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能和您分享泳池吗?”

那是伊瑟,绿短裤,绿色三角背心,光着脚,一脸素颜,睡眼惺忪。她把头发扎成脑后的马尾辫,十一岁她就那样扎头发了,要不是看到丰满的胸脯,我会以为她还是十一岁呢。

“随时欢迎。”我说。

她坐在我身边的泳池瓷砖台阶上,我们都浸到半身,我坐在“5”字上,她坐在“英尺”上。

“你起得真早。”我说,但这并不让我吃惊。伊瑟一直是我们四人里最活跃的一个。

“我在担心你。特别是当怀尔曼先生让杰克告诉我们那位和善的老太太去世了的时候,是杰克亲口说的,我们当时还在晚宴上。”

“我知道。”

“我很难过,”她把头倚在我肩头,“还是在你的大好日子里,我也为此遗憾。”

我伸出手臂揽住她。

“不管怎样,我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爬起来,因为天好亮,我朝窗外一看,却看到我爸爸泡在泳池里,独自一人?”

“睡不着了。我只希望我没有吵醒你的妈——”我停下来,也意识到伊瑟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我。“你别想歪了,甜心小姐。那只是不折不扣的安慰。”

那不是纯粹的安慰,但我还没准备好和女儿探讨这事,或许和自己都还不行。

她往水里沉了一点,又突然坐直,略微侧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显然已浮起一丝笑意。

“不管你有什么希望,那都只是你的想法,”我说,“我建议你别瞎起劲。我一直很在意她,但有时人走得太远了就很难回头。我想……我很肯定,我俩的状况就是这样。”

她又看向平静的池面,嘴角的笑意渐渐消泯。我真不喜欢看到那情景,但或许,眼下这样最好,“好,听你的。”

这句话让我自由了,可以转人下一个话题。我不想谈,但我依然是她父亲,她在许多方面也依然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不管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的死让我在这天早上多么感慨万千,对自己的处境多么困惑难解,我仍需履行为人父的职责。

“我要问你点儿事,伊。”

“好,问吧。”

“你没戴那只戒指,是因为不想让你母亲看到然后引发核爆炸吗?那我倒是能充分理解……还是说因为你和卡森——”

“我把它寄回去了。”她的语声平淡,好像没有感情,说完却咯咯笑了,也让压在我心头的巨石倏然滑落。“但我是用UPS快递寄的,还加了保险。”

“那……事情结束了?”

“嗯……永远不能说永不。”她的脚浸在水里,前后摇摆戏着水,“卡森不想结束,那是他说的,我对自己也不太确定。至少,在没面对面看着彼此时还不能确定。电话和电邮真的不是讨论这种话题的好方式。何况,我想看看我们之间的吸引力是否还在,如果在,那还有多少。”她的目光游移开去,有些焦虑。“没让你恶心吧,这种话?”

“怎么会,宝贝。”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好。”

“你给过妈妈多少回‘第二次机会’?”

我笑了,“没离婚前?我敢说,起码有两百回吧。”

“那她给过你多少机会呢?”

“差不多一样。”

“你有没有……”她不说了,“我不能问你那种事。”

我看向水面,意识到一阵典型的中产阶级的潮红涌上我的脸颊,“因为这番谈话是在清晨六点的泳池里进行,救生员都还没上班呢,也因为我了解你和卡森·琼斯的症结所在;所以,你可以问,答案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但如果要我扪心自问,我必须承认,与其说我是正人君子,倒不如说我的桃花运比较衰。好几次都差一点发生,还有一次,真的像宿命从中作梗,才让我悬崖勒马。我相信,如果……没有发生那场车祸,我和你妈妈是不会离婚的。对于伴侣,还有比越轨更恶劣的冒犯,但称之为欺骗不是没道理的,一次失足,可以用人无完人来推托。两次越界可以归咎于人类的脆弱,但事不过三——”我耸耸肩。

“他说只有一次。”说得就跟耳语一样轻。踩水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如在梦中一般漂浮起来。“他说,是她挑逗他的,最后么……你猜得到。”

当然,事情总是这样发生的。在小说里、电影里,总是—个套路。或许,在现实生活中也经常如此。听起来是为自己开脱,但不意味着事实也如此。

“是和他合唱的那个女孩?”

伊瑟点点头。“布里奇特·安德森。”

虚弱的微笑。

“我记得你不久前还跟我说,他必须做出选择。”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说:“很复杂。”

总是如此。随便挑一个酒鬼去问吧,为什么被他老婆扫地出门?我保持沉默。

“他告诉她,他不想再见到她了。二重唱也取消了。这一点我很肯定,因为我在网上查过近期的演出报道。”说完,她的脸一红,尽管我没有因此责备她。换成我,我也会去查的。“乐团总监弗雷德里克先生威胁说,要让他打道回府,卡森对我说,他想走就能走,但他已经不再和那个该死的金发婊子合唱了。”

“这是他的原话吗?”

她被逗乐了。“他是浸信会教徒,爹地,我这不是在翻译嘛。不管怎么说,卡森立场坚定,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态度也软下来了。对我来说,这就是他的鲜明表态。”

是的,我心里说,但他仍然是个自称笑脸王子的骗子。

我拉住她的手。“下一步,你怎么办?”

她叹了一口气。马尾辫令她像十一岁,叹息却像四十岁。“我不知道,心里很乱。”

“那就让我来帮你。你愿意听我的吗?”

“好的。”

“眼下,你要离他远远的。”说话时,我发现自己打心眼里希望她能这么做。还不止如此。当我想到《女孩和船》系列油画——尤其是坐在小船里的女孩时,我甚至想跟她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吹风机插头要离浴池越远越好,跑步只能在大学体育场的跑道上,黄昏后坚决不能穿越罗杰·威廉姆斯公园。

她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我便赶紧集中注意力,说下去,“直接回学校——”

“我本想和你谈——”

我点点头,但捏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我还没说完。“完成这学期的学业,拿到所有学分。让卡森完成他的巡演。先设定远景,然后再在一起……明白我说的吗?”

