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泽姑姑啜飮一口茶,寻找词语般停顿片刻,接着开始诉说:“……我呢,当时逃家一般来到东京,随后就在深深的森林中迷路了。我在温室中长大,除了顶撞父母外没半点能力。穿越森林所需的阳光指示方向,还是星光指示的小径,我都找不着。”

接二连三的比喻让我困惑,好像快在芹泽姑姑的回忆中迷路。我偷看春太的表情,他探出身子,听得一脸认真。我也得努力才行。

“……蹲坐在森林里的我遇到了救星,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森林伙伴。领导者拉比斯托总是在前头高喊着开路,驯鸟人佩兰托为了向森林外头的人宣扬我们的存在,随时都想着那些一呼唤就大批聚集来的鸟儿。”

不可思议的光景环绕在脑中。我看着芹泽,她跟我一样摸不着头绪。

“一位名叫莫特的伙伴随身携带猎枪。老实讲,我当时很害怕,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仰望天空,闪烁的星光必会将我们导向正确的方向。”

咚——指头轻敲桌面的声响打断了芹泽姑姑叙述回忆。那是春太。

“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请问为了穿越森林而聚在一起的伙伴共多少人?”

我知道他是在为我跟芹泽做简洁的整理。

“只有八个人。但当鸟儿聚集时,会暴增到数百个。不过那些都是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的鸟。”

聚集起来的数百只鸟在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听起来好像谜语。

“我派不上用场,被任命担任负责三餐的做饭人员,就是一个劲地捏饭团,说起来就是捏饭团人员。我得一口气为森林的同伴以及聚来的鸟儿煮一大堆米,然后迅速将刚煮好的饭捏成饭团发给大家。饭比想像中更烫,我的手红肿得像棒球手套。虽然等米冷掉再捏就没事了,但这样会被领导者拉比斯托责备没诚意。这是没人想做的工作,因此相当缺乏人手。就算希望鸟儿帮忙,可是我们只想让聚集的鸟儿看到我们光鲜亮丽的一面,因此没办法这么做……捏滚烫的饭团非常辛苦,但我只能选择接下这份职责,因为我也束手无策。‘你是为什么而活?’‘至今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你不觉得羞耻吗?’我被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围住逼问,但我在温室里长大,什么都答不出来,仅能含着泪水。我不断被责备、不断被责备,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因为自己这么笨,大家把捏饭团的工作推到我头上,我也没任何怨言。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担任充满荣誉的捏饭团人员。那位男性跟我一样,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体型高大,但个性怯懦,他称自己为凡真特。凡真特的故乡产米,所以他可以从父母那边收到大量稻米。对森林的伙伴来说,凡真特的利用价値就是米。”

芹泽姑姑啜了口茶,一脸怀念地眯起眼睛道:“……森林伙伴的名字全是凡真特偷偷取的,他说这是独特的名字。凡真特也为我取了名字,我的名字叫珀拉史黛罗。”

负责捏饭团的凡真特。

而芹泽姑姑的名字——珀拉史黛罗……

“我跟凡真特整天都想着如何有效率地捏好滚烫的饭团。凡真特个性胆小,但他是个温柔的人。他为我准备了两个碗,我把刚煮好的饭放进碗里,再把另一个碗盖上去灵巧摇晃。抓到一点诀窍,圆滚滚的饭团就完成了。可是呢,我们的作法被猎枪手莫特发现,结果被他赏了耳光。他说,‘你们本来就很没用,就算只有数十分之一也好,你们须体会大家的辛劳。’猎枪手莫特好像没看到我红肿的手。”

我觉得猎枪手真粗暴。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拉进芹泽姑姑徘徊于虚构与现实狭缝的故事。

“我哭的时候,凡真特常常安慰我。有一天,他用斧头砍了一根粗大的木头,在上头挖出好几个饭粮的形状,把刚煮好的饭塞进去,一口气做出好几个给我看。我们都觉得这真是个大发现,开心得抱在一起……可是呢,当得意忘形的我们大量制作饭团的时候,领导者拉比斯托跟驯鸟人佩兰托发现了,结果我们又被赏耳光。他们说,‘这样毫不用心’、‘给我捏出提振我们士气的饭团’。这实在太不讲理,我很想痛哭失声,但凡真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才能跨越难关。”

“……凡真特就是姑姑的初恋吗?”芹泽轻声问,芹泽姑姑露出穷于回答的表情地垂下眼。接着,她慢慢点头。

“我至今还是不太清楚为什么喜欢上他。凡真特是我第一个长时间相处的异性。我们一起做饭团的时候,他教了不懂世事的我很多事。”

“这么说来,姑姑的行李中很多破破烂烂的书。”芹泽操着压抑的声线再度插嘴。

“我就是因为凡真特爱上宫泽贤治的书。托此之福,即便到遥远他方生活,我依然一闭上眼就随时回到日本。凡真特很喜欢照相,常常给我看照片,当中很多萤火虫的照片。”

“——照相?森林里允许有相机吗?”

