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一定乱,”星期六早上他便向蒙妮卡提出警告。

“我必须赶在礼拜一上午那几名新手来报到之前,把另外四个病人全部见识一遍。再加上杰森的电话,他说今天下午要过来。”

“别忘了请杰森和布恩,感恩节来吃晚饭。”

“不会忘。”

狄雷尼进书房参照黛安·艾勒比提供的病家地址,草拟一份行程表。周六访贝隆纳和席文生,周日探叶乔安妮和吉哈洛。

他和布恩必须赶回家听双杰森的报告,再方面,周末的下午,一些病人也可能外出不在家。如果一切顺利,狄雷尼可望在星期天晚上整理好所有的档案数据,以便对六名新来的刑警做简报。

布恩小组长抵达时,狄雷尼已计划妥当。万事皆备,唯独天气不美,云层低得迫人,疾雨阵阵,西北风强劲的鞭挞衣角和帽缘。

贝隆纳住在东二十八街。车子吃力的向前驶,雨刷心力交瘁的来回摆动,老爷暖气机和凛列的寒天打着注定吃瘪的败仗。

“我真希望有人来偷掉这部老机器,”小组长埋怨道。

“不过大概连旧货铺都不会要。等我那天中了彩票,绝对换辆新车上路。哎对了,我跟问过贝隆纳的警察谈起,他说出事当晚,姓贝的一直在家里,有他太太作证。这个不在场证明实在不够充分。”

“的确,”狄雷尼赞同。

“查出姓贝的职业了?”

“是的。在西十八街上一家批发屠宰场当经理,他们专门供应上肉和鸡鸭鹅给大餐厅和旅馆。”

“我想起来,”狄雷尼插口道:“感恩节你和贝嘉一道来晚餐吧?我们吃烤鹅。”

“好,先谢谢,不过我得先去问问贝嘉,看她是不是已经有其他什么计划。”

“当然。干脆让她拨个电话给蒙妮卡吧。”

贝隆纳住在第三街转角一幢新起的高楼。两人在二十九街泊好车,顶着风雨走回第三街。大厦管理员告诉他们,贝先生夫妇出去逛街,刚走不到一刻钟。

“倒霉,”回车位途中,埃布尔纳·布恩啐着,“看样子没法称心如意的一竿打尽了。”

“下午再来一趟,”狄雷尼说。

“这种天气,谁也没兴趣全天候的逛街。先去看席文生,他住在三十八街,摩雷山。你对他了解多少?”

“光棍一个。在华尔街一家投资辅导公司做事。凶案发生那晚,他说正在希尔顿参加一个大型餐舞会。有几个来宾记得看见他。不过现场好乱,很容易溜出去,杀了医生,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回去。怎么想都不够清白——对不对?”

“对。全是些松散的结头。你知道海军里面管这些玩意叫什么?爱尔兰帆索。这个案子全是——爱尔兰帆索,乱七八糟,理不出半点头绪。”

席文生住的楼房相当雅致。一、二楼都是长窗,上格还有小气窗,斜坡式的青铜屋顶。正门悬看一盏第凡内的玻璃灯笼。

“钞票,”狄雷尼观察整幢建筑后的评语。

“大概全楼都是这样。”

他的判断全对。发亮的铜质门牌上仅有五个住户的姓名,席文生列在三楼。埃布尔纳·布恩摁下门钮。

“谁?”

“埃布尔纳·布恩,纽约市警局刑事组。是不是席先生?”

“是的。”

“可不可以占你几分钟的时间?”

“你是那个管区的?”

“北曼哈顿。”

“请等一下。”

“多疑的家伙,”埃布尔纳·布恩压低嗓门对狄雷尼说:“他是打电话去问是不是真有我这个人。”

狄雷尼声耸肩。

“他有权。”

等了将近三分钟,电锁才响。两人推门进去,登上铺着地毯的楼梯。那人已经候在三楼楼梯口。方才那样谨慎仔细的作风,这会儿竟粗心大意的忘记要他们出示识别证。

“八成是为艾勒比医生的事吧,”他神经质的往门边退。

“我都已经跟警方说过了。”

“是的,我们知道,”布恩说:“只是还有几个额外的问题想请教。”

席文生叹口气。

“好吧,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这,”小组长说:“我不敢保证。”

