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主持有些发抖地说:哎,评酒大会第二轮比赛开始!评审们开始评酒。有的评审得得瑟瑟饮着。有的评审边往后边看边紧张饮着,后面的兵丁一动刀,评审一紧张,酒洒了一身。有的评审一不小心,把酒碗摔碎了。

管缨站在管家烧锅队伍前望着,憋不住笑了。朱昆一直低着头。锣声一响,第二轮评酒结束。有人跑到评审们面前,逐一记录着。管缨翘首以待。韩老大也踮着脚望着。

大会主持宣布:第二轮的酒状元是管家烧锅的酒!观众们喝彩。大会主持说:现在要进行第三轮评酒。钦差大人说:主持,我想这一轮换个比法,把酒坛和酒碗上的名字都抹掉,评审只许闭着眼睛品酒,不许睁眼。有胆敢睁眼者,斩!

大会主持问:钦差大人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吧?赶紧准备。伙计在评审席上摆新酒碗倒酒。锣声一响,大会主持宣布:第三轮评酒开始!

评审们闭着眼睛往桌子上乱摸,摸到一碗就喝。有的两人同时摸到一碗酒,还抢起来。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锣声一响,评审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有的揉着眼睛,有的看着衣服上洒的酒。大会主持抱着一坛酒从评审席走到钦差大人面前:大人,大家公认这坛酒最好。钦差大人问:这是谁家的?主持说:禀报大人,是管家的。

钦差大人把鼻子凑过去一闻:果然不错,好酒。他倒了一碗要喝。这时,韩老大抱着一坛酒挤进来,站在管缨身边。管缨喊:大人且慢,民女有话要说!钦差大人一愣:你还有什么话?管缨说:其实,民女家中还有更好的酒,本来想第三轮拿上来,可当时酒还没出锅,只能拿其他的上品酒来顶替。现在好酒已经拿来,请大人品尝!钦差大人说:还有这等事,先拿给评审们看看!

管缨捧着一坛子酒走上评审席,小心翼翼地打开酒坛,用手在口上扇了两下,众评审眯上眼睛点头称赞。一评审说:此酒太香,熏得眼都睁不开了。另一评审说:这酒肯定用上百年的老酒头酿制而成,俺在关东山走了这么些年,第一次闻到这么好的酒。

管缨把酒坛捧到钦差大人面前,钦差大人轻轻闻了闻,一脸陶醉的表情。管缨倒了一碗,递给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先是慢慢地喝,接着“咕咚咕咚”喝起来。大人喝罢,端着酒碗无语。良久,他长叹一声:我曾经以为我什么好酒都喝过,今日碰到此酒,才知道酒中更有酒中王。传我的话,订管家烧锅一篓酒,择日送往京城!台下一片欢呼声。钦差大人说:今天我借着酒意,给管家烧锅题几个字,笔墨伺候!有人递上笔墨。钦差大人挥毫题字:关东第一酒。

韩老大搂着管缨的肩膀。管缨的眼泪下来了……

朱昆在家里练拳脚,滚地龙过来说:你还在这练啊,刚才我路过管家烧锅,鞭炮齐鸣,“关东第一酒”大匾也挂上了,那几个字金晃晃地扎眼!朱爷,这样不行,人家红红火火,咱们得想个法子啊!朱昆说:管家娘们儿把我的风头夺了,这口气我真咽不下去。滚地龙问:您想怎么收拾她家?朱昆说:我不想在傅家甸再看见她。滚地龙说:好嘞。

早晨,管家面馆还没开,外面传来叫嚷声和砸门声。郭四儿趴门缝一看,是一群拿刀的土匪,他赶紧跑到后屋:不好了,土匪来了!管缨说:把门打开。

小奎打开门,滚地龙一只眼上戴着眼罩,领着一帮凶神恶煞进来喊:谁是东家?管缨走上前说:俺是。

滚地龙阴阳怪气:我们是江北绺子的,去年水大歉收,弟兄们都断顿儿了,讨点钱花。韩老大进来,不紧不慢地坐在一边,吧嗒着旱烟袋看热闹。管缨说:兄弟们能看上俺家,也算俺的福气,既然张一回嘴,就不能空着手,郭四儿、小奎,拿银子去。韩老大慢声慢气:银子不能给。

滚地龙上下打量韩老大,知道此人有来路,皮笑肉不笑:报个号,给个吱呼。韩老大耷拉着眼皮说:这儿的伙计。滚地龙伸手就要抽家伙,老大手一扬,手里的大钉子击中滚地龙刀把,刀随之落地。滚地龙一愣,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众匪要动手,滚地龙知道遇上高人了,示意停手。他抱拳试探着:道上的?韩老大一笑。

滚地龙双手往左胯骨上一捺,表示以小敬大、敬重同仁:西北玄天两块云,天下道上一家人。清钱耍的赵太祖,混钱耍的十八尊。韩老大还坎子礼:千山万水一枝花,清混道上是一家。清钱耍出关武圣,留下义气吃天下!

