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尔曼给了我一片安眠药。那确实很有诱惑力,但我终究还是谢绝了。不过,我取了一枚银头箭带上床去,怀尔曼也学样,他那体毛丰沛的肚腩微微垂凸在蓝色拳击短裤腰带上,右手攥一支约翰·伊斯特雷克的独门利器,他的模样可笑极了,就像丘比特的真人模仿秀。风声比先前更强劲了,大风沿着豪宅四壁八面狂卷,在角落里尖啸。

“卧室的门要开着,对吗?”他问。

“一定。”

“夜里有异常状况,就扯开嗓门大喊。”

“休斯敦,指令已收到。你也一样。”

“埃德加,杰克应该没事儿吧。”

“只要烧毁那张小画,他就会安全。”

“两个朋友遭难了,你撑得住吗?”

卡曼,是他教会了我旁敲侧击地活用记忆。汤姆,是他告诉我不要放弃主场优势。他们两个遭难了,我能撑得住吗?

能,也不能。我悲恸而更震骇,同时,如果不承认自己也确实感到一丝隐隐的释怀,那我就太不老实了;很多时候,人类就是如此复杂的混球。虽然他们和我如此亲密,但卡曼和汤姆刚好站在能把我彻底击垮的魔圈之外。魔圈里的那些人,珀尔塞还没染指,只要我们动作够快,我们的受害名单就会止于卡曼和汤姆。

“朋友?”

“是,”我仿佛从极其遥远的时空被他唤了回来。“我还好,怀尔曼,需要我帮忙就叫我,别犹豫。我可不想多添皱纹。”

我仰卧在床,瞪着天花板,银头箭搁在床边桌上。我听着海风有节奏地回旋,海浪有节奏地翻卷。我记得自己心里想的是:这将是漫长的一夜,随后,睡意便征服了我。

我梦到了小莉比的姐姐们。不是大刻薄鬼,而是双胞胎。

双胞胎在奔跑。

大男孩在追她们。

它有好多尖牙齿。

半梦半醒时,我的大半个身子都滑到了地板上,左腿还搭在床沿上,接着又昏昏睡去。窗外,风和浪继续咆哮。屋内,我的心也像拍岸的大浪在沉重地跳动。我看到苔丝在下沉——那些酥软、躁动的双手攫住她的小腿肚时,她便溺水无返了。那十足清晰的情境俨然是我脑海中的一幅可怕的画。

但是,让我心跳如锤的并不是梦境中的小女孩在青蛙样的怪物前逃命,也不是梦导致我从地板上惊醒过来,嘴里泛着金属味,每一根神经都好像在灼烧。事实上,当你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并惊觉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细节——比方说忘记关炉灶,而房间里已经充满了煤气味时——心才会跳成那样。

我把左脚也拽下地,它砰一声砸在地板上,如有千针在刺。我鼓牙咧嘴地揉了揉麻木的腿脚。一开始,完全像是在揉搓一块木头,但渐渐的又开始有知觉了。麻木感消失,但遗忘了重要事件的直觉却还在。

到底忘了什么?我对岛南之旅抱有很高的期待,指望去一次就能把这场令人作呕、痛恼不断的差事彻底了结。毕竟,最要命的障碍莫过于信念本身,只要我们明天不至于在佛罗里达的艳阳下连连倒退,我们就能冲破阻碍,有可能,我们会看到头冲下飞的鸟群。或许,我在梦中所见的巨大跳蛙般的怪兽会挡我们的路,但我也想到,那些把戏是如假包换的幻影——对付六岁小姑娘是绰绰有余了,但对成年男子未必行得通,尤其是配有银头箭装备的我们。

当然,我还会带着铅笔和画本上路。

我想,珀尔塞现在是怕我的,也畏惧我新掌握的本领。独自一人,尚未从濒死体验中彻底康复(事实上,仍有自杀倾向),我非但不是麻烦,或许还会很有用。因为,尽管埃德加·弗里曼特夸夸其谈,但并不真的拥有第二条命,埃德加只不过为他的残废身心换了个环境,从水泥森林挪到了棕榈树影下。但一旦我又有了朋友……看看我周围还有什么再伸手去……

那我就变得危险了。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重获她在世间的地位——这是肯定的;但除此之外呢?我真的不知道。但她肯定觉得,对极具天赋的独臂画家耍点恶作剧再好不过。我差点儿就把毒画卖到世界各地了,上帝啊!但现在的我已经和莉比一样,能和她针锋相对了。现在的我,是她第一个该阻止、然后消灭的阻碍。

“婊子,你晚了一步。”我喃喃自语。

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是能闻到煤气味道呢?