这屋子装饰得太过分,狄雷尼认为,就像百货公司陈列的样品屋:色调和谐,晶光闪亮,一尘不染。陶瓷的烟灰缸里没有烟蒂,绒毡上也不见污垢;看不出半点人烟的痕迹。

“漂亮的房间。”他向主人说。

“真的吗?谢谢。大家都以为我请了一位设计师,其实这一切都是自己搞的。花了好多时间。我对自已的要求很清楚,不过搜罗这些东西真是大费周章。”

“实在了不起,”布恩赞美有加。

“喔对了,我是埃布尔纳·布恩小组长,这位是艾德华·狄雷尼。”

“幸会!”席文生应着,“抱歉我不握手,我是怕因此传染到一些什么。”

他用指尖拎起他们俩湿淋淋的衣帽,似乎也怕因此传染到一些什么。然后引他们坐进两张绷着金黄色小牛皮的导演椅。他自己就靠站在古拙的砖造壁炉前。

穿着樱桃紫的绒质跳伞装,不过对他的肥胖毫无掩饰作用。胸前挂着一枚大名牌;手腕上垂着一串厚重的金链,随着他的手势上上下下的抖动。

“我想,”他一声干笑,“你们已经把我摸得很清楚了。”

“对不起,你是说?”埃布尔纳·布恩困惑。

“我是说,我想你们已经查过赛门·艾勒比医生的病历档案,对我那些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早已经一清二楚了。”

“喔,没这回事,席先生,”狄雷尼解释。

“绝无此事。我们只有一些病患的姓名住址而已。”

“难以相信。我还以为你们有路子……好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在赛门医生那儿看了六年的病,每周三次。要不是他,我现在准定是个狂人。刚听说他死讯的当时,我真吓坏了,简直吓坏了。”

狄雷尼想起,奥西薇公寓的管理员也说她当时吓坏了。或许,艾勒比医生所有的病人都吓坏了,不过再怎么样也不如医生他……

“席先生,”布恩道:“你和医生之间的关系友善吗?”

“友善?”他夸张着声调。

“哈呀,怎么会!你怎么会跟个心理医生友善?他一直不断的伤我。一直不断的挖我的隐私,我的痛处。痛啊!”

“让我猜猜看,”狄雷尼接道:“你跟他的关系类似一种斗法?”

“可以这么说,”席文生稍做犹豫,“对,可以这么说。并不太好玩的。”

“你攻击过赛门·艾勒比医生吗?”小组长突如其来的发问。

“身体政击?”

席文生腕上的金链随着他夸张性的动作叮当作响。

“没有!从来没有碰他一下,虽然上帝知道我心里不止一次想揍他。你们一定了解,绝大多数人在接受心理分析的时候,对他们的主治医生是又爱又恨的。我是说,在理智上你知道医生是要帮助你。可是在情绪上,你觉得他老是在伤你,你简直恨之入骨。你当然怀疑他,怀疑他不断要你坦白招供是另有目的,或许他是在打算勒索你,敲诈你。”

“你真相信艾勒比医生会勒索你?”狄雷尼问。

“有时候会,”席文生相当不自在。

“这没什么大惊小怪,人嘛,全是些杂碎。你信他们,甚至爱他们,到头来他们却恩将仇报。这种例子太多了……”

“你跟他和了六年。”小组长说。

“对。我需要他。我是真的依赖他。当然,这也使我更加更加的恨他。要说杀他?你们是不是抱着这种想法?我绝对不会杀他。我爱赛门医生,我们俩太亲密了,他对我了解得太透彻。”

“你认识别的病人吗?”

“我知道有几个人也常去他那儿。不过不算朋友,只是点头之交,有些在宴会上见过,碰巧就是赛门医生的病人。”

“依你看,”小组长说:“他会不会受哪个病人的威胁?”

“不会。即使真有这檔事,他也不会跟其他病人说。”

“最近这一年或者说半年,”狄雷尼问。

“你注意到他在态度有没有什么改变?”

席文生不立即作答,却走到他们对面的长沙发,四仰八叉的坐躺下来,抓过一只生丝的软垫枕在脑后,盯着他们看。

他有一张面团团的胖脸,嵌着两粒葡萄干似的小眼睛。嘴唇过分的丰厚红润。秃头,赤裸裸的头皮上洒着黄斑。狄雷尼觉得他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的邱比娃娃,相信他的胳臂和腿就跟香肠一样,圆胖无骨。

“我爱他。”他的声调呆滞。

“真的爱他。他几乎就是基督的化身。什么事都惊不倒他。什么错他都能宽恕。几年前,有一次我钻牛角尖,对自己的父母动了粗,伤得很重。赛门医生叫我一定要面对自己的过错。但是他并不责怪我。他从来不贵怪人。天哪天哪,我该如何是好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狄雷尼紧追不舍。

“最近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变化?”