滚地龙问:江湖报号?韩老大答:老仙丹!滚地龙忙抱拳道:这是爷爷辈儿的,快下跪!众匪纷纷下跪。滚地龙拱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小鬼劫了城隍爷。韩老大回礼。

滚地龙捡起刀来拔那颗钉子,怎么也拔不出来。韩老大说:你拿好。他一用力,把钉子拔了出来。众人一片惊叫。滚地龙拱手:小的得罪,告辞了。

傍晚,信使骑马来到管家烧锅,给管缨送来一封信。管缨赶快扯开信封看:哎呀,俺哥要结婚了?老耗子!咱哥结婚了!老大跑出来问:咱哥?是老几啊?管缨说:是大哥!老大笑道:真是好事成双啊!那咱得去喝喜酒!

第二天一早,老大和管缨就骑马赶路。老大问:喂,看看我精不精神?管缨说:哎呀,你精不精神能咋的!老大贼笑:嘁,我也是新姑爷啊!管缨笑:拉倒吧,你啥新姑爷呀?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说呢!咱可别赶不上啊!

老大逗乐:我估摸差不离儿!别说话,看灌一肚子风,到那儿该放屁了,让娘家客笑话,怪丢人的。管缨用马缰绳抽打老大:叫你砢碜俺!叫你砢碜俺!老大也不躲,嘿嘿笑:打是亲骂是爱啊!

与此同时,一架两匹马拉的爬犁在江中冰面上滑行。管水坐在爬犁上,手拿酒瓶子,和赶爬犁的哥萨克喝着酒。他一上岸就张开臂膀喊:哈哈!大清国,我又回来啦!他卸下爬犁上的一匹马,给了哥萨克一把卢布,骑上马飞驰而去。

管水这次回来,是要到哥哥那里挖金子,挣钱娶卡佳。他来到老金沟镇上,已是中午,腹中饥饿,就把马在一家饭店前的拴马桩上拴好了,进店高喊:老板,来两碗面,要快!老板答应着赶快张罗,管水用手指敲着桌子等候。

这时,门口说说笑笑进来一男一女,两人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女的高声喊:老板,来两碗面,要快,吃了好赶路!老板赶忙来应酬。

管水听那女的声音很熟,仔细一看,竟然是管缨和韩老大!就喊了一声:管缨!管缨循声看去,也发现了管水,喊着:是二哥吗?

管水走过来,管缨上前抱住管水,高兴地说:哈,真是二哥!怎么,你也是接到信,去喝大哥喜酒的?管水问:什么?大哥要结婚了?

管缨说:你不知道啊?大哥和蒋雪竹要结婚了,我和老大就是去祝贺的。管水笑道: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本来就是要去大哥那里的,想不到正好赶上他的新婚大喜!又遇上你们两个,这下咱们全家团圆了!

老大说:好啊,咱们快点吃了赶路,千万别误了时间!

一乘大轿停在那里,几个矿丁站在轿跟前。喇叭匠子也在等候。管粮一身新郎打扮走出来。卢汉喊:起轿!喇叭匠吹起来。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雪竹一身新婚装束,侧盘着腿坐在炕上。张氏用红线绳给她净脸。外面,鼓声琴声响成一片。阿丽玛领着一群族人少女,每人手里一把太平鼓,跳起欢快的民族舞,张扬而热烈,热闹非常。

在喇叭匠的吹奏中,娶亲的队伍走来。管粮骑在高头大马上,领着轿子来到张怀远家门口,轿子停下,顿时鞭炮齐鸣。周光宗等出来抱拳迎接娶亲队伍。管粮踩着烟花走进院子,球子、骆有金跟在管粮身后。