那些画——尤其是最具杀伤力的《女孩和船》系列——全都好端端地锁在画廊里,也如伊丽莎白所愿,撤离本岛了。据帕姆说,除了布仔、汤姆和卡曼,我们的亲朋好友没有谁买了速写。我本该倾尽全力不让汤姆和卡曼惨死,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布仔答应了要烧掉他的画,那还算好。就连杰克也没漏掉,还好他主动坦白了顺手牵画的小插曲。我觉得怀尔曼真是英明,还好他问了他。我只是奇怪他没问:我有没有把什么艺术品送给杰——

呼吸在屏息间仿佛凝固成了冰柱堵在胸口。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了。现在,就在风声呼号的暗夜深处。我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该死的画展上,却没想过在此之前——我有没有把画给过别人。

能给我吗?

我的记忆仍是执拗阻滞,却有时会跳现彩色印片般明丽的画面,足以令我讶异。现在,又跳出了一幅画面。我看到伊瑟赤足站在小粉红里,穿着短裤和吊带背心。她站在我的画架前。我不得不让她让开,才能看到深深吸引住她的那幅画。那幅我甚至不记得如何画出来的画。

能给我吗?

等她闪到一边,我看到了穿着网球裙的小女孩。她以背示人,却是画面的焦点。一头红发表明她是瑞芭,我的小情人、上辈子的女朋友。但她也是伊瑟——小船上的女孩——也是伊丽莎白的大姐阿德里安娜,因为那条网球裙是她的,裙边打着精致的蓝色花褶,(我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但我就是知道,伊丽莎白——当时还只是莉比——的画唤起了无数回忆,这也是其中之一。)

能给我吗?我就是想要这幅。

毋宁说,有什么东西想让她想要这幅。

帕姆说,我打给伊瑟。我没把握能找到她,但她刚好进门。

围绕在布娃娃女孩脚边的全是网球。还有很多漂浮在微漾的波浪上,朝岸边涌来。

她听上去很累,但她还好。

她好吗?真的吗?我已将恶毒的画给了她。她是我的甜心宝宝,她要什么我都不能不给。我甚至为她给那张画命了名,只因她说,艺术宗必须给作品命名。《游戏结束》,可现在这名字唤起的联想却像丧钟在铛铛鸣响。

客房里没有电话分机,我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手里还握着那柄银头箭。尽管我急于和伊瑟通话,但还是停下了几秒,瞥了瞥对门。敞开的门里,怀尔曼仰卧在床,像条搁浅的鲸鱼,发出轻轻的鼾声。他那把银头箭也放在枕边桌上,旁边还有一杯水。

我走过全家照,走下楼,来到厨房,这儿的风啸和浪声似乎比先前更响了。我抓起电话,听到……什么也没听到。

当然了。你以为珀尔塞会忘记电话吗?

我看了看话筒,看到小灯标出两条线路。也就是说,至少在厨房里,光光拿起无绳分机是不能拨打外线的。我默祷几句,摁下了标明外线1的按键。祈祷有功,拨号音传出。我移动大拇指要拨号时才发现,自己记不起伊瑟的号码。我的电话本拉在浓粉屋了,而此刻,她的号码也不在我的记忆储存区。

拨号音继续,电话仿佛在拉警报。声音不响——我已把话筒放下,搁在了流理台上——但黑影幢幢的厨房,却能让我想起各式各样的险情。暴力事件发生,警车闻风而动;救护车奔赴伤亡现场。

我摁断了电话,低头沉吟,额头靠在了杀手宫庞大且冰凉的冰箱门上。眼前的磁贴上写着“肥胖是新潮苗条”。没错,死亡还是新生呢。磁铁旁还有一本带吸磁的便签盒,附吊着一支短短的铅笔。

