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吃喝了一个多小时。

江夏心情大为放松。至于轻子究竟知道什么,究竟图自己什么,究竟是谁的诸多疑问也放在了一边。在酒精的作用下,那些“究竟”似乎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仰起头望着小饭馆屋顶上明晃晃的灯光,只想笑。

叶广庭却很沉重,望着眼前的伙伴,感叹着他的不幸。幸与不幸虽不应如此早地下定论,只是降临到江夏身上的事情都太过复杂,不应这么早就由他来承受。世界上有多少人需要经历失忆?世界上有多少人被移植了他人的记忆?世界上有多少人需要去完成什么所谓的“使命”?那些纷扰刚刚清理出些头绪来,轻子那边又现出一丝疑云。

“那位看着灯傻笑的,说你呢,”叶广庭用手指着江夏,“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沧桑啊?”

江夏仍呈仰望姿势闭上眼睛,微笑着点点头。

叶广庭放下手,低头看盘子里的菜。那里已不剩什么了,他仍坚持用筷子拨弄了拨弄,接着说:“我看啊,轻子的事儿先放放。一来呢,你对她的怀疑就源于她一句话而已。二来,你是不是爱上她了?是,那就得包容对方。就算她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探听什么秘密,那又怎么样呢?再者说了,你能有什么秘密?有秘密也是法伊娜、帕特、詹奎斯的秘密,你跟着瞎操什么心?说到底你只是一个记忆的载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叶广庭醉眼惺忪地望着江夏哼起歌来。

江夏看着叶广庭,心里痒痒的,觉得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如果自己是一个随机的记忆载体也倒罢了,可是很明显,法伊娜似乎在很早以前就指定了由他江夏来承担这一切,他是否已成了那秘密的一部分呢?

江夏暗暗地在心里形成了一个计划。

叶广庭把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说道:“办事去吧。其他事爱谁谁!”

江夏摆了摆手:“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今天是不想去了。”

一句话把叶广庭弄得哭笑不得,抬起的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说道:“也对,你现在需要休息,好好休息。要不哥们儿再舍命陪你一道,咱奔趟西班牙吧?”

江夏抬头看了叶广庭一眼,等他下文。

“叫上轻子和杨珊,明里是旅游,暗地里可以到他们那大学去转转,”叶广庭接着说,“你想想,老太太提到了西班牙,詹奎斯去西班牙之后失踪了,施韦尔也去过那地方,你能不去吗?你要想知道这里面的猫腻,那这趟省不了。同时你可以试试轻子,一到西班牙,哥们儿把话撂这儿,轻子打的什么算盘就全清楚了。”

“我拦您一下,施韦尔什么时候去西班牙了?”江夏问,拧起了眉头。

叶广庭一愣,随即面现得色。“我还没跟你说过吗?”叶广庭招了招手把服务员叫了来,加了两瓶啤酒和几个凉菜,“在你临回国时给我的那堆盘里,我瞧见你老板施韦尔了。那段梦倒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你们在开会。不过他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瞧见他的皮带了。我当时停了一下,仔细看了看。那是一款意大利齐奥蒂的限量皮带。这个牌子我研究过,很有性格!它每年会为一个国家设计一个皮带扣,只在那个国家卖,制作的数量是按年份来的。九五年就限量九十五条皮带。○六年它给中国做的,一百零六条,牛吧?更牛的是,一年内如果没卖完的话,人家把剩下的收回销毁!玩儿的就是这么洋!”

“得多少钱哪?”江夏笑吟吟地看着越说越兴奋的叶广庭问。

“不便宜,一条得五六千美元。”

江夏咂巴咂巴嘴,实在不能理解世界上的有钱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叶广庭连吃了俩煮花生,与江夏碰杯然后细细地咂了口啤酒:“你老板系的就是西班牙款的,九七年发售,九十七条皮带一条也没剩下,全卖完了,哪儿都不缺有钱人。咱们这么说吧,如果不是别人买来送给他的,那一准儿就是施韦尔在九七年的时候去过西班牙!怎么样,咱这逻辑思维能力还行吗?”

江夏赞赏地点点头,能从这样的细节中发现信息,换作自己还真没那个本事。他闭了闭眼睛,想起一件事情。

法伊娜在提起把婴孩标本送去西班牙的时候,嘴上轻轻地说出要拿一瓶酒去换,而手却在被子下面捏成个叉子摇。当时江夏心里就很疑惑,不清楚那手势是什么意思。那是一九九七年的一个下午,而施韦尔就在同一年去了西班牙,怎么会这么巧呢?难道法伊娜在对自己说话的时候屋子里竟还有别的人吗?