“没有。一点都没有。”

忽然,在没有一点预兆的情况下,席文生开始哭泣,泪水沿着胖脸奔泻下来,沾湿了软垫。他无声的哭了好几分钟。

狄雷尼望向埃布尔纳·布恩,两人同时起身。

“谢谢你的协助,席先生,”狄雷尼说。

“谢谢。”小组长跟进。

他们任由他躺在那里,泪湿的胖脸仰看着天花板,樱桃紫的跳伞装配衬着天鹅绒的长沙发。

公寓外的两个人踩着水潭,冲进停在路边的小车。两人默不作声地坐一会,布恩燃起一支烟。

“神经质?对不对?”

“谁晓得?”狄雷尼没好气地回应。

“有病。我倒是饿了。前面不远有一家犹太饭馆,腌牛肉和熏羊肉都很棒,泡菜又多,要不要尝尝?”

“好啊,再配一大杯热咖啡。”

小饭馆人声沸腾,肉香四散。两人向走马灯似的跑堂喊着想吃的菜式。

“真不赖,”点叫的三明治一到,布恩赞不绝口。

“你怎么发现这地方的?”

“不太偷快的一段往事。当时我还是二级刑警,为了抓一名在酒店抢劫杀人的嫌犯,我钉上他的关系人。那家伙钻进这里吃中饭,我跟着进来。他等到上菜之后,站起来往店堂后边走,后边是厕所,我以为他小个便就回来,结果过了五分钟不见人影,我想,要糟,赶去一瞧,发现有扇后门,那人早开溜了。没辄,只好归位,把饭菜吃完。味道很好,以后每回到这附近,一定光顾。”

“后来逮着凶嫌没?,”

“逮着了。是那人的老婆掀的底,因为他老揍她。好些年前的事,说不定早开释了。”

“继续抢酒店?”

“还用得着问,”狄雷尼式的幽默出笼。

“他拿手的就只这一行。”

“我看,”布恩话归正题。

“姓席的不像是藏有圆头铁锤的人。”

“也不像是会有胶鞋的人。不过他要是有一双牛仔皮靴,我绝不惊怪。其实这些人都不简单。职业高尚,钞票充足,够他们一个礼拜看三次心理医生。只是在‘组织’上有点问题,他们身上的齿轮好像不大契合。在他们的想法,如果A等于B,B等于C,那么X就等于Y。小组长,我们假使想从中探出虚实,就得跟随他们的想法,这上头根本不谈什么逻辑。”

两人沉默起来,只顾怔怔的望着饭馆里的动静:进进出出的食客,满头大汗,尖声吆喝的跑堂,还有站在肉堆后面,挥舞着长刀的大司务,看着就像疯狂的日本武士。

“也许,”小组长说_:“席文生真的爱上了赛门·艾勒比。恋爱。”

“有可能。可能赛门·艾勒比也有回应。也许他的被杀是出自情侣式的争吵。反正这些猜测只告诉我一点,这世界何其乱。吃完了?快回去吧!杰森说一点会到。”

“希望他有重大突破。”

“别寄望太高。”

蒙妮卡从医院当义工回来,见双杰森坐在她家门口一辆没有警志的警车里,她请他进厨房,正喝着咖啡,狄雷尼与埃布尔纳·布恩到了。三个大男人立刻转往书房,杰森带着一只牛皮纸袋。

“如何,”狄雷尼问。

“进展如何?”

这位黑人警察块头奇大:六呎四的身高,体重两百五十磅——没一块赘肉。皮肤是温哥华小牛皮,黑得发亮。一头削短的黑发像戴着一顶针织的头盔。修剪齐整的胡子爬满了腮帮。火

腿肉似的手掌,脚比狄雷尼的尺寸还大。

双杰森和老婆孩子(两个儿子)住在长岛的喜克维。在纽约市警待了六年,嘉奖过两次,干得有声有色。他一直希望拿到刑警的牌照——要命的是有两万多个警察都和他的希望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打开牛皮纸袋。

“这是我第一次在纸头上玩官兵捉强盗。这儿有三份报告,针对两位艾勒比医生和山穆森医生。我是用我们家老大那架打字机打的,我习惯两个指头打字,全是拇指,所以错误更正难免。不过大概还能看得懂,反正不外乎那些死板的东西·日期、年龄、学历、家庭背景等等。老实说,长官,我不以为这玩意有什么。我是说,我看不出这些数据能够帮我们找出杀人凶犯。”

“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狄雷尼再问。

“没有任何值得你再瞧上第二眼的东西?”

