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花卷车站搭往东京的东北新干线上,志方一直惦记着其中一首俳句,一路就这么回到舞鹤警署,一整夜没睡却还是解不开高津写这首俳句时的心情。志方挥去睡意,一次又一次把那首俳句大声念出来。

“归华散落何处呢玻璃镜”

与睡魔奋斗了几小时,反覆再三地咀嚼之后,他终于发现不太对劲的理由。

志方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打给大月。这时还不到清晨五点。

“抱歉这么早吵醒你。那句集里隐藏着重大的意义。”

“等等,志方兄,你先别说,在署里等我。”

大约十分钟后大月出现在警署。

志方一看到大月,立刻把原稿影本拿起来说。

“稿子,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我一离开薰风堂出版就读了。鸿山秀树他祖父隼人先生,是被人砍下脑袋死的。”

“这本句集太惊人了。我可能从里面找到作者的目的了。”

“什么目的?”

“嗯。我一直很疑惑‘归华’在这个俳句里的位置。在此之前,都是有了手记之后才有俳句。先说明写句的心境和题材的事件,让人比较好了解。然而,这句话,却是在‘最后的句会’之后作的,没有任何说明。与前面的安排完全不同,很难让人理解。”

“你说的对。原本的架构是读过故事的片断就能了解句意。但‘归华散落何处呢玻璃镜’的位置却相反,感觉上好像先有了俳句,然后才说明状况。”

“所以此句的解释就是关键。归华是花季之外开的山樱花。将它取‘归端’同音的话,那就可以解为,虽然不知何时可以回日本,但就快要能动身意思。‘散落何处呢’指的是朋友如同花瓣散落,四分五裂,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到这边为止,算是一句咏叹虽有归乡之喜;亦是与友分别之惆怅的句子。问题在后面。”

“玻璃之镜?”

“玻璃指的是净玻璃吧。净玻璃之镜是亡魂在阎罗王面前时,映照出他生前种种行为的镜子。以此来判断他该是去地狱还是极乐世界。高津到达西伯利亚时曾写了‘阎王也吐出白色火焰的冻原’的句子,可知他把西伯利亚当作是地狱。明明要从地狱出来了,却站在净玻璃之镜前接受阎王的审判。这句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不像是归乡之际所使用的词句。”

“花瓣散落在映照自己一切善恶行为的镜子上。当我正想着这句要怎么解时,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景象。”

“什么景象?”

“就说山樱花吧。花瓣有五片,于是我想到花瓣各自散落在净玻璃之镜上的情景。我思索着在说明鸿山斩首事件之前,插入这首俳句的意思。这是高津给的讯息。句会的五名会员中,有人就是杀害中尉的凶手。”

“你是说除了高津之外,其他四名当中有人斩了中尉的头吗?真令人吃惊。句集里竟然隐藏了这样的讯息。”

“不,是五个人。从高津任何事都逆来顺受的性格看来,好像是不可能做出斩人脑袋的事。可是他的剑道也有相当段数,而且正因为他总是挨打的性格,悔恨之情也比别人强。”

大月说这话时,搜查本部的电话响了。

志方瞄了一眼时钟才拿起电话。

时间指着早晨六点。

“哦,是志方兄。鸿山秀树找到了。”

是石渡本部长自己打来的电话。

“在哪里?”

“洛北的西贺茂,冰室神社的后面发现了他的尸体。”

“已经往生了吗?”

“这个季节的冰室神社,再怎么都会被冻死的。尸体还没有开始腐烂,有动物咬过的痕迹。但是从五官容貌,可以断定就是本人。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指示他们进行指纹比对。”

“可以确定死因吗?”

志方一面飞快地记下重点,一面问。

“正在等待司法解剖。从裤子的口袋里找出一只折了的竹筷,会不会是之前提到的天平?”

“上面绑着线吗?”

他把塑胶袋拿起来把玩。

“有一条用什么东西勾住的线。”

“在正中间的地方?”

“对。正好分成两等分。”

“那是天平没错。”

“是吗?那就表示有可能是从高津家拿出来的喽?”

“如果看起来一样陈旧,材质也相同的话,可能是用来当作筷子的另一根。比对指纹之后就可以一清二楚了。”

尽管发现了尸体,志方倒并不惊讶。他会为尸体挂上名字,在心中为死者默祷,然后到处奔走寻找杀人凶手。他之所以能工作至今,都是因为他相信让凶手尽早落网,就是告慰被害者最好的方式。

就算看见尸体,他也没什么感受。他知道人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也很能了解一个人的死会给四周带来多大的影响。

成为一个刑警之前,必须是个人。不能在不断见到人们死亡以后,习惯成自然。昨天他才知道五十八年前,一个十八岁少年如何在极限的状态下挣扎求生。志方注视着桌上的手稿影本。

现在所有事件的源头,应该在西伯利亚的战俘集中营里。集中营里俳句同好会的五位成员,若是都有看到玛莉亚遇害、鸿山秀树失踪的新闻,说不定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看来应该去找俳句同好会的成员谈谈。

“上鸭署的初动搜查班立即出动配合。大伙正在研判尸体是不是鸿山的时候,他们跟我取得联络,也比对了照片。志方和大月,你们两人向上鸭署报到。高津已被列为最重要关系人,发布在全国查缉专刊上。”

发现手工天平,并不表示人是高津杀的,只是显示高津的确与玛莉亚最后的同行者有过接触。动机既不明朗,案情也混沌不明,但凶手的轮廓已大致可见。没有经历过集中营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天平的意义的。

“本部长,高津所写的句集手稿上,透露了秀树祖父隼人的死因。”

“那东西信得过吗?”

“我认为他应该不是说谎。”

“总之,你们先去上鸭署待命。”

志方咳了几声,挂断电话。

“志方兄,你还好吧?”

“多谢关心,只不过是感冒。看完句集之后,回到警署睡觉,就觉得喉咙痛、关节也酸疼,看来是被西伯利亚下来的冷气团给冷到了。不过,这稿子得让本部长看看才行。”志方开玩笑似地说。

“你现在还能走吗?”

“这点小感冒没什么了不起的。”志方说完便戴上口罩,压低声音把石渡说的事告诉大月。

“高津的嫌疑变得越来越大了。”

“总之,非得早点找到他不可。”

“你担心他可能自杀吗?”

