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会的五名成员,在名册上并没有留下地址,虽然与归国船内制作的乘船名单比对,但很多老兵都隐瞒了西伯利亚的经历,很难追查到回国后的住址。所幸有民间团体为了给予战后补偿,在一点一滴累积的努力下,终于确认了现居所在。从迁出通知、军人抚恤金、年金的证明调查的结果,谷木住在东京,但三年前往生了。下柳成为东大阪某塑胶加工厂董事长。田部井从北海道的啤酒工厂退休,现在搬进养老院。川崎则不知去向。

“西,西伯利亚的事情吗?说实话我什么也不记得。真是对不住呀,全都忘光光了。真是抱歉。”

下柳合着双手一迳地向前来问话的志方说道。

“玛莉亚遭到杀害,鸿山中尉孙子被人发现时已经是尸体,连高津目前都行踪不明。我们认为这些都跟俘虏时代的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偶然间看到这些俳句,发现某个令人好奇的地方……所以可否请你告诉我,这些俳号和人名的关系?”

“您、您别问我了。那些东西我就算看了也不明白。在那里发生过的事,我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高津的稿子他连一眼都不想看。尽管志方软硬兼施,对方还是坚持自己忘光了。提出句集名字的时候,田部井的反应也大同小异。他突然流下泪来,只说了一句不愿意再想起,就不肯再说话了。只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还表示胸口闷痛,于是医师不允许警方再问下去。对于有心脏病的高龄老人,严禁一切勉强侦讯的。

“现在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有参与玛莉亚、鸿山秀树两人被害的事件;还是知道西伯利亚时代的杀人事件真相,只是从问话中了解,以后有关西伯利亚的事,大概是问不出什么了。”

石渡心有不甘的眨了眨眼,露出不耐的神色。

否定凶手是高津说法的志方,也越来越感到焦躁。高津既然不现身,就不应排除他涉嫌的可能—搜查本部里这样的声音依旧存在。

另一点让志方忧虑的是,本部长刚看过句集时对高津的信任感,是否已经不再?

志方盼望能从其他俘虏处,问出鸿山中尉被杀事件更确实的讯息,这样就可以把对准高津的疑虑矛头,转到真凶身上。

“川崎少尉曾经在东京南千住的药局工作过,但之后,消息就断了。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大月传达了堀切那里送来的报告。

“光是句会的成员一个个都断了线索。高津的行踪也没有消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志方!”

石渡丢了一句重话。

“现在我完全没头绪,连个目击证词都没有。”

说不定有人会说逃亡者留下的句集没有可信度,但志方想信任高津。如果连这一点都瓦解,那整个推理岂不都无法成立了吗?

“表带上残留下的毛发,确定是鸿山隼人所有。我们取得秀树父母的DNA,根据祖父与孙子的关系来鉴定,结果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准确率。”

“本部长,鸿山隼人的遗发是事件当天带来的吗?”

志方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

“我们正在催促,希望能化检证明DDT的成分是当时集中营里用的东西。”

“是玛莉亚带来的吧。”另一个刑警问道。不知是不是志方的顽强感冒四处蔓延,警官们脸上一个个都带着白色口罩,特别醒目。

“不知道。依据鸿山隼人的儿子秀人所说,玛莉亚在自己居住的伊尔库茨克市帮隼人立了个墓碑是事实。从日本人的感觉来说,就算那里埋着他的遗发和遗物也并非不可能。”

“遗物是旧陆军的手表。”

志方像要打破沉滞的气氛,提高声量说。

事件发生后进入第二周,搜查仍没太大的突破。杀人事件有时三个月或半年都没有一点进展。过去也有些案件,经过了五年、十年,甚至到时效终止前,都还收集不到完整资料,连从哪着手都不知道。其实是没必要急的,而且这次的事件急也急不来。

但他之所以焦虑的主因,是涉嫌者都是高龄老人。不只是如此,事件的开端到现在有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更形成一股无言的压力。这么多年来,有人一直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他默默的、谁也不信任的,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数十年。是时候为他打开心结了吧?