“没——有,”杰森语气放慢。

“最特别的只是山穆森医生在几年前精神崩溃过一次。这点倒是有些怪——一个心理医生精神崩溃。据说是工作过度的关系。病了差不多六个月。复元之后又回诊所,照常上班。”

狄雷尼掉过头对埃布尔纳·布恩说:“他说过他太太死于癌症,儿子出车祸死亡,对不对?这种遭遇换上任何人都承受不住。还有没有其他的,杰森?”

“所有的资料都搜集在这几份报告里了。大部份是参考书报杂志上的数据。另外我也和不少人谈过,全是这三位医生的朋友或同行。人真滑稽,一听说是调查,话特别多。有些小事情听起来可有可无,尽是些谣传,我就没录在报告上;我是说,那些事没一件构得上是确实证据。”

“做得对,杰森,”布恩小组长夸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第一样,每个人都提到黛安·艾勒比很美。好像个个都爱上了她。我没见过她,想必是个狐媚的女人。”

“的确。”狄雷尼与埃布尔纳·布恩异口同声,惹得三个人大笑。

“每个人都说赛门·艾勒比能娶到这么一位美娇娘,真是福气。只有一个人说艾勒比其实并不很想结婚,而是她一厢情愿。我听见的谣言真是多。有些人更表示他们在她婚后挑逗过她,结果白搭;她不吃这套。”

“赛门·艾勒比可有什么绯闻?”狄雷尼问。

“没。摆明是个很冷、很理智型的人物;我的意思是他得人缘、随和,但是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一只闷葫芦。好多人都持这个看法。只有一个女人——心理医生协会里的女秘书,她说他被杀的前一个月,还在一次餐会上看见过他。当时她很惊讶,因为赛门·艾勒比变得太多。她说他一直在笑,比从前更会交际,好像是真的快乐。”

狄雷尼和埃布尔纳·布恩面面相觑。

“疯狂。”小组长摇摇头。

狄雷尼向双杰森解说他们困惑的理由是,女病人奥西薇却表示赛门·艾勒比变得比较深沉,不是消沉,是压抑。

“怪,一定其中一个女的搞错了。”

“不一定,”狄雷尼说,“也许她们凑巧碰上他两种极端不同的情绪。有意思的是她们两个都注意到他的性情在最近有了变化。我想明白到底是什么道理。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还是……小组长,来,把我们跟那几个病人面谈的情形讲给杰森听听。”

埃布尔纳·布恩叙述完毕,杰森呼一声,“咻——这批人——毛病不止一点点哪。”

“是有点毛病,”狄雷尼不否认。

“有时候合情合理,有时候完全不对路。我们的难题就是怎样去把实情和假想分开。眼前只有随他们胡扯,以后再设法分析。下星期一几名新人来的时候,我也要把这点先说清楚。”

“长官,”埃布尔纳·布恩说,“你准备怎么调配这些人手——一对一?”

“我最初是这么打算。问题是,这些病人全是相当有头脑的知识分子,雎然有时候思路稍微紊乱。假使一个刑警人员能有机会和三到四个病人晤谈,效果必定更隹;他可以从中挑选一名跟他最契合的病人。往往一个证人会敷衍这一个警察,而把机密都吐给另外一个他觉得顺眼的警察听。所以,想法子帮他们配对,对查案绝对有利。”

三人绩谈一小时左右,讨论如何规划作业的程序,防范不必要的重复。

狄雷尼决定由埃布尔纳·布恩与双杰森各负责三名刑警,由他们两个每天向狄雷尼作进度报告。

“刚开始一定乱,”他说,“不过我要你们尽量作好协调。档案我负责,全部内容都会向你们公开。告诉这些人手,事无大小,务必登录报告,不管什么无聊无趣的事,都不可遗漏,头一件该做的,是这六个病人的前科。如果照黛安·艾勒比所说,这些人中多有暴力倾向,那就应该有案可查。”再过片刻,狄雷尼瞥一眼壁钟。