“恐怕就跟他那时怀着凌云壮志,前往满州是一样的吧。若是他杀了秀树,应该有自我了断的准备。”

“高津就是真凶吗?我没见过高津,只能从句集中了解他。”

志方觉得大月对高津产生了移情作用。集中营的生活与艰忍不拔的青年,打动了他的心。

“那么你不认为他是会杀了人逃亡的人,对吧?”

大月边说边走,随即坐入署前准备好的车。

“跟我的印象有点出入。”

“怎么说?”

“在货运列车上时,学长士兵不是死了吗?”

“被苏联兵给踢下去的那个。”

“高津的价值观自此产生了变化。他就算忍受俘虏的屈辱,也不想死。让人感受到他对生存的执着。”

汽车从舞鹤若狭快速道路进入绫部市,再转进京都纵贯车道,沿国道九号进入京都市。

“我倒不觉得他对人生有什么执着。你看看他过的是什么生活?一点乐趣都没有。故意不留下任何值得保存的东西;为了让自己不方便使用,钱都藏在壶里埋在土下。人哪,若是没有值得守护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死了。”

途中,志方在龟冈附近的药行买了感冒药和提神饮料,用饮料配着感冒药服下。

“即使如此,高津还是活下来了。他也明白生命的重量。”

“大月认为,高津是杀了人逃走吗?熬过了生不如死的岁月,现在说什么也不想死。”

“我没这么想。”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

“所以说,他若是没杀秀树的话……”

“什么?你是说高津不是凶手吗?”

“嗯。”之后,志方便不再出声。

在五条通与堀川通的十字路口往北走,到达北山通前的上鸭署。

两人在上鸭署与石渡会合,前往发现尸体的现场。

由北大路通往西,转到北山通上,一直走到底就是鹰峰。鹰峰的特色是上坡道的陡峭度以肉眼即可看出。在京见隘口附近开始,沿路都是一整片杉林。从那里一路下坡,切到山路再往下就到冰室聚落。

据说从前到了盛夏,会从冰室这里送冰块到皇宫。虽然冰块运到京城已经大都融化,但宫廷还是留有夏日吃冰的记录。由此可见市内与冰室的温差有多明显。冰室神社的四周全为北山杉所围绕,必须徒步才能到达现场。

“好冷啊。志方兄没问题吗?”

“这么冷简直就是天然冰库嘛。”

穿过小小的鸟居牌楼,再往里头走去。上鸭署的两名刑警后跟着石渡,隔几步则是大月和志方。

“恐怕就连京都市里面,也很少人知道郊外有这种地方吧。”

石渡对背后的大月等人说道。

“开车到附近,还得靠步行进去,难道是背着尸体上来的吗?”

石渡说,根据鉴识官的诊断,勒死的可能性很高。

与杀害玛莉亚的手法类似。颈部没有手指勒痕,像是整个颈部遭到压迫致死。研判是用一条很宽的布或手腕绞住颈部。

“又是裸绞吗?”大月问道。

“同一种手法哩。”

志方一边说,再度咳了起来。

这里有两三天都没下雨。尽管如此,地面堆积的枯叶还是湿的。就是它让体温快速下降。

“温差真大。直肠温度也很低吧。”

石渡确认似的说。

人死之后,直肠温度在二十四小时后会与外界气温相同。志方想起法医教科书上的叙述。

“死亡的推测时间,恐怕跨距很大哦。”

“玛莉亚的尸体是丢在水中,所以没什么僵直;鸿山的尸体则在低温保存下不易腐败。就只能从胃中的内容物来判断了。明天傍晚,分析结果应该可以出来。”

领头的刑警停下脚步。

前面是一个微斜的坡,地面满是枯叶。杉树干围了封锁线,正中央凹陷成一个钵形。就是在其中发现呈抱膝姿势的秀树。

发现的人是一位经营林业的男性。他每星期都会到冰室神社参拜,顺便采些山菜。尸体虽然被枯叶盖住,但还是露出了头发。他本来以为是动物的尸骸,走近一看,竟然有人类的手和脚。

动物正准备过冬,所以会在土里挖洞。身体到处是被动物咬过的痕迹。

“能把尸体运到这里来,真不简单。”志方喘着气说。

鸿山是中等身材,想到如何搬到这里便让人踌躇起来。尸体比想像中更重,搬运起来不太容易。对于比鸿山矮一个头的高津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是用什么方法把鸿山引到这里,再在这里勒死他,那就轻松多了。考虑到高津的身高、年龄差,被死者反击的可能性极高。很可能是趁其不备,或是下药让他昏倒。虽然他们身高有差距,但绞杀的话还有一种“地藏背”的手法。就是把绳子绕在脖子上,背靠背地把对方背起后拉紧绳子。如果他用的是裸绞,就必须挺起身,背着被害人进行绞杀。这么一来,就看谁的力气大了。若说有什么可使人超越近四十岁的年龄差距,那就是退伍军人的杀人技术了。

为什么特地跑来冰室呢?车子是怎么调配?鸿山如果是活的过来,可以把计程车考虑进去。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杀害才运来这里,那没有自用车的高津就只能偷或是租了。或许真如大月所说,凶手并不是高津。

高津见到玛莉亚的尸体后,立刻追上鸿山吗?他能在警察找到之前,就追到失踪者吗?现在大家都是满肚子问号。

已经做完周边人家的访谈,全都没有看过可疑车辆等有力的目击证词。

“大月,你来看看这里,好像有股冷气冒上来。”

志方朝尸体发现的凹地探出脸说。

“我看是你的感冒加重了吧。”

“把尸体丢在这么寒冷的地方,是对西伯利亚战俘之孙的讽剌吗?”

站立时还未感

觉到,针刺般的寒冷,传到志方的手上。

“冷得有点疼呢。”

“就是啊。冷到这种地步,就像停尸间。”

志方忍住喷嚏说道。

“遗物只有刚才跟志方说过的天平,和鉴识官采集的毛发。”

“毛发会是高津的吗?”

“如果是高津的头发,那可是重要的物证。”

石渡看着志方。

“高津和鸿山秀树有过接触吧。”

大月静静地站着,看着志方。

“我们不得不这样认为。玛莉亚被杀,为了报复所以把鸿山给杀了。但是,鸿山杀害玛莉亚的动机不明。”石渡说。

“我想请本部长也看看高津写的句集,该本句集里似乎隐藏这次事件的根源。鸿山祖父的过世不是病故,也不是意外,而是一桩杀人事件。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就是你在电话里说的。”

“是的。”

志方拿出信封。

“我刚开始读的时候也怀疑它是不是杜撰的,因为再怎么说它都是自费出版的句集。我不敢保证所有的内容都是事实,但是高津不但想出版,还想登报纸广告。此举应该隐藏着什么企图吧。两者一定有所关联。能不能听听本部长您的意见呢?”

