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巴仕可开车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书报摊,买了一份《挑战者》。坐在车里,他几乎没有停顿地一下翻过上空金发女郎那一页,专心看瓦特毛回忆录正式刊出的第一篇。

“简直是活见鬼!”

看完后他说,并且立刻开始进行重读文章这个讨人厌的任务。

有几个方面,它超出了他的预期。文字甚至比他猜想的还要耸人听闻,以前从未出现过的皮克福德攻击受害人的细节全都出笼了,还有最近访问亲属引述的内容,连皮克福德的遗孀再婚后搬去艾塞克斯(还登了住址)的爆料都有。这些显然是孟堤·波勒的手笔,但却在尼伟·瓦特毛的认可下公诸于世。

就中约克来说,对于他们后来才发现安妮·陀多案是皮克福德的第一桩杀人案,以及其处置的过程,外界的确是就缺乏效率这一点做了些意料中的间接批评。但相较于下周预告里面的暗示,这根本不算什么:

关于失踪的尸体,有什么新消息?小崔西·佩德立一直都没有找到。皮克福德拐走她,让她遭受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可怕命运吗?当时证据似乎指向这点。但是经过调查,其实证据都非常薄弱。在皮克福德自杀之前,只有所谓的目击证人看到如今已是恶名昭彰的“蓝色车子”,停在靠近她的提桶寻获之处;皮克福德死后,警方充其量也只能确定,他在崔西失踪当时没有不在场的证明。

但是,如果就这么一次,警方搞错了,该怎么办呢?如果皮克福德真的有不在场证明,那怎么办呢?

波索普有些人一直都不满意警方的解释,三个月后,他们的疑窦又被开启了,因为当时一个表明最后看过崔西活着的目击者,自己也在异常的状况下死亡了。这是巧合吗?就像是十分肯定自己看到那部蓝色车子的人,正是他最好的朋友那样巧合?

“悲惨的意外,”验尸官说。但是有人悄悄说那是自责,甚至是报应。

但是假如他们也错了呢?就像警方也可能根本是错了?假如杀死崔西·佩德立的凶手还活着,甚至晚上还喝着那位被残忍剥夺了女儿的父亲所倒的酒……

我是怎么想的?下周即将揭晓。《挑战者》独家报道!

畜生!巴仕可想道。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犹疑着,自己该不该用这件事情挽回艾莉的注意力:文章里面所含沙射影的对象,就是她那位学生的父亲。倒不是说他们上个礼拜天吵过架以后,她常常提到小法瑞尔或班上的学生。她通常不会闹情绪,所以他以为她从波索普矿场回来后会详细描述一番。然而,她对他示意停战的询问,只给了最基本、简单的回答。

他发现她在看一份彩色的附刊。

“我有一份《挑战者》,”他说。“想说我应该跟上时代。”

“干嘛费事?烂报就是烂报,什么时候都一样,”她说,没有抬起头。

“我以为你会有兴趣看看,雅翠有没有对瓦特毛这篇文章使了什么力。”

“她有吗?”

“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想找原版来看了。花我的钱买这一份就够可怕了。里面有写一点波索普的事。”

她漠不关心地翻了一页附刊。

“看起来好像他的袖子里藏了什么暗箭。我是指,对我们来说啦。”

“我们?”

“我们,条子啦,”他开玩笑说。

她没有笑,却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有一个环境证据把皮克福德和佩德立的女儿失踪连在一起。他在哈德斯菲镇附近的一家压具制造厂做事。那天下午他和艾维罗园区一家叫汤亚里兹的堆高机工厂有约。两地的直线距离是四十五哩。他三点半离开办公室,波索普在他行进路线的南边,但他要是改走那里,四点以前也可到达。而崔西最后被一个当地人看到还活着,正是过四点时。”

他停顿一下,看见艾莉没有反应,又继续说:“如果皮克福德准时四点半赶上他在艾维罗园区的约,那他就不可能载走崔西。这就是我们要着手调查的地方。因为那是在我们的管区,所以我们到汤亚里兹做了调查,确定皮克福德没有准时赴约。”

“而现在瓦特毛说你们弄错了?有可能,对不对?谁都会啊。”

“当然。可是我看不出哪里错了。”

她第一次抬起头来。

“什么?所以你们是永不犯错的啊?那这次谁是教宗?是你还是那个肥仔?”

“都不是,是魏弟。在我们局里,可以接近绝对不犯错的人就是他,尤其是在跟这件事一样简单的事件上。”

“也许它是太简单了,”艾莉说。“你该不是说,瓦特毛这么久以来,一直隐瞒着什么事吧?”

“不是,当然不是。他缺点多得很,但不诚实不是其中一项。”

“所以,如果有什么新的消息出现,他一定会公布,即使会破坏他的功劳也一样吗?”