“是的……”她明白,但听上去并不信服。

“等你们再见面,记住,要尽量保持中立而客观的立场,我不想让你觉得尴尬,但这儿只有我和你,所以我还是要说。床,可不是客观的立足点。”

她低头去看划水的双足,我伸手把她的脸拨向我。

“在事情没解决之前,床就是战场。如果是我,在明确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之前,甚至都不会约他吃饭。你们可以在……打个比方……波士顿大学见面。坐在公园长椅上,两人把话说清楚,你自己要想清楚,并确认他也想清楚了。然后,再吃饭。看一场红袜队比赛,或是上床,如果你觉得该做的话,这么说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你的性生活并不代表我认为你不该做爱。”

她哈哈大笑,让我如释重负,听到她的笑声,一个睡眼惺忪的侍应生进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咖啡,我们说要。等他去端咖啡,伊瑟才说:“好吧,爹地,指令收到。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就回学校。这个周末我有一次人类学预考,好几个同学组成了一个学习小组。我们自称为‘幸存者俱乐部’。”这个昵称让我神经紧张。“这样总行了吧?我知道你安排了好几日的活动,但现在,还有你朋友这事儿——”

“别担心,宝贝,我很好。”我吻了吻她的鼻尖,心想,如果我再凑近一点,她反而看不到我有多高兴——因为她出席画展而高兴,在清晨六点能单独聊天也让我高兴。而最让我欣慰的是:在今天太阳西沉前,她就会离杜马岛十万八千里。我估计她还来得及签出机票。“那,卡森呢?”

她大概静坐了足有一分钟,呆呆地摆动水里的双腿,然后站起身,托住我的胳膊,帮我站起来。“我想你说得对。我会跟他说,如果他真的严肃对待我们的关系,就必须等到七月四日。”

决心已定,她的双眼也变得明亮如昔。

“那样一来,我就可以先把这学期撑到底,外加一个月的暑假可以清醒头脑。也可以让他演完考厄宫的最后一场演出,外加足够的时间让他理清和金发美女的关系是否真如他说的那样终结了。亲爱的老爸,这样安排您可满意?”

“心满意足。”

“咖啡来了,”她说,“现在的问题是,还有多久才能吃早餐呀?”

早餐桌上没见到怀尔曼,但他为我们预订了早上八点到十点的湾岛观景餐室。我招待了二、三十位亲朋好友。大多数人是从明尼苏达飞来的。那将是人们会在其后数十年问津津乐道的大事件之一,因为那么多熟面孔竟在异国风情的环境中聚首,也因为气氛微妙之极。

故乡来的哥们都很识相,一方面,新闻晨报证实了他们在画展上的感想,萨拉索塔《先驱论坛报》和凡尼斯的《贡多拉船夫报》上的评论都不吝赞誉,但也很短小。但玛莉·爱尔在坦帕《讲坛报》上的署名文章却几乎占据了整版,字里行间热情洋溢。她准是预先就完成了大部分。她将我描述为“美国最重要的天才画家、后起之秀”。要是我妈看到,准会说——她就算说好话也会惹入嫌——收收好,再加一角钱你就可以舒舒服服擦屁股了。当然,那是她四十年前的口头禅,那时一角钱比今天的一块钱都经用。

另一方面,他们也都知道伊丽莎白的事了。报上还没登出她的讣告,只有坦帕本地的报上有一则加了黑框的短文,和玛莉的艺术评论在同一个版面上,标题是:知名艺术赞助人于弗里曼特画展中病倒。内文很短,只有两段,指明了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是长久以来活跃在萨拉索塔艺术界的重要人物,亦是杜马岛的常年住客,在抵达斯高图画展后不久突发癫痫,当即被送往萨拉索塔纪念医院。至于目前的状态,文章里没有提到。

明尼苏达州来的亲朋好友们都知道,在刚刚过去的那一晚中,我扬名天下,却有—位好友辞世。他们会偶尔说说笑话,爆发出笑声,又朝我瞥一眼,留意我是否介意,到了九点半,吃下去的炒鸡蛋好像沉在胃里的铁砣,我的头也痛起来了——差不多是一个月以来的头一回。

我向诸位致歉,起身上楼。我在房里留了一只小包,但昨夜没有睡在这个房间。洗漱套装包里有几片剃须刀,还有一片专治偏头痛的佐米格。如果头痛欲裂,吞下它也无济于事,但如果刚有苗头就及时服用,通常还管点儿用。我从吧台冰柜里取出一罐可乐,就着药吞下去,刚想离屋,却看到房间电话机上的灯在闪。差点儿就不管它了,可我突然想到,那或许是怀尔曼打来的呢。

结果留言竟有六七条。前面四条都是道贺,恍如落在锡皮屋顶上的小球,声声砸在我首次疼痛的脑海里。第四通电话是杰米打来的,我都等不及听完就摁下了6键,直接跳转到下—通。现在没心情听那些。

第五个留言,果然来自杰罗姆·怀尔曼,听上去,他又累又晕。“埃德加,我知道你早就定好了后几天的安排,要陪家人和朋友,我真他妈的不想问你这句话,但我们能不能今天下午在你屋里碰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是说真的。杰克陪我在杀手宫这儿待了—夜——他不想让我单独守夜,这孩子简直太好了。我俩起得很早,去找她一直念叨的红色野餐篮,然后……好吧,我们找到了,就算迟,也好过永远不找,对吗?她想让你留着它,所以杰克把它送去浓粉屋,房门没有锁,而且,仔细听着,埃德加……有人进去过。”

接着,录音里只有沉默,但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杰克吓得不轻,你也得准备好接受打击,朋友。不过,你大概已经猜到什么了……”

哔一声啊起,第六个留言自动播放。仍是怀尔曼,现在他气得要命,听上去反而更像他本人了。

“该死的录音怎么那么短!潘多拉的臭屁货!唉!埃德加,杰克和我马上要去威克斯勒修道院。那儿……”他停顿了一下,才能把话说完,“她想让那儿操办葬礼。我一点前会回岛。你进屋前,务必务必要等我俩到场。我决不想添乱,但你看到那个篮子、还有留在你二楼工作室里的东西时,我希望在你身边,我不喜欢装神弄鬼,但怀尔曼不愿意在这该死的谁都能听到的录音电话里说清原由。对了,还有—件事,她的某个律师打过电话来,在录音上留言说——当时我和杰克都在天杀的阁楼上呢,他说我是她的惟一继承人。”

停顿一下,“又中头彩了,”又是停顿,“所有的东西都归我了。”再是停顿。“操死我吧。”

留言就是这些。

我摁下O键,转到酒店接线员。她让我稍等片刻,便报出了威克斯勒修道院丧葬厅的电话号码,拨通后,由机器人接听,报上一串着实令人震惊的、关乎死亡的服务项目(棺材展示厅,请按5),我得等它说完,这年头,大活人开口总得排在机器后面,谨以蠢蛋大奖献给受不了二十一世纪的大蠢蛋们。等的时候,我在琢磨怀尔曼的留言,房子没锁?真的吗?车祸后,我的记忆力是不太可靠,但习惯是不会轻易改的,浓粉屋不属于我,父母从小就教育我,要格外留心地对待别人的东西。我非常肯定,我把房门锁好才走的,所以,如果有人进去过,为什么门不是被强力撞开的呢?

