但——”时,我气愤地用大拇指摁下断开键。

“他们大概还在庆祝吧,”怀尔曼说,“朋友,悠着点,一切都会平息下来的。”

“我没时间悠着点!”我说,“妈的!操!操!”

他伸手摁住我,用安抚的口吻说道,“怎么回事,埃德加?有什么不对劲?”

“那些画都很危险!也许不是每一张都危险,但有些,肯定是!”

他想了想,又点点头,“好吧。让我们好好想想,最危险的几幅大概就是《女孩和船》系列,对吗?”

“是的。我肯定它们是危险的。”

“几乎能百分百肯定,那些画还在画廊里,等着被装框、船运。”

船运。仁慈的上帝啊。船。听到这个字眼就能让我不寒而栗。“我不能听之任之。”

“朋友,你不能任此事拖延,这才是你要做的。”

他不明白,我不是在拖延。只要珀尔塞愿意,随时都能呼风唤雨。

但她需要帮手。

我找到了斯高图的号码,拨通了。我心想,就算狂欢派对已过、就算已是夜里十一点一刻,大概会有人还在画廊里。可是,那条金科玉律果然颠扑不破,我又听到了答录机在说前言。不耐烦地等它说完,我再摁下9,留言。

“听着,你们,”我说,“我是埃德加。我不想卖出任何一幅画,直到我告诉你可以卖才能卖,好吗?一张、一幅都不行,只需压几天,随便用什么借口、编什么理由都行,但不许卖。我请求你们。这事非常紧要。”

我切断了通话,看着怀尔曼说:“他们会照做吗?”

“考虑到你已经充分展示了销售力?肯定会的。你刚刚打了一长串棘手的电话,现在我们能不能回到——”

“还没完,”我的亲朋好友们可能是最容易下手的对象,而且他们已经去了不同的地方,这实在让我放不下心,珀尔塞已经证明了她能把魔爪伸到很远的地方。而我已经搅进了这趟浑水。我想,她肯定很气我,或是畏惧我,也可能二者兼有。

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打给帕姆,但我记得怀尔曼刚刚说过,我已独自打了一长串棘手的电话,我想不用怀尔曼的小红本,就试一次,靠自己那不可靠的记忆……强迫自己拨出一个号码,接通了。

总归是会听到她的答录机吧,我心里说,果然,但起先我并不知道那是录音。

“你好,埃德加,”哪是汤姆·赖利的声音,但又不能算是,死寂般没有起伏的语气。我心想,准是那些药害得他这样……可是,在斯高图碰面时他还没有这种腔调。

“汤姆,听我说,你别插——”

但那声音径直往下说,死寂的声音。“她会杀了你,你知道的。你和所有的朋友。就像她杀死我那样,只不过,我倒还活着。”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埃德加!”怀尔曼慌忙问道,“埃德加,出什么事了?”

“别说话,”我说,“让我听。”

留言似乎讲完了,但我仍能听到他的喘息声。很慢,很浅很轻地顺着明尼苏达的电话线传来,随后,他又说起来。

“死了反而更好,”他说,“现在我必须去杀帕姆了。”

“汤姆!”我冲着那条录音留言吼起来,“汤姆,你醒醒!”

“等我们都死了,我们就打算结婚,婚礼会在甲板上举办。她保证过的。”

“汤姆!”怀尔曼和杰克都围过来,一个抓住我的胳膊,一个稳住我的残肢,可我都没注意到。

接着:

“哔一声请留言。”

哗一声响过,线路里一片寂然。

我没有挂断电话,它是从我手中滑落的。我转身对怀尔曼说,“汤姆·赖利要去杀我太太。”紧接着,用仿佛不是我的声音说道,“他或许已经下手了。”

怀尔曼没有要我解释,只是让我给她打电话。我把话筒又搁在耳边,但想不起号码了。怀尔曼报给我听,但我手指僵硬,摁不下按键,血红色已泛上受过伤的那半侧视野,好几周来,这还是第一次旧伤复发。

是杰克帮我拨通了电话。

我僵立着,听着梦多塔高地寓所里的电话铃响,等待帕姆在答录机上冷淡又利落的录音——说她人在佛罗里达,但很快就会回电。帕姆已经不在佛罗里达了,还可能已经倒在厨房地板上的血泊中,汤姆·赖利就在她身边,也一样死了。这幻景是如此清晰,我几乎都能看到厨柜上的血迹、汤姆枯硬的手中握着刀。

铃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再响一下就会启动答录机了……

“你好?”是帕姆。听起来,她好像没有呼吸。

“帕姆!”我喊出声来,“上帝啊,真的是你吗?回答我!”