连秀人也不知道遗发和手表,秀树妻子更从来不曾听过这件事。这样看来,只能推测是玛莉亚这次访日时带来的。

手表上的指纹只有玛莉亚的,这也符合上述的推理。

“玛莉亚来日本一定有所意图。”

石渡转了个话题。

“这一点,从和秀树相交甚笃的医疗交流会会员证词可以得知。秀树好不容易实现了玛莉亚来日的心愿,为了准备工作曾脱口说出‘得好好复习一下俳句’这样的话。想必秀树为此花了不少心思。而句会成员中与玛莉亚有过接触,并且教她俳句的,应该只有会翻译的田部井吧。”

“田部井身体虚弱,连外出都不可能。如果玛莉亚要见田部井的话,会从新潟机场直飞北海道才对。从田部井身体状况来考量,要他到舞鹤来是不可能的。”大月说。

“说的对,他太虚弱了。”

“我请成城署的堀切警官帮我们调查秀树的书房、电脑、平常携带的公事包等,还有医院里的储物柜,完全没有与玛莉亚有关的纪录或记述。”

“玛莉亚想来日本说明一切真相,这是她第一次来日本。我想起高津曾经说过,她如果没来日本就好了。换句话说,高津并不知道玛莉亚来日本。”

“会不会高津就是打算让人这么想?”

其他刑警随即说道。

“你不相信我的第一印象吗?”

他只能这么说。万一,高津真要是凶手,暂且不提他大剌剌地踏进警局;放他逃走等于是允许他第二次犯案。

另外,就算他不是凶手,他出了警署后,若能把他视为关系人而加以跟踪的话,就不会失去他的踪迹,也就能证明高津的清白了。

“句集如果也是用来搅乱搜查行动的话,那我们这么多天来做的事,不等于白忙一场吗?”

也有人提出这种意见。

“接待玛莉亚来日本的人是在集中营被杀害的鸿山中尉的孙子。如果她的目的是为了见某人,才选择到舞鹤的话,可以推测此人与俘虏时代的人有关联。而且,两人都遭到杀害,自然而然会想到原因藏在集中营里。高津的句集是唯一可窥知当年事件的线索。事实上,句集中提到的五个人确实都存在。现在只能相信句集里的东西,将谜团一一挖开。”

志方两手抱在胸前说道。

媒体蜂拥报导,在路上一字排开的记者阵容,是令刑警们心烦的原因之一。八卦节目动员犯罪心理分析专家,没根据的胡乱推理,流传在茶余饭后。

最后甚至连关东军的七三一部队都被扯进来。也有不少人相信玛莉亚得到其中的秘密,将情报传给相关的日本医生后代之类,廉价间谍小说般的造谣故事。

“秀树的死因是勒杀,血液中验出安眠药成分。从尸斑的情形来看,确定他以两手抱膝的姿势维持相当长的时间。以巴比妥迷昏他,带到冰室后在该地将他杀害的可能性极高。从尸斑等迹象来看,死后并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死亡应该已有四天。身上有动物造成的损伤,但除此之外没有外伤。”

石渡看看会议气氛,改变话题。

“接下来,找出高津的行踪,快速确认川崎少尉的所在,志方等人则继续分析俳句。完毕。”

四处响起了咳嗽声,所有人都默然无语地快步走出会议室。

两天后,川崎少尉的住所找到了。他六岁时因被人收为养子,而改姓川崎。从西伯利亚回到家乡后,川崎的养母在东京空袭中身亡,位于隅田川旁的川崎家也被炸毁了。

因此他拜托生母帮忙,在亲戚家的药局工作。之后,战争中失去丈夫的生母与京都的企业家再婚,少尉也和母亲一起搬到了京都。

小时从关口改姓川崎,一段时期从母姓西村,现在又改姓富冈。从关口姓改川崎时的记录还留着,但回归母姓时没有记录。到处查访之后,在京都的公所发现了认养记录。川崎少尉已经变成了富冈茂。

志方与大月立刻与“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长富冈取得联系,要求进行访谈。

“为什么隐瞒我们?”