我摁下一号线按键,拨出了411。自动接听的话务员欢迎我拨打查号系统,再问我要查询哪国哪州。我说,“普罗维登斯,美国罗得岛”,仿佛登台演出似的说得字正腔圆。至此,一切还算顺利,但机器人在伊瑟的名字上卡壳了,无论我发音多么标准、吐字多么缓慢都没用。它把我转接到人工话务员,她帮我查了查,其实我多少已经猜到她的结论了:伊瑟的号码没有登记过。我告诉话务员小姐,我要和我女儿通话,事情非常紧急。她说,我可以试试请求她的上级领导代我联系,确认无误后才能告诉我号码,但必须等到东部时间早上八时。我看了看微波炉上的时钟,才半夜两点零四分。

我挂了电话,阖眼苦思。我可以把怀尔曼叫醒,问他的小红本里有没有伊瑟的电话,但令我万般煎熬的是:我总觉得那样会浪费太多时间。

“我办得到的,”我对自己这么说,却几乎毫无把握。

你当然可以,这是卡曼的声音,你的体重是多少?

我是一百七十四磅,成年男性普通体重是一百五十磅。我看到一串数字浮现在脑海里了:174150。这串数字是红色的。接着,五个数字转成了绿色,一个接一个的。我没有睁开眼睛就抓起那只短铅笔,在便签纸上写下:40175。

接下来,你的社保号码是什么?卡曼继续问我。

红色的数字在黑色中清晰地亮起来,其中四个数字相继转成绿色,我又按照次序把它们记在刚才的数列后,当我睁开眼睛时,纸上出现的是401759082,向下倾斜的笔迹仿佛醉后的涂抹。

没错,我认出来了,但还缺少一个数字。

没关系的,我脑海中的卡曼对我说,对挑战记忆的人来说,数字键盘电话犹如天赐之物。如果你能聚精会神,摁下已有的数字,就会轻而易举地摁下最后一个键。那是你肌肉的记忆力在起作用。

希望他说得有道理,我再次接到1号外线,摁下罗德岛的区码,再是759-0829手指没有一丝犹疑。也摁下了最后—位数。远在普罗维登斯的某处,有一台电话开始响铃。

“嗯一喂?……谁……是谁?”

那一刹那我肯定自己猜错了号码。接电话的是女性,但听来比我女儿老。老很多。而且像是噎了药。但我克制住自己,没冲口而出“打错了”并即刻挂断。她听起来很累,帕姆之前说过,但如果这真的是伊瑟,她岂止是累呀,简直是虚弱得要死。

“伊瑟?”

很长时间没有回答。我开始假定,远在普罗维登斯的那个不知名的人已经挂断电话了。我意识到自己在出汗,汗流浃背。自己都闻得到,活像树上的臭猴子。随后,对方又磕磕巴巴地重复了一句:

“嗯一喂?……谁……是谁?”

“伊瑟!”

没有回答。我感到她真的就要挂了。窗外,风声呼号,大浪拍岸。

“甜心小姐!”我大声喊起来,“甜心小姐!我看你敢不敢挂这通电话!”

终于有用了。“爹……地?”断句残词中恍然有一种惊奇。

“是,宝贝——是我,爸爸。”

“如果你真是我爸爸……”又停顿了良久。我仿佛能看到她在厨房里,赤着脚(就像在小粉红看着画中人偶和漂浮的网球时那样),头低着,头发垂在脸庞周围。神思涣散,或许濒临疯狂。这是第一次,我开始痛恨珀尔塞,也畏惧她。

“伊瑟……甜心小姐……我想让你听我说——”

“说出我的网名。”现在,那震惊的语调里分明又有了一丝狡猾。“如果你真是我爸爸,那就说出我的网名。”

我明白,如果我说不上来,她就会挂断电话。因为她已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那东西在愚弄她、折腾她、在她周边设下了它的罗网。只不过,那不是什么“它”,而是她。

伊的网名。

一时间,我又忘了个精光。

你办得到,卡曼说,但卡曼已经死了。

“你不是……我爹地。”电话那头神思涣散的女孩又打算随时切断电话了。

发散思维,卡曼冷静地提出建议。

即便那时,我心里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即便那时,即便以后,即便观在,即便,如此——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她。”伊瑟说。那种拖泥带水的拖腔,根本不像她。“我爸爸死了,我在梦里看到的。再——”

“如果如此!”我喊出来了,不再在乎会不会吵醒怀尔曼,根本没去想怀尔曼。“你是如果如此女孩!”

那头的沉默变得更漫长了。然后,“还有呢?”