“埃德加?谁跟你说的?”她好像被我喊懵了。可仍然没有呼吸声。也可能不是没有呼吸。那是我熟悉的帕姆的声音:有点闷声闷气,听来像是感冒,或是……

“帕姆,你在哭吗?”然后,我突然恍然大悟,“跟我说什么?”

“汤姆·赖利的事儿,”她说,“我以为是他哥哥打来的,没想到是你。也可能是他母亲——求你啊,上帝,别——”

“汤姆怎么了?”

“他回程时还好好的,”她说,“又说又笑,炫耀着他买的那幅速写,还和卡曼、还有其他人在飞机尾部打扑克牌。”现在她真的开始哭了,使劲吸气,听来像是线路里的剧烈电嗓,她就在哽咽中断断续续地说。那声音很难听,但也很动听。因为那是活生生的。“他还挺好的呀。可是,今晚,他自杀了。报纸上大概会称其为车祸,但那就是自杀。那是布仔说的,布仔在警察局里有朋友,那个警察打电话跟他这么说,他再告诉我的,汤姆开车撞上了挡土墙,时速七十英里以上,没有刹车痕迹。事故是在二十三街发生的,也就是说,他大概是在来这里的路上。”

我都明白了,甚至不需要幻觉中的胳膊来告诉我。那就是珀尔塞想要看到的事,因为她很气我。气?还不如说,暴怒。可汤姆有过短暂的清醒片刻——勇气十足的片刻——所以才掉转方向开向了水泥墙。

怀尔曼在我面前急得直打手势,想知道情况,我转身避开他。

“小熊猫,他救了你的命。”

“什么?”

“我知道,一切都明白了,”我说,“他在飞机上炫耀的那张速写……是我的作品,对吗?”

“是呀……他很自豪……埃德加,你到底要说——”

“有名字吗?那幅画有名字吗?你知道吗?”

“叫《Hello》。他一直在说,‘宝贝,看起来可不像是明尼苏达啊’……还像哑剧表演似的……”停顿,我没有插话,因为我在使劲想。接着她说,“是你那超能力吧,能知道很多事的那种能力,是不是?”

《Hello》,我在想。是的,当然了。我到浓粉屋的第一张速写,也是最有能量的一幅画。被汤姆买走了。

天杀的Hello。

怀尔曼把电话从我手中拿过去,动作很轻,但很毅然。

“帕姆?我是怀尔曼。汤姆·赖利……?”他听她说,点着头。他的语气非常冷静,也极其抚慰人心。我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对伊丽莎白说话。“好的……是的……是的,埃德加很好,我也很好,我们在这儿都不错,当然,很遗憾听到赖利先生的噩耗。但你需要为我们做点事,那很重要。我要用免提扬声器,让大家都听到。”他摁了—个键,我以前从没注意过还有这种功能键。“听得见吗?”

“是的……”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楚。而且,她控制好情绪了。

“埃德加的亲朋好友中间,有多少人买了画?”

她想了想,“家里人都没有买油画,这一点我很肯定。”

我轻舒一口气。

“我想她们多少是在希望——或许,说期待更准确——生日或圣诞节时,能……”

“我理解。所以她们什么也没买。”

“我没那么说。梅琳达的男朋友也买了一张速写。叫什么来着?《画画有什么错?》”

里克。我的心被揪紧了。“帕姆,是我,埃德加,梅琳达和里克是带着那张画走的吗?”

“带着画转乘那么多航班,还跨大西洋?不,他要求画廊配好画框后再运到法国。我觉得连她都不知道。那是用彩色铅笔画的鲜花。”

“也就是说,那张西还在斯高图。”

“是的。”

“你肯定,没有别的家族成员买过画吗?”