刹那间,我想到一身湿裙的两个小女孩——面容腐毁,嗓音恰似在屋下摩擦的海贝——便又战栗着拂去这一印象。她们只能是想象,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紧张过度的大脑制造出的幻景。而且,就算不是幻象……幽灵也无需打开门锁,不是吗?她们只需轻飘飘穿门而过,或是从地板上飘然浮出。

“……如果需要人工服务请按O。”

上帝啊,我差点错失良机,我赶忙摁下O,听到几段歌声,隐约唱的是“敬请等候”,然后,有人说话了,柔和的腔调倒很专业,好像那就能帮到我似的。我很想怒骂“是我的手臂在打电话!它就没有过体面的葬礼”!再咣当下挂断电话。冲动虽强烈,但我终于没吼,而是托起话筒,在右眼眉上揉了揉,然后问,杰罗姆·怀尔曼是不是在那儿。

“请问他代表哪位亡故者?”

噩梦般的景象在我眼前浮现:一屋子都是沉默的死者,而怀尔曼在说:法官大人,我反对。

“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我说。

“啊,当然。”电话那头的人好像热心起来,暂时变得像真人了。“他和一位年轻友人刚走出去——他们得赶回去写伊斯特雷克女士的讣告,我相信是这样,我可以为您留个几信。您能等—会儿吗?”

我等了。“敬请等侯”的歌声又开始了,等了好半天,承办掘墓的人才回来。“怀尔曼先生问你是否愿意和他,以及……厄……坎多力先生,如果可以的话,今天下午两点在您杜马岛的寓所里碰面?他还嘱咐您:‘如果你先到,就留在门外等。’您听清楚了吗?”

“是的。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他没说。”

我谢过他,挂了电话。就算怀尔曼有手机,我也从没见他带过,而且我也不会记得号码,但杰克有手机。我在钱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出记有号码的纸条,电话拨通了,铃响一声就转接到了语音信箱,这便是告诉我,要么对方关机了,要么电话坏了,杰克可能忘了充电,也可能忘交账贱单了。都可能。

杰克吓得不轻,你也得准备好接受打击。

你看到那个篮子时,我希望在你身边。

但我已经能猜到篮子里会有什么了,同样,我怀疑怀尔曼也不会吃惊。

不会太吃惊的。

明尼苏达的亲友势力团一言不发地坐在湾岛观景餐室的长桌旁,帕姆还没站起来,我就已猜到他们趁我不在时谈论了些什么。他们开了个会。

“我们就要回去了,”帕姆说,“具体说,是大部分人马上就走。斯劳卜尼克夫妇已经安排好了,趁这次南下去迪斯尼乐园玩儿;贾米森夫妇要去迈阿密——”

“我们也跟他们一起去,爹地,”梅琳达插嘴说道,正挽着里克的胳膊。“我们可以从迈阿密直飞奥利,比你订的回程票还便宜点呢。”

“我还付得起机票钱。”我说,但也笑了。我感到甜酸苦辣混合成奇特的感受:释怀、失望和害怕。与此同时,又分明感到那只攫紧脑筋的手松开了,并渐渐远去。就在那一瞬间,剧烈头痛的先兆消失了。可能是佐米格的药效开始了,但那玩意儿通常不会立竿见影,就算有咖啡因怂恿它快速起效也不会如此神速。

“今天早上有没有怀尔曼给你的消息?”卡曼低沉地问。

“有,”我说,“他在我的电话里留言了。”

“他怎样?”

好吧,说来话长,可不是吗?“他在着手……安排葬礼……有杰克帮手……但他也挺难熬的。”

“去帮他吧。”汤姆·赖利说,“这该是你今天的活儿。”

“是,说得正是。”布仔也帮腔,“你自己也要节哀顺变,埃德加。眼下,你就别管我们了。”

“我给机场打过电话了,”帕姆说,好像我会反对,其实我不会。“湾流公司的飞机随时待命,酒店前台也会帮我们安排妥行程。让他们先去忙好了,我们不还有这个上午吗?问题是,我们干点什么呢?”

最终,按照我的原计划,我们去参观了睿林艺术馆。

我还戴上了那顶贝雷帽。

午后较早时,我站在海豚航站楼的登机口和亲朋好友们道别了,握手,拥抱,亲吻,总嫌不够。梅琳达、里克和贾米森夫妇已经飞离本港了。

康复中心女王卡迪·格林以平素的凶悍风格亲吻了我,“好好照顾自己,埃德加。我爱你的画,但我更为你现在走路的姿势感到骄傲。你创造了惊人的康复纪录,我要把你当榜样,让那些哭哭啼啼的新病友们好好学学。”

“是你太强了,卡迪。”

“还不够强,”说着,她抹了抹眼泪,“事实上,我是个纸老虎。”

卡曼也倾身靠向我。“需要帮助的话,别耽误,只管联络我。”

“遵命,”我说,“你可是卡曼博士啊,”

卡曼笑了。真像是目睹上帝本人在朝你笑。“埃德加,我觉得你还不算完全康复。我只能希望一切都会走上正轨。你比任何人都该安全上岸,让不快乐的往事统统流逝,迎来闪亮的未来。”

我拥抱了他。单臂的怀抱不够圆满,但他的双臂足以弥补。

走在候机坪时,我在帕姆身边。等别人都登机了,我俩在梯脚下又站了片刻。她双手拉着我的手,仰头看着我。

“埃德加,我只能吻你的脸颊。伊瑟在看着呢,我不想给她任何误导。”

她吻了我,又说:“我很担心你。我不喜欢看到你眼圈边煞白。”

“伊丽莎白——”

她轻轻摇摇头,“是昨晚,但在她来画廊之前你就有那种神色了。即便在你最快乐的时刻也有。茫茫然的煞白一片。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更恰当。以前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一九九二年,差点错失大额尾付而丢了生意,你有过一瞬间这种表情,”

喷气机的引擎嗡嗡响起来,一股热浪把她的头发在脸旁吹乱,精心打造的沙龙卷发被吹得更显年轻、也更自然。“埃迪,我能问你点事吗?”