“对,”巴仕可说。“我想是。但是对这种那么简单明了的案子,哪会有什么新的消息呢?没有,我想那只是《挑战者》在卖关子而已。”

“那你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不是吗?”

艾莉说,又回去看她的文章,里面好像是讲厨房里和乌贼有关的什么趣事。

这又会对他的健康幸福造成威胁吗?巴仕可忐忑不安。

他把《挑战者》折起来,整齐地摆在茶几上,然后去打电话给魏尔德,好意警告他一下。

星期一上午九点,魏尔德小队长驶离大马路,穿过艾维罗工业园区,来到包住汤亚里兹的史塔拉格安全围篱外的便道。

他的同事一定大都看过昨天的《挑战者》。很难压抑自己不去想像这条虫又转身咬了安迪·狄埃尔的膝盖一口后的后续发展。魏尔德忍住了,因为他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挑战者》这种小报会对他这样的人做出什么事来。他们曾经差一点就下手了,但狄埃尔这个最坚固的堡垒挡开了他们。所以他欠安迪·狄埃尔一份人情。

他也欠彼德·巴仕可一份人情。在已经弄清楚这篇文章所为何来的同僚当中,只有巴仕可一个人拿起电话,让他隔天不会无备而来。

好,他打算不只是有准备而已。他还要找到可以证明自己没错的正当理由。昨晚他仔细回想了这件事上千次:他奉命到这里来,检查每一条路线,看看皮克福德是否准时赴约,然后带着每个人按照逻辑所预料的那个正确答案回来。不,他没有准时赴约。

残存在他心里的唯一一个疑虑,是在于“每个人按照逻辑所预期”的这个句子上。他深知,要看到你所希望看到的东西有多容易,这正是他大半辈子以来所实践的生活原则。

但是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搞砸了。

他比较相信的是,《挑战者》“说服”某人“回想起”皮克福德在那年九月的那天下午其实是出现了。

他把车停在入口的栅栏前,下车,然后走进警卫室。

警卫的视线离开报纸往上抬,然后说:“什么事,先生?”

他是个年约六十岁的男人,头发灰白、面色红润,有张看似十分了解中央空调和化油器的脸。

“我想见瓦提斯先生,麻烦你。他来了吗?”

“谁?”

魏尔德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那天早上他提早进局里去,查了档案。

“路易士·瓦提斯。他是助理主任,采购部门的——或者以前是。”

“是以前啦,先生,”警卫说。“瓦提斯两年前还是更久之前退休了。”

“喔,你有他的地址吗?”

“你是说转信用的地址?谁晓得?”

警卫慢慢地往上看,然后再让视线慢慢地往下移。

“他死了?”魏尔德说。

“就在他退休那一年,”警卫说。“通常都是这样,但是我没想到瓦提斯先生也如此。他愿意退休,你知道,他可不打算为这个地方鞠躬尽瘁!”

魏尔德站在柜台前,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他的困惑。当初皮克福德约了四点半要见面的人就是瓦提斯。向他证明皮克福德没来的人也是瓦提斯。当然魏尔德在警卫室做了重复检查的动作。若不经过这里并且在访客簿上签名,没有人进得了工厂。而唐纳·皮克福德的名字并没有在那上面。

“是公事呢,先生,还是私事?如果是公事,我可以打个电话给采购部,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帮你忙,”警卫提议。

如果不是瓦提斯,那么《挑战者》到底是挖到什么人来指证皮克福德的确有赴约?他的眼睛原本一直往内看,此时重新对外聚焦——警卫友善精明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魏尔德说:“你在这里多久了,呃……”

“莫费特。二十多年了。”男人说。

“所以皮克福德杀人案发生的时候,你就在这里工作?”

男人的脸浮现惊愕。

“好了,就到此为止。抱歉,老兄,那件事我什么都不能说。你最好赶快走,我有事要忙。”

“是谁说你什么都不能说的?你在《挑战者》的朋友?”魏尔德咄咄逼人地问。

“对,没错,”莫费特说。“波勒先生警告我,你们那伙人可能会来,而且他要我告诉你,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卖给《挑战者》了。如果你想知道那是什么,下星期天你自己去买一份来看!”

魏尔德无法置信地说:“波勒叫你跟警察这么说?”

“警察?你是警察?”男人也一样无法置信。

魏尔德拿出证件,莫费特说:“好,我看到了。抱歉,可是你看起来不像……不,波勒先生说,如果警察来这里了,那我当然应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他们。”

“可是,两年前你为什么没有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魏尔德严厉地说。

“道理很简单,老兄,没有人问我呀!”

魏尔德很确定,有人不是过去撒了谎,就是此时正在撒谎。他仔细听着莫费特说出的事,感觉自己有过失的念头也愈来愈强烈。

皮克福德自杀的新闻上了头条时,莫费特正在度假。

“我在里米尼的海滩上看到这条新闻,”他说。“我看到报上说他是那家工具工厂的业务员。我记得那时候我就想到,不知道他是不是来找瓦提斯先生的那个人?”