石渡说他马上读,便回到车上。

车里的暖气开始发挥效力,坐在助手席的志方又喝掉一罐提神饮料。

“拜读了。”

后座的石渡脱下外套,开始读起原稿。志方看他读稿,不顾大月的劝阻,又打开了一罐提神饮料。

“回警署吧。”石渡咳了一声说道。

志方看见石渡按了按眉头。大月把车先开到鸟居附近,然后转了一圈方向盘驶上陡坡,往京见隘口开去。

“高津似乎很尊敬川崎,但他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石渡说道。

“虽然他不是个敢正面迎击的人,但心中却有股不为人知的坚强。因为枪口抵在他脑门上时,他并没有狼狈求饶。”

“你们说,这本句集里隐藏着事件的真相?”

石渡一面整理思绪,一面问前座。

“不知本部长能否听听我的想法?”

志方瞄了驾驶座的大月一眼,对后座的石渡说。

“你说说看。”

“这本句集前半部与后半部的节奏明显不同。我是这么推理的。高津不想让这段空前惨烈的西伯利亚战俘经历被人遗忘,所以,他想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出版句集。但是进行到一半时,有一件他说什么都不想提的事。那就是鸿山中尉事件。不对,我觉得这件事想避也避不掉。我对高津的脾气多少有一点了解。所以,如果是他杀死鸿山中尉,那么写这本句集的目的便是忏悔。然而,当高津看到玛莉亚的死讯时,丢下与出版社业务员见面的约定,留书写着‘可能已经迟了一步’便去见玛莉亚。所以我的看法改变了。如果是自己忏悔,那么既没必要延期出版,也不应觉得太迟。因为他是写给从前的战友看的呀。再者,玛莉亚来日本是突发事件,高津并不知情。也就是说,这本书并不是忏悔。”

志方把“归华散落何处呢玻璃镜”的解释说给石渡听。

“五个人在净玻璃之镜前等候,表示五个人里面有一个是凶手。而排除了高津,也就是说,读了这本句集,句会的四个人应该知道它在指谁。”

“你是说他希望那四个人读到这本书?”

握着方向盘的大月问道。

“我认为他希望给凶手看。也就是说凶手就在其中,对方看了就懂。只是他不能指名道姓地说出来。他大概是想自己做个了结吧。缺点是他无法保证其他四人一定看得到这本句集,因此除了高津之外,是不是也有别人知道凶手是谁呢?”

志方说完闭上眼睛呼了口气。

“玛莉亚。”石渡说。

“是的。她访日的目的就是去跟凶手见面。是玛莉亚自己约对方在舞鹤港见面的,因为没有比这更容易辨认的场所了,但对方却下手行凶。”

而协助她的就是鸿山秀树,被斩首的隼人之孙。

是为了报仇,还是正义感使然,或是还有其他原因?总之,秀树所担任的,是为凶手和玛莉亚牵线的角色。

“玛莉亚可能掌握到什么证据吧?凶手看到证据,一时冲动才失去理智。”

志方的话被急转弯打断。

“可是这件案子已经过了法律时效。现在还有杀死玛莉亚的必要吗?”

“这也是我觉得头痛的地方。”

“但是志方的推理,的确有成立的可能性。”

车子从鹰峰下来后左转,向东行进,北山跑到左手边。

“凶手找了个好理由,把玛莉亚与鸿山分开,然后分别杀害。玛莉亚是在舞鹤西港喜多码头被杀。之后,他又开车将秀树带到冰室去丢弃。问题是高津的行动。他立刻察觉到玛莉亚和鸿山此行的意义,所以也和凶手有了接触。”

“说的对。将鸿山隼人事件与玛莉亚这条线连结起来的话,凶手便指向当过俘虏的这些人。况且高津本来就想利用句集,做个战后大清算,自然马上就懂。但是,当高津知道隐瞒过去的罪恶,使凶手犯下新的罪行时,一定感到忐忑不安。志方兄恐怕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高津的。”

“当初看到他大声痛哭,还以为只是因为失去了玛莉亚而痛心。现在回想起来,应该也含有自己认识的人再次犯罪的懊悔之情吧。那个让他祟拜的对象,一定是在他短暂的青春时光中与他有过一段深厚感情的人。而在集中营里肝胆相照的,除了句会成员之外,再没别人。高津如果活着,一定会想让凶手负起责任;可能叫他去自首,或者自己打算去向警察通报?然而连他也消失踪影超过一星期。说不定高津也被杀了。”

“天平的意义呢?”

“应该是想嫁祸在高津身上吧。”志方朝着大月说道。

“我曾经怀疑高津会不会行凶后畏罪自杀?但是听了大月的话,我又想了一下。你不是说,你感觉到他对生存的执着吗?听了你的话之后,我觉得自己的推论有些不够成熟的地方。没错,我察觉到,自己被这本句集打动正是不够成熟的地方。高津一点都不强悍,但他活下来了。他遍体鳞伤却没死掉。这就是高津既弱也强的地方。他是绝不会杀人,也不会自杀的。”

“让我整理一下。志方。这点对犯人来说有利吗?高津把自己牵涉进这个案子,应该在他意料之外吧。若是他没发现报上的新闻,为了确认玛莉亚的死而到舞鹤警署的话,任谁也不会把玛莉亚遇害事件与高津连在一起。不是吗?”