张怀远、张氏、蒋仕达坐在堂屋席上。有人喊:吉时已到,搀新人!就在这时,管水一身哥萨克人打扮,领着管缨和老大闯进来,管水喝得醉醺醺地推门,高喊着:乌拉!一屋子人都吃惊地看他。管粮发现管水,十分惊喜。管水微笑着脱帽向大家致意。

张大人站起来质问:哪来的醉鬼?赶出去!管粮抱歉道:大人,他是我弟弟管水。张大人微笑点头:啊,坐吧。跟在管水身后的管缨、老大也进来。管粮更加惊喜,上前说:缨子,老大,我以为你们赶不来了呢。管缨说:大哥,我们是昼夜不停往这里赶,就怕晚了赶不上。管水在屋子一角坐下了。管粮拉着管缨和老大来到张大人和蒋仕达的跟前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管缨,妹夫韩老大。这位是总办张大人,这位是……

管缨忽然说:蒋仕达?蒋仕达也是一惊:你是……雪竹已经被伴娘搀扶着走进来。管缨指认道:大哥,他就是蒋仕达!管水高喊着扒开人群往前走:蒋仕达,在哪儿?蒋仕达站起身说:闺女,是你!当初多亏你救了我的女儿。

管粮说:他就是岳父大人。管缨惊奇:什么?大哥你娶了咱家仇人的闺女!管水大声喊着:怎么回事?蒋仕达在哪儿?

蒙着盖头的雪竹,早已听明白了这一切,她一把扯下自己的盖头,眼里充满泪水,惊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管缨上前,二人目光相对。管缨说:大哥,她就是蒋仕达的闺女蒋雪竹!

管粮大惊!管水大惊!蒋仕达大惊!张怀远、张氏、老莫纳懵懂着。阿丽玛走过去,赶紧扶住雪竹。

管水抽出短刀指向蒋仕达:我要杀了你,报杀父之仇!管粮一把抓住管水持刀的手腕:老二,你消停点儿!这是在大人家里!

张怀远站起说:管水休得无礼!你多年背负朝廷通缉的罪名,又伙同洋人入境犯乱,今天你竟敢在本朝堂堂二品家里撒野弄刀,大闹婚典,该当何罪?管水说:大人,我报杀父之仇,何罪之有?

张怀远大怒:这是我的家里,这是你哥的大婚!管水收起刀子:没有大婚了,哥我问你,你还和这个女人结婚吗?她是咱杀父仇人的闺女,你还能娶她吗?管粮有点发蒙,欲言又止。管缨说:大哥,你不能娶咱杀父仇人的闺女!

众人都看着管粮。管水哭诉:大哥,你说话!咱这么多年东躲西藏,家破人亡,从小咱爹就没了,闯关东路上又没了娘,这些都是因为啥?管缨哭了。管粮眼睛红了。管水说:咱受那么大苦,遭那么多罪,到今天兄妹还不能团聚,不都是因为这条老狗吗!大哥,你要是个爷们儿,你身上还流着管家人的血,这婚你还能结吗?管缨说:大哥,你娶了她,咋在爹娘的坟前交代?咋对得起他们啊?管粮低说头:是的,我不能娶杀父仇人的女儿!

雪竹一下子晕过去了,阿丽玛、张氏赶紧把雪竹架走。张怀远喊:来人!把这个管水给我拿下!管水被几个兵丁架走时,还在大喊着:放开我,我要报仇!蒋仕达,我要杀了你!张怀远对司仪说:你们都退下吧,告诉大家,婚典取消。

屋里只剩下张怀远、蒋仕达、管粮、管缨和老大。管粮说:我想问问你蒋仕达,你为什么带着洋人杀了我爹?还杀了那么多的乡勇?

蒋仕达似乎进入了痛苦的回忆:英法联军占了烟台港,渔民不让出海,码头工人失业,附近农田被圈为禁地,逼得人没活路啊!你爹他们黑旗乡勇起事反抗,朝廷怕得罪洋人,派兵镇压,我当时是那里的知县,此事自然就落在我身上。我迫于朝廷的压力,只是从命而已。当时我也阻止洋人枪杀乡勇,可是洋人根本不听,看到众多乡勇被杀,我心如刀割,无能为力啊!

张怀远一声长叹:真是千古奇冤,冤中有冤哪,一冤,是管粮的父亲被蒋仕达带领的洋人所杀;二冤,蒋仕达是奉朝廷旨意灭黑旗乡勇,屠杀并不是他的本意。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我倒想,你们摈弃前嫌,重新和好,成全这个婚事,你们两家看如何呀?

