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刀,石头,布。两人打好暗号后一直依序出同样的手势,变成一组的机率就会上升。跟春太如此合拍,让我陷入复杂的心境。我们抵达有文化社圑社办的旧校舍后,我拿出小毛巾擦掉额头的汗。一路上刺人阳光当头粲然注下。

春太抓着芹泽的手臂,她的喉头微微颤动。

“……这里就是青少年野生动物园?”

“那只是一种比喻。”

春太好像注意到什么,头转向一旁。一名女学生一手拎着安全帽,哼唱着歌走过来。她绑成一束的长发从左肩垂下来。她似乎哼着我听过的流行歌,不过她是个与外表不搭的音痴,所以听不出到底哪一首。少女正是地科研究社的麻生。她另一只手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头装着一大堆纸盒装果汁跟冰棒。看得出是为在社办等待的伙伴买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一留意到春太便停下脚步。

麻生唇边泛起连我这个女生都内心一动的可人微笑,然后从袋中取出细长的纸盒装果汁扔给我们。那是草莓牛奶口味的果汁。

“界雄就麻烦你们了,请代我转告他‘欢迎偶尔来玩’。”

她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旧校舍入口。

“那女的搞什么?”

芹泽将吸管插进纸盒中,用力握紧飮料到要捏烂般吸起里头的果汁。

我跟春太全部喝完后,在校舍入口脱下室外鞋,踏上一楼走廊。这里像洞窟般昏暗,令人在意。我们一起依序确认社办拉门。找到挂着初恋研究社牌子的拉门后,我们在门前站住。里头传来谈笑声。

芹泽正要一把拉开拉门时,春太温柔地按住她的肩头。

“等一下,他们说不定在谈严肃的话题。”

所以先观察情况吧——春太这么说,并将侧脸凑向拉门。我也跟着这么做。芹泽调整好助听器的位置,将耳朵紧紧贴上。我们清楚听到里头的声音。

(……费洛蒙?)

(……难怪您会吃惊,毕竟费洛蒙原本是蛾一类昆虫散发出的引诱物质。)

(……这样啊。)

(……时间有限,我就单刀直入了。我们希望尽早请芹泽响子夫人嗅闻“初恋费洛蒙”,进入“初恋恍惚状态”。)

芹泽面无表情地远离拉门。

“我可以踢破门吗?”

“可以呀。”我答道,开始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唉呀唉呀。”春太安抚她,接着敲敲门。

“抱歉两位忙碌时打扰。我是管乐社二年级的上条春太,与我同年级的芹泽直子有急事找姑姑,请恕我们突然前来打扰。我们的朋友穗村千夏也一起同行。”

社办一下子安静下来,拉门紧接着打开,一位修长得不输马伦的男学生现身门后。他用发胶将头发梳成西装头,白皙而带着清洁感的脸上挂着落落大方的笑容。

他背后有个探出头的年长女性。她穿着淡米色套装,白发染成不会太显眼的漂亮棕色。外表应该比我妈妈大一轮,不过她看起来年轻得不像年近花甲。

“唉呀,直子……”

“姑姑,我担心你,所以跑过来了。”

两人像亲密的同班同学般在社办里手拉手。然后,芹泽姑姑的视线停留在我们身上。

“我是芹泽响子,直子平时受你们关照了。”

“乱讲、乱讲,是我在关照他们!”芹泽指向我们两人。

“回去吧,小千。”“——好。”我们转过身,但制服被芹泽抓着不放。做什么啦。

“我是上条春太,平日常受直子同学关照。”春太对芹泽姑姑深深低头致意。

“我是穗村千夏,要是没有直子同学,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也深深点头打招呼。

“呵呵,直子有这么有趣的朋友,真令人开心。毕竟这孩子很怕生。”

芹泽姑姑的眼角浮现深深皱纹。这是一张让人感受到她直爽个性的笑脸。

我注意到在一旁看着的朝雾学长,连忙点头打招呼:“对不起,我们突然打扰——”

“我们是初次见面对吧?”

朝雾学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递名片的动作毫不客气、犹豫、迷惘,上头清楚印着〈初恋研究社代表初恋品监师朝雾亨〉这行字。

“……你不过就是个区区高中生。”

芹泽满脸凶恶地瞪着朝雾学长,但他完全视而不见,反而望着芹泽姑姑开口:“芹泽响子夫人,这时暂时中断是不是比较好?”