石渡为了确认志方的话,而问着。

“那个天平对高津来说,是经历集中营生活的象征。他在报上看到玛莉亚和鸿山的名字,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正打算用句集委婉道出第五十三集中营杀人事件的始末。他跟鸿山秀树虽然并不相识,但他知道那是鸿山隼人的子嗣,于是带了天平出去想告诉对方什么。凶手可能反而将高津出示的当年纪念物,当作将高津扯入相关事件的工具。也就是说,下毒手的人肯定知道天平不只是折半的竹棍,而具有某种意义。”

志方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

回到舞鹤警署,立刻决定了今后的搜查方针。根据志方的推理,首先锁定在玛莉亚与鸿山隼人相识的战俘集中营里的士兵。透过厚生劳动省的回归援护局与全国战俘补偿协议会,取得了苏联内政部军事俘虏拘留者业务管理总局所保管的“身分调查书”,按着高津句集原稿中出现的姓名与军阶,锁定其中几个人物。

同时间也进行物证搜查,准备逮捕后提起公诉。

志方对于上级肯采纳自己的看法十分高兴。但他在意的倒不是自己的推理受到肯定,而是没有把高津视为犯人的这个推论。若是将高津列入嫌疑,那就中了凶手狡猾的诡计。他相信自己有看人的眼光。

志方突然说他想去一下发现玛莉亚尸体的现场。伫立在现场,他更想做的是对死者的凭吊。过了晚上七点,码头上吹来的风益发寒冷。

“确定了玛莉亚死后,高津去了哪里呢?”

“你这样对感冒不太好啦。”

尽管石渡说过,高津可能已经被杀;但志方心中希望他还活着。

“在集中营经历过那么痛苦的日子,若是这么白白死了,高津的人生就太凄凉啦。”

志方提高了沙哑的声音说道。

“朝仓小姐呢?”过了早上十点还没见到晶子的身影,槙野有点担心地向部长问道。

“她今天休假。说是身体忙坏了,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病来磨。”

部长发出令人不快的嘿嘿笑声。

可是槙野却开心不起来。他知道晶子并不是身体不适。她一定是回老家去应付母亲的任性要求,并且跟嫂嫂低头赔不是了吧。对晶子来说,出外跑业务,向客户说明计画,订定出版条件,才是她最擅长的工作吧。

槙野把桌上的笔记电脑插上插头,打开信箱查阅一下数量不到晶子三分之一的客户,有没有交稿或提出问题。

有一封邮件进来,是晶子发的。这是槙野第一次接到她的信。

他带着少许期待打开邮件,但内容只是把她休假期间要槙野执行的工作条列出来。最后她用女性的口吻说了句“麻烦你啦”作为结束。这句话让槙野小乐了一下。

条列的工作量很多,令他觉得晶子的休假恐怕不只一天。她一定是打算到了明天再以身体还没好为理由,继续休有薪假吧。由于她是个优秀的人才,从一进公司就没休过长假。

“部长,朝仓小姐交代我的工作,上午有一件,下午有三件业务,还要去一家A级书店谈专用陈列架,以及确认中央广告社合作的报纸广告,我是否可以不必再回公司了?”

“如果是朝仓小姐的指示就没问题。不过,你要把业务日志确实传邮件给我。”

在晶子的指示中,还有四件工作。

“是,那我出去了。”

他把晶子在邮件里附带的企画书列印出来,然后走出薰风堂。

十一点,他来到约定的高中女生家。从公司搭京滨东北线,再徒步二十分左右到达一栋公寓大楼。

虽然是星期一,但刚好是那女孩就读的私立高中校庆的日子。于是她和母亲一起加入讨论出版之前的流程。

这个女孩之前参加薰风堂出版主办的小说创作,并且入了围。若是照往年的标准,她肯定是落选的,但评选委员判断趁着“最年少热潮”可以成为话题,因此强力推荐她。评选员是公司里的人员和相熟的评论家。

全书以手机简讯构成,他花了相当时间才习惯这样的文体。故事描写的是在学校里和一个从未交谈的男孩热恋,流露出十六岁少女情窦初开,对异性的畸型情思。轻妙不沉重的简讯文章,评审评价为极具现代风格。

实际见到面时,女孩既没染发,而且端庄有礼。母亲气质高雅,父亲是个眼科医师,洋溢着富裕家庭的味道。

这个创作比赛没有奖金,但是可以出版。版税是再版后才给付,对出版社来说,既可以增加印量,又有宣传效果,是不可多得的作品。

“一定要包装得精致一点。”

说明完所有事项后,女孩突然冒出这句话,显得有些唐突。母亲也表示多出来的花费愿意自行负担,希望能指定某位有名的插画家来设计。

槙野二写下她们的期望后,离开少女的家。就算不找指名的插画家,他也有自信能满足对方的要求。

出了东京车站,想去站内的咖啡店吃午饭。一点钟要将检查完毕的绘本色样交给作者校对。

虽然是午餐时间,他还是选了一家咖啡比餐点好的店。然后打开手机。

“午休了没?”

“我说老哥,你是不是没别的对象可以讲电话啊?”

“我特地抓紧空档打电话给你耶。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朝仓小姐是哪里人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了?你别老是动些歪脑筋胡思乱想。”

“好吧,因为老哥是M男嘛。”

“别什么M不M的,好吗?”

怕被周围听到,他猛地降低音量。

“听说铁女病倒了,在家休息啦。”

“休息就休息,跟她是哪里人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好奇,怎么不自己问?”

他把在屋顶听到的晶子家状况简单的说了一下。英美好一会儿没反应。

“喂,英美,你还在听吗?”

“原来是这样,世上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呢。我完全不知道她的事。”

她沉默了半晌,连珠炮地说。

“所以我才在想,她是不是回到哪里去了。”

“福岛县一个叫饭坂的温泉小镇。有一次我们企画小组的员工旅游去过。我问她有什么地方好玩,她说她老家附近有个旅馆,如果可以接受的话,她会帮我们介绍。后来多亏了她帮忙,我们还得到破格的优惠咧。”

“温泉街啊。”

“老哥,你性格虽然淡泊,但很爱钻牛角尖。搞不好她真的是感冒。”

“她那种人是烧到三十九度也会来上班的。”

“三十岁的女人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啦。我帮你打给她好了。”

“啊,别,不用了啦。”

“胆小如鼠!因为你已经浪费了我宝贵的午餐时间啦。等等。”

“喂!喂!英美。”

电话挂断后,他有些坐立不安。喝了两杯咖啡压压心情,开始读起一本热门的推理小说。但他追不上小说的节奏,老在同一页原地踏步。

晶子曾叫他多看看现在畅销的书,但他做不太到。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接触的都是素人作家的关系,有时他对自己与流行脱节,也感到懊恼。

“如果畅销书都是好书的话,我们的工作是把看起来不好卖的诗集、绘本、童话推广出去。”

这是晶子面对槙野的愚钝所做的回答。这说法虽然倒果为因,而且有些油滑,不过还算可以接受。

就算不畅销也要做成好书。

他想起高津的句集。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后来是出来准备卖早餐的母亲叫醒的。

当母亲拍拍他的肩膀,那瞬间只想到还好没做恶梦。从他还小的时候,每次看了恐怖绘本或是电影之后,睡觉时一定会做恶梦。

就算不是恶梦,他仍然梦到零下四十度的西伯利亚,一个人的脑袋在冰冻的地上滚来滚去。

槙野合上书本,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

达不到平损点以致无法出版,这就是非自费出版的书,必须面对的宿命。这么看来,句集真的没有出版的价值吗?