她想了足有十秒钟,令人极其痛苦的等待,终于等到她说,“没了,我能肯定。”我在心里默念。但愿你说得属实,小熊猫。“但斯劳卜尼克夫妇买了一张。《鲜花和信箱》,我肯定就是这幅。”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张画。事实上,画名是《牛眼菊的信箱》。我以为那张是无害的,我想过,那张画或许纯粹是出于我的创作,但总觉

得……

“他们没带着走,是吗?”

“没有,因为他们要先去奥兰多,再飞回明尼苏达。他们也要求画廊装框托运,”现在没有同题,只有回答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像是和我结婚的那个帕姆,帮我收拾书房的那个,还没和汤姆有瓜葛的那个。“还有你的外科大夫——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陶德·贾米森。”我下意识地脱口说道,如果停下来思考,恐怕反而想不起来。

“对,是他。他也买了一幅画,安排妥了装框托运。一开始,他想要《女孩和船》系列里的一幅,但已被别人订走了。最后,他挑中了海螺贝漂在海上的那幅。”

那就有点麻烦了,所有超现实的作品恐怕都潜伏危机。

“布仔买了两张速写,卡曼买了一张。卡迪·格林也想要的,但她说买不起。”停顿,“我想她丈夫可能赚得不多。”

如果她开口,我本试送她一幅的呀,我心里说。

怀尔曼又说:“帕姆,现在听我说,你有活儿要干了。”

“好的。”仍然有点瓮声瓮气,但基本上已恢复了平素的干脆利落。

“你得给布仔和卡曼打个电话。马上就打。”

“好的。”

“跟他们说,把那些速写都烧了。”

停顿片刻,她又接上话:“把那些画都烧掉,好的,明白了。”

“我们一挂电话你就要打。”我插了一句。

“我说我明白了,埃德加。”语气里有一丝恼怒。

“告诉他们,我会补偿他们的损失,两倍于原价,或是给他们别的画,随便他们要哪张,但那些画都不安全。它们很不安全。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立刻就去跟他们说,”到头来,她终于问了那个问题,“埃迪,是那张叫《Hello》的画杀了汤姆吗?”

“是的。你打完了再给我们回复。”

我把这里的电话报给她。帕姆好像又哭起来了,但重复号码时的声音很清晰。

“帕姆,多谢了。”怀尔曼说。

“是啊,”杰克也说,“多谢了,弗里曼特太太。”

我以为她要问还有谁在场,可她没问。“埃德加,你保证,女儿们都会安全无恙吗?”

“只要她们没带走哪幅画,就会安全。”

“好的。”她说,“你那些画真该死。我过会儿打回来。”

她就那么挂了,连再见也没说。

“好点了吗?”我收起电话时,怀尔曼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向上帝祈祷,但愿一切都好。”我用掌根揉了揉左眼,再摁了摁右眼。“但感觉没有好多少。感觉不踏实。”

我们静默了足有一分钟。怀尔曼先发问:“伊丽莎白跌下马车真的是意外事故吗?你最靠谱的猜测是?”

我努力理清思绪。这件事也非常重要。

“我靠谱的猜测是,那确实是意外,等她苏醒过来,时而有健忘症,时而有失语症,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症状,都是脑部损伤引起的,但在一九二五年是无法诊断出来的。绘画,更像是她经历的理疗过程,她是个神童,其实她就是她自己第一项伟大的艺术创作。那位管家,南·梅尔达。也对此惊奇万分。报纸上就写过这一段,估计每个人边吃早餐边读到时都会惊叹不已……可你知道人们总是——”

“早餐时惊讶万分,午餐时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怀尔曼接茬说。

“耶稣啊,”杰克说,“如果我老了也变得像你俩一样愤世嫉俗,我要拒收成年证书。”

“小子,那正是耶稣赐予你的,”怀尔曼说完,当真哈哈大笑,豪爽的笑声显得很突兀,但终于有人笑出来了。真棒啊。

“每个人的兴致都渐渐消退了,”我说,“大概伊丽莎白也一样。我是说,还有什么人比三岁大的小娃娃厌倦得更快呢?”