想到这里,江夏的后脊梁不禁一阵阵发凉。

江夏灌注了酒精的大脑此刻异常清醒,仿佛可以看得很宽广、很深远。是否可以这么推理:法伊娜虽然失明,但她却察觉到有人潜入了她的房间。于是她便不动声色地讲了一个西班牙的故事,目的是将计就计,让听者去西班牙寻找婴儿标本。法伊娜把高斯坦的名字也讲了出来,而她在被子下面给江夏打出的那个手势却是别人看不到的,食指中指交扣是个叉子。也就是说,这个故事也许就是子虚乌有根本不存在的!

江夏嘴角一翘笑了笑。法伊娜的睿智实在让人无法不佩服。那位旁听者如果因此便去了西班牙找到格里戈·高斯坦,那么等待他的不知道将是什么了。可是施韦尔其时应在纽约,如何会在波士顿呢?而法伊娜提到的酒是怎么回事?她言语中提到的不该给的人又会是谁呢?

江夏倒是觉得,如果法伊娜的一番话确实是说给房间中的偷听者,那么那个人应该是詹奎斯。那晚法伊娜被绑缚在实验室中一定也洞察到意欲窃取她脑细胞的人是詹奎斯,于是便设计了一个补救的办法,让他去西班牙寻找高斯坦,以酒作为暗号来交换婴儿标本云云。至于施韦尔身上的限量款皮带,也许正是詹奎斯去了西班牙买来送给他的呢!

江夏又轻轻摇摇头。

“你丫又哭又笑的还好吧?”叶广庭问。

“想起个事。”

“你丫想事怎么还挂相儿啊?表情这叫一丰富!喝酒,来!”

两人碰杯喝了酒,叶广庭直了直腰板,问:“你想的这事八成和你老板有关吧?那孙子为什么单单在一九九七年去了西班牙?去干吗?”

“你知道答案哪?”江夏反问道。

“我没答案。我要是你我就不去想!你如果觉得这事挺神秘挺有意思的话,那就多录些梦来看着玩,多去老厂房瞧瞧法伊娜的生活,不就完了吗?还真替他们的命运操心哪?”

“我不这么看。”江夏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不光是他们的命运,还关系到我的命运。法伊娜的记忆植入了我的大脑,人家是要拿回去的。就像我好端端地走在街上,兜里被塞了一包钻石。这可未必是件好事,最后黑白两道都得找我!”

江夏眯着迷蒙的双眼看着叶广庭,带着看破红尘的颓废,接着说:“就我这件事来说,法伊娜之所以指使人把她的记忆移植到我的大脑里,这一定有她的原因。她说要靠她的记忆来拯救我,拯救这个世界呢!而且看起来有不少人对她的这段记忆感兴趣,正想尽办法得到它。我,作为法伊娜记忆的载体卷了进来,身上的担子不轻啊……你想想,詹奎斯可不是善茬儿啊!现在你把我老板也牵扯进来了。再加上法伊娜和帕特,谁知道这四个人孰正孰邪?这还不够呢,轻子又来添乱了!”

叶广庭打个哈哈:“说来说去还是轻子闹的!”

江夏苦笑一声:“哥们儿最近一直是过敏性脑炎,看谁都有问题。不好意思,最近我还怀疑过一件事,和你有关。今天就着轻子这档子事儿咱俩也把话说开了。你还记得上次从美国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密码的事吗?”

叶广庭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江夏:“你丫吃错药啦?谁告诉你什么号码?”

“老厂房的密码啊?还有土炕路,不都是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吗?”江夏拧起眉头,刚才装出来的那副不羁模样一扫而空。

叶广庭摇摇头,丝毫没有逗江夏的意思。

“你,给我打电话,”江夏仍在坚持着启发他,“咱们还聊了好多别的事,杨珊啊,滑雪啊什么的,想起来没有?然后你说从我录着梦境的光盘里看到一个老式路牌,上面写着‘土炕路’,想起来没有?还有一串手写的数字,你一个一个地念给我。想起来没有?这到底是他妈的谁失忆了!”

江夏越说越急,叶广庭愣愣地听着,不住摇头,伸手拍拍江夏的胳膊想让他先冷静冷静。

“首先呢,我确实没打过这个电话。”等江夏安静下来,叶广庭放缓了语气说道,“我是接到轻子的电话后才知道你出了事。至于土炕路,是我在飞机上收拾包的时候从你的录像碟片里翻出来的,就一字条。老厂房和激活法伊娜记忆的密码都是我回到国内以后才听你说的,之前我真的一无所知,你的那些梦境录像从来没有过这些东西。”

叶广庭一脸严肃,虽然这个朋友善于开玩笑、调弄人。但是此时此刻江夏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戏谑的痕迹。江夏渐渐感到后怕,全身像爬满了冰凉的、蠕动着的蚂蟥般难受不堪。

“真的不是你……”江夏喃喃道。

原来还是钻入了别人设好的圈套。那晚告诉他密码的人显然熟知叶广庭的说话语调和调侃方式,他知道杨珊与叶广庭的暧昧关系,知道江夏曾在临走前给了叶广庭一些录有梦境的光盘让他去看去解读……但是那人疏忽了一点:他不知道叶广庭曾经非常热衷于组织大家去Snowmass滑雪!