将《中尉的一首》整本读完后,他更加想让世人看到它。

过去的事真的可以忘了吗?今后,这些战火幸存者的人数会越来越少。不是说,传承先人的讯息,才能使人类进步吗?这么一想,那段足以和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匹敌的惨剧——西伯利亚战俘强制劳动过程,真的能让它随风而逝吗?他在图书馆里查到一段描叙,写到当时在西伯利亚和满州的死亡人数,合计超过三十万人。尽管如此,有多少人知道这段历史呢?看过热门推理或畅销书的人,又有百分之几知道达莫伊这个字的意思?

假如槙野没遇上高津,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然,问题的本质并没有那么单纯,也不是光靠高津的一本句集就能看透一切。但是,只要能让它留在人们的心里,就算几十、几千、几万分之一的机会都好,不,即使人们只能因此记得“东京达莫伊”,那就够了。

果然还是只能利用俄国女人的杀人事件来做宣传了。这件事一直是电视新闻的话题,或许能过得了企画会议这一关。

和印刷厂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抓起桌上的帐单时,手机铃声响起。是英美发来的简讯。

“晶子果然回老家去了。当然我装作不知情,所以你不用担心被她发现泄露机密。她好像要休三天,老哥不如也干脆休假去看看她吧。偶尔也让我听听你的八卦。PS:分手对女人打击很大,M男,把握时机!完毕不只是可爱的英美留”

口无遮拦的简讯。但是槙野并不打算去看晶子。他无法想像照顾失智母亲的辛苦程度;但是从热爱工作的晶子勉强自己休假,就可以体认出事情的严重性。除此之外,肯定还有被家人责备所带来的精神痛苦。

更何况,她才刚与男友分手,心情低落之际回家的晶子,实在令他担心。

让我去鼓励她?我去有用吗?

他急忙结完帐,走出东京车站。

彩色打样虽然有小失误和细微刮痕,但作者还是大大地赞叹。对于自己画的插画能送厂印刷,制作成书,她似乎有着无限的兴奋。连说明印刷流程的槙野,都感染到一同完成作品的喜悦。

其他三件,对方都很快同意付款金额与条件,并且在出版合约上签了名。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可是,今天最后的一件工作——报纸广告的洽谈却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纰漏。

销量急速上升,已成为再版组常客的十二岁少年赤尾所写的恐怖小说,竟爆发抄袭疑云。

“先前,我们的业务已经确认过了,就是这个,他所抄袭的漫画。”

五十多岁的印刷媒体部业务主任,一脸严肃地把漫画书交给槙野。

他说,媒体部的下属在浏览网站时,逛到漫画论坛,在讨论区上发现了这件事。

“今天早上我的属下向我报告此事时,我立即想联络朝仓小姐来确认事情真相。可是打电话到贵公司,他们说有代班的人会来,所以一直在等。请看看这个,最后一页有写,是在两年前出版的。”

槙野拿起漫画,浏览了一下。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日本。确实,除了时代背景之外,其他内容十分酷似。七三一部队人体实验的鬼魂一段,几乎完全照搬。皮肤受伤裹着纱布,脸部只露出发炎溃烂的鼻子,少年称之为皮耶洛。而在漫画书中,则称为日之丸小丑。

“真是糟糕。再版组没标明自费出版,说是企画出版的产品。”

“如果漫画作者提出告诉,那可是完全没有赢面。得马上把这本书抽掉,换上另一本。你们还得去找这位赤尾同学。总之,最晚在星期三一大早一定得把稿子给我们。”

“我了解了。”

槙野虽然这么回答,但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

他当场就与部长取得联络。说明事情原委之后,部长指示他先与朝仓商量一下,然后马上想出可抽换的企画、必要的照片,并且写一篇道歉文。

部长的口气有些刻薄,不只是因为晶子在这种紧急时刻跑去休假,更因为帮赤尾同学恐怖小说订定企画的,就是晶子本人。

“你听好,这件事如果不妥善处理的话,今后的企画业务会出问题的。你们得快点想出办法来!”

隆隆炮声震得耳朵发疼。槙野向广告公司的业务主任再三保证,会在期限内把所有原稿和照片以邮件传过来,请对方一定要等他到星期三早上十点。

这下子有了正大光明的名义,槙野立刻搭上东北新干线,在福岛站下车。一到站,晶子的四轮传动车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朝仓小姐,真抱歉,打扰你休假。”

槙野坐进助手座后说。

“我才抱歉呢。真对不起。接到你电话后,我还在盘算要不要马上回去。”

戴着太阳眼镜的晶子沉吟道。黑色的羽毛外套配上牛仔裤与她十分合搭,让人感觉比穿套装时柔合许多。

“如果我知道该怎么调度所有事情就好了,真是太资浅了……”

“我只能订到附近的民宿。”

今年枫叶变色较晚,即使到了十一月中旬,赏枫的旅客还是络绎不绝。若是往年的话,从这时到过年前,哪里都订得到房间。晶子一脸歉意地说完,把头点得更低了。

晶子打开车头灯,打进手动排档,放掉手刹车。过了晚上八点,车站周围不像都会那么明亮。有些店已经准备打烊。

“本来是想请你到我家去的,但现在我家是我大哥夫妇在住。”

“你不用这么客气啦。”

“我大哥在仙台的电子机械工厂上班。与技术公司合作开发研究,所以几乎都不在家,我嫂子真的很辛苦呢。”

“他们有孩子吗?”

“有啊,我母亲也在就是了。”

“这样啊。”

对话有点接不下去。在公司之外的地方和晶子见面,令他有种奇妙的浮躁感。

“我也在民宿订了房间。”

“哦?”