“只有婴儿和鹦鹉。”怀尔曼说。

“三岁时就才华横溢,”杰克说着,一脸困惑,“这是何等耸人听闻啊。”

“于是,她开始……呃……”我停下来了,一时间难以为继。

“埃德加?”怀尔曼静静地问,“还好吗?”

我不好,但我必须好起来。汤姆惨死只是个开头,如果我状态不好,后面的事更加难以想象。“只是,他在画廊里看起来气色很好啊。很好,你明白吗?像是重振旗鼓了。要不是她来捣乱——”

“我明白。”怀尔曼说,“朋友,喝口水。”

我喝了点水,强迫自己回到当务之急的问题上。“她开始试验。她从铅笔画转到手指画,再用水彩,我认为,一系列转变都在数周内完成。此外,野餐篮里还有些画是用自来水笔画的,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有几张用的是建筑用漆,我之前也想过要尝试。油漆于涸的时候会有——”

“这些就留到你上艺术课时再说吧,朋友。”怀尔曼说。

“好,好。”我又喝了几口水。我要言归正传。“而且,她也开始在不同媒介上做试验。但愿媒介这个词用得准确。有一天,她在流理台上用融化的冰淇淋画出了苔丝的脸。”

杰克倾身靠在流理台上,十指相扣,搭在壮实的大腿上,还皱着眉头。“埃德加……那不只是碧空一片吗?你真的看到了这些?”

“从某种角度说,是的。有时候就像亲眼所见。有时候更像是……有一股波浪从她的画里涌出,用她的彩色铅笔时也有同感。”

“但你知道看到的都是真事。”

“我知道。”

“她在不在乎画能否长久保存?”怀尔曼问。

“不在乎。画画这个过程更重要。她试了很多媒介物,然后开始尝试用现实来作画。改变现实。就是那时候,珀尔塞听到了她,我认为是,就在她开始胡乱摆弄现实之物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心声,珀尔塞就醒来了。醒来,并开始呼唤。”

“珀尔塞和伊斯特雷克找到的那些垃圾在一起,是不是?”怀尔曼问。

“伊丽莎白以为那是个娃娃。有史以来最好的娃娃,但娃娃和珀尔寒无法合二为一,得等到她足够强壮了才行。”

“哪个她?”杰克问。“珀尔塞?还是小姑娘?”

“大概,两个都是吧。伊丽莎白只是个孩子。而珀尔塞……珀尔塞已经沉睡了很久。在海沙下面沉睡,五浔深处。”

“真有诗意,”杰克说,“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因为我看不到她,如果伊丽莎白画过珀尔塞,她肯定把那画销毁了。她到了晚年开始搜集瓷偶,我觉得这一点很有启发。但或许只是巧合。目前我所知的就是,珀尔塞创建了—套和小孩沟通的模式,先是透过她的画,然后让她当时最心爱的布娃娃诺问说话。而且,珀尔塞开创了一种……呃,练习计划。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更好的说法。她说服伊丽莎白画一些事件,那些事就会在真实世界里发生。”

“那么,她和你也在玩同—套把戏。”杰克说,“布朗糖果。”

“还有我的眼睛,”怀尔曼说,“别忘了,画治好了我的眼睛。”

“我愿意相信,那幅是我自己画出来的,”我说……但真这样吗?“不过,还有别的事。大多数,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把我的画当作水晶球……”我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真不想往下说,因为那会把话题引回汤姆身上。本该被画治好的汤姆。

“从她的画里还了解到什么,都告诉我们吧。”怀尔曼说。

“好的。不合季节的强暴风雨便是一个开端。是伊丽莎白把它召唤来的,或许借助了珀尔塞之力。”

“你在跟我开国际玩笑!”杰克说。

“珀尔塞告诉伊丽莎白残骸在哪里,她就去跟她爸爸讲了。在那些废物中……我们暂且就说,其中有一个瓷人,大概有一英尺高,是个漂亮女人的形象。”是的,我可以看到,细节看不清,但身形却可以看到。还有那对空洞洞的、没有瞳仁的珍珠眼睛。“那是伊丽莎白得到的奖赏,她的酬劳,它一旦离开水就能真的继续发挥效力了。”

杰克轻声细语地说道:“埃德加,那种东西,一开始是从哪儿来的呢?”