“不早了,干脆我们三个再跑一趟贝隆纳那儿——这时候他该到家了。杰森,坐你的车去,办完事再顺道送我们回来吧。”

路上,狄雷尼没忘记邀双杰森合家来吃感恩节大餐。

“谢谢你,长官。可惜我太太已经跟娘家约好,要是我擅自取消,老人家和两个孩子都不肯饶过我。”

“别取消、别取消,我们可以再约,小孩子是应该和祖父母多聚聚,我自己就好希望能时常看看我的孙儿孙女们。”

杰森的车停在贝隆纳的大厦前。埃布尔纳·布恩亮出证件,请门房留心照看他们的座车。管理员向他们说明,大厦只有对讲机的缘故,他们三人必须站立在闭路监视镜头前面,方便贝隆纳在玄关的电视幕上看得清。

“噱头,”狄雷尼说。

“我还是头一遭上电视,”双杰森笑道,“需不需要摆个姿势?”

埃布尔纳·布恩正柔声向对讲机报名,再取出识别证对准监视镜头。

“二四零七室,”他回头报告。

“他让我们上去,不过口气并不太愉快。”

狄雷尼在电梯里招呼杰森说,“有话尽管提出来问,用不着不好意思。我们给他个措手不及。”

二四零七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运动夹克、宽裤子的红脸在那里,他身后,一名灰头灰脸的小女人绞着双手,站在玄关口怯生生的窥探他们。

“又是艾勒比的事吧,”贝隆纳怒声喝道,“我早已经对警方说过了。”

“我们知道,贝先生,”埃布尔纳·布恩说。

“那只是初讯。遗憾的是,你牵涉到的是一宗谋杀案,我们——”

“我牵涉到——这是什么意思?”贝隆纳音调升高。

“岂有此理,我只是他的一名病患而已!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贝先生,”狄雷尼语气生硬,“你打算一直叫我们站在门口听你大声嚷嚷,也让邻居听个够?”

“去他的邻居!我搞不懂我为什么要受这些窝囊气。”

双杰森魁梧的身型向前挺进。

“没有谁要让你受窝囊气,”他沉稳的开口。

“只不过问几道题,我们立刻走路。”

具隆纳仰看这名块头结棍的警察。

“倒霉!好吧,进来。真是,打扰了我们的晚饭时间。”

“罗娜,”他掉头叫太太,“你回厨房去;这事跟你无关。”

小女人一溜烟地逃开了。

“你太太?”狄雷尼边走边问。

“对,别扯上她。”

贝隆纳既不要他们宽衣脱帽,也无意请他们落坐。几个人就这样直直的站在房里。

“我是埃布尔纳·布恩。这两位是狄雷尼先生。你的全名是隆纳·J·贝,对吗?”

“对。要是有兴趣,中间的J字代表杰姆士。”

“你最后一次见到艾勒比医生是什么时候?”

“星期四下午,他遇害的前一天。相信在他的记事本上绝对写得清清楚楚。这该不会再伤你们警察大爷的脑筋吧?”

“客气一点,贝先生,”狄雷尼口气缓和。

“太过分的话,我们就请你上分局答话,这顿晚饭可得等上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啰。阁下希望如此?”

贝隆纳怒目相向。

姓贝的宽肩厚胸,粗短的脖子扛着一颗四方脑袋,脑袋瓜上再盖着一顶极不相称的假发。这会儿,他身子向前冲,下巴壳凸出,双拳紧握,一副备战姿态。

“贝先生,”布恩说,“你说艾勒比医生出事那晚你都在家。”

“没错。”

“整晚上?”

“对。我七点左右回家,到礼拜六才出门。可以问我太太。”

“星期五那天有没有任何人来访?遇见哪位邻居?接过或者拨过什么电话?”

“没有。”

“警局有你的不良纪录吗?”狄雷尼问。

“当然我们一查便知,如果你肯主动说出来算你聪明。”

贝隆纳才张嘴,却又牙关一紧,犹豫半晌再发话。

“我没有真正被逮捕过,我是说全属非正式。确实有过几次麻烦。我并不知道警方的纪录上是怎么写的。”

“哪一类的麻烦?”杰森问。

“打架。为了自卫。”

“几次?”

“一次。也许两次。”

“也许更多次?”

“也许。我不记得了。”

“跟艾勒比医生也打过?”布恩小组长问。

“攻击过他?”

“才没有!他是我的医生,规规矩矩的好人,我喜欢他。”

“你在他那儿看了多久?”