槙野把眼睛转向窗外,想拂去自己傻气的期待。开了一段路到达民宿。虽是民宿,却比想像中气派多了。

“我真没想到他会抄袭。”

民宿的一角设有餐厅。两人一同走入,在下凹式被炉桌前坐下。

“这是漫画原本。读了之后吓一大跳。赤尾小弟是用这个为蓝本写的,应该没错。”

晶子摘下太阳眼镜,换成银边眼镜。不知是不是碰了太多洗洁精,翻着漫画本的指尖有点皱缩。

大概把做不惯的家事都揽在身上吧。槙野想像着。

“赤尾小弟的皮耶洛,是在童谣社的比赛时写的。”

“几年前?”

“我想是两年前。”

“那很接近呢。漫画出版的时间也是两年前。”

“你有回推编辑所花的天数吗?”

“没有。”

晶子立刻翻开广告公司业务员写的报告。

“平成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初版发行。就算把编辑作业与印制装订的时间压缩到最短来估算,也必须在一月下旬前完稿。”

“槙野,你好歹也算个出版人了吧。”

“怎么?我算错了吗?”

“这本漫画没有写完成时间呢。”

“是啊,它是杂志连载。”

在《动力派》周刊从2002年5月连载十二期。晶子看着最尾页,以公式化的口吻说

“三年前的五月就开始上市了呢。”

“最后一期是平成十四年的年尾。”

“那比赛呢?”

“平成十五年四月底截止,六月发表。”

“没有辩解的余地了。那,结果怎么样?”

“第一次评审就通过了。赤尾小弟的母亲觉得很难得,所以想出书作为纪念。算是小学时代的回忆。算了,与其追究抄袭的原因,不如快点选出代替的书。”

晶子把自己存在笔记电脑里的出版计画一览表叫出来,附在邮件里传到槙野的电子信箱。

已经完成合约,排出校稿或校对完成的书约有三十本。每一本在告知后都只要花两星期即可印好。但封面还没有决定。有了封面,就算没有内页也可以做成假书来拍照片,秀在广告上稍微蒙混一下就可以了。但是如果没有照片的话,效果就会减半。作者名字不够响亮的书,就得靠封面设计来吸引人。

“只好明天用MAC设计好,拿雷射输出后的假封面去拍照了。”

“找个内容轻浅一点的比较好吧。”

两人面对面,各自看着自己电脑的画面。

“啊,必须让作者先了解状况才行,这是合约上规定的。”

只有一天的时间要决定设计,然后获得作者首肯。这样急就章赶工,让作者看到匆忙的样子,可能会认为行事草率。这违反了晶子一向的原则。

“当腰带太短,当背带太长。”

“槙野,你说起话还真像个古人。对了,宣传文案先定调,整体形象就出来了。光做封面就完成的书,有一本最适合。”

“哪一本?”

“《中尉的一首》呀。”

“哇!”

“别那么大声,你的高个子已经够醒目了。”

“但是,朝仓小姐,这太胡来了。”

晶子应该清楚这本书还没有在企画会议上提报,还没有登记为上架的商品,却要与再版书放在报纸上登广告,销售管理部若是知道肯定会抱怨连连。

“因为不知道作者现在人在哪里,没办法得到作者的同意。”

“可是,连合约都还没签订啊。”

“合约并没有解除,只是延期而已。”

“就因为延期,所以合约还不成立。”

“那我们花的经费呢?他还没付钱吧。”

“可是……”

“我们还没拿到他付的钱嘛。也没有收业务经费和出版费用。”

晶子自己应该也知道她说的话根本是强词夺理,但因急于解决眼前的问题,只好霸王硬上弓了。槙野不知如何劝阻。

“而且,你不觉得俄国女人被勒杀事件,会成为话题吗?”

“你是说一个人被杀,另一个人突然消失的事吗?”

“咦,你还不知道吗?哦,因为你在车上。”

“怎么回事?”

“那个突然消失的人出现了。”

“鸿山先生,他在哪里?”

“今天早上,在京都冰室找到他了。不过已经是具尸体了。”

“啊!果然是被杀了吗?”

“成了连续杀人事件。”

“那么,高津若是不快点出面,情势会对他不利的。”

“高津想用句集传达些什么。但是玛莉亚已死,就变

得没有必要了。他留的信上不是写‘太迟’了吗?到底是什么事来不及呢?句集中也很少提到玛莉亚呀。”

“咦,为什么你知道句集的内容?”

晶子把高津的原稿带在身边。坚持禁止把稿携出的人,居然把稿子放进皮包带回老家。

“我有影本啊。”

“但是,为什么?”

“我想知道,槙野君为什么对句集这么着迷?”

“所以你就读了?”

“是啊。句集写得真好,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的句集。就算不用来顶替抄袭事件的书,我也想出版。它是一本我从编辑企画的眼光纯粹想出版的书哦。”

槙野直到此时才明白晶子心里的盘算。高津可能是凶手,也可能是被害者,但不管他是重要关系人,还是全国查缉对象,他的八卦性话题的价值只会提高,不会降低。尤其是连续杀人案,现在已从地方新闻,成为全国瞩目的话题。槙野心中也描绘起可说服上级的企画案。

“如果高津看到新闻,而来向我们抱怨的话,我们不就知道他在哪里了吗?若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出版,那我们也只损失封面的费用,还有制作假书而已。虽然你的出差费可能会有问题。”

虽然合约上的瑕疵令人担心,但是利用他出面抱怨,而引出藏身地的点子真是高明。

“那么找谁设计?”

“这个漫画的作者,你不觉得他把军人画得很传神?”

她让槙野看那漫画的封面。左手已经开始上网查找那个漫画家。

“朝仓小姐真是个……”

“什么?你是想说真是不讨人喜欢吧。”

“我是想说你应该是个农家女儿吧。”

“我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不小心漏了口风。

“请托信由我来写,保证你看了感动流泪。”

不知道为何,这句话似乎很有说服力。槙野不知道自己是从哪生出这股力量,只是一种想为眼前这个女人打打气,好好保护她的心情在鼓动着。

晶子的手机在被炉桌上振动起来。她丢下一句“抱歉”便离开座位。弓着背站在微暗的收银机旁。

槙野把晶子搜寻到漫画家“叶隐”的URL输入。首页是一个穿着军装、戴着白手套、打绑腿加军靴的木乃伊,行军礼欢迎来访者。

开设网站的目的,除了介绍他的作品之外,也有说明接稿条件等。最近有不少像这种设立网站、以电子邮件接工作的事例。

简单的问候之后,他便为“日之丸小丑”遭抄袭一事向对方道歉,并且写下想委托的内容。他说,从风格就可知道作者对旧式陆军、军备、战时的习惯有很深的研究,并列举出句集内容与“叶隐”作风相符合的地方。提高对方的好奇心之后,才道出己方期限在即的窘况。

就在这时,晶子拉高的声调与晃动的身影,映照在布帘上,让槙野很难不竖起耳朵细听。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嘛!就是因为很麻烦,我也没办法啊。所以我才全力的支援,不是吗?大哥,你自己不也是把工作放第一位。你的想法太封建了啦。今晚让我专心工作,明天再跟你好好谈!”