有一句话溜到我嘴边,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只知道不是出自我的意识。它们曾是古老的神祗;他们是王和后。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听到它,就算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也不想听,所以,我只是摇摇头。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那条船被风刮到这里时,船头飘扬的是哪国旗帜,大概是撞上了奇特暗礁,船底裂了,货舱里的东西才散失到海里。这些事,我都无法确认……但我想,珀尔塞有条船,是她自己的,一旦她摆脱海水、并和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那超强的孩童思维卯上扣,她就有办法把它召唤来。”

“一条死人船。”怀尔曼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恐惧和迷惑。窗外,风吹叶摇,院子里的长枝阔叶兀自晃动,杜鹃花蕊频频点头,我们听得到海浪持续不断、慵懒的拍岸声。自从来到杜马岛,我就爱上了这种声响,现在也爱,但它也让今夜的我恐慌,“那条船叫……什么?珀尔塞福涅?”

“随你吧,”我说,“我当然想过,珀西可能是伊丽莎白对她的称呼。那无关紧要;我们又不是在这儿讨论古希腊神话,而是某种更悠久、更畸怪的东西。也更,饥饿。这一点和吸血鬼很像。只不过,它们不是渴望鲜血,而是灵魂,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伊丽莎白的新‘娃娃’没留太久,不超过一个月,上帝才知道那段日子里第一代苍鹭栖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反正好不了。”

“伊斯特雷克的银头箭就是那时候打造的吗?”怀尔曼问。

“我没法回答。还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因为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伊丽莎白那儿获取的,可她比吃奶的娃娃大不了多少。我对她的另一半生活毫不知情,因为那时她已经不再画了。如果她记起小时候的——”

“她就会竭尽全力去忘。”杰克帮我把话说完了。

怀尔曼一脸沉郁。“到最后,她一路走到底,把一切都忘了。”

我却说道:“记得那些画吗?画上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带着肆意的、精神错乱般的瘾君子的大笑?那就是伊丽莎白所做的,努力重建她回忆中的世界。珀尔塞出现前的世界。更幸福快乐的世界。她的孪生姐姐溺亡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她是个很害怕的小孩,但也怕得什么都不敢说,因为她觉得所有坏事都是她的错。”

“哪些事?”杰克问。

“我不太清楚,但有一张画上画了一个旧时代的黑人马夫雕像,倒立着,我觉得那就能代表一切。对伊丽莎白来说,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每一件事都好像颠倒了,像倒立那样。”倒立的马夫雕像肯定还有别的寓意,我几乎能肯定,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现在也不是追查的好时机。“我认为,在苔丝和洛洛溺亡的前后,这个家里的人都像是被囚禁在苍鹭栖屋里的囚徒。”

“会不会只有伊丽莎白明白原委?”怀尔曼问。

“我不知道。”我一耸肩,“南·梅尔达大概知道一部分,也许,她了解了一些情况。”

“找到宝藏之后、溺亡事件之前,有哪些人住在那栋大屋里?”杰克问。

我恩忖片刻,说:“我估计,玛丽娅和汉娜大概从寄宿学校回家过周末,一天或两天;伊斯特雷克本人在三月和四月间的某些日子里会离岛,处理生意上的事。那段时间里,肯定住在大屋里的人就是伊丽莎白、苔丝、洛洛和南·梅尔达。而且,伊丽莎白企图用画画的办法,把她的‘新朋友’赶出去,不让它出现,”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用的是彩色铅笔,篮子里的那些,这就发生在苔丝和洛洛出事之前。或许就是前夜,让她们淹死,便是对她的惩罚,对吗?汤姆要杀死帕姆,也应该是对我的惩罚。因为我对不该管的事情太好奇。我的意思,你们都明白吗?”