“当然。”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画吗?还是说,必须在这里?”

“我想,哪儿都可以吧。但在别的地方,会有不同。”

她凝视着我,几乎像在祈愿,“还是那句话,换个环境或许是好事,你不能再有那种煞白的脸色了。我不是一定要劝你回明尼苏达,只是……或许可以,试试别的地方。你愿意考虑吗?”

“好的,但在看到红色野餐篮之前,我是不会考虑的。还必须等到我去过岛南端之后,哪怕一次也行。我想,我应该能办到,因为上次病倒的那个是伊瑟,不是我。我的那份,只是车祸时的红色记忆闪回,以及幻觉中的痒痛。”

“要好好的啊,埃德加。我不太清楚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但仍有足够多的过去的你叫人深爱不已。”穿着白凉鞋的她双脚踮起——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为这次旅行专门买的新凉鞋,又在我胡楂未清的脸颊上留下轻柔一吻。

“谢谢你,”我说,“谢谢昨晚。”

“不需要说谢,”她说,“那很美好。”

她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走下阶梯,消失了。

我又站在了三角洲候机楼外面。这一次,没有杰克在身边。

“只有你和我,甜心小姐,”我说,“看起来,派对结束了,酒吧打烊了。”

接着,我看到她在哭,便伸臂揽住她。

“爹地,我真希望能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回去吧,乖宝贝。好好考试,得个最高分。我们很快就能再见的。”

她把我拉近,忧虑地看着,“你会好好的吧?”

“是啊,你也要保重。”

“我会的,会的。”

我又抱紧她,“去吧,去办登机手续。买几本杂志。看看。一路顺风。”

“好的,爹地,这一切太神奇了。”

“你才神奇呢。”

她用足全力吻在我的唇上——大概,是为了弥补她母亲没有完成的吻吧——然后转身走进滑动门里。她回过身,又朝我挥挥手,隔着厚玻璃,她又好像比小姑娘大不了多少了。我用真心祈望,能把她看得再真切一些,因为,我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在睿林艺术馆又给怀尔曼留了两条信息——一通打到丧葬厅,一通打到杀手宫的录音留言里,我说,大概三点才能回到岛上,请他延迟一点再和我碰面。我还让他告诉杰克,如果他已经大到可以投票选总统、又和佛罗里达大学的女学生开派对,那就该管好他那只该死的手机。

我回到岛上时都快三点半了,但浓粉屋右侧的碎石停车坪上既不见杰克的车,也没有伊丽莎白的银色古董老奔驰,他俩却坐在门阶上,喝着冰茶。杰克还穿着那套灰西装,头发又回到平素乱蓬蓬的模样,西装里面还穿着一件“魔鬼射线”的T恤,怀尔曼是黑牛仔裤配白衬衫,领口敞着;棒球帽反扣在头上,写着嘲讽内布拉斯加人的俏皮话:剥玉米皮乡巴佬。

我停好车,钻出车门,伸展了一下腿脚,让伤臀尽量听话。他们都站起身朝我迎来。谁也没笑容。

“都走了,朋友?”怀尔曼问。

“除了我家简阿姨和本舅舅,别人都撤了。”我说,“他们是揩油高手,不榨干你最后一滴油,才不肯罢手呢。”

杰克干巴巴地勉强一笑,“谁家都有这种亲戚。”

“你怎么样?”我问怀尔曼。

“伊丽莎白的事,我还好。用海德劳克的话说,那样反而挺好,我猜他说得对。她留给我将近一亿六千万,包括现金、保险和地产……”他摇摇头,“但事情不是这样的。有朝一日,或许我能奢侈地把玩一下巨额财产,但眼下……”

“眼下,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是,阁下。而且非常诡异。”

“你跟杰克说了多少?”

怀尔曼好像有点不自在。“好吧,跟你这么说吧,朋友,一旦我开始讲,就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收住话头。”

“他全都告诉我了。”杰克说,“他是这么声称的。包括他认为你如何让他重见光明,包括布朗糖果的事儿。”他停了停,“还有你见到的两个小女孩。”

“布朗糖果的事儿,你觉得如何?”我问。

“要我说嘛,真值得颁给你一枚勋章,萨拉索塔的市民说不定还会在纪念日游行里把你抛得高高的。”杰克把手插进裤兜里。“但如果去年秋天你跟我说,这种事不止是在奈特·沙马兰的电影里出现,我肯定会大笑—通。”

“上周呢?”我又问。

杰克想了想,浓粉屋的另一边,海浪稳健地一波推一波。起居室和卧室下面,海贝肯定在交头接耳。“不会笑,”他说,“上周大概就不会笑了。埃德加,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简单。你到了这儿,然后……”他把两手十指交叉,叠握在一起。我认为那很贴切,事情就是那样,就像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就算我只有一只手,我也知道那种感觉。

不是在这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兄弟?”怀尔曼问。

杰克一耸肩。“埃德加和杜马。杜马和埃德加。就好像他们一直在等待对方。”他面露尴尬,但也或许不是尴尬。

我翘起拇指,指了指浓粉屋,“我们进去吧。”

“你先告诉他我们找到篮子的事儿。”怀尔曼对杰克说。

杰克耸耸肩。“没什么;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它就放在阁楼最里头的一个老柜子上。从通风口射进去的日光刚好照着它。就像它很想被你看到似的。”他瞥了一眼怀尔曼,他也点头同意,“不管怎么说,我们把它拿下来吧,到了厨房再打开看。它重得要人命。”

杰克谈起篮子的重量时,我不仅回忆起全家照中的梅尔达——管家兼保姆——曾用双手使劲抱着它:臂肌都鼓起来了,显然,那时候就很沉。

“怀尔曼让我把篮子送到这儿来,留给你,因为我有钥匙…

…只不过,有没有钥匙都无所谓。这地方没锁。”

“大门真的敞开着吗?”

