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先前跟班上学生的对谈,或是阅读他们交来的文章,都没能让艾莉想像到第一次搭笼子下坑的那种极致恐怖感觉。

她是这群访客当中唯一的女性,另外还有两名议员,一名是工党,一名是社会民主党,还有两个跟“欧洲共同经济体”有什么关系的法国人,然后是唐开斯特来的一个老研究生,这个人一直向一脸不耐的矿坑经理进行疲劳轰炸,记下罗罗嗦嗦的缩写字眼,像是MINOS、MIDAS、FIDO之类的,其中最不吉祥的一个就是“IMPACT”(冲击)。

然而进了笼子后,当她听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座吊桥被拉起、受到压缩的空气发出一声戏剧性的嘶鸣时,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正是“IMPACT”。紧接着就是某处有个电铃发出刺耳的响声,接着,他们就突然动了起来。

机械加速很快,才没过几秒,艾莉就感觉到空气从笼子侧面冲进来,掠过她的脸,把她没有塞进借来的安全帽中的几绺发丝吹飘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连那两个政客也是。艾莉等待着笼子的速度稳定下来,可是令她惊恐的是,速度似乎一直在继续加快中。突然间,出现一个很响亮的拍手声,像是一个大纸袋爆开,或是快速火车进隧道时气流碰撞的声音。

有人发出尖叫。艾莉怀疑是自己,但她不在乎。她的理智告诉她,那只不过是平衡重量的升笼在往上爬升而已。但是,在这地方光是理智还不够。宗教——或者说,宗教的穷亲戚,迷信吧——跟着接手了,她的双手合在一起,恳求的手指交叉纠缠,脑海中急促地念着小时候的祈祷词,这是她儿时在睡前一定要做的事,它一直持续到怀疑主义挂帅的青春期为止。

“上帝保佑妈咪爹地爷爷奶奶乔治叔叔玛琪阿姨还有表哥狄克提米罗弗山缪维斯克和我非常谢谢您上帝阿门。”

在安全帽头灯的光束照射下,竖井的墙面快速移动,疾驰而过。

然后,突然一切变成逆向,墙面从反方向飞掠而过,笼子也反转上升!她知道这是视觉上的错觉,但知识还是抵挡不了恐惧。

接着,绳索突然猛地一拉,震得他们全都东摇西晃。墙面飞走的方向又倒过来,笼子再次往下降,“绳索断了!”艾莉告诉自己。她听到一名同伴在干呕。绳子又猛然拉了一下,然后再一次。那是煞车,她安慰自己,我们正在减速,那只是该死的天杀的煞车而已!

最后,终于感觉到笼子在减速了。竖井有了能见度,不像之前只是一团快速移动的乱影。外面有灯光,橘色和白色霓虹灯管发出的一道刺目强光。笼子撞上束缚它的装置,反弹一下,又掉下来,恢复幸福的静止状态。片刻之后,栅门打开了,他们鱼贯而出,来到矿坑底部,一大口又一大口畅饮着吹到他们脸上的温暖空气。他们是如此地感到解放,以至于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空气中的潮湿臭味。矿场经理卡瓦纳先生在此向他们告别。

“我把你们交给我们最资深的一位安全检查员,”他说。“这位沙特卫先生会带你们参观,也会回答你们的问题。跟紧一点,听他的话做,你们就不会有事。”

这位要负责细心呵护他们的沙特卫,在艾莉看来似乎跟安迪·狄埃尔有远亲关系。他同样体格壮硕、结实、眼神尖刻、下巴方正。至少在屋顶塌下来时候,他可以派上用场。

“请你们跟着我,各位先生,”他吼道,声音充满着狱卒召唤囚犯到运动场去的那种热忱。

“还有女士,”社民党议员献殷勤地纠正他。

“喔嗳,”沙特卫说。“这边请。”

所以,我是个外人,到了一个男人的世界,艾莉心想。

她想起雅翠·布丽彻对矿工的看法:社会上的激进分子,性事上的法西斯主义者。好,这件事她可不打算逆来顺受!