管缨问:大人,俺能说句话吗?张怀远点头。管缨说:俺家的事,大人你也都听到了,俺们兄妹几个的想法,你也都清楚了,事情到这个地步,再撮合也不可能了。这么大的仇在我们心里搁着,俺大哥还能和她过到一起吗?何必呢?

张怀远点头:这闺女的话倒是在理。但是,蒋仕达已是七旬老人,杀你爹并非他亲手所为,镇压众乡勇也非他本意。他也是受害者,也被朝廷作为罪臣发配流放。难道你们非要亲手血刃一个风烛残年老人,才能一解心头之恨吗?

蒋仕达发自肺腑道:张大人不必再劝,多年来,此事一直压在我心头,我的良心也每每受到谴责,眼前时常浮现那些冤死的乡勇。我追悔莫及啊!人最忧患者莫过于死,最看重者莫过于生,生死于我已无意义,今天我不求宽恕,但求一死,用我的命来祭奠那些在天的亡灵。

张怀远问:管粮,事情已经明了了,现在你还准备杀他吗?管粮说:蒋仕达,俺们三兄妹来关东,风霜雪雨亡命天涯,都是因为你!念你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念你是大人多年的朋友,念你已经心有悔过之意,俺放过你,领着你的女儿离开这里吧!

张怀远说:管粮,管缨,你二位是明白人,我担心的是那个管水,他能否和你们的想法一致?管粮说:大人请放心,我会说服管水的。蒋仕达说:死了那么多的乡勇,能否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吗?管粮说:俺爹叫管大田。

蒋仕达走到窗前,对着窗户,扑通一声跪下:管大田老弟呀,咱俩阴阳两隔多年,没想到在关东遇见了你的后人。我已经是苟延残喘之年了,想借关东的大风大雪,冰释两代人的家仇。我现在站在你儿女面前,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啊,你在九泉之下送我一句话吧,我该如何做啊?

管粮、管缨走了。张怀远嘱咐兵丁:蒋老先生是我多年至交,他现在虽然是朝廷重犯,可在我这里他就是我的贵客。可能有人要加害于他,你们要严加看守,蒋先生要出门,你们就跟随,他不能有任何意外!

蒋仕达回到自己的住处,见雪竹还在轻声抽泣,就宽慰女儿:孩子,这是蒋管两家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横下心来离开他吧,只有离开他,才能在关东有条生路。雪竹抹泪:我听父亲的。

世事难料,想不到蒋仕达的案子有了转机。朝廷突然来了圣旨,官府来人宣布:本府接京城圣旨电告:吾皇喜迎新婚大典,特此大赦流犯蒋仕达,并速召京城另行安置。

蒋仕达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谢皇上龙恩!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官府来人说:蒋知府,收拾收拾走吧。

阳光明媚,张怀远、张氏、拾妹、周光宗为蒋仕达、蒋雪竹送行。张氏搂着雪竹,雪竹在抹眼泪。周光宗走到雪竹身边劝:别哭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张怀远握着蒋仕达的手:老哥哥,多保重!蒋仕达说:老弟啊,我到京城后也帮你走动走动,换个地方吧,这把年纪了,不要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了。

张怀远说:身不由己啊!雪竹擦着眼泪与义父话别:义父,你和义母多保重,你近来咳嗽厉害,找先生看看吧。张怀远说:放心吧孩子,照顾好你父亲。

雪竹哭出声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再见。张怀远拍拍雪竹的肩膀:孩子,人这辈子,起起落落,曲曲折折,不可能一帆风顺,遇事想开点儿。

管家兄妹三人聚在管粮住处。管水把一把刀子狠狠扎在桌子上:今天我把话说开了,俺要杀了他们父女,以他二人的命抵咱爹的命,给爹娘报了仇,也算我没白来关东一趟!