头脑一片空白,太恐怖了,我继续发散乱想:阿丽西亚·琴斯,钢琴上的键盘——

“88”我说,“你是如果如此女孩88。”

又是长时间

的静默。简直永无止境。然后,她哭起来了。

“爹地,她说你已经死了。那种说法我信了。我梦到了,妈妈也打电话来说汤姆死了,所以我才会信。我梦到你很悲伤,走进了海水。我梦到退潮浪把你卷走,你淹死了。”

“我没有淹死,伊瑟。我很好。我向你保证。”

通话不太连贯,不时被哭泣打断。显然,我的声音多少稳住了她的情绪,但无法将她治愈。她总是心不在焉地转换话题;她提到了斯高图的画展,却仿佛是起码一周前的往事,还突然中断话头,说起她有个朋友因“太暴露”而遭到逮捕。这事让她放声狂笑,好像已经烂醉如泥。我问她“太暴露”是怎么回事儿,她又说没什么。她说那大概也是梦里的情形吧。现在她听起来又清醒过来了。清醒……但不对劲。她说,那个她是响彻她脑海中的一个声音,但也会从水池和马桶里冒出来。

我们说到一半时,怀尔曼走进来打开了厨房里的日光灯,再把他手中的银头箭搁在面前,在桌边坐下,他一言未发,只是听我讲电话。

伊瑟说她回到公寓的那一瞬间就开始觉得古怪——“阴森森的吓死人”,这是她的原话。一开始还只是恍偬迷离的感觉,但很快她就感到恶心了——就像我们沿着杜马岛路往南探险那天一样。晕眩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有女人的声音从水池里传出来,对她说,她父亲死了。伊瑟说,那之后她便出去散了会儿步,指望着新鲜空气能让头脑清醒点,但刚出门就觉得要赶紧回家才对。

“准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小说看多了,那是英语高级阅读课程的任务。”她说,“我还一直觉得有人在跟踪我。那个女人。”

回到公寓后,她做了点燕麦粥,心想,吃点清淡的东西或许能让胃舒服点,但看到粥又会犯起剧烈的恶心——每一次搅动,她都似乎能看到里面有东西。骷髅头。惨叫的孩子的脸孔。接着,是一个女人的脸。她脸上的眼睛多得数不清,伊瑟说,就是在粥琬里的女人说她父亲死了,还说她母亲尚不知情,但等她知道了准会高兴得开派对。

“所以我去屋里躺躺,”她说,没意识到自己用的是孩提时代的用语,“就是那会儿,我梦到那女人说的都是真事,而你在梦里真的死了,爹地。”

我想问她,她妈妈是什么时候给她电话的,但我怀疑她是否还记得那通电话,反正也无所谓了。但是,我的上帝啊,难道帕姆没感觉到异常吗,只是乏累?难道我在上一通电话里还没跟她说明白吗?她聋了吗?当然不会只有我听得出伊瑟语调里有恍然失神之态,这所谓的“乏累”。不过,也可能帕姆打电话时她的状态还没现在这么糟糕。珀尔塞很强大,但这不意味着她施展法术不需要时间。尤其,隔着千山万水。

“伊瑟,我给你的西还在吗?画着小女孩和很多网球的?我命名为《游戏结束》。”

“这是又一件荒唐事。”她说,我留神地听,发现她在努力把话说得顺畅些,醉汉被交警拦下时也会这样装清醒。“我本想把它拿去裱框,但之前忙得没空去弄,所以我用—枚图钉把它钉在大屋的墙上。你知道的,那间厨房兼起居室。我在那儿给你倒过茶。”

“我记得,”其实,我从没去过她在普罗维登斯的公寓。

“在那儿,我能看到它……看着……但后来,等我回家时……嗯……”

“你要睡着了?跟我说话时别睡着啊!甜心小姐,”

“没睡着……”但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轻弱。

“伊瑟!醒醒!你他妈的给我醒过来!”

“爹地!”她好像大吃了—惊。但也彻底醒过来了。

“那幅画怎么了?你回家后,出什么事了?”

“它跑到卧室的墙上去了。我猜,大概是我自己挪过去的——用的还是那枚红色图钉呢——但我真不记得自己这么做过。我想,大概是我想让它和我更贴近些,好笑吧?”