两人直驱本馆三楼,占地十五坪的理事长室。房间最内侧布置了一个足球球门那么大的祭坛。白木订制的门紧闭着。白檀的香味袅绕,有种异样的氛围。志方在鸿山夫妇眼神中感受到的宗教狂热,应该没错。

“你们没问的事,我没有主动说明的义务。我又不是伪造经历,而且我不愿再与西伯利亚有任何牵连。只是,因为它的确是我经历的一部分,所以我才仅以金钱支援作为切割。”

陷进沙发五公分以上,反而令人无法坐得安心。隔着三公尺长的桌子,大块头的富冈坐在另一端,他的椅子明显的高了二十公分。

被人从上方俯视,感觉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油然产生支配者与被支配者的关系。

“这是谋杀!而且被害者还是你认识的护士玛莉亚,难道你不觉得惊讶吗?”

志方提高了声量。他的声音被长毛地毯和隔音墙吸收了。

“如果我说,我全都忘了,你们打算怎么办?不管是玛莉亚这个名字,还是西伯利亚的事。就算我想回忆那个集中营的事,但我的脑袋上了一根大锁,怎么都打不开。我不是装的,除了曾被拘留的事实之外,其他我一律想不起来。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他的粗眉不时地上下挑动。

“高津先生在句集里提到泰舍特第五十三集中营发生的杀人事件。你们句会的五位成员都创作了俳句。高津把那些俳句死背下来,到达舞鹤港时,立刻把它写在纸上。这代表什么意思,不晓得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这表示高津已经知道集中营里事件的真相,而且想把它用句集写出来。”

气势上输不得。志方把身子往前倾,瞪着富冈的眼睛。但是,富冈却没有回视志方。

“我再说一次。不,我就只说这一次了。谁要把集中营写得有趣好笑,悉听尊便。但是,关于那段往事,你再怎么问我,不记得的事就是不记得。”“连鸿山中尉的事,你也没有印象吗?”

“你说的鸿山秀人先生的父亲吧?我知道他是在集中营里去世的。”冷淡的口气仿佛鸿山中尉只是顾客的父亲,其他什么都不是。一副打死都不记得的态度。这一点和下柳、田部井想要挣脱恶梦的状况很像,但又有几分不同。

“高津书中所描述的你——川崎少尉,有着完美的人格。即使今日我读起来,仍然觉得你十分了不起,是一个值得骄傲的武官。而且并不因为身居少尉就气焰高张,反而十分体恤部下。至少,在文中是这么写的。这样,你还觉得是本有趣好笑、随便写的东西吗?”

志方心里盼望着,希望他能再回到那时候,那个有着正直心灵、深受大家祟拜的年轻军官。

“刑警先生,人的心是自由的,心灵是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但是,它也是个无与伦比的完美密室。在那个世界里存在着一扇记忆之门,没有钥匙就打不开的。希望你们能理解。”

说完他低下头,悄悄向志方瞄了一眼。

“我换个问题。可否告诉我们,十一月五日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你做了什么事?”

富冈打内线指示秘书送来行程记录。翻开秘书送进来的文件夹后,他说:

“五日和六日我都在这里。我可以肯定。整天在这里没有外出。这个星期六、日我有恳谈会,就是辅导烦恼解决之类的。在这个房间进行。”

“倾听每个人的烦恼啊?”