管粮开导着:老二,你别激动,爹娘都没了,俺是老大,就要当出个管家老大的样儿来。这事儿你们都听我的,我已经当着张大人的面保证过,要饶了蒋仕达一命。他并非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况且他也一直心怀愧疚。老二,就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自生自灭吧,不要再起杀意了。

管缨也劝:二哥,你就听大哥的吧。管水说:大哥,容我想想,我就是现在答应你了也没用,转过身我该咋做还咋做,这就是你二弟管水。

管缨说:大哥,你也要听我一句。妹子知道,让大哥拿这个主意很难,可俺还是要求求大哥,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和蒋雪竹来往,永远不能娶她为妻,她也永远不能踏进管家大门,行吗?管水接上:这也是我要说的,大哥,你答应我们。

管粮轻声说:我答应。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婚姻不成,蒋雪竹毕竟和你大哥好过一回,她爹的事也和她无关,老二,你就放她一马,行吗?一切都过去了,你答应我不要再动刀子。管缨说:二哥,就是咱爹娘在,也不会同意你滥杀无辜的。管水沉默片刻说:我答应。

曼儿坐在灯下纳鞋底。炕上的被子已经铺好,炕头一床被,炕梢一床被。球子进来,啥话没说,把炕梢的行李卷起来,夹着要走。曼儿喊:喂,你干啥去?球子抱着行李停住:他们的事儿,你也都知道了,管粮和雪竹成不了。曼儿,你还是他的人,你和管粮是命里早就定下的,怎么也拆不开。我知道我没那个福分,我没啥指望了。

曼儿见球子抱着行李走了,就去找管缨。管缨正收东西,门被推开了,管缨回头看,是曼儿站在那里。二人望着,都认出了对方,都喊着名字扑过去抱在一起,放声哭起来。

曼儿使劲拍管缨:你和娘咋不带着俺走啊!把俺一个人扔下了!管缨说:曼儿呀,不怪俺和娘,俺们找不到你啊。二人又哭起来。管缨把曼儿扶到椅子上,曼儿还在抽咽着:那时候,要是俺能和你、和娘一起走,一起到关东,就不会出这些事儿了。都是俺命不好啊!

管缨说:你的事儿,俺都知道了,唉,大哥现在又一个人了,要是你没嫁人该多好啊!曼儿,人这一辈子,谁跟谁都是命中早就定下来的,啥事儿都是该着。行啊,做不了俺管家的媳妇,就做俺管家的闺女吧。

曼儿抬起泪眼望着管缨,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管缨问:怎么了?有话就说吧,别憋坏了身子。曼儿还是不说话。管缨奇怪:你这是怎么啦,说话呀!曼儿摇了摇头:俺没啥话。管缨问:你家球子对你挺好?曼儿点头:挺好,知冷知热的。管缨说:好啊,这就是日子,慢慢过吧。

球子请管粮到家里喝酒,屋里的酒菜已经摆好,二人上炕。球子感慨:哎呀,这一阵子杂事多,把哥哥造够戗。管粮另起话头:先别说我,说说你。你是我好兄弟,曼儿就是我的亲妹妹,都不是外人。我听说这几天你不在家睡了?

球子一笑:没事儿,来喝酒!说着拿起酒碗一下干了。管粮说:你不能喝还硬撑,逞啥强呢?球子喊:曼儿,来一勺子大酱!曼儿进来:酱没有了。

球子说:大豆腐没酱咋吃啊?我去借碗酱去,说着拿个大碗走了。

曼儿坐在炕边低头不语,炕桌对面是管粮。管粮问:曼儿,你过得还好吧?曼儿不吭声,眼圈红了。管粮说:我还有事,该回去了。说着站起来要走。曼儿急忙喊:你先别走,有些话我得和你说,话不能烂在肚里。管粮停住了:以后再说吧。曼儿坚持:不,我现在就说!管粮也坚持:以后再说。

曼儿一把拽住管粮说开了:自打你闯关东以后,我在二姨家受了不少苦。你不知道,俺几次想跑到关东找你,都没跑成。后来,二姨把俺卖给球子家,俺这些年的苦处你也能想到,俺是没法啊!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俺不怨你,这都是命啊!球子这人对俺倒挺好,俺是说啊,雪竹走了,俺想,俺的意思,你也明白。俺和球子说了这个想法,球子说,这事儿让俺定。

管粮看着窗外:好好过日子吧。球子是我的好兄弟,你呢,是我的好妹妹。曼儿不放他:俺的话没说完。管粮说:我都知道了,我再说一遍,球子是我的好兄弟,你是我的好妹子,你们俩好好过日子!管粮说完走了。

曼儿看着管粮走出去,眼里的泪水滚落下来。

管粮、管水、管缨、老大坐在酒桌上。管粮举碗:我把你们找来了,谁知道出了这么多事儿,照顾不周,怠慢了妹夫。老大举碗:自己家人,没说的。管粮说:回去把买卖打理好,缺钱就吱声。管缨心疼地说:大哥,你这几天也熬得不像样了,别老照顾这个那个的,照顾照顾自己吧。经历这么大事儿,搁谁谁能承受得了啊!