接下来,芹泽手脚并用,连珠炮似向姑姑说明至此为止的来龙去脉。芹泽姑姑呼出一口气,显得有些犹疑。

“……可是呢,直子,我的确一直维持单身,看起来也不像有男女关系,所以长期受到周遭误会。不过无论是在生物学上还是心理学上,我都是如假包换的女性哦?也有过初恋哦?活到我这把年纪,总想知道初恋对象现在过得怎么样——”

“问题是这间研究所很可疑!”

芹泽高声大喊,芹泽姑姑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别这么说,朝雾同学问了我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假如他又办法重现,我希望他试试看。”

重现?我不禁望向朝雾学长。他正在梳整梳成西装头的头发,露出无畏的微笑。我想起片桐社长说他很有本事。

“朝雾同学,直子跟她的朋友可以一起留在这里吗?”

两人之间好像交换了什么眼神。

“当然没问题。”

朝雾学长答应了,所以我跟春太走进社办,兴趣十足地东张西望。

这间社办格局似乎由两间约六叠大的房间连接而成。

芹泽姑姑一脸怀念,她仰望着天花板。

“……这原本是美术教室跟资料室。我们以前用过的校舍还留着,我真的很开心。”

社办被许多书柜跟不锈钢柜包围。春太一脸稀奇地看着一座书柜,里头摆满关于气味的学术书以及跟大脑运作有关的书籍,还有味觉相关资料。朝雾学长明明是高中生,这里却连与葡萄酒品监书都有。贴着标签的无数成排空瓶也很有特色。有的塞着塞子,有的没有,有的装着奇妙液体,什么都有。有一支贴着“日野原”标签的直笛,上头写着龙飞凤舞“初恋等级五”几个字。

“不好意思,打扰了。”

一群穿着服务生风围裙的娇小女学生一个接一个走进社办。总共四人,她们不知为何拿着工作手套,恭敬地称朝雾学长为“初恋品监师”。我有多得跟山一样的事想问她们,不过真不知道从何问起。

她们在社办中央的桌边准备好数张椅子,于是众人坐下来。

朝雾学长站到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的白板前,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则将茶跟配茶的小饼干送到每个人面前。端茶给我的少女突然凑近脸,开始闻个不停。

“你的呼吸中有恋爱的芳香。这是甜蜜的草莓牛奶,属于酸酸甜甜的青春香气。”

多谢你哦,我会努力。我不带任何感动地回答。

芹泽姑姑津津有味地啜飮几口茶,接着开口:“……朝雾同学,你刚才似乎很急,不过我有很多时间,配合这些孩子的步调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朝雾学长转身面向我们。“那么,芹泽直子小姐。”

“咦,叫我?”芹泽挺直背脊,将一只耳朵转过去细听。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初恋是什么意思?”

芹泽露出认真神色思考,她好像想到哪个人的脸,脸颊跟耳垂都变得有点红。

“……有生以来第一次谈的恋爱吗?”

“……真是个大外行。”

其中一位初恋品监师少女扔下这句话,芹泽发出一声巨响地从椅上起身。

等等等等,不能吵架。

“原来如此,根据你刚才那句话,我大概明白你的认知了。进入正题前,我先稍微谈一下似乎比较好。”

朝雾学长盘着胳臂自顾自讲起来,于是我们摆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我一开始成立初恋研究社,是因为我家经营征信社。跟全国设点的大企业不同,我们家是小本经营,外遇调查、背景调查这类靠得住的工作都会被拥有丰富资本与人才,并且投注大笔资金打广告的大企业抢走。”

我举手发问:“……征信社不会调査凶杀案吗?就是警方干部哭着来委托的那种。”

“你看太多推理漫画跟动画了。不过我可以理解那种期待感,说实在,我小时候也真心以为身边每周都会发生绑架案、模仿杀人、密室分尸凶杀案,然后警方的大人物会下跪求我们帮忙解决。我还曾写在七夕的许愿签上,结果在町内委员会惹出大问题。”

他度过危险的少年时代后,究竟如何踏上这条路,获得初恋品监师这个可疑头衔呢?我开始感兴趣了。

“对了,你们知道现在征信社都有‘寻找初恋’的服务吗?其实那是我们家上一代在苦恼中想出的策略。”

“哦,是这样啊。”春太老实应声。

“寻找初恋的工作意外好赚。这不像外遇调查或背景调查那么花时间,也不需要人力。根据案例,也有靠文书工作就能解决的情况,而且只要愿意,也能独自同时处理数个案件。更重要的是,有潜在顾客。”

好赚的工作、文书工作、潜在顾客——这些满心做好继承家业准备、不像高中生的用语不停跳出。伴随着学长肯定的口吻,让我感受到莫名的说服力。

“比方说,有种服务叫婚友社吧?登记的女性几乎没有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人。当然了,就是平日没有邂逅机会,才会到这种地方登记。唉呀,这种话题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太早了……”

“的确太早了呢。”芹泽姑姑听得饶富兴味。

“穗村千夏小姐。”朝雾学长突然点名我。

“我?”