用力地合上手机,晶子的背影大大伸开两手,深吸了一口气。

“开始工作!”晶子回到被炉桌时说道。

漫画家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回了电话。网页上的履历写着年龄不详,让人以为他应该有些年纪了,没想到说话声音十分年轻。

“你的信我看了。”

“冒昧写信给你真是失礼。不过非常谢谢你肯跟我们联络。那么……”

“这个题材我有兴趣。而且我也没必要摆什么架子,坦白说,自从《日之丸小丑》之后,一直没有连载的工作,只靠打工维持基本生计。我是看在贵社稿费的份上才打电话来的。希望务必让我接下这个工作。”

“真的吗?你真是帮了大忙。”

晶子立刻作下决定,答应一张封面插图付给他十万圆。虽然这笔钱包含了火车票的费用,但在薰风堂出版,单色的原稿能给这么高的价格算是极为少有。虽然很赶,但一晚上就能赚到十万圆,这工作也不算差。

“他说他想看看文稿。”

槙野问晶子是否可把高津的稿子给他看看。晶子点点头,小声地说明天清晨六点会把纯文字档案用邮件传给他。

“明天六点会传纯文字档给你。这样来得及吗?份量是四百字稿纸大约一百张。”

“就句集来说算是很长呢。不过没关系吧。那,要完成到什么地步呢?”

以往是由公司里的美编绘制封面,但现在已没有时间集档了。技术和环境许可的话,希望漫画家能做到完稿。

“我的电脑是Windows的。插画是用手绘,但我有扫描器。这次只要广告可以用就过关了吧。这样的话没问题。我打工也接过商业简介的完稿。”

话题转到《日之丸小丑》抄袭的事情上。晶子说丑话最好在前面先说完,所以在委托邮件中,诚实地说明了经过。

“漫画的创意常常被用在小说或电影上。当然,不可能每一次都去查证。我们不也常常会说,这个好像在漫画上看过吗?相反的,若是漫画抄小说或电影,马上就会被炒成新闻事件。”

漫画家表示,漫画或卡通是日本应该骄傲的文化,但一般人对它的地位和创意却没给予应有的尊重。不过,还是感谢槙野用认真的态度处理这件事。只希望能彻底查清楚原因和作者的意图,再向他报告。

“我答应你,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的图库里有一张西伯利亚战俘画给我的画,我先画一下构图。集中营的构造我这儿应该也有。那就先等你的文稿了。画好草稿后希望你先看一下。”

“好的。那么就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槙野作了个握拳的手势。

“做得好。”

“竟然能请求作品被抄的作者设计封面,男人的话,就是智多星了。”

糟糕!多了一句“男人的话”。

槙野一时心慌赶紧说“我们叫杯咖啡吧”,探头寻找店员。

“我想喝啤酒。槙野,你今晚要陪我通宵喽。”

“好,好啊。”

“另一件事,你有一个功课。”

“把文稿输入电脑吧。”

“那件事就交给‘晶子机关枪’就行了。”

“解开句集和事件的关系,该怎么提高话题性,然后写成企画书。这就是你今晚的功课。”晶子说。

“哦,责任重大呢。”

“谁先爱上谁就输了。”

是晶子痛过之后的感叹吗?听起来像是带着自嘲意味的双关语。

“那部句集里提到的护士,就是被杀的玛莉亚。高津当时十八岁,玛莉亚二十五岁。应该还不至于到恋爱的程度,但高津似乎对她怀着憧憬。”

“那是个外国女人,真会对她抱着这种感情吗?当然啦,环境那么恶劣,任何一点点温柔都会打动人心吧。”

“舞鹤署的刑警说,时间虽然已经过了六十年,但高津一眼就能认出玛莉亚来。六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呢。”

“因为那个女人在最艰困的时候帮了自己,所以才会马上就认出那张脸吧。那段岁月实在太苦了。”

晶子把脸转向槙野,但手指仍没停的继续打着键盘。她看着高津的原稿内容,以轻快的节奏把文字输入进去。

“如果警察研判杀害鸿山中尉的人与杀害玛莉亚、鸿山秀树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高津的处境就非常不利了。”

“因为他认识中尉和玛莉亚。而且他一看到玛莉亚事件的新闻,就躲藏起来,这点太可疑了。”

“但我不认为他是凶手。”

“再这么下去,不是也变成是了。原本他想出版句集的用意是什么?”

“他说出版句集是为了不想让那段经历消逝,还有就是让从前的战友们知道自己还健在,他是这么说的啦。还说,他们看了就会懂。”

“看了就会懂?如果不想让历史消逝,那跟玛莉亚的死有什么关系啊。”

“即使跟集中营的杀人事件有关,也已经过了六十年,现在提出来也不会被判刑才对。”

“看了句集就会懂的,到底是指谁?”

晶子注视着槙野说道。

“不可能指一般人吧。可能是俳句爱好者或是同样经历过战火的人?”

“我觉得是指集中营里的人欸。从前的伙伴一定能懂,但是玛莉亚已经死了所以才‘迟了一步’。”

“……”

“或许高津从新闻报导,就已经看出玛莉亚遇害的原委了?”

“你是说那则新闻吗?”

“是啊。曾在集中营一起生活的玛莉亚和鸿山中尉同姓的男子行踪不明,光凭这两点就能推测出凶手是集中营里的人,动机也很清楚。”

“它与句集的关联是什么?有点搞不太懂。”

“句集的前半段和后半段,你不觉得在调性上明显不同吗?而且明明是自己的句集,为什么在写到‘最后的句会’时,要把其他会员的俳句都放进去呢?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意图。”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最后的句会和之前的部分有哪里不太一样。可以说作者诉求的对象不同了吧。”

“槙野,很棒哦。你已经有出版者的眼光了。没错,就是方向。面对里面和面对外面。前半段,他是一边回忆一边写的,后半则是对外面说明。”

“这里面隐藏着某种讯息吗?”