“万能的耶稣啊。”杰克念叨着,怀尔曼则一脸苍白。

“我认为,那时候的伊丽莎白无法理解。”我想了想,又一耸肩,“见鬼,我都不记得自己四岁时能懂多少事。无论如何,那时候,她生活中最糟的事——除了从马车上跌落,我敢打赌,她甚至不记得那次事故了——大概就是从她爹地的膝前滚下来,或是因为想在梅尔达做的果酱蛋挞冷却前偷拿一块而被打了几下手心。但关于邪恶,她又能知道多少呢?她只知道珀西很调皮,珀西不是好娃娃,珀西是坏孩子,她总是不肯受摆布,还老是摆布别人,必须把她送走。所以,莉比坐下来,拿起彩色铅笔,画了几张画,对自己说,‘我办得到,如果我慢点画,画出最好的画,我就能把她送走。’”我停下来,手掌覆上双眼,“大致就是这样,但你们必须自己添油加醋,有可能,我把她的事

和自己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了。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愚蠢的鬼把戏越耍越多了。”

“放轻松,朋友,”怀尔曼说,“慢慢来。她想靠画画把珀尔塞赶走,不让她再出现。这种事该怎么做呢?”

“画,然后擦掉。”

“珀尔塞不让她擦?”

“珀尔塞不知道,我几乎很肯定。因为伊丽莎白可以把一心要做的事隐藏起来。如果你问我怎么才能办到,我没法回答。如果你问我那是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四岁小孩独立思考的结果——”

“也不是不可信,”怀尔曼说,“从某个角度看,那恰好符合四岁小孩的思路。”

“不明白她怎么能瞒着珀尔塞这么做。”杰克说,“我是说……小孩?”

“我也不知道。”我说。

“不管怎样,那也没用。”怀尔曼说。

“没用。我认为她画了画,也确定她是用铅笔画的,画完再把整张画都擦掉。用这个办法或许能夺走某个人的命,就像我杀死布朗糖果那样。但珀尔塞不是人。那样做只能激起她的怒火。她夺走了伊丽莎白的姐姐,并且是她最喜欢的孪生姐姐,作为报复。苔丝和洛洛不是沿着小路去黑影滩寻宝的。她们是被驱使着去的。最终下了水,消失了。”

“但不是永远。”怀尔曼说。我知道,他想起了那对小脚印,更不用说在我厨房里的那东西了。

“不,”我只能同意,“不是永远的消失。”

风又吹起来了,这一次风力很猛,大屋冲着海湾的那一面墙发出一声巨响。我们都跳了起来。

“爱莫瑞·包尔森又是怎么被卷进去的呢?”杰克问。

“不知道。”我说。

“还有阿德里安娜,”怀尔曼说,“也是珀尔塞把她带走的吗?”

“我不清楚。”我说,“或许。”又不情愿地加上一句,“有可能。”

“我们还没有看到阿德里安娜,”怀尔曼说,“只有那个。”

“还没有。”我说。

“但两个小女孩淹死了,”杰克说,好像在试图把什么话挑明,“这个珀尔塞什么的把她们引诱到了海里。或别的什么里头。”

“是的,”我说,“或别的什么。”

“但当时有过一场大搜寻啊。海湾境内。”

“必须如此,杰克,”怀尔曼说,“大家都知道她们已经死了。夏宁顿就是其中之一。”

“这我知道,”杰克说,“我就是要说这个。所以,伊丽莎白和她爸爸还有管家都缄口不语?”

“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反问他,“难道让约翰·伊斯特雷克对四五十个自愿者说,‘邪恶巫婆夺走了我的宝贝女儿,大家去找邪恶巫婆?’要说实情,当时的他或许还一无所知。尽管到了某一天他会发现原委的。”脑海中,那幅惨叫的画面又浮现出来。惨叫,流血。

“我同意他们别无选择,”怀尔曼说,“但我想知道,搜寻结束后发生了什么。就在去世前,伊斯特雷克小姐说起过,要把她浸回水里,让她继续睡。她是在说珀尔塞吗?如果是,那样做又怎么可能有用呢?”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剩下的答案都在岛南,”我说,“在苍鹭栖屋的老屋里,不管还剩下了什么,总之我认为珀尔塞是在那里。”

“那好吧,”怀尔曼说,“除非我们巳准备好快刀斩乱麻速离杜马岛,否则,我看我们就应该去一趟。”

“考虑到汤姆已被害,我们甚至无法选择撤离杜马岛了。”我说,“我卖出了一大堆画,斯高图那些家伙们也不会永远暂存它们的。”

“把它们全都买回来。”杰克提出建议。其实我自己早就想到了。

怀尔曼摇摇头。“很多买家都不会愿意卖的,就算出原价的两倍都没用。而且,这样的理由也说服不了他们。”