管水也说心里话:大哥,我这人就这样,你是最知道的,有时候脾气上来,搂不住火,回过头来一想也后悔。我说话要是过头了,你别往心里去。管粮听了管水的话,十分感动:说一千道一万,你们都是为我好。管缨流着泪笑了:还是亲兄弟,打死一窝,烂死一块儿啊!

管粮端起碗:来吧,妹夫,老二,缨子,咱喝一口。大家刚要喝,骆有金跑进来说:管叔,蒋仕达回京城当大官了,听说是皇上下的诏书。管水噌地一下站起来,管粮拍拍他,管水坐下说:我还得上俄国去一趟,现在就得走,你们吃。管粮问:你明天把妹妹、妹夫送走了再走?管水说:大哥,不行,得赶早过江。俄国那边的事儿,也算是正经事儿,往后我会去看你们。

郎达是日本特务组织“天佑侠团”的成员,他受组织派遣,从俄国进入大清国的老金沟,要摸清金子的储量,分布的范围,包括山势、河流、桥梁以及运金的线路有几条,每一条的详细走势。

他来到老金沟,就有个矿丁打扮的线人田君和他联系。田君说:管水知道哥娶了仇人的女儿,就把婚礼搅黄了。那个仇人叫蒋仕达,刚接圣旨,叫他回京城。郎达说:这事可以利用。让他杀了蒋仕达,他的把柄就攥在我手心里,我可以利用他,咋使唤都行。田君说:他的价值有那么大吗?郎达说:他哥是老金沟的盟会会长,可以左右金矿的全部淘金工人,我们就是为黄金而来,利用管粮、管水二兄弟,对我们的任务会有很大帮助。

郎达一直在远处瞄着管水,管水从酒馆出来,郎达就向他迎面走去。管水刚拐到街口,就遇见郎达,管水喊:哎,你咋在这?你啥时候来老金沟的?郎达说:有些日子了。你现在去哪儿?管水说:想办件大事。

两人来到酒馆喝酒。郎达举碗:你家的事儿我都知道了。管水阴着脸:这事挺憋屈,有点窝火。郎达煽风点火:是呀,搁谁谁都得上火,那叫杀父之仇啊!杀了你爹的人,你就眼瞅着从眼皮子底下溜走?这有点说不过去。郎达边说边给管水倒酒。管水一口把酒干了。

郎达继续煽动:你要是没那两下子,倒情有可原。你一身好武艺,一手好刀法,咋能见着杀父仇人不报仇?要是我,我立马就出刀,不管谁拦着都没用,几品大人拦着都没用,先杀完了再说。管水又干了碗里的酒:你不说我也明白,不杀他,我这辈子算白活了。

郎达再加火:今晚这个时辰不错。蒋仕达要赴京城,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就不好办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管水说:今晚就动手!郎达继续顶:这才是你爹的儿子!把酒喝好,要不,我怕你不敢抽刀。管水撇嘴:我管水是那样的人吗?

郎达微笑着进一步刺激管水: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报杀父之仇的!我怕你刀下怯懦、犹豫不决,误了报家仇的最好时机!管水一口喝下所有的酒,坐在那里,眼睛充血,虎视眈眈。郎达说:管水,今天这事儿,不干得漂漂亮亮的,以后我可瞧不起你!你在江湖客里、崴子帮里也就没名,让人笑话。记住,家仇必报,父仇子报,这是江湖人的老规矩,也是咱崴子帮的老规矩!

蒋仕达躺在客栈里,雪竹给他喂水。蒋仕达问:雪竹,有酒吗?雪竹说:要喝酒?不行。蒋仕达说:没有酒,我心里就空得慌,我总觉得今晚要有什么事儿。雪竹说:能有什么事?父亲,你这么一说,我怎么也觉得不安呢!蒋仕达向往着: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旅途,这样的心情,只有喝点小酒能解心忧,要是再有一盘冻猪蹄儿佐之,那就更惬意了。