但她微护自身权益的决心并不容易贯彻。两名议员私下正在互相较劲,看谁展现出来的好奇心显得聪明,而只要两人释出了任何空档,老研究生就会立刻递补而上,技术性地卖弄学问,频频询问自动化的效率及规划中的发展等等问题。至于那两个法国人,或许是刚才在下降时毫不隐瞒自己的恐惧,此时大献殷勤的毛病正严重发作中,除了不断强调“女士优先”,还不时把手放在她的肩膀、手肘上以引导她,偶尔还会放在脊椎底部那个虽算不上是性感带也差不多是边界的区域。

不管是因为脾性还是无知,沙特卫回答问题时,一律用约克郡那个伟大的必备口条:“喔嗳”(Ohaye),依据中文那种细腻的声调变化,这字可以表示肯定、诘问、怀疑或挖苦等等不同的意义。

艾莉虽然用上了从学生那里学来的方言,但显然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到最后,她放弃提问,专心观察。有个东西她没观察到,柯林·法瑞尔。当然,工作中的矿工他们大部分都见到了,但因为罩着汗水和灰尘,即使是近距离也很难辨认,距离一远更是变成彻底的无名氏。但是,当他们看到那组在干活的开缝手时,仅仅从几码外瞥一眼,艾莉就知道柯林不在其中。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她自问。答案教人不安又令人兴奋。这些男人都打着赤膊,所以他那从容不迫、自然潇洒的动作一定会显得很突出才对。她转身,想甩开这个想法,但它却跟着她,所以她干脆就把它掀出来,拿他的温雅和优美当对比,比照这个人类创造的丑恶工作环境。

一小时之后,在身体每块肌肉都在发痛的情况下,她又进了笼子,心情和肉体一样异常沉重,因此这次搭乘升降机时,她几乎感觉不到下降时的那种恐惧。

她感觉自己仿佛永远不可能再度洁净。即便在安检员专用的淋浴间,结结实实冲了半个小时澡,感觉好像也只碰触到表面。不过,经由镜中充分的检查,已可见她的肌肤回复到粉红色的清洁状态,这表示她的麻烦主要在里面。而当她擤了鼻子,看到手帕里的情况时,她发觉“里面”不只涵盖心理,也包含身体。就某方面而言,这让她觉得心安。

她说了再见和谢谢,然后走向停车场。就在快走到她的迷你奥斯汀前时,有个人影在一两排以外的车阵间移动。即使动作是那么轻巧,但她已知道那是谁。

“哈罗,柯林,”在他带着反常的犹豫不定走过来时,她说:“在下面时我找过你。我记得你说你轮下午班。”

“本来是,”他说。“但我昨天被开除了。有一点讨厌,但没什么好担心的。明天就会解决,然后我又会下去,真衰。总之,反正我没事,到我妈家喝一杯茶怎么样?”

艾莉按捺住自己,不去看手表。她很清楚现在是几点,也知道如果她打响板似地猛踩油门飞快开回家,恐怕也只能在她答应达芙妮·艾德曼的时限内勉强赶回。达芙妮是帮她照顾小玫瑰的一个朋友。

不过,小玫瑰显然很喜欢达芙妮,对她优雅的大房子也很着迷,着迷的那股热劲,就政治而言应该加以谴责,但在社交上可说是一大利器。多做一小时保姆,达芙妮应该不会觉得烦吧,只不过是耽误她从事某种不事生产的活动而已。再说达芙妮——除非灯光是打向她背后的阴影才有可能被误认是社民党员——一听到艾莉告诉她要去什么地方,就笑得无法自拔,站都站不住。

“对不起,”她打着嗝。“只是……下去矿坑……太适合你了!”

艾莉也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她毕竟不是没有幽默感的左倾分子。对,达芙妮可是欠她这个人情!

“我很想喝杯茶,”她说。“上车吧。”

这次拜访一开始不太顺利,因为梅·法瑞尔一副艾莉是不速之客的态度。

“恐怕家里没什么东西,”她说。“而且乱七八糟的。柯林应该先跟我讲一声,因为我可能会出门去或什么的。他们就是不相信我们女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对不对?”