对于这一点,谁也没有表态。

“但她在日光下就没那么强大了,”我说,“我建议九点出发。”

“我没问题。”杰克说着站了起来,“我会提早一刻钟到这里。现在我要过桥去,回萨拉索塔的家。”桥。这个字眼突然激起一个想法,并在我脑中迅速激荡起来。

“你可以住在这里啊。”怀尔曼说。

“谈过这些之后?”杰克抬了抬眉眼,“没门儿,老兄,我还是敬而远之吧。但我明天会到的。”

“全身装备要求长裤和皮靴。”怀尔曼说,“那儿的植物泛滥成灾,还会有蛇。”他伸手抹了—把脸,“看起来,明天我去不成威克斯勒修道院了。伊斯特雷克小姐的亲戚们只能互相龇牙咧嘴了。真遗憾……嘿,杰克。”

杰克已经朝门口走了,听到喊声又转过身。

“你不会碰巧也有一幅埃德加的大作吧?”

“呃……这个……”

“老实交代。小兄弟,忏悔对灵魂有益。”

“一张速写。”杰克说。他擦了擦脚跟,我想他一定是脸红了。“铅笔和墨水画的。在一张信封背后。一棵棕榈树,我……唉……有一天我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抱歉,埃德加。是我不好。”

“没事儿,但要烧掉它。”我说,“等这摊事结束了,我大概会送你一幅啥的。”如果这事能了结的话,我心中默想,却没有说出口。

杰克点点头,“好的,你想搭车回浓粉屋吗?”

“今晚我和怀尔曼一起住这儿。”我说,“但我确实要先回一趟浓粉屋。”

“千万别,”杰克说,“别跟我说你去拿睡衣和牙刷。”

“才不是,”我说,“野餐篮和那些银头——”

电话铃响了,我们互相对视了几眼。我立刻就意识到,那准是坏消息,胃突然一沉,好像变成了升降机。又响了一下,我看着怀尔曼,但怀尔曼只是看着我,他也心知肚明,我接起来。

“是我,”帕姆,沉重的语气。“振作点,埃德加。”

只要有人说这种话,你就该试着系好精神上的安全带。但那其实也没什么用。大多数人的脑袋里没有安全带。

“尽管说”

“我给布仔家打过电话了,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开始不停地问,这也不奇怪,但我对他说,我赶时间,况且也没什么理由好讲,所以——简单来说——他同意你的要求。‘看在老交情的分上’,他是这么说的。”

下沉的错觉愈演愈烈了。

“然后,我打给伊瑟,我没把握能找到她,但她刚好进门。她听上去很累,但她回学校了,挺好的。我明天会和琳联系,等他们——”

“帕姆——”

“我正要说呢。和伊瑟讲完后,我打通了卡曼的电话。响了两三下就有人接了,我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说,我以为自己是在和他通话。”她停了停,“但那是他兄弟,他说卡曼从机场回家时,半路进了一家星巴克,排队时心脏病突发。急诊医师把他送到医院,但那只是走个程序罢了。他兄弟说,卡曼是DRT——当场死亡。他问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我说,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那样说可以吗?”

“可以,”我不认为卡曼买的速写会对他兄弟、或别的人造成什么影响。我想,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谢谢你。”

“也可能是巧合——他确实是个大好人,但也超重太多了,任何人瞥一眼他都看得出来。我希望这么说能算是安慰。”

“你说得有道理。”尽管我清楚,她说的巧合不成立,“我回头再和你说。”

“好的。”她犹豫了一下,“埃迪,保重。”

“你也是,今晚记得把所有门窗都锁上,把警报器打开。”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她先挂了电话,大屋的另一端,海浪不断打破夜的宁静。我的右臂在痒。我在想:只要找到你,我相信我会把你碎尸万段,阻止你造成伤害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要让你封喉锁舌。

当然,我不是在对失去的手臂说话,或是手臂顶端那曾经灵活的手,而是在对症结发话,症结所在,就是那红袍里女人形的东西,她利用我,好像我是某种该死的通灵写字板。

“怎么了?”怀尔曼问。“别让我们提心吊胆的,朋友,什么事?”