雪竹见父亲说话时神情异样,有点慌了,忙出门和老板娘说:东家,我发现我父亲有些恍惚了,怎么还要喝酒?老板娘说:要喝就给他喝吧,说着就端上酒具和雪竹去看蒋仕达。

老板娘在蒋仕达脸上细看,然后和雪竹小声说:面色发灰,嘴唇发白,眼神儿散了,我看这是回光返照,可不好啊,赶紧准备后事吧!雪竹哭了。蒋仕达闭眼睛轻声说:哭什么?我没事儿。

雪竹看见猪蹄,要拿给父亲,突然放下转身呕吐起来。蒋仕达警觉地问:你这是怎么了?雪竹流泪道:父亲,对不起,我好像有孩子了……是管粮的。蒋仕达小声感叹:父亲不怪你,这是天命啊!关东这本大书,谁能翻得动?谁能看得懂?谁能给它解惑、答疑?谁又能阅尽它的悲凉、辛酸和苦难啊?

蒋仕达继续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看今晚要出事,出大事,出双事儿,我已经听到马蹄声了。

蒋仕达喝着酒说:时间不多了。我和管家是上辈子的事,本想已了结,没想到几十年后又出了这么大的事。看来,家仇已经流进管家人的血里,以后还会流下去,不要和管家人打交道了。管粮倒是好人,正直正义,可惜他是仇人的后裔。那个老二不是东西,一个流氓痞子,是非之人,眼睛里透着贼光邪念,血液里涌动着杀气、煞气。哎,有脚步声,看来时间不多了,我这辈子,光阴已尽,情义已了,暖了许多人又害了许多人,已经到尽头了。

雪竹发现父亲情况不好,要去找人。蒋仕达说:别走,我的孩子,你听我说,你和管粮是不可能了,答应我避管家人于千里之外吧!雪竹说:我答应!

蒋仕达说:我看出来,一提起管粮,你的眼里还透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苗。我们离开老金沟那会儿,我看见了管粮,他用目光把你送到很远,你也回过头,看了他很久。我看见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一闪,那是流出的泪花被冻在眼角。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和他还会见面,他还会来找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剪不断这个情字,留给你的是一生的苦难,你向父亲发誓,千万远离管家人……

门突然被撞开,管水进屋,一脸杀气:现在就让你远离俺管家人!蒋仕达淡淡一笑:该来总会来的,动手吧。雪竹喊:来人啊!管水狞笑:人?早都做我的刀下之鬼了!

管水向蒋仕达走来:你这条老狗!我追你追得好苦啊!雪竹起身挡在蒋仕达前面。管水走到雪竹面前站住,拔出刀子来说:刀出鞘收不回来,俺不能再放过你!雪竹求着:我替我爹抵了这条命行不?蒋仕达支起身子:雪竹,不可啊。

管水双眼血红:你俩谁都跑不了,我必须向我死去的爹娘有个交代!我先宰了这条老狗,再来收拾你。管水一把推开雪竹。雪竹撕扯着管水:二哥,别杀我父亲!管水把雪竹推倒在地。雪竹跪爬着,抱住管水的腿:别杀我爹,求你了!

蒋仕达说:管水,冤有头,债有主,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求你放我闺女,怎么说,她也差点做了你嫂子。管水怒气冲冲:别和俺攀亲戚,俺觉得恶心!他一把揪住蒋仕达的领口,举起尖刀。蒋仕达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雪竹哀求:二哥,我父亲现在可是朝廷命官啊!你可知道杀了朝廷命官的后果?管水说:俺既然来了,你觉得俺还在乎那些吗?

管水要动刀,雪竹大喊:管水,我肚子里有了你大哥的血肉!管水一愣,刀迟迟没落下。他问:你说什么?雪竹说:我肚子里有了你大哥的血肉,你杀了我父亲,就是杀了孩子他姥爷!

管水举着刀,颤抖着。门开了一条缝,郎达站在那向屋子里看。管水说:今天就是今天了,爹,娘,俺管水给您二老报仇了!雪竹拼命扑上来拽管水。

管水一刀子扎进了蒋仕达的胸口。蒋仕达叹气:放了雪竹,放了雪竹……

蒋仕达慢慢闭上了眼睛。雪竹喊着:父亲,父亲!管水抓住蒋雪竹的胳膊说:现在该轮到你了!雪竹这时倒镇静下来:杀了我蒋雪竹也没什么,不过我死前有句话,请你转告你哥。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虽然来得不是时候,但确实是你哥的血肉,你要是真爷们儿,回去务必告诉你哥,我们曾经有一个孩子。

管水说:你要敢骗俺,俺天涯海角都会要你的人头。他看着蒋雪竹,慢慢收了刀说:看你怀了俺管家的孩子,俺放过你,以后别再让俺看见你!