“不是。我先是转动了钥匙,却发现把门锁上了。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继续说,”怀尔曼说着,开始朝前走。“脱口秀好戏上演。”

进门处的硬木地板上,散着些许佛罗里达海湾沙滩的痕迹:沙子、小贝壳、几瓣槐米果皮、几株干枯的锯齿蓑衣草。还有足迹。那显然不是杰克的球鞋印。而是足以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脚印。我认出了三组,一双大脚印,两双小脚印。小的那些是孩子才有的,三对脚印都是赤足留下的。

“你看出它们是怎样走上楼的吗?越走足迹越淡?”杰克说。

“看到了。”我说,可声音飘渺微弱,连自己听来都觉得遥远。

“我跟在它们旁边走,因为我不想踩乱痕迹。”杰克说,“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我们等你时怀尔曼对我说的那些事,我觉得自己恐怕连站都站不稳,别说走上去了。”

“我不会怪你的。”我说。

“可上面没有人,”杰克说,“只有……好吧,你会看到的。瞧。”他指引我去看楼梯边缘。共有九级梯阶在我们平视的范围内,反射的日光照在木板上,我看得到,尽管已非常淡弱,但确有一串小小的赤足印是与前一串反方向的。

杰克说:“在我看来,这很明显。孩子们上二楼,去了你的工作室,又走下来。大人在前门等候,大概……是望风吧,虽然那是半夜三更,根本没什么风好望。你有没有设置过夜盗警铃?”

“没有,”我说,不太敢正视他的眼睛。“我记不住密码。我记在一张小纸片上,塞在钱包里,但每次进门都像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比赛,我的对手就是墙上那该死的、会哔哔乱叫的警报器——”

“没事儿,”怀尔曼抓住我的肩膀,“这些夜盗没有偷东西,反倒留了点什么。”

“你真的相信伊斯特雷克小姐溺亡的姐姐们又来拜访你了,是不是?”杰克问。

“事实上,”我说,“我觉得是她们。”就在这个四月午后,成吨成吨的午后日光倾倒入屋,并反照在无边的海湾上,这种话听来愚蠢十足,但却不是痴人说梦。

“假如这是在《史酷比》漫画书里,最后肯定会揭晓:神秘访客是疯狂图书管理员。”杰克说,“你知道,千方百计把你吓得离岛而去,这样他就可以独吞财宝了。”

“那只是假如啊。”我说。

“假设这些小足迹真是伊斯特雷克家的苔丝和劳拉留下的,”怀尔曼说,“那大脚印又是谁的呢?”

我们谁也答不上来。

“我们上楼去吧,”最后,我只得打破僵局,“我想看看篮子里有什么。”

我们便向小粉红走去(没有踩在有足迹的地方——不是为了保护证据,只是,谁也不想踩在那上面)。那只野餐篮,活像是我用红笔画下的那只,那支笔还是在基恩·海德劳克诊疗室里顺来的呢。它被搁在地毯上,但我的眼睛却先被画架吸引住了。

“你可以想象,我看到那个时,吓得连连后退,撒丫子就跑了。”杰克说。

我想象得出来,但我没有退却或逃逸的冲动,恰好相反,我被吸引,并连步上前,简直像被磁铁吸住的蠢螺丝。画架上支起了一块新画布,就在深夜时分——或许就在伊丽莎白生死一线之际,或许就在我最后一次和帕姆做爱时,也或许是我倚在她身边沉沉人睡的一刻——有一只手指伸向我的画布。谁的手指?我不知道,什么颜色?显而易见:红色。拖拉着横贯画布的字迹,全都是红色。带着责难的语气。几乎如同尖声喊叫: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拾得艺术。”我说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又粗厉又僵硬。

“那是什么玩意儿?”怀尔曼问。

“当然是……”字迹仿佛兀自在我眼前颤抖,我不由揉了揉双眼。“涂鸦艺术。斯高图的人会爱死这玩意儿的。”

“大概吧,可这充其量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垃圾。”杰克说,“我恨它。”

我也恨。而且这是我的画室,天杀的,我的。我有租约,我把画布一把拿下画架,闪念间,还以为它会灼伤我的手指。当然不会,也没有烫伤我,毕竟,那只是一幅画布,还是我亲手绷的呢。我把它靠墙放,正面朝墙。“好点儿吗?”

“不瞒你说,真的好多了。”杰克说,怀尔曼也点点头。“埃德加……就算那些小女孩到了这儿……可是,幽灵能在画布上写字吗?”

“如果它们能移动占卜板上的笔尖,能在窗户雾气上写字,我估计也可以在画布上写吧。”我说,然后又勉强地加上一句,“但我不明白,幽灵为什么要打开我的前门,又为什么要把一幅画布搬上画架。”

“这儿本来没有画布?”怀尔曼问。

“我非常肯定,画架上什么也没有,空白的新画布都堆在角落里呢。”

“妹妹是谁?”杰克想知道这一点,“画上说的妹妹到底是谁?”

“肯定是伊丽莎白,”我说,“姐妹中,只有她惟一在世。”

“胡说八道”怀尔曼说,“如果苔丝和劳拉身在万人景仰的彼岸,她们就不难找到伊丽莎白,一点儿困难也不会有;她就在这儿,在杜马岛住了四十五年,而且,杜马岛也是她们惟一熟悉的地方。”

“别的姐妹呢?”我问。

“玛丽娅和汉娜都死了。”怀尔曼说,“汉娜活到七十多,死在纽约州,我想是奥西宁吧;玛丽娅活到八十出头,死在西部什么城市了。两人都结过婚,玛丽娅还结了几次。这些不是伊斯特雷克小姐告诉我的,是听克里斯·夏宁顿说的。她经常谈起父亲,但很少提及那几个姐姐。她和约翰一九五一年搬回岛上住后,就切断了和其他家人的联系,”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那阿德里安娜呢?她怎么样了?”

他一耸肩。“天知道!历史把她吞没得一干二净。夏宁顿认为,寻找尸体的任务告终后,她和新婚丈夫大概就回亚特兰大了;他们没有出现在告别仪式上。”

“她大概把事故归咎于她爸爸吧。”杰克说。

怀尔曼点点头。“也可能,她只是不想在这儿逗留。”

我记得阿德里安娜在全家照中那幅表情:我想去别处,便心想,怀尔曼大概也注意到了。

“无论如何,”怀尔曼接着说,“她肯定也死了。如果她还活着,差不多都有一百岁了。在世的概率很低。”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怀尔曼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面前,他面色沧桑而憔悴。“朋友,如果有超自然的东西杀死了伊斯特雷克小姐,只为了封住她的嘴,或许我们应该吸取教训,离开杜马岛。”

“恐怕为时已晚。”我说。

“为什么?”