她对艾莉笑一笑,好让她安心,让她相信,她的恼火完全是针对自己的儿子,并且让她分享她对性别的笼统分析。她是个好看的女人,四十多岁,艾莉判断,或许已经迈入更年期,可能这就是她脸色苍白又有黑眼圈的原因。她的笑容是柯林的翻版,坦率又迷人;她的动作也是同样的从容优雅,这在男人看来,应该会解读成性感。

艾莉努力回想梅·法瑞尔守寡多久了。她的生命中有新的男人吗?她猜着。或者,她已经接受自己的角色是一个溺爱儿子的悲情寡妇?

想到角色,她突然发觉自己也正在拼命扮演某种角色。这个角色是,一个尽心奉献的老师,告诉一个骄傲的妈妈,她的宝贝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有多好。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扮演”老师的角色?艾莉警觉地问自己。我本来就是那个该死的老师啊!这就是我人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所以,我们也别在那边玩角色扮演了!

但是,她刚好和柯林四目相对,他给她一个表示了解的眨眼,它也赞赏了她的扮演成功,同时暗示着两人另一种层次的关系,那是他母亲所不了解的。

他们喝了茶,也吃了一些蛋糕,这两样东西的存货显然还是很多。艾莉和梅·法瑞尔客套地谈着话,但又不会做作到冒失的程度。那年轻男人则又陷入沉默,只是保持警戒。到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他的机车还有些地方要修。

“你可别把零件拿到我的厨房,”他母亲强调说。“昨天那里的油比波斯湾的还多。”

“不会啦,妈,”柯林·法瑞尔带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说,然后就出去了。

艾莉看着他离开,心里有些意外。为什么留她跟这个女人独处呢?为什么当初法瑞尔要带她到这里来呢?

她和梅·法瑞尔眼神交接,彼此礼貌地笑一笑。她发觉这位中年女人心里想的一定也是这样。

她看了壁炉上的时钟一眼。不管怎么说,她非告辞不可了。

“我一定得走了,”她说,如往常一样想着,明明是件让对方大为解脱的事,为何必须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出来?“一个朋友在照顾我女儿,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被烦得快崩溃了。”

“你有个女儿?她多大了?”

艾莉告诉她,然后看着梅·法瑞尔用她揣测自己的岁数减去小玫瑰的年纪。

“只有这一个,是吗?我是说,到目前为止?”

“没错。那你呢,也是吗?”

“嗳,只有柯林,到目前为止。”

“喔,对不起,我不是说……”

但是一看到这女人一方面在笑她,一方面也跟着她一起笑,艾莉的慌张就消退了。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巴仕可太太?”梅·法瑞尔直率的问着,纯粹出于约克人天生的好奇本性。

艾莉犹豫不决。上课时她总刻意避免提到彼德的职业,怕会限制甚至是扭曲他们对“法律与秩序”这议题的讨论;而一路以来,她从没遇过必须当面说谎的情况。

此刻她听到自己含糊其词地说:“喔,就是无聊的文书工作,建档和填表格,这类平常的事,”说着,竟然有种背叛了巴仕可的感觉。“那是你丈夫吗?”

她问,指着时钟旁边的一幅镶框的照片,借此(她希望)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那是一张快照,有点失焦,拍的是一个被风吹乱头发的瘦削男人,站在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前面。他用阴影笼罩而内省的眼睛,直视着相机,嘴唇很勉强的歪了一下,很明显是应别人叫他微笑的要求。

“比利一直都不爱拍照,”梅·法瑞尔说。“从我们结婚以后,我帮他拍的照片不超过四张。”

“是啊,他看起来好像不很享受这种过程,”艾莉说。

“他不容易感到快乐,比利。”这寡妇继续说。“他总是好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快乐有所怀疑。甚至在他出事以前就这样。”

艾莉说:“出事?”

她知道他出过事,致命的那一次。但显然梅·法瑞尔讲的不是那一次。

“他毁了自己的一条腿。柯林没提过吗?”

“没有。在矿坑时,是不是?”