“卡曼。”我说,“心脏病突发。死了。”

我想起储藏在斯高图的所有的画,全部卖出的那些画。它们在那儿暂且安全,但到最后,金钱能使鬼推磨。那算不上是真男人的行为,而是操他妈的美国式的行为。

“走吧,埃德加。”杰克说,“我载你回去,再送你回这儿来。”

我不会说上楼去小粉红的过程平静无恙(我带上了银烛台,我们进屋后就一直戒备森严地举着),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惟一存留在那地方的幽冥便是海贝的噜杂。我把那些画放回野餐篮里,杰克一把夺过提手拎下楼去。一路上,我和他形影不离,出来后还把浓粉屋的门锁上了。那样做多少还有点用。

开车回杀手宫时,我突然心生一计……或者说,又想起了先前的那个念头。我把尼康数码相机落在浓粉屋了,也不想回去拿了,但——

“杰克,你有没有宝丽来照相机?”

“当然有,”他说,“一次成像。我老爸说那才是经久耐用的老货色。干吗问这个?”

“明天你来的时候,我想麻烦你在凯西岛那边拍几张桥的照片。拍几张鸟和船的。行吗?”

“好……”

“再带几张吊桥本身的,尤其是起降机械。”

“为什么?你干吗想要那种照片?”

“我打算画几张吊桥,但没有起降器,”我说,“而且,我打算在听到喇叭响起、表示桥要吊起来、让船通过的时候画。马达和水压机不会真的消失,但如果运气好,我可以把它搞得一团糟,暂时不让任何人上岛来。至少,能消除交通堵塞吧。”

“你当真?你真的相信可以让桥出故障?”

“考虑到它经常无缘无故就坏掉,应该挺容易的吧。”我又看了看黑夜中的海面,想到了汤姆·赖利,本该被救活的赖利。天杀的,他已经被救活了呀。“我只希望能画一夜安眠,给我自己。”

如何作画(九)

找出画中画。通常很难发现,但画中永远有画。你若与它失之交臂,就会错过整个世界。我比任何入都清楚。因为当我看着卡森·琼斯和我女儿时——笑脸王子和他的小南瓜,我以为自己很清楚正在找什么,却因此错过了真相。因为我不信任他?是的,筒直太可笑了。事实是,我不会信赖任何声称非我女儿不娶的男人,我的伊瑟啊,她是我的心头肉。

在找到他俩的合影之前,我就发现了单独画他的那张,但我对自己说,我不想要独角戏,那对我没用处,如果我想知道他对我女儿的心意究竟有几分,我就必须用魔力右手触摸身为伴侣的他们两人。

你瞧,我已妄下论断了。错得离谱的妄断。

如果我先触摸第一张,真正去探究第一张——卡森·琼斯穿着双胞胎队的T恤,独自一人——很多事或许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我就能因此感受到,其实他没有害人之心,几乎肯定是这样,但我忽略了那张,视而不见。也从未自问为什么:如果他对她来说是危险的,我当时就把她画得孤零零的,眺望那些漂浮海面上的网球。

因为穿着网球裙的女孩就是她,当然是。我在杜马岛期间的画作中,几乎所有女孩都是她,甚至那些装扮成瑞芭、或莉比(和瑞芭是一回事)、或阿德里安娜的女孩也是。

只有一个女性人物除外:穿红袍的。

她。

触摸伊瑟和男友的合影时,我感受到了死亡——当时我不敢对自己承认,但死亡的预感切实存在。我消失的右手感受到了死的气息,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认定卡森·琼斯蓄意伤害我女儿的情感,所以,我才想让她离他远远的。但问题根本不在他身上。珀尔塞想让我停笔,当我发现了莉比儿时的画作和铅笔后,我相信她更是恼羞成怒,近乎绝望,因为她无法令我停止探究。但卡森·琼斯从不曾是珀尔塞挑中的武器。甚至汤姆都只是临时将就的权宜之选。

那张画就在眼前,但我做出了错误的假设,与真相擦肩而过:我所触摸到的死亡并不来自于他。而是笼罩在她身边。

内心深处,我大概也知道,自己错失良机了。

否则,我怎么画了那么多天杀的网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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