“因为她又醒了。伊丽莎白去世前这么说过。”

“谁醒了?”

“珀尔塞。”我说。

“谁?”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认为,我们理应把她浸回水下,让她继续沉睡。”

当年崭新的野餐篮该是猩红色的,但经过了漫长岁月,仅仅褪了薄薄一层颜色,或许因为它大半辈子都被藏在阁楼里吧。我拎了拎把手,该死的玩意儿果真很重,晤……我猜足有二十磅。即便底端的柳条编得相当紧致,也被这重量压得往下沉坠。我把它放回地毯上,把细木拎手朝两边拉开,盖子翻转向后时铰链吱嘎轻响。

里面有彩色铅笔,绝大多数都已削尽,只剩短短的铅笔头。还有很多画,显然是神童在八十年前西下的杰作。那个小女孩,两岁时从马车上跌落,脑袋擅在石块上,苏醒后时有痉挛,并突然拥有了魔法般的绘画奇才。我知道这一切,哪怕映入眼帘的第一张并不像画作——严格地说,只是线条:我把这张翻上去,下面露出的一张上画着:

此后,画图纸上的笔迹突然变成了画,画技跃进,骤显的老道几乎让人无法相信。除非,你刚好是像埃德加·弗里曼特这样的家伙——他本来只会简笔涂鸦,直到工地事故令他丧失右臂、令他头颅破裂、也几乎令他的生命终结。

她画了田野。棕榈树。海滩。一张巨大的黑脸蛋,圆圆的像只篮球,红嘴唇弯弯地在笑——大概是管家梅尔达吧,尽管画上这位梅尔达在超近距离的特写中好像只是个大孩子。然后,画中的动物越来越多——几只浣熊,一只乌龟,一头小鹿,一只美洲山猫——尺寸都很符合比例,但它们或是行走在水面上,或是在天上飞。我还找到一只苍鹭,栖息在她自小而居的豪宅的阳台栏杆上,鸟身细节画得相当精致。就在苍鹭之下,还有一只鸟是用水彩颜料画的,模样和苍鹭一模一样,但这一只正头冲下地盘旋在游泳池上。锐利的双眼瞪向画面外,瞳仁和池水的颜色完全一致。她所做的不正是我最近的所为吗,我暗自默想,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开始蔓延周身。尝试将普通物事进行再创造,如置于梦中,令万事万物呈现崭新面貌。

如果达瑞奥、杰米和爱丽丝看到这些,会不会激动得情难自禁?我觉得肯定会。

还有两个小女孩——苔丝和劳拉,那还用说——带着南瓜灯一般的咧嘴大笑,那笑容真的从左耳根一直咧到右耳根。

又有一张,画上的父亲比身边的房子还要大——那一定是第一代苍鹭栖屋,他抽着一根粗如火箭炮的大雪茄。一朵烟圈环绕在他头顶的月亮上。

下一张,画上的两个小女孩穿着深绿色套衫走在一条土路上,书包稳稳地顶在头上,像非洲土著女孩头顶水壶那样。毫无疑问,这是玛丽娅和汉娜,在她们身后,有—排青蛙。仿佛是对透视感的挑衅,那些青蛙自近而远越来越大,而非越来越小。

下一张,便是伊丽莎白喜欢的《微笑的马驹》。其实还有十来张同主题的画。我一张一张看过,又翻回这一幅,指着那匹马说:“这就是报纸上那张照片里的画。”

怀尔曼说:“再往后看看吧,你还什么都没见识到呢。”

更多的马匹……更多的家人,用铅笔、炭笔或色彩欢快的水彩颜料予以各式表现,家人们的手几乎都画成连指手套的弧形,没有细画手指……然后,出现了风暴,泳池里的水掀起层层浪,棕榈树的大叶子被狂风扯破,像破旗帜一般在空中飞摇。

总共有一百来张画。她虽然还只是孩子,却已如决堤之口了。画风暴的,还有两三张……大概就是导致伊斯特雷克下海寻宝的那场“爱丽丝”,也或许只是一场电闪雷鸣的大风暴,很难确认……然后是海湾……又是海湾,但这一幅中的海湾上空,有海豚般大小的飞鱼在翱翔……又是海湾,一群鹈鹕的嘴里显映出一道道彩虹……海湾夕照……还有……

我翻阅画纸的手僵住了,呼吸也仿佛骤停。

相比于之前浏览的那些画,这一张特别简单,只有一艘船的剪影,映照在将逝的夕照里,捕捉到了日夜交替时分的光影特质,但极端简洁的构图才是其魅力所在。显然,入住浓粉屋的第一夜就画出同样场景的我当时也这样想过。这幅画里,有同样的桅绳自船首到塔尖,拉出悬荡的线条,只不过,在伊丽莎白那时候,会把船身上的高塔称为无线电报发射塔,但无论那是什么塔,绳索依然勾勒出鲜明的橙色三角形。这幅画里,也有同样颜色的光影自海平面上扬,从橘色渐变为蓝色。甚至,笼罩船身的晕色也几乎如出一辙,色彩的叠映好像是潦草的信笔涂抹,但也并非大意失手,令这艘船仿佛出自幻影,并将向北跋涉,只不过,她的叠色比我更浅淡一点。

“我画过这个。”我无力地说道。

“我知道,”怀尔曼说,“我见过。你命名为《HeIIo》。”

我继续往下翻,手指挖得更深了,在一大堆水彩画和彩色铅笔画中匆忙翻阅,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啊,对了,翻到画纸底部,我发现了伊丽莎白笔下的第一张珀西的画,但是,她把它画成漂亮的新船,三桅修长,白帆卷下,悠然飘浮在碧蓝的海湾里,天空中还有一轮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专有的太阳:圆周旁射出长长的直线,一派喜气洋洋。画得非常优秀,若有一张卡里普索音乐CD就能成完美组合。

但和她别的画不一样,这一幅的感觉有点虚假。

“继续看啊,朋友。”