“可是他并没有来找瓦提斯,”魏尔德说:“瓦提斯先生十分确定他没有赴约。而且他的名字没有登记在簿子上。”

“不是,”莫费特说:“事情是这样的:他迟到了。才十分钟,可是对老瓦提斯来说,那就够了。他那个人有点可笑,每天只是摸鱼等下班。一逮到半点机会,马上像鱼似的溜到高尔夫球场。跟皮克福德见面一定是他那天最后一件待办事项,他等了他五分钟,然后就走了。他出去的时候,皮克福德刚好进来——这就是我为什么记得的原因。皮克福德说他四点半有约,那时我瞄了一眼时钟。我跟他说来不及了。我说我打电话看看他们可不可以安排改天,但我也跟他使了眼色,暗示这可能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你知道,因为瓦提斯先生这么高兴要退休,所以大家都不再认真看待他。所以你知道,他们转给他的任何业务员,绝对都不是他们打算做生意的对象!皮克福德好像也不很烦恼,只是说了谢谢就走了。所以他的名字没有写在簿子上,而且他在汤亚里兹见到的唯一一个人就是我,可是偏偏没有人来问我!”

“三个星期后他度假回来,”魏尔德在回局里的路上跟巴仕可说。“他的职务代理人,也就是我在警卫室检查访客登记簿时见到的那个人,就离开回去做他本来的工作,也从来没有提到我去调查过。他为什么要提?我只是看了一下簿子,而且报纸上根本没有提到皮克福德在那间工厂约人见面。一个月后,瓦提斯退休,南下到康沃耳,最后死了,莫费特怎么也没想起他和皮克福德见过面的事,直到孟堤·波勒手里拿了一堆钞票过来采访。”

“你确定他说的是实话吗?”巴仕可说。

“确定。更重要的是,波勒显然也很确定,确定到直接公开了这件事。即使是晚了十分钟,皮克福德也没有时间转到波索普,杀了那个小女孩。天啊,这个锅砸得可大了!”

“好了啦,魏弟,别怪自己。你是奉命去调查一件南区——也就是瓦特毛先生——指点我们、而且有九成确定的事。你尽你最大的能力去调查了,没有人可以怪你。”

“去跟礼拜天的《挑战者》说吧,”魏尔德说。“眼前是得去跟狄埃尔先生报告。”

“我跟你去,”巴仕可说。

“然后一直握着我的手吗?不需要。他可能只会叫我上床去,不准吃晚饭。”

“我还是去吧。而且讲到吃晚饭,我一直想请你找一天晚上过来吃点东西。”

事实上,这个点子刚刚才从他

脑袋冒出来。可是即使都说出口了,他也心理明白,自己只是想了解他们的友谊到了什么程度。

“好哇,”魏尔德说。“什么时候?”

“就明天吧,如果可以的话。八点左右?”

“就八点,如果到时我还活着的话。”

他们一走近,狄埃尔就用力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脸不悦地瞪着他们,活像一个吃醋的义大利人当场抓到他老婆和弟弟私通。只是这时候的情况比较没那么好笑。

“怎样?”他咆哮着说:“是真的吗?”

魏尔德不高兴地点点头。

“真没想到会是你,”狄埃尔大吼,感觉从没有这么贴近过戴绿帽的男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精神崩溃了,是吗?”

不带一点情绪地,魏尔德说明了事情经过。说得清清楚楚、简单明了,也没有借口或强词夺理的辩论。

“是这样啊,”狄埃尔说。“聪明的婊子,这个孟堤·波勒。我想我们最好跟他谈一谈——给我办好,彼德。可怜的尼伟!”

巴仕可惊讶地看着这个胖子。同情瓦特毛?还有,是出自一位对基督教的宽恕伦理抱持“唯有狠狠往敌人的牙踢下去才能让他们永远不得超生”的见解的人。

“我是说,”狄埃尔说。“这让我们看起来像笨蛋,对吧?可是这也让来比驴的光环黯淡了一点,不是吗?运气好的话,波勒可能还挖出了别的东西,让尼伟直接掉下水去,而且还不用溅到我们咧!难怪艾科·欧吉比想要把他签下来。”

“我不懂波勒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义写一篇相关报道?”巴仕可说。

“别蠢了,小子。你宁可读哪一篇?一个猪哥牧师的告白,还是一个咆哮主教的指控?‘我指控’会得普立兹奖,可是‘我错了’会让销量飙高!”

连魏尔德的脸都看得出惊讶的表情,而狄埃尔则是高兴地咧嘴而笑,两片嘴唇从一口大黄牙后滑开,活像在拜鲁特的那片维兰·华格纳的舞台布景中往上拉开的帘幕。

“现在我们坐下来吧,看看能不能干点真正的警察工作,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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