不。我一点儿不觉得好笑。

“爹地,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她说,“我也想死,像……像……像玻璃弹珠那样硬邦邦!”说完她放声大笑。我想起怀尔曼的女儿,我笑不出来。

“仔细听我说,伊瑟,你要照我说的做,这事很重要,人命关天。你明白了吗?”

“明白,爹地。只要别花太长时间就好。我……”打哈欠的声音,“……太累了。既然我知道你平安无事,大概就能睡个好觉了。”

是的,她能安睡。睡在用红色图钉钉在墙上的《游戏结束》之下。然后,等她醒来,就会觉得这次通话也是梦里的事,现实依然是她父亲在杜马岛自杀了。

是珀尔塞干的,那个死巫婆。那个臭婊子。

暴怒回潮了,就在那一刻,仿佛它从未离开过我。但我千万不能让怒火搅乱思维;决不能在语气里有一丝泄露,要不然,伊瑟会觉得我是在对她发火。我把话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然后伸出手,摸到水池龙头后的细长不锈钢水管。我用手掌死死地攥紧它。

“不用太久的,宝贝。但你必须先做完这件事,然后才能睡觉。”

怀尔曼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我。窗外,海浪如重锤坠下。

“甜心小姐,你的公寓里有什么炉灶?”

“煤气啊,煤气炉。”她又大笑起来。

“好。把画拿来,扔进烤箱里。然后关上炉门,打开烤箱。选最高档。把那东西烧掉。”

“不要啊,爹地!”她再次清醒过来,惊讶得好像我刚才骂了粗口,但也许没那么严重。“我超爱那张画啊!”

“我知道,宝贝,但就是那幅画让你现在不舒服的。”我又说了些别的,然后收声了。如果真是因为那幅画——毋庸置疑——那我也无需多费口舌。她会像我一样明白的。我攥着水管来回拧动,打心眼里希望攥在手心的是那婊子巫婆的喉咙。

“爹地!你真的以为——”

“我不是以为,是真的知道。伊瑟,听话,去把画拿来。我不挂电话。回来后,把它塞进烤炉,点火烧掉它。马上就去。”

“我……好吧,你等着。”

电话啪嗒一声被她放下了。

怀尔曼说:“她去拿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却传来一声脆响,冰凉的水柱喷出来,把我的手臂都淋湿了。我看到依然攥在手中的水管,又看了看断口参差不齐的截面。扳下的那截水管被我扔进了水池。水管的截肢里喷涌出哗哗的水流。

“我觉得她会听话的,”我停了停,又说,“对不起。”

“没事儿。”他跪到地板上,打开水池下的柜门,伸手越过垃圾桶和装垃圾袋的暗盒往里摸。他关掉了水闸,断臂的井喷渐渐止住了。“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劲儿,朋友。也搞不好你很清楚。”

“对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但并不那么诚恳。我的掌心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但我感觉好多了。清醒多了,也猛然意识到,曾几何时,这根水管也可能就是我太太的脖子。怪不得她要和我离婚。

我们坐在厨房里继续等。灶台上方的时钟好像走得特别慢,一秒一秒往前蹭,一圈一圈推动分针缓移。断管里的水只剩了潺潺一条细流。接着,我听到了伊瑟的声音,很轻,“我回来了……我把它放……啊!”她冷不丁地尖叫一声。我分不清那是惊讶还是痛楚的语调。或许两者兼有。

“伊瑟!”我喊起来,“伊瑟!”

怀尔曼慌忙站起来,屁股撞在了水池边。他双手摊开瞪着我。我摇摇头——不清楚。现在,厨房里一点不暖和,我却分明感到汗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伊瑟重新拿起电话时。我正在琢磨,接下去该怎么办——打给谁?她听来已是精疲力尽。却也完全像她自己了。终于像她自己了。“大半夜的啊耶稣上帝。”

“出什么事了?”我不得不强忍住拔高嗓门的冲动。“伊,出什么事了?”

“烧了。它被火点燃,然后烧光了。我透过烤炉的门看着它烧没了。除了灰,啥也没剩下。爹地,我得先去找块邦迪,你说得太对了,真的有什么不对劲,那幅画真的、真的有问题。”她虚弱地笑了笑。“该死的东西不想到炉子里去。它竟然反折过来,还……”她颤抖着笑笑,“我愿意把这伤口想成是纸割伤的,但看起来可不像,感觉也不是划伤,就像是被咬了一口。我觉得,那幅画咬了我一口。”

对我来说,她人没事是最重要的。对她来说,我人没事才最重要。我俩都没事。这就是愚不可及的艺术家当时所想的。我告诉她,明天再给她电话。

“伊瑟?还有—件事。”

“我听着呢,爹地。”她的声音完全清爽无恙了,又能主宰自己了。

“去炉边看看,炉子里有没有灯?”