“还会是什么?”这女人酸苦地说。“他的腿断了。再怎么说,他们都在医院创造了奇迹,只是他的膝盖自此没有办法弯曲。不过你不会想听这个的,巴仕可太太,你得回去带你的小孩。”

“多几分钟不会怎样,”艾莉说。“她有很好的保姆在照顾。”

梅·法瑞尔迟疑着。她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谈她丈夫呢?艾莉想道。因为我是她们这个紧密小社区以外的人,嗯?该死!我又来了,又在施恩了。她在这里可能和我一样,也有善解人意、充满关爱又值得信赖的朋友。

然后她了解了。这女人想谈的并不是比利·法瑞尔,而是柯林。老师这个角色并没有让她卸下心防。她看到的是个有点年纪的已婚妇女,为了品尝粗犷的滋味而跨出她的阶级界线,因此觉得有必要提出某种“闲人勿近”的警告。

这样吗?

梅·法瑞尔再度开口,让艾莉从这个羞愤的想法中挣脱出来。

“他们给比利一个地上的工作,”她说。“他没说什么。他总是这样。要知道比利心里在想什么,总是很难。柯林也跟他一个样。你对他永远没有把握,永远。”

来了,第一个警告。

“他感觉到了,我看得出来,才这个年纪居然要他到地面上工作到老死。不只是钱,还有他的老同事。喔,他感觉到了。然后柯林不做了,我是说矿坑的工作。说他想出海。一开始我就不希望他下矿坑,本来就没必要。他在学校表现的并不笨,要找什么工作都可以。但是就像我说的,要了解我们的柯林很难,要他开口更难。他一下定决心,想要他改变只是白费力气。”

第二个警告。

艾莉说:“可是你一定很高兴他离开矿坑了,事实上,是他们两个都离开了。”

“高兴?嗳,一部分的我是,反正一开始是的。可是在这个世界,不管你得到了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尤其是快乐,巴仕可太太。我为他们两个离开矿坑付出的代价是,柯林只有心情不好才会回家,比利若不是安静的像只猫坐着盯着炉火看,就是自己和杰可,他的小梗犬,四处乱逛。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柯林也一样。他们两个心里面都隐藏着黑暗的角落,巴仕可太太。不是坏,我不是说坏,我是指黑暗。如果你也在矿坑里做事,或许,过一阵子就会有一点黑暗跑进你心里。”

第三个警告。

为什么不闲话少说,直接说小柯又疯又坏,认识他很危险呢?

门开了,正被谈论的年轻人现身,看起来一点都不是前面说的那样。事实上,一头乱发加上一边脸颊沾了油渍,他看起来大约是十六岁。

“妈,温蒂来了,”他大声说道。

一个瘦得可怜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大大的牛仔裤和宽松的针织毛衣,更是凸显了她的瘦。她的眼睛亮得像在发烧,而且她正抽着一根香烟,那泛黄的手指显示,这不是她今天的第一根烟,也不会是最后一根。

“不晓得你正在招待客人,梅,”她说,带着毫不遮掩的好奇看着艾莉。

“这是巴仕可太太,她在大学教我们柯林修的一门课。这是温蒂·渥克,她掌管我们的女性团体。”

“‘罢工支援会’吗?‘女性反对矿坑停业会’吗?”艾莉说。

“嗳,那正是我们。大学应该花时间在我们身上,不是在那些家伙身上。”

“是啊。你们这个团体有多少人?”艾莉问,对自己生起气来。

不知为什么,她想都没想过梅·法瑞尔会是支援会的成员。她落入沙文主义的旧陷阱,单单从她和男人的关系来界定她:哀伤的寡妇,护子心切的母亲。

“最多二十个,大约有十个是你们所谓的中坚分子,”温蒂说。

“你可能见过我的一个朋友,她和各团体有过一些合作。萨玛·蕾斯因。”

“萨玛?”温蒂的嘴巴咧开,露出尼古丁风味的笑。“你是萨玛的朋友?她不错,出拳够狠!”

柯林又出现,身边跟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这男人有张不难看的长脸,像只哀伤的牧羊犬。他抓着一个提袋,一颗满月般的花椰菜挂着微笑探出头来。

“亚瑟来了,”他说:“你准备走了吗?”

这显然是给艾莉的逐客令。她赶在梅·法瑞尔斥责她儿子没礼貌之前,快速站起来说:“我得赶快走了,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也谢谢你的茶。希望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你也是,呃……”

“温蒂。帮我问候萨玛,祝她一切顺利。下次她来,叫她带你来。跟外界多接触总是有好处的嘛!”

这瘦女人说话,友善中带着嘲弄。

到了屋外,艾莉说:“你怎么不把我介绍给你朋友?”