春太突然问,默默伫立白板旁的朝雾学长发出小小的“啧”一声。这表示春太留意到什么特别之处。但芹泽姑姑淡淡地微笑带过。

“不允许,所以凡真特偷偷藏起来,私下告诉我一个人。我们两人培养出深厚交情,无论是闲话、还是往事到将来的烦恼等等都能向对方坦白……我也得知了凡真特的故乡在更北方,那里有干净的水源孕育出稻米,因此萤火虫群生。他也告诉我国外有种奇特的萤火虫叫做蓝光虫,它是种会拟态成夜空的土萤。我自己调查后才知道这其实不是萤火虫,而是一种苍蝇,不过我还是非常想看看那种土萤。”

拟态成夜空……我在脑中描摹着幻想般的奇妙风景。

“凡真特告诉我好几次,‘比起森林伙伴仰望的星光,你去追逐萤火虫的光芒比较好。星光伸手也碰触不到,但萤火虫的光芒触手可及。’”

我好像可以领会这段话,因此默默听得入神。

芹泽姑姑在桌上对我们摊开小巧的双手。

“捏饭团真的很辛苦。我捏出来的都会变成奇形怪状,而且饭烫得让我眼里含泪,因此总是遭到森林伙伴责备。他们说,这种饭团根本无法提振士气。为了不让我被骂,森林伙伴吃的饭团都是凡真特捏的。”

我心中对凡真特的好感度上升了。他真是好人。他的长处或许仅有高大身型,但个性怯懦,不过不能因此简单对人下判断。

芹泽姑姑重重地深呼吸。

“……捏法不同就变成提振士气的饭团,可以做出来的话,我也想做。因此,我偷吃凡真特捏的饭团,想知道哪里不同。但被凡真特抓到了,原本温柔的他勃然大怒,我被他甩巴掌,两颊通红。”

这场面太惨烈了,我心中对凡真特的好感急速下降。他终究还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的同伴。

芹泽傻眼地说,什么嘛。

“太过份了。这样讲对姑姑很不好意思,不过凡真特真是气量狭小的男人。”

“女人不会懂的。男人有时挥出去的拳头更是疼痛。”朝雾学长感同身受地插嘴。

“你给我滚回去!”芹泽指着他大骂。

“你对学长说这什么话。这可是我的研究所,该滚回去的是你!”

“这里是你的研究所?别笑死人了。这什么时候决定的?从几点几分地球转了几圈的时候开始的?请在三十秒内回答——”

这里展开了宛如小学生吵架的惨烈场面。各位,要不要一起阻止这两人争吵呢?春太跟芹泽姑姑正津津有味地喝着茶,给对方看自己杯中的茶柱。最后,我介入朝雾学长跟芹泽之间,互瞪的两人喷出急促的鼻息。

芹泽姑姑将茶杯放到桌面,准备继续说。

“……刚刚讲到哪里了?”

“讲到凡真特打芹泽姑姑耳光。”春太帮忙补充。

“对哦。那时候比起疼痛,恐惧更强烈,因此我没掉泪也没出声,记忆也很模糊。当意识清醒时,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景象:凡真特哭着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会被杀死,所以从他身边逃掉了。”

听完事情的始末,我屛住气息。凡真特的行为足以让百年深情也瞬间冷却。

“……无论开始还结束,原因都是饭团。之后,我得知自己被凡真特放逐出同伴之列,终究还是在森林中落单了。我独自徘徊在森林里。星光遥不可及,但我相信若是萤火虫的光芒应该就伸手可及,于是一直往前。”

芹泽姑姑抬起头,视线停在朝雾学长身上。不知不觉,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已经集合起来,站在他身边。我明白他们准备完成了,正等待芹泽姑姑说完这个故事。

“……我忘不了最后吃到的饭团香气跟味道。不管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还是温柔的凡真特,大家都离我而去,消失踪迹。我离开日本,变成这个年纪的大婶才归来,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那时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的初恋。或许只有短暂片刻,但我跟凡真特确实有心意相通的瞬间……伟大的初恋品监师,透过刚才的故事,你能品监我的初恋吗?”

办得到吗?我屛息抬头凝视学长。朝雾学长两腿并拢,端正姿势。

那群品监师少女也抬头挺胸,认真注视着芹泽姑姑。接着,他们一起行深深一礼。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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