“两年。”

“你有车?”狄雷尼突然问。

贝隆纳盯住他,有些迷糊。

“有啊。”

“什么车?”

“去年份的凯迪拉克。”

“停在哪?”

“地下室。我们有地下停车场。”

“自已修过?”

“偶尔。小毛病。”

“有工具?”

“有一些。”

“都搁哪?”

“后车厢。”

狄雷尼瞥向埃布尔纳·布恩。

“贝先生,”小组长接话,“艾勒比医生可曾对你提起遭哪个病人恐吓或是攻击过?”

“没有。”

“你认识其他的病人吗?”

“不认识。”

“你注意到医生最近在态度或是个性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老样子。”

“什么叫做‘老样子’?”杰森问。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冷静、淡泊、自在。从来不发火,不骂人。标准的好脾气。有一次我吼过他,他从来不记恨。”

“你为什么吼他?”

“忘了。”

“你今天上街穿什么?”布恩问。

“我穿什么?”贝隆纳显得困惑。

“我穿带衬里的短雨衣,戴雨帽。”

“套鞋?靴子?”

“不是,胶鞋。”

“你在一家肉类批发商那见做事?”狄雷尼问。

“没错。”

“做什么,切香肠?”

“不是!我是经理。制作部的经理。”

“你是监督那些个屠夫、搬运工和司机的——对不对?”

“对。”

“你一定跟不少凶悍的家伙打过交道。”

“他们自以为是,”贝隆纳狞笑。

“可惜不成气候,要不就都滚蛋了。”

“你打过拳击?”双杰森问。

“在海军的时候,打过几场。中量级。”

“不是职业性的?”

“不是。”

“体能一直保持得不错?”

“那当然,”贝隆纳洋洋得意。

“一个礼拜慢跑五哩两次。还举重。一星期上健身俱乐部一次练三小时机械健身。他妈的,这些事跟艾勒比凶案有什么干系?”

“随便问。”杰森慢条斯理的答。

“你们简直浪费我的时间,还有别的事没有?”

“目前,”狄雷尼说,“就这些了,好好享受晚餐,贝先生。”

电梯里有别的乘客;他们不说话。一钻进双杰森的车,埃布尔纳·布恩便说,“真是一个宝贝。杰森,你对他打拳击这件事看法如何?”

“看他的举动和站着的架势,的确很像个正牌拳击手。”

“我们得查查那辆凯迪拉克的后车厢,”狄雷尼说。

“找出圆头锤子。另外,等他不在场的时候,再去跟他太太谈谈。”

“你以为他有可能?”小组长问。

“眼前最好的一份赌注;有前科、脾气火爆,看样子,我们最好对这位贝先生看仔细了。”

当晚,吃过晚饭,他原想完成晤谈席文生和贝隆纳的报告,蒙妮卡却坚持要写耶诞卡片,结果顺了她的意。

蒙妮卡坐在书房的大转椅上,聚精会神的写卡片,他就靠在椅上,啜小杯的雷蜜白兰地,同时将走访席文生和贝隆纳的情形说袷她听。

听他讲完之后,她斩钉截铁的说,“是姓贝的。案子就是他做的。”

狄雷尼轻轻一笑。

“为什么?”

“这人听起来就是个凶神恶煞。”

“喔,像个凶神恶煞——不见得就是凶手。”

她低头继续为卡片忙碌。书桌上一盏翠绿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亮光。狄雷尼坐在朦胧的灯影中,怀带着满心的爱与感激,凝望看灯下这位燃亮他生命的妇人。

瞧着她抿紧嘴唇,起劲的写着卡片上的贺词,乌黑的哞子闪烁着。黑油油的发丝用一支金色的发夹拢在脑后。健康的脸,健康的女人。如果没有她温暖的莅临,他的生命不知会变成如何,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吁出一口叹息。

“在想什么?”她不抬头的问。

他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有没有玩过拼图游戏?”

“小时候玩过。”

“我也是。记得把盒子里那一大堆小碎片倒在桌子上的时候,心里真希望不要少了哪一块才好。接着开始去找其中四块有直角的图片。那是构成整个图形的四个角落。有了这四块以后,再找出其余有直边的图块,拼成一个架框。然后才慢慢填上中间的空档。”

她抬起头。

“艾勒比的案子是一幅拼图游戏?”

“差不多。”

“你知道图案是什么了?”

“不知道,”他笑得有些勉强,“不过我找出了几片有直边的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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