“假设你迟迟找不到对象,因此到婚友社登记。”

“我才不要……”

“这是假设。比起请人帮你找个身份不明的对象,有机会跟过去认识的异性重逢,你不会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吗?”

好像确实是这样。我微微点头。

“你这种人就是潜在顾客。我们会以在婚友社登记的男女为对象寄送广告信,问他们想不想知道初恋或过去留意过的异性现况如何。这不是帮忙介绍结婚对象,就只是‘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的简单背景调查。如同刚才说,这些事很轻易就调查得到,所以调查费也能压低。这个方案就正中红心了。”

这次换春太举手发问。

“上条请说。”

“寄送广告信需要顾客名单吧?这种东西能轻易到手吗?”

“路上走一走,就捡得到掉在路边的名单。”

“哪里有这种路?”芹泽低吼着,似乎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他。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芹泽姑姑的眼角带着笑意。

“直子,朝雾同学很有趣吧。他说话方式也很老成,背后说不定有一条拉錬,里头藏着一位沧桑的大叔。”

“被您这么说,可真是伤脑筋啊。”朝雾学长挠挠后脑杓。

“快点继续说。”芹泽笑也不笑。

“嗯,差不多要进入正题了,请你们抱着这样的准备听。‘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个背景调查成了我们家的热门商品,大部分委托者都希望我们帮忙找到初恋对象。但我留意到就算找到初恋对象,许多人的反应也很平淡。”

朝雾学长在这里顿了一下。

“所谓的初恋,大抵来说就是过去的记忆。正因为是过去的记忆,才能在回顾后定义那是初恋,而且大幅美化。所以一旦目睹现实,就会因为之间的落差而却步。”

“回忆不就是这样吗?”

“这点我不否定。不过我预定继承第三代,不想让顾客失望,我想献给他们‘满足’这个附加价値。接下会让人失望的工作实在太空虚了。”

“附加价値……”

听着屡次出现的营业用语,我露出有点跟不上话题发展的表情应声。

朝雾学长扬唇一笑。“你们不觉得初恋才最需要鉴定吗?”

“……鉴定?”

“对。精准重现当时的状况,从记忆中除去夸张与扭曲的要素,仅抽出纯粹的情报来进行鉴定。”

我看向芹泽姑姑,她听得频频点头。我将脸转回来。

“怎么做?”朝雾学长将一只手举到鼻边,优雅地扇动掌心。

“嗅觉,就是闻味道。”

“啥?”

“正确来说,不是我闻味道,而是顾客。”

在朝雾学长的指示下,一名初恋品监师少女在白板写下大大的“普鲁斯特”几个字。

“普鲁斯特效应。这是闻到一种气味,过去的回忆就会在脑中鲜明浮现的现象。记忆与气味强烈连结,甚至有人认为文字、味道、颜色跟声音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在现代国文课读到随笔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发现将气味与回忆连结的例子很多?”

这样吗?我用目光问春太。

没错,春太用目光回答。

“……好像变成像发明社回忆枕那样的话题了。”

我对他耳语。这道微小的声音传进朝雾学长耳中。

“哦,回忆枕啊。我听过传闻,他们是把色听跟记忆连结起来,对吧?构想很有趣,不过要做出结论还太早了。”

“你的声音有点大哦!”我站起来。“天晓得社办就在北边的发明社会不会在哪里装了窃听器!”

“不要小看朝雾征信社第三代!要是有那种东西,我马上就察觉了。”

即便是这种愚蠢的对话,芹泽姑姑仍带着圣母般祥和的表情倾听。

“……回归正题。我在初恋研究社提出一个假说,那就是——初恋是因嗅觉而生的感情。嗅觉是唯一一个与大脑直接连结的感官,而且还是直接连结到边缘系统这个主宰人类本能与情绪行为的大脑部分。有人四岁就经历初恋,也有人年过三十才经历初恋。第一次喜欢上异性的行为并非来自理性思考,而是接近本能的感情在运作。”

“讨厌,这样好像动物。”我像个梦想被破坏的小孩。

“倒不如说这样才好,正因如此,年幼的孩子也能经历初恋;正因为是与大脑直接连结的嗅觉所产生的感情,才会形成长久留在记忆中的现象。”