“有。”

“打开那盏灯,告诉我看到什么。”

“那你又得等—会儿了——这是卧室里的电话。”

这次等的时间比较短,她回来说,“灰。”

“好的。”我说。

“爹地,你别的画呢?都像这张一样吗?”

“这事我会管的,宝贝,改天再细说。”

“好吧,谢谢你,爹地。你仍然是我的大英雄。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而我俩谁也不知情。我们从来都不知会发生什么,对吗?至少,我们在道别时互表了心意。我收到了她的爱,一句话而已,却意味深长,有些人的最后一次交谈就没这么好。后来的很多个不眠之夜里,我一直如此劝慰自己。

没这么好。

我身子一软,迈过怀尔曼,双手抱头俯在了流理台上。“看我这汗流得,像头猪。”

“大概和掰断伊斯特雷克家的水管有点关系吧。”

“真是对不——”

“再说一遍小心我扇你。”他说,“你做得很对。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救下爱女的命。相信我,我妒忌你。想来杯啤酒吗?”

“我会吐得满桌子都是,有牛奶吗?”

他在冰箱里看了一圈,“没有牛奶了,但我们有奶精。”

“那就给我一杯。”

“你是个病态的宝宝,埃德加。”说归说,他还是在果汁杯里倒了“一半一半”牌咖啡奶精,我一口吞进肚。然后我俩上楼去,走得非常慢,像远古雨林战士一样攥着各自的银头箭。

我回到客房,躺下,又开始干瞪天花板,我的手伤了,但问题不大,她的手也伤了;我是自己割破的。不知怎的,这两处伤很吻合。

桌子在漏水,我在想。

把她浸回水里,让她沉睡。

还有别的话——伊丽莎白还说过别的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更重要的事:伊瑟已经把《游戏结束》放进烤炉里烧成灰了,但也因此被割伤了——或说被咬伤了。伤口在她的手背上。

应该让她消消毒,我在想,也应该帮我的伤口消消毒。

我睡着了。这一次,不再有巨大的青蛙出现在梦里警示我。

太阳升起后,我被砰然巨响惊醒了。风依然强劲。比昨夜更嚣张,已把怀尔曼的—把沙滩椅撞在了大屋的外墙上。或许,那把惹人发笑的遮阳伞也未能幸免,曾几何时,我们在伞下初识,分享冻饮——冰绿茶,非常清凉爽口。

我套上牛仔裤,把别的衣服都留在地板上,包括那把银头箭,我不认为爱莫瑞·包尔森会在光天化日下再次拜访我。走到怀尔曼的房间时,我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其实早就听到他的鼾声了。还是仰卧,但这次,双臂左右摊开。

我下楼去了厨房,在断裂的水管面前摇摇头,昨夜用的果汁杯还在水池边放着,底部凝着奶精。我在橱柜里找出一只大杯子,倒满橙汁,橙汁罐是我从储藏室拿出来的。海湾上的风很猛烈,但挺暖和的,把我眉梢鬓角浸透汗水的头发往后吹。感觉很好,很舒心。我决定到沙滩上走走,在海边把橙汁喝完。

在木栈道上走到七成远,我停下了脚步,想抿一口橙汁。橙汁倒得太满了,走动中,泼洒出来落到了赤足上。我都没去留意。

那不能说明什么。我想让自己相信,却稳不住手里的水杯。它足以说明一切,一眼望见时我就心知肚明。我把杯子扔到海滨燕麦草丛里。撒腿跑起来——用那一年埃德加·弗里曼特特有的—瘸一拐的方式跑。

足足用了十五秒,我才跑到木栈道的尽头,也可能没那么久,就在那儿,我果然看到三只网球漂浮在浪尖上。六只。然后,八只。大多数都在我的右手边——朝北漂去。

我都顾不上看路,结果,从木栈道上踏空一步,跌在沙地里,双手挥舞着以求平衡身体。踏上沙地时我仍在跑,要是重心刚好落在没有受过伤的腿脚上就不会跌倒,可偏偏就是右脚着地。剧痛扭曲着向