船……船……家人,四个人手拉手站在沙滩上,没有画手指,但都带着伊丽莎白笔下最常见的至乐笑容……船……豪宅,还有个头冲下的黑人马夫雕像……船,优雅的白色通索孔……约翰·伊斯特雷克……

约翰·伊斯特雷克在尖叫……鲜血从鼻孔和一只眼里滚滚流出……

我瞪着这幅画,犹如被催眠了一般。那是孩子笔下的水彩画,但天杀的画艺精湛得令人无法置信,逼真

地刻画了被恐惧、悲伤或二者混合的情感逼疯的人。

“我的上帝啊,”我说。

“还有一张呢,朋友,”怀尔曼说。“再翻一张。”

我把尖叫的男人翻到背面。干涸已久的水彩颜料像骨头一样发出轻轻的嘎嘎碎裂声。尖叫的男人下面,又是那艘船,但这一幅上已然是我的船了,我的珀尔塞。伊丽莎白是在夜里徒手画的,连画笔都没拿——我甚至能看到她指尖的灰黑色,古老的颜料打着漩儿永远凝固在那儿。这一次,她仿佛终于看穿了珀尔塞的伪饰。甲板已成碎木片,船帆残垂,千疮百孔。围绕船体的海面在月光下深蓝一片,月亮没有绽放出喜气的笑容,也没有光芒四射,就那样照射出从水下升起的骷髅臂手,无不滴着水在致敬。站在船头的是一个黯淡、松垂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仿佛是女性,披着一身腐烂的衣物,似乎原本是斗篷、卷绕的裹尸布……或长袍。那是红色的长袍,我的红袍女人,但这幅画上的她是正面的,头部只有三个黑漆漆的空洞投出恐怖莫名的凝视,而肆意的大笑从左耳根到右耳根,暴露的唇齿胡乱纠结在一起。那远比我的《女孩和船》系列更阴森骇人,因为它如迅雷般直抵你心底的恐惧,根本没有时间容你抵制。它是在说:这就是最威严的恐怖,这就是你最怕在深夜里找到的、静候你的恐怖,看它的脸在月光下扯裂出何样的诡笑。看溺亡的魂灵对它何等俯首称臣。

“基督啊,”我抬头去看怀尔曼,“什么时候画的,你认为?在她姐姐们淹死之后——?”

“肯定是,这是她对待那件事的特殊方式,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我答,心里有一个我在努力回想自己的一双女儿,还有另一个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去想。“我不知道一个孩子——任何孩子——可以画出这样的画。”

“民族记忆,”怀尔曼说,“荣格派的学士们会这么说吧。”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到最后,竟然会是我画出同一艘天杀的破船?还有,这同一个该死的鬼东西?只不过我画的是背面?荣格派对此有何高见吗?”

“伊丽莎白的画上没说那船叫珀尔塞。”杰克指出了这一细节。

“她顶多才四岁,”我说,“我怀疑这个名字大概没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回想她之前的画——那些光鲜漂亮的新船俨然是弥灭大谎,但她至少信过一段时日。“尤其当她看清它的真面目之后。”

“听你这话,好像真有此船。”怀尔曼说。

我口干舌燥。我去到洗手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大口吞下。“我不知道我信多少,”我说,“但我有辨清是非的经验,怀尔曼。一个人看到什么,那可能是幻象;两个人都能看到,那东西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就加倍了。而伊丽莎白和我都看到过珀尔塞。”

“是在你的想象里吧,”怀尔曼说,“在你的想象里,你看到了它。”

我指了指怀尔曼的脸,“你见识过我的想象力有何壮举。”

他没话了,只是点点头,面色极其苍白。

“你说过‘她看清了它的真面目’,”杰克又说,“如果那张画里的船是真实存在的,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你是知道的,”怀尔曼说,“我相信我们都知道,想装傻他妈太难了。我们只是太害怕了,才不敢大声说出口。说吧,杰克,上帝最恨懦夫。”

“好吧,这是死神之船。”杰克说,在我窗明几净、日光充沛的画室里,他的话音毫无起伏。他把双手搭在头上,手指缓慢地抓进头发里,把发型抓得越发蓬乱。“但我跟你们说吧,伙计们——如果我活到头,等着我的是这玩意儿,我宁可自己没被生出来。”

我把厚厚一摞铅笔画、水彩画码放在地毯上,乐得让最后那两张消失在视野里。然后又看压在画下面、让野餐篮沉甸甸下坠的东西。

原来,那是箭枪军火库。我取出一支又短又硬的箭头。长约十五英寸,死沉死沉的。箭杆不是铝制的,而是纯钢质地——我都不能确定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是否已有铝制品了?箭头铸有三面刀刃,尽管光泽尽失,看起来却依然很锋利。我用指肚蹭了蹭,一滴血珠登时冒出来。

“你应该先把它消消毒。”杰克说。

“确实应该。”我应了一声,把这柄利器翻转在午后烈日下,在墙面上反照出许多个跳动的光斑。短箭的丑陋中自有一种美感,在简捷好用的杀伤武器中,美丑的矛盾恐怕是很常见的。

“这在水里射不远,”我说,“这么重可不行。”

“你会大吃一惊的,”怀尔曼说,“这种枪靠弹簧和一个二氧化碳弹药筒发射。很有劲道。回到上世纪那个时候,短程射击就足够了。海湾里到处都是鱼,就算近岸的海域里也是。如果伊斯特雷克想打几条鱼回家,近距离点射就行了。”

“我不太懂这类门道。”我说。

怀尔曼说:“我也不懂。她起码有一打箭枪,包括挂在图书室墙上的四把。但都和这些箭不一样。”

杰克进了次洗手间,拿来一瓶过氧化氢。然后,从我手中取走那只箭,把三刃箭头研究了一番。“这是什么材料?银?”