管水转身走了。雪竹扑向蒋仕达:父亲!蒋仕达勉强睁开眼睛:这是报应,早早晚晚的事,我与管家的恩怨就此了结。记住我的话,离这家人远一点儿。

雪竹哭:父亲,我答应。蒋仕达说:把我先埋在这,有朝一日,一定让我的骨殖回老家,关东太冷了。雪竹哭道:父亲,我答应。蒋仕达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郎达牵着马等管水,管水一出来,郎达就说:活干得漂亮!我隔着门缝都看见了。蒋雪竹说她父亲是朝廷的命官,难道真是?管水说:真的,皇上给他下诏书了。郎达故作惊讶:什么?天哪,你闯祸了兄弟!赶紧跑吧!皇上下了诏书的人你都敢杀,你真是吃了豹子胆,无法无天了!

管水问:你害怕了?郎达说:你把天捅了个窟窿啊,兄弟!管水说:俺都不怕,你怕个鸟!

黄昏,管水爬过边境线,到卡佳家院子里“哐哐”劈木头柈子。卡佳回来看见管水,就问:你怎么来了?管水继续劈着木头。卡佳说:回答我,你来干什么?管水看了卡佳一眼说:来看看你。卡佳问:我有什么可看的?

管水说:你爸爸让我照顾好你!卡佳盯着管水:你把我爸爸的话再说一遍。管水想了想:他让我爱你,他说你一定会爱上我,他说我是个好人,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卡佳问:好到什么样?管水说:他说我好到足可以成为你的丈夫。

卡佳没说什么走了。管水对着她的背影喊:答应我,我行吗?卡佳突然生气地向管水走来,给管水一个耳光,打得管水愣住了。管水摸着脸,见卡佳已经走远,对她背影喊:哎,到底行不行?卡佳不回头扔下一句:不行!管水问:为啥?卡佳说:直到你再不撒谎为止!

早晨,卡佳家院子落了一层雪。管水又在劈柈子,身后的柈子垛已经很高了。管水劈得非常专注,斧头高高举起来,和初升的太阳一样高,有力地劈下去,发出清脆的响声。卡佳倚在门口抱着膀子看管水,笑了一声:这个假哥萨克!

管水不小心被木头划伤了手,不禁“哎哟”一声。卡佳关心地跑上前:怎么样?有事情吗?管水在身上擦了一下手说:不碍事。卡佳说:别劈了,歇歇吧。说完将管水拽到屋里。

厨房里,管水边忙边说:我要给你做中国菜,野鸡炖蘑菇,再做一个中国汤。卡佳倚门看着。

饭菜做好了,管水盛汤递给卡佳。卡佳喝汤点头说:好喝。管水说:这么好的菜,不能没有酒,咱俩喝点红酒,说着拿出红酒倒上。二人喝酒、吃菜、聊天,越来越开心。二人微醉,管水说:卡佳,嫁给我吧。卡佳眼光迷离:不!

阳光透着雾气从窗子外斜照进浴室,卡佳坐在大木桶里洗澡。管水拎着木桶走到浴室门口,透过微开着的门,看到卡佳露在木盆外面的肩膀,看到卡佳用毛巾撩水轻轻擦洗嫩白的肩膀。管水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大口喘着粗气,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木桶碰在门上发出声响。卡佳回头看。管水吓得丢下木桶跑了。卡佳会心一笑。

管水在厨房案板上剁狍子肉,他一边剁一边想卡佳洗澡的身影。卡佳披散着长发,穿着睡衣悄悄走过来,倚在门口看着管水的背影。管水并不知晓,依然剁狍子肉。卡佳轻轻上前,从背后抱住管水。管水浑身一颤,屏住了呼吸,挥起的刀停在空中。卡佳抱紧管水,将脸贴在管水后背上轻声说:水,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管水扔下刀,转身拥住卡佳亲吻,抱起卡佳走向卧室……

早晨,管水要走了。卡佳送出管水,依依不舍地问:水,一定要走吗?管水点点头,指着院子里成垛的木柈子说:够你用两个冬天的了。你的首饰匣里有我留下的金粒子,厨房里有剁成小块儿的狍子肉。我要回老金沟,要挖很多金子,挣很多钱。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卡佳深情地望着管水,坚定地点点头。管水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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