“那个讯息在玛莉亚被杀的那一刻起就没用了。我们假定他是想对五十八年前斩首事件的凶手,表明自己已经看穿这一切。凶手看到那个讯息,就明白有人知道当时的杀人事件。事先这么警告,至少是想让凶手为了隐瞒过去的事件,而不敢再犯下新的案子吧。”

“对凶手来说是有风险的呀。不过,他还是没能阻止新的犯罪发生。‘迟了一步’的意思就是指这个。”

“是啊。高津还是从报纸新闻知道了一切。这也就是说他想出版句集,是为了揭露集中营杀人事件的真相。又可以说,从这本句集中可以锁定过去那件案子和现在这件案子的凶手。这样出版企画就会通过了。槙野,开始做吧。”

槙野的目光再次落到句集原稿上,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大月先生。”

是大月刑警打来的电话。

“真抱歉这么晚打搅你。我想请教你一件事。高津在说明出版句集的目的中,提到希望送给从前的战友或同好,这方面他有提到具体的名字吗?”

“没有,没听他说过。”

“也没提到鸿山的名字?”

“完全没有。请问,鸿山秀树先生果然是句集中被杀中尉的亲戚吗?是这样的,我们现在也在查验这本句集,我们认为这里面有高津意图传达的讯息。”

“秀树是他的孙子。是吗?你们也在查验句集内容?”

槙野说明自己为了出版企画而重读句集的事。

“原来如此。那么,句集中出现的五个人,除了高津之外,你有没有听过其他四人的事?”

“没有。”

“我了解了。如果你发现什么事,请马上告诉我。”

槙野挂断电话,对晶子说:

“警方似乎也注意到句集。他问我高津有没有提到战友或同好,或是句集里出现的四人名字。一般不是会在前面写‘献给某某’吗?他们说的好像就是这类的意思。”

“战友、同好,应该是指句集里那四个人嘛。他想用句集向那个人传达什么?所以册数不用多,只要在宣传时多用点力就好了。”

“为什么他要找上我们出版社呢?”

专营自费出版的体系中,有些家比薰风堂出版的门槛要低,而且对于作品的内容不太要求,价格也便宜。其中薰风堂出版算是价格设定较高,对作品也较啰嗦的那一类。

“因为我们在广告策略上比其他公司卖力得多呀。如果他想让凶手知道出版了这本书,我们家是最适合的。其他家会刊登自费出版句集的广告的机率,几乎等于零。”

这是个大问题。就算在广告文案上写着“西伯利亚拘留者集中营实录”的字眼,作者名字直接以俳号代替,但如果那个人没看到这则广告,他的计画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凶手看到广告一定会有反应吗?这计画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他不认为高津是这么无知的人。他的文章和事件保持客观距离,并不是怀着义愤空谈正义的那一型。

尽管如此,仰赖一份别人不一定会看到的广告,他不得不觉得这策略实在太粗糙了。

“可能他确信一定会看到。”

“你是指看到句集的宣传?”

“高津自己是这么坚信。”

“槙野,假设你想要出版一本书,而且无论如何都要让某个人看见它。你会采取什么方法?”

“我不会登在报纸上,我会寄信或明信片。”

“我也是,可是他却没这么做。可能他并不知道对方的地址或联络方式吧。”

“这么说来,就是看到广告机率高的人。不知道耶,有这种人吗?”

“有啊。就是有,才会想放在我们公司的广告上。”

“可是,玛莉亚事件发生后,他就展开行动。那表示他突然发现对方所在之处了?”

“谜团越来越难解了。”

只有从俳句里下手了。前半部的俳句是事件之前的作品。那部分应该没什么意义。想来还是接触事件之后的俳句才是关键。

雾散天晴与友话及黑暗中的脸

南柯之梦一游兮枯黄原野

五人组交头接耳恰如梅花一朵蚁穴

昏暗世间找到归乡路不胜喜悦

铁丝网乃束缚心灵之寒流也铁心

只知疼不知佛雪达摩

将扁担与桶冰一同流去歌神

尼可莱之可是误听丸头巾

人字加言,可读为信雉鸡声狐高

极寒中达成业绩的髑髅头

恐怖更胜寒流巴拉莎也鸡口

甲板上藏在心中的舞鹤草

贝契卡里爆出朱红生命的观世参蚁穴

他们从原稿中找出这十三句抄在笔记本上。其中,应该隐藏着指出凶手的线索。但是这如果是五个人自己共通的秘语,没有共同经历的槙野再怎么想破头也解不出来,只能希望这并不是高津和凶手之间才懂的语言。

在此之前,必须先将俳号还原成真实名字。现在所知的只有蚁穴代表了高津。

“田部井有说过,俳号各有其意义,而且只有前后顺序没有从属关系。也就是说,它有个一贯性的法则。我们得把它找出来。”

“很难。”

“句会的成员对这命名都能接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特殊怪异的法则。”

五十八年前的常识与现在有着很大差异。从句集的文字中可以得知五人的阶级,但并无各人俳号的记述。

“从俳句的内容与已知事实对照一下看看。”

撇开情景描述不说,从特定的事例中寻找线索。“尼可莱”是医生,句集中曾记述他说粗话的事,实际听到尼可莱说话的是田部井。但是高津把这件事记下来,可能句会的成员都知道。

虽说将尼可莱放进俳句中,但不表示一定是田部井所写。想从内容来找出作者,还有太多未明的部分。

“就像句集里提到的,如果髑髅头是指自己的话,那鸡口就是出身关西的下柳。”

晶子抬头看着槙野的脸说。但敲键盘的声音并未停止。

“下柳是鸡口,这是出自宁为鸡口,不为牛后的典故。”

“嗯,是《战国策》。”

“如果这髑髅头指的不是自己的长相,而是尸体的数量也达成业绩的意思?”

“那就不一定是下柳了。”

“只有五个人。不,除了高津之外只剩四个。他们的俳号真的有一贯性吗?”

“若是连这个都怀疑,就无法推理了。”

晶子看着槙野说:

“找到高津,一定要问个明白。”

“在此之前,应该先向他报告出版的事吧。”

“那还用说。”

晶子的眼镜后露出瞬间的笑意。

她在清晨五点打完所有的稿子,接着校对文字。槙野虽然感到困意重重,但仍努力硬撑。

只是俳号与人名的关系还是没有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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