怀尔曼用手比划出—把枪,对准杰克说,“答案尚未公布,但怀尔曼认为你猜对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杰克又问。

怀尔曼和我面面相觑,又都看向杰克。

“你们好一阵子没看电影了吧,”他说,“银子弹是专门用来猎杀狼人的。我不知道对吸血鬼是不是一样有用,但显然有人认为是可以通用的。或是有那种可能性。”

“如果你在暗示伊斯特雷克家的苔丝和劳拉是吸血鬼,”怀尔曼说,“她们从一九二七年到现在肯定饥渴难耐了。”他看看我,指望着我声援。

“我倒觉得,杰克说得有道理。”说着,我拿过那瓶消毒剂,把刚才被戳破的指尖浸在里面,再把瓶子上下摇了几次。

“真够男人啊。”杰克说着,龇牙咧嘴地扮鬼脸。

“这算啥,你要打算把这罐喝下肚才算真男人。”我的话音一落,杰克愣了片刻便和我一起放声大笑。

“嗯?”怀尔曼却问,“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没事儿,”杰克说着,仍合不拢嘴,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埃德加,但世上是没有吸血鬼的。可能有幽灵鬼魂。我跟你这么说吧……差不多每个人都相信有鬼,但像吸血鬼那种东西肯定是没有的。”他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更何况,成为吸血鬼需要另一个吸血鬼帮忙才行。伊斯特雷克家的双胞胎是淹死的。”

我又把短箭拾起来,翻来覆去转着看,暗哑的箭头又在墙上反射出无数光斑。“不过,这很有启发。”

“确实。”杰克附和道。

“所以,你送野餐篮过来时,门被开了锁,”我说,“还有足迹。新画布是从一摞中抽出来再放上画架的。”

“你是说,真是发疯的图书管理员咯?朋友?”

“不是。只不过……”我的嗓子一哑,呛住了,赶紧喝了一口水,才能把话说完。“只不过,死人复活的结果未必只有吸血鬼。”

“你在说什么?”杰克问,“僵尸吗?”

我想到珀尔塞身上腐败不堪的帆布。“不妨说是死神的叛逃者。”

“你确定今晚要—个人留在这儿吗,埃德加?”怀尔曼问,“我可不觉得这是好主意。特别是,还有这堆老画作伴。”他叹了一声,“你已成功地让怀尔曼享受到顶级的心惊肉跳旷世忧情。”

此刻,我们坐在佛罗里达屋里,望着夕阳向海平面徐徐下滑。我为他们端上了奶酪和饼干。

“其实我也不敢保证这会有用。”我说,“就把我想成艺术世界里的枪侠吧。我是独自绘画的独行侠。”

杰克隔着一大壶刚泡的冰茶望向我,“你打算画画?”

“确切地说,是素描,那是我的拿手活。”我想起了那对园艺手套——一只印着“手”,另一只印着“拿开”。觉得素描应该就够了,更何况,我打算用小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彩色铅笔。

我扭身对怀尔曼说:“你今晚要去丧葬厅,对吗?”

怀尔曼看了看表,长叹一声,“对,从六点到八点。明天中午到下午两点还有一场公开告别仪式。五湖四海的远亲都会赶过来,冲着半路杀出来的遗产继承人龇牙咧嘴,那就是我。最终的下葬典礼安排在后天。葬礼将在鱼鹰镇的一神教大教堂举行,上午十点正。之后便会在威克斯勒修道院火化。烧啊烧,烫啊烫。”

杰克作了个痛苦的鬼脸,“恶心人。”

怀尔曼点点头,“死就是恶心人的,孩子。记得我们小时候唱的儿歌吗?虫子爬进来,虫子爬出去,白脓就像剃须沫,哗哗流啊流。”

“经典。”我说。

“没锗。”怀尔曼说着挑了块饼干,看了看,又没好气地扔回盘子。饼干弹跳着落在地板上。“疯了。这事儿整个就是疯狂。”

杰克捡起饼干,好像在犹豫该不该吃,然后将它弃之不理。或许在三思之后,他认定吃掉在佛罗里达地板上的饼干有损男人味。大概是吧。真男人的铁血法则有一大堆呢。

我对怀尔曼说道:“今晚你从丧葬厅回来时,顺道来看看我,好吗?”

“行。”

“如果我跟你说,我很好,你就直接回家去。”

“如果你正在和缪斯女神或是鬼怪幽灵谈天论地,我就不打扰你了。”

我点点头,因为他说得八九不离十。我又转向杰克说:“你呢,怀尔曼去丧葬厅的时候你会留在杀手官,对吗?”

“当然,只要你们希望,我就待在那儿,”说这话时,他有点心神不宁,我也不想苛责他。那是栋大豪宅,伊丽莎白在那儿住了大半辈子,也是她的记忆最鲜活的地方。如果不能肯定杜马岛上的幽冥在别处晃荡,我也会心神不宁的。

“如果我给你电话,你就赶紧过来。”

“好的。宫里的座机、我的手机都能打。”

“你肯定你的手机能正常工作吗?”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只是没电了。我已经在车里充好了。”

怀尔曼说:“我希望我能懂你,埃德加,为什么你好像很想继续搅和这摊事呢?”

“因为事情还没了结。多年来都没有。这些年来,伊丽莎白非常安静地在此隐居,先是和她父亲,然后独居。她乐善好施,有很多朋友,她打网球,打桥牌——玛莉·爱尔告诉我的,更要紧的是,她扶持了太阳海岸的艺术界。直到年事已高,她一直过着平静而有益的人生,有很多钱,却没有恶癖,只是嗜烟如命罢了。然后,剧变发生了,中了头等大彩,这是你自己说的啊,怀尔曼。”

“你真的相信这一切背后都有推手吗?”他这么说,语气并非不信,而是敬畏。

“那是你相信的。”我说。

“有时候我信。但那不是我想要信的。有那么个推手……所及甚远……目光犀利,足以发现你……我……上帝才知道还有谁、或是什么……”

“我也不喜欢那感觉,”我说,但那并不全然是实情。事实上,我痛恨它。“我也不喜欢去想,或许有什么东西当真伸出手来,封住她的口舌,杀死了伊丽莎白——也可能是把她活活吓死的。”

“那你相信吗?研究那些画,你就能理出头绪?”

“多少会有些头绪吧,是的。至于到底有多少,我得试了才知道。”

“然后呢?”

“看情况,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得去岛南端走一遭。那儿有未竟之事。”

杰克放下茶杯,“什么未竟之事?”

我摇摇头,“不清楚。她的画大概会告诉我的。”

“只要你别晕头转向地发现自己回不上岸就好。”怀尔曼说,“那两个小姑娘就是这么送命的。”

“我知道,”我说。

杰克的手指指着我。“保重,真男人。”

我点点头,也指了指他。“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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