“朋友?喔,他啊,他才不是我朋友。他叫亚瑟·邓尼,也是该死的安检员。他是我爸最要好的朋友。我爸死了以后,他就一直黏在我妈身边闻闻嗅嗅。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又瘦又长又该死的大猎犬,对不对?幸亏她比较有理智。我们家里有这样的人真是幸运。”

他们走到了车子旁边。出乎她的意料,他居然打开车门,坐进乘客座。

“对不起,小柯,我真的得赶快走了。”

“没关系,就在路边什么地方让我下车。我想好好散个步,把我肺里面他妈的那个洞的味道清掉。”

她发动车子上路。

“你真的那么讨厌矿坑吗?”她问。

他发出刺耳的笑声,说:“他妈的没错,我就是讨厌。当然有少数的稀有动物会喜欢它。可是我一直就很讨厌它,从小就讨厌,也很怕它。”

“那你为什么要下去?”她问。

“这里没其他的事可做,”他说。

“拜托,”艾莉说:“你妈说你在学校表现很优秀。”

“你们很聊得来嘛,是不是?她有没有拿出相簿,让你看我包尿布的样子?”

“她爱你,也很担心你,”艾莉轻声说。“可是她不需要跟我说你很聪明。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又不是以前生活不好的年代,完全没有选择。”

“你觉得现在不是吗?”他耸耸肩。“好吧,我在学校是够会读书,不必沦落到下矿坑,大家都这么想。倒不是说这里以前比现在好。主要是文书工作钱少很多,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被裁掉。喔嗳,我刚拿到普通教育证书的时候,大失业潮正开始,他们说,留在学校再读两年,然后可能就可以上大学。我叫他们去死啦。我那时十六岁,已经厌倦再当小孩。他们说,懂事一点,听我们明智的建议,不然你最后一定会下矿坑。我不知道哪样比较糟,是该死的矿坑成了一种威胁,还是成为一种期待!我气疯了,就说,要是我下去矿坑,那也是因为我自己决定那么做,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王八蛋告诉我要这么做!然后我那天就去了,让自己给录用了。”

“你的父母怎么说?”

“妈气炸了。她有三、四年没打过我,但那天她把我揍得都耳鸣了,真的。爸一直都很沉默寡言,他只说:‘是你自己决定下去的,日后一定也要是你自己下定决心再上来。’我很快就了解他是什么意思。我很讨厌它,可是每个人都跟我说我做不久,所以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对不对?我确实坚持了将近三年,直到我爸出事。我妈有跟你说那件事吗?他最后有一个膝盖没办法弯,两条腿一高一低。他拿到的赔偿也不多。那个安检员,沙特卫,说出事的时候是休息时间,大家在附近玩玩晃晃。大家的确常常是这样,你总得做点别的事,不然迟早会抓狂。可是我爸不是这样。他就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邓尼也在那里。他本来可以说些什么的,但他认为他当时正看向另一边。混蛋!他刚升官,我想他是想要跟沙特卫表态,表示他知道自己应该靠向哪一边。所以本来应该拿到的赔偿金少了很多。后来工会接手,但跟平常一样也没有任何进展。倒不是说我爸对钱有那么在意,真正影响他的是在矿坑上面工作这件事。他这辈子都是煤矿工人,全部的安检员加起来,对矿坑的了解都没有我爸多。他们以前都习惯找他帮忙给建议——除了沙特卫以外。那个混蛋那么讨厌我爸就是因为这一点。对我爸来说,以他那个年纪却要做地面上的工作到终老,真的把他击垮了。你从他眼里可以看得出来。他一切的专长,现在对他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了。碎掉的不只是他的腿,还有他对自己的期望。当我明白这点后,我也跟着上来了。”

他安静下来。艾莉开得非常慢,不想把这个年轻人带得太远,也不想让他停下话来。

“我去加入商船队——不要问我为什么,”他继续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况且我去过离海最近的地方,就只是有一年夏天在布里德待过一星期而已。可能我以为这是让我能远离挖矿最远的一件事吧。”

“结果是吗?”