“是啊,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夫妻一起。五日下午一点到六点,休息时间之后,七点到八点一共有八名。六日早上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午饭后,两点开始到六点,共与六名会员恳谈。”

从这里坐车到京都市内约三、四十分钟。从京都市到舞鹤需要花两个半小时。但是晚上八点恳谈结束,大约十一点多就可以到达喜多码头。六点三十分从舞鹤起程的话,十点三十分就能到达。所以,不在场证明不能成立。

“想要证明你的话是真的,就得找那些恳谈者吧。”

“是的。对了,此外,每天清晨六点会播放讲话。也是由我这里播出的。”

住在此处的都是老人。有些人清晨五点就起床散步,为了让清晨的时间过得更有意义,所以每天播放理事长的讲话来充实一天的生活。

“有点像年轻人口中的电台主持人,说些时事论坛之类,可以增长见识的东西。评价还算不错,已

经连播三年了。”

“六点开始,几点结束呢?”

“三十分钟。节目叫做清晨精力,‘menergy’。”

“六日清晨也一如往例的播出吗?”

“是的,我操作给你看。”

富冈转身在遥控器上按了一下,里面的白木门往左右打开。一个类似电台的播音间静静的出现。原来那并不是祭坛。

玻璃帷幕,最里面有个大大的窗,可以一眼望尽中庭和后山,以及梯田似的斜坡,和他最自傲的有机肥料栽培菜园。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皮椅,桌上则摆着麦克风。

“我把这儿改成一间播音室,自己制作环境音乐和音乐疗法的节目,效果相当不错哦。音乐可以保持身心平衡。对了,之前我有没有给你们一份简介?”

“当然有。但我还没全看完。”

“搜查的事太忙了吧。”

富冈仿佛不关己事地说。

“富冈先生,这个俳句可否请你看一下?”

那是从高津原稿影本中,摘出来的五人俳句。

富冈有点意外,但还是顺从地接过了原稿。

“俳句,我到现在都还很喜欢。”

他的嘴唇微微动着默读起来。皱了一下眉,眼睛左右闪了闪,但立刻又恢复原来的表情。

“怎么样,你自己的作品写得如何?”

由这个问题就可以知道他的俳号是什么。志方吞了一口口水。

大月也凝视着富冈。

“不行咧。这里面有我写的俳句吗?我完全没有印象。”

嘴巴真硬,志方咬着牙想。

“富冈先生,为什么非要这么坚持隐瞒呢?所知道的事若不老实告诉警方,会形成一个很不好的印象。似乎是俳号被人知道会对自己不利。让人误会你有这种想法也没关系吗?”

志方下了最后通牒。

“我们的谈话好像找不到交集。那种零下五十度的世界,可不是简单说得出来的事啊。写出这些俳句的人们,身心受到折磨,而精神还没异常,只能说是运气太好了。很多人都出现了异常的举止。我们只差没越过人之所以为人的临界点。高津这个人,为什么到了今日突然想起从前的事呢?不,为什么他打开了记忆之门的锁呢?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以我来说,根本不可能再回头看那段过去。这样应该够了吧?没办法帮上你们的忙。让你们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志方两人得到访谈住户的许可后,离开了理事长室。

他感觉今天完全栽在对手的策略中。那椅子的高度,沙发的陷入说不定都是富冈的战略。对白木门的宗教意味感到疑惑时,却又主动说明它其实是高科技的播音室,这一定也是一场耍人表演。

富冈在药局半工半读,二十九岁就考进药科大学。成为药剂师进入综合医院就职后,又攻读研究所成为讲师。十五年前,他到一家快倒的老人之家担任事务长,致力重建,将它改革成一家追求老人生产力的老人院。他打着“到死都要工作”“成为白骨才从社会退休”的标语,一手建立老人力企业。传闻公司明年春天可能会上市。商业杂志分析富冈之所以如此成功,完全来自于他的指导力和人望。

指导力或许可以培养,但人望却不是努力就可以得来,一切都得靠别人的评价,既没有专业技术,也没有方程式。但是这世上有人能把它计算出来。志方是这么想的。那是一种并不着力于讨人喜爱,却能制御敌人的人。

想法相同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走着相同方向的人。于是走反方向的人就成了阻碍。将敌人巧妙地收服,或是驱赶出去,在同志的眼里,一定会成为一个足堪仰赖的对象。

富冈用的不就是从军时代学习的兵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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