膝盖、臀部火速蔓延,我四肢摊开跌倒在沙地上了。距离鼻尖六英寸,便是一只天杀的网球,毛茸茸的绿毛浸透了海水。

球的—侧印着邓洛普的商标,字体黑漆漆的像是咒语。

我挣扎着站起来,放眼眺望海面。只有少数几只网球漂在杀手宫前,但北边远处,向着浓粉屋的方向,我看到的是一条浩浩荡荡的绿色漂游带——起码有百余只网球、乃至更多。

那不能说明什么,她已经安全了。她把画烧了,安全又舒坦地躺在千百英里以外的公寓里。

“不能说明什么。”我说出声来,风吹头发,已不再和煦舒畅,而是冰寒刺骨。我—瘸一拐地朝浓粉屋走去,赤足踩进潮湿、结实又闪亮的沙地里。前面的鹬鸟群惊飞而起。涌上沙岸的小浪还时不时地推送一只网球到我脚边。现在,竟有那么多网球散放在浸在水里的硬板盒套上。随后,我看到有个板条箱大敞着,箱子上印着“邓洛普网球公司”和“工厂弃物”、“非罐装”等字样。围绕箱子的,便是在海浪上弹跳漂浮的网球。

我越跑越快。

昨夜我没有锁门,钥匙插在锁眼里,一进门看到留言灯在闪,我便用蹒跚的步态冲到电话机前。摁下播放键,冷冰冰的机器人用男声说,这条信息储存于清晨六时四十八分,也就是说,不足半小时之前。接着,帕姆的声音冲出来了,我埋下头去,只有遇到玻璃爆裂,你才会那样深深地埋下头,生怕尖利的玻璃碎片用如刃的锯齿边扎进你的脸。

“埃德加,警察打来电话,他们说伊瑟死了!他们说有个叫玛莉·爱尔的女人进入她的公寓,杀了她!她是你的朋友!佛罗里达的艺术同仁把我们的女儿杀死了!”她号哭起来,顾不上保持斯文姿态……接着又狂笑,那种笑声太恐怖了。我分明觉得,那些飞将而来的玻璃片深深刺人了我的脸孔,“你这个混蛋,给我回电。回电好好解释。你说过她会安全的!”

哭声不绝。直到电话挂断。接着便只有僵死循环的拨号音。

我伸出手,摁下答录机的开关,这才让一切静下来。

我走进佛罗里达屋,望着依然在海面上漂流的那些网球。我觉得自己分身了,就像有另—个我在观望这个我。

死去的双胞胎在我的画室里留过口信——我们的妹妹在哪里?难道她们指的是伊瑟?

我简直能听到巫婆在得意地狂笑,看到她频频点头。

“你在这儿吗,珀尔塞?”我问。

风从纱窗里吹进来。海浪有节奏地匀速拍岸。海鸟在海面上飞翔,嘶叫。我看到沙滩上还有一只劈裂的网球板条箱,已经半埋在沙里了。海里的宝藏;翡翠汤里的废料。她是在观望我,没错。等着我走向崩溃。千真万确。她的——什么?守卫者?——或许在白昼里沉睡,但她不用。

“我赢,你赢。”我说,“但你觉得胜券在握了,是不是?聪明的珀尔塞。”

她当然聪明。她已经耍了我很久,我有个直觉,就在希伯来人还在埃及的热带丛林里孜孜求生时,她就已经很老了。有时候她沉睡,但现在醒了。

对她来说,也没有鞭长莫及之说。

我的电话响起来。我又走回去接电话,仍然感觉有两个埃德加在走,立地的肉身之上,还有另一个飘浮在埃德加的头顶。这次是达瑞奥。他听上去很生气。

“埃德加?你留的是什么鬼话?不许卖——”

“现在不行,达瑞奥。”我说,“别说了。”我切断电话,拨给了帕姆。现在我不用思索,号码便自然而然地出现,肌肉的记忆力彻底掌控了一切。我突然意识到,人类若只有这类记忆,大概会过得更舒坦吧。

帕姆冷静多了。我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药,但很管用。我们说了有二十分钟。她始终是边说话边抽泣,并时不时地控诉我,我毫无招架之力,她的愤慨渐熄,又回到迷惑不解、悲痛欲绝的情绪里。我摸索到了关键点,至少当时以为是。但还有—个关健点是我俩都忽略了的。智者曾说,看不见的敌人你就打不着,负责此案的警察是在电话里对帕姆介绍了情况,但他没打算告诉她,玛莉·爱尔把什么东西带去了我女儿的公寓。

除了枪——那就不用说了,一把贝雷塔。

“警察说她准是开车去的,几乎一路直奔没有停。”帕姆呆呆地说道,“她绝不可能带着手枪上飞机。她为什么这么干?又是因为一幅该死的画吗?”