“有时候是,但有时候还更糟。在矿坑,至少一个班轮完之后,你就是自由之身。可是也对啦,跑船看到的风景比较美,而且你的钱可以自己存起来,这倒很好,因为根本他妈的没地方花。一段航程结束后,你可以好好的玩一下。”

艾莉试着想像,对柯林·法瑞尔来说,怎样叫做好好的玩一下。酒和女人吗?这总是比书和贝多芬的可能性高。她是不是太文化主义了?

她说:“可是你回来了?”

“嗳。”

“因为父亲过世了?”

“嗳。”

“你留下来是为了你的母亲。”

“嗳……”他重复,但这次听起来没那么确定。

“她要你留下来吗?”

“没有!她要我再离开,”他大声说。“她说她很好,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又回到矿坑。但是我说不行,我要留下来。”

“这真的很体贴,”艾莉说。

“才不是!这跟我妈一点关系都没有,至少不是直接有关,”法瑞尔脱口而出。“有一些传言。是关于我爸的死因。我无意间听到一个家伙说,他是自杀的。我把那个家伙打到快半死,他们才把我拉开。那之后,他们都他妈的小心多了。可是我知道他们还是在我背后讲那些愚蠢的谣言。我想说,我离得愈远,他们的胆子就会愈大,所以我就留下来。”

“以便保护你的母亲?”艾莉说。

“我想是吧,顺便啦。但主要,我是想让那些家伙知道我不在乎。他们最好是,如果他们不想最后下巴断掉人塞在采掘沟里的话。”

“在采掘沟里?”

“他们从岩缝里挖出煤矿之后留下的洞。你逼我们写那些该死的文章,难道你都没看吗?”

“有啊,当然有。对不起。柯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他粗声粗气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喔,拜托!”艾莉说。“你为什么带我去见你妈妈,然后留我们单独在一起?”

“可能我想让她有机会讨论一下你的前途,问问你是不是别有居心?”他嘲笑着说。

她努力压住怒气,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但没有关掉引擎。

“今天玩的很开心,柯林,”她说得非常正式。“再帮我谢谢你妈,好不好?我们下周见。”

他坐着,一言不发,阴郁地看着窗外。她偷瞄一眼手表。达芙妮到时对她一定是“相敬如冰”,这表现在受私校教育长大的英国国教副主教的女儿身上,已等同于“勃然大怒”。

“柯林……”她开始说。

他的反应让人惊愕。他转向她,把右手放在她的左肩上,左手则用相当大的力道插进她裙子里的两腿之间。

有一瞬间,艾莉太过惊讶而忘了生气。她注视着他,眼睛和嘴巴大张成圆形,像是表情惊讶的戏剧面具。他的脸靠得非常近,但一点都没有要吻她的意思。他的手用力抵住她内裤狭窄的裤裆,但手指完全都不动。

然后她火气冲上来。她打了他,五指张开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使尽了力气及这台迷你奥斯汀所能容纳的最大挥幅。

他立刻收手,放开她的肩膀,又转头盯着挡风玻璃外面看。

又过了片刻,艾莉才恢复讲话的力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逼问。

“没事。我以为你可能想要快快爽一下,”他说,一副不在乎的态度。

“喔不是,你不是!”她反呛。“不要给我装傻!就算你在哪个港口的妓女户里醉得不醒人事,也不可能像刚刚那么粗暴!”

“你这么认为吗?”他说。“好,你既然那么聪明,那你告诉我,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观察我,对不对?你只是想看看我会有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要吓坏我,甚至玷污我,对不对?”

“玷污?”他玩味这句话。“你是说,某种亵渎吗?像在十字架上吐口水这类事情吗?”

他在嘲笑她,而此刻,她不管处于什么状况都不想打口水仗。

“下车,”她说。“你给我乖乖的下车!”

他爬出车外,把门轻轻关上。

她立刻发动,快速加大油门。她一次都没有看后视镜,因为怕看到他。但是开了半哩路之后,她又在路边停下来。

用生手笨拙的动作点了一根烟,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发抖。她试着跟自己说,这是愤怒,但她知道这不是。这是那一刻完全吓破胆后的余震,当时她很确定他会强暴她。

“噢,你这个浑蛋,”她说。“你这个自大的小浑蛋!”

花了五分钟,她的颤抖才减缓下来,得以开车回到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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