“……也就是说,初恋现场一定有‘气味’这个因子。”

听到春太归纳重点,朝雾学长的眼神中流露出锐利神采。

“从刚才开始,你的悟性就很好。我们要重现那个气味,让顾客嗅闻。因此如何调配气味就成了重点。”

我莫名顺从地感到信服,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芹泽则因为内容太奇特而露出呆滞的表情。

“不知道这样是否能让你们理解初恋品监师的工作了?我们运用普鲁斯特效应,鲜明唤醒初恋的记忆。智慧的力量、想像力及重现技术都是看点。顺带一提,为求方便,我们将成功重现的气味称为‘初恋费洛蒙’,将清楚回想起当时状况的顾客称为陷入‘初恋恍惚状态’。”

芹泽倏然回神。她紧咬唇瓣,像要与山田风太郎小说中的幻术师对抗一般,摇晃姑姑的肩膀。

“不行、不行、别被骗了,姑姑你该不会真心相信那个人的话吧?”

被左右摇晃的芹泽姑姑闭上眼睛。

“我相信他。直子你好像对他有误解,不过他本性认真。”

芹泽一下说不出话,嘴巴一张一阖。

本性认真……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他问了我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芹泽姑姑这么说过。

绑好服务生风围裙带的朝雾学长泛着爽朗笑意。他俐落下达指示的声音响起,两位初恋品监师少女拿着工作手套离开社办。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可从没听过姑姑的初恋哦?可以告诉这些家伙却不能告诉我,当中有什么理由吗?”

芹泽指着那些家伙,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寿司桶跟饭杓,正用布卖力擦拭。

“……直子,有些事就是不认识对方才说得出口,也有些事不希望重要的人知道。”

芹泽的双眼流露出无法以言语表达的不满,她紧闭着嘴低下头。看着她这个模样,我觉得有点可怜。我轻戳身旁的春太肩膀。春太无声叹息,接着将身体往前探到桌上。

“不好意思,这样讲好像很多管闲事,但能不能请芹泽姑姑依您喜欢的方式叙述这件事呢?”

“……依我喜欢的方式是指什么?”芹泽姑姑回复。

“想隐瞒的事情就隐瞒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芹泽姑姑的意思,但这对您的家人直子不公平。”

“你是不是误会不公平这个词的用法了?”

“那我换个说法。道理上可以理解,但无法释怀。”

芹泽姑姑眨了几次眼,望着春太淡淡微笑。

“……这还真的很多管闲事呢。”

芹泽直盯着不肯退让的春太。而芹泽姑姑思考一会后抬起头,考验我们般说:“穿越这座森林……就会沿路走回方才的水车……鸟儿叽叽尖唳……似乎是迁徙的群鵣……”

听起来像诗,不过是哪首诗?我跟芹泽转头看着可靠的春太。

他面露苦思。加油啊,春太。

“宫泽贤治?”

听到春太没什么自信地这么说,芹泽姑姑默默催促他说下去。

“……我忘记哪首诗了。”

“收录在宫泽贤治诗集《春与修罗》中〈穿越这座森林〉中的一节。整首诗我都背得出来,这是那人教我的。我的青春就是在似深似浅的森林中旁徨,而在诗中照亮那座森林的是夜空星光,我们的情况则是萤火虫的光芒。萤火虫也可以写成星光垂落的‘星垂る’哦。”

“我从电影学过写成火光垂落的‘火垂る’,不过您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又学到一个杂学知识的春太一脸开心。

萤火虫……星光垂落……照亮森林的夜空星光……

这跟芹泽姑姑的初恋有什么关系呢?

“——不好意思,朝雾同学。”芹泽姑姑客气地开口。

“有什么事吗?”抱臂站着的朝雾学长静静回答。

“是否有时间让我跟直子他们讲讲我初恋的事呢?”

“只要时间不长,我都可以等。不过,您该不会打算说出一切吧?”

“我会按照他的提议,尽量在短时间内依我的方式叙述一遍。而且有三个人的话,当中或许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帮忙推测出真相。”

“……没问题,请吧。”

芹泽姑姑转向我们,我感到一股益智竞赛即将开始的紧张感。

我跟芹泽将春太夹在中间,自然形成靠拢春太的姿势。

“说起来有些丢脸,不过我的初恋非常晚,我到已经是个十九岁大学生的时候才首度有喜欢的男性。我和那名男性之间总有一样东西,也不断做了一大堆。那是穿越森林所需的事物。”

“……一样东西?”芹泽问。

“那就是饭团。”

我跟春太不由得互看一眼。她说的是我们中午吃的那个饭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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