“当然是。”我说,“她买了一幅画。我都没想到。完全把她忘了。没想到还有她。我担心的只是伊瑟那该死的男朋友。”

我的前妻用极其冷峻的口吻——哪怕那是虚假的药后反应,“是你干的。”

是的。是我。我本该想到,玛莉·爱尔肯定会买一幅油画的,起码会有一张速写,她也肯定会挑《女孩和船》系列的某一张——也就是最有毒害力的那些画。而且,她无需让画廊装框托运或暂时寄放,因为她就住在坦帕的中心地带。据我猜想,在她用那辆老爷奔驰车送我去医院的时候,那幅画大概就已经搁在后备箱里了。她会从医院直接回戴维斯岛上的寓所,那儿就有自动安保系统,该死的,那就是朝北开。

这些事,我猜也猜得到啊。毕竟,我见过她,知道她对我的画有何看法。

“帕姆,这个岛上有非常恐怖的恶事正在发生,我——”

“你以为我在乎吗,埃德加?包括干下这种事的女人?你害得我们女儿被杀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跟你说话。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宁可挖出眼珠子也不愿意再看一眼你的画。你就该被起重机压死。”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蓄意的恶毒。“那才会有大团圆结局。”

静默了几秒钟后,我又听到了拨号音,我真想把电话机狠狠摔向对面的墙,但飘浮在上的埃德加对我说不。那个埃德加飘在我的头顶,他说,那样反而会让珀尔塞得逞。于是,我轻轻地放下电话,之后的一分钟里,我呆呆立在原地,身子摇来晃去,活生生的,可与此同时,我十九岁的女儿死了,不仅中枪、还被疯狂的艺术评论家拖进浴缸里淹死了。

我走出门去,步履缓慢。门就让它开着。现在,似乎也没有锁上的必要了。门外倚墙靠着—把扫帚,用来清扫人行道上的沙石。我看到它,右臂就痒起来了。我抬起右手,在眼前摊开,看不到它,但我握紧又松开时,我能感觉到肌肉的弹力。也能感到几只尖锐的长指甲抠人掌心的痛感。还有几只指端短短的,感觉很毛糙。准是折断了吧。鬼手的鬼指甲遗落在某处——或许就在二楼小粉红的地毯上。

“滚。”我对它说,“我不想再要你了,滚开,去死吧。”

那只手没有走。它不愿意。连着它的那条胳膊也不愿意,手痒,悸动,痛楚,它拒绝离我而去。

“那就去找我女儿,”我说着,眼泪哗哗流下。“把她带回来,你怎么不去了?把她带来给我。只要把她带回我面前,你想画什么我都会画的。”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一个独臂男人,带着幻觉中的痛。惟一的幽灵是他自己的,就飘荡在他肉身之上,体察着这一切。

诡异的触感在我的皮肉上蔓延得愈来愈盛。不再仅有悲恸令我落泪,难受可怖、永远挠不到的痒痛也会逼得我哭。我操起扫帚,气得想把它一折为二,却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办不成这件事——独臂人无法把搁在膝盖上的扫帚折断。我又倾身靠在墙上,用健壮的左脚踩住它。这下踩断了,扫帚头飞了出去,我把断口尖利的扫帚柄举到眼前,对自己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我顺着房角往下走,走到沙滩上,意识深处还注意到浓粉屋下的海贝在大声喧哗,海水滚滚冲入那阴暗处、又急急退出。网球散落各处,俯拾皆是,当我走近浸透海水、却越发闪亮的包装盒时,突有闪念,想起了伊丽莎白对怀尔曼说的第三句话是:你会很想,但千万别。

“太晚了。”话音出口,我和头顶那个埃德加的连线就断了。他越飘越远,我也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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