江夏头脑清醒了不少,那通电话之后,他确实起过疑心。那晚当他问起来,电话那头好像突然不知道Snowmass为何物一般。一开始说没去滑雪,后来又说还行。什么还行?那小子怎么了?是那小子吗?可如果不是,又有谁像他那么说话呢?这些疑点并没有阻碍他来到土炕路,也没有阻碍他按下那一串密码,全是因为自己的莽撞和对叶广庭的信任。

江夏后怕起来。

难道是周轻子策划的那通电话吗?

江夏的心猛地下沉,像落入了冰窖,“周轻子”这三个字一刹那浮出他的脑海。然而,似乎无法否认,知道这些事的人就只有周轻子了。

然而,有一件事解释不通。

如果说是周轻子安排了这一切,她为什么又要把叶广庭从美国叫回来呢?此时为了防止事情败露,难道不应该尽量避免江夏和叶广庭的直接联系吗?三个人见面又怎么会不聊起这些事呢?

“哥们儿,”叶广庭盯着闭目思索的江夏许久,终于开了腔,“你忘了周轻子还有一个姐姐了。”

这一句话点醒了江夏,他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怀疑轻子?”

叶广庭微微一笑,很有几分神秘:“从今天你喝第一口酒起,你就一直在怀疑轻子。刚才你在思考的时候我也在想,能设计这通电话的必定是熟悉我们的人。最直接的就俩人,轻子和杨珊。其次就是林嘉韵和丁西武。”

“可是我们对后面这两位几乎一无所知。”江夏抿着嘴看叶广庭。

“咱们是在明处,林嘉韵和丁西武在暗处,咱们对他们当然一无所知。但是丁西武一直在关注着你的动向,记得吗?”

江夏想起被自己梦境无意中捕捉到的丁西武的脸。在纽约中餐馆的窗外,披着月光打下的摇曳树影,那么鬼祟。他在观察自己,还有身边的朋友。他在偷听我们的谈话,他在为那一通模仿叶广庭的电话做准备。

想起一双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江夏不由得浑身战栗,可丁西武毕竟只是在梦里见了,尚无法确知他究竟是死是活。他下意识地扭了下头,却看见饭馆伙计堆满笑容的脸。

“大哥,我们要打烊了,麻烦您结个账吧?”

“你贵姓?”江夏冲口而出这么一句。

伙计被问得蒙了,抬眼看了看桌对面的叶广庭:“姓陈。”

“你不姓丁?”

“啊?不姓不姓。”伙计讪笑着说,“您今天是六十一块,您给六十吧。”

江夏点头一笑,把三张二十的票子拍在桌上,伙计拿了钱转身跑了。

叶广庭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

“那,散了?”他问江夏。

“我改主意了,我还想去厂房。”

叶广庭把嘴一下子咧到耳朵根,一副苦相连江夏看了都忍俊不禁。不过他知道叶广庭心里却是乐意得很。这是个好事的小伙子,热情、正直,没有所谓富二代那种骄纵和俗气。尽管自己确实曾经有那么一刻也将他列入了怀疑的对象中,但是又有那么一种感觉告诉自己,这个人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这让他觉得很阳光、很温暖。江夏从周轻子那里也曾得到过这种感觉,可不知为什么,那温暖却离开得这么快,而且越离越远,找也找不回来。

土炕路的厂房年久失修,多年没人打理。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在这里装置一台如此先进的、可以激发人体记忆的仪器,实在是常人不易想到的。法伊娜将自己的记忆转移到江夏的头脑中,在北京郊外设置了激活她记忆的仪器,又一步一步把江夏引导至这里,将她含有秘密的记忆还原……这是何其庞大复杂的一项工程!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值得她这么做呢?她又是如何选中江夏的呢?

一路上,江夏在叶广庭的车里晃晃悠悠,脑子里也一直在摇晃着。

下了车,高大的厂房在今夜显得格外阴森可怖。叶广庭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把折叠椅,扶着江夏来到储水罐旁边。

“你确定还是要进去?”

江夏点点头。

“这可是个圈套哦,”叶广庭接着说道,“你可别酒壮人胆,做出什么傻事来。”

“你小子别在这儿猫哭耗子,我进去你他妈比谁都高兴吧?”江夏打趣道。

叶广庭哈哈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响,几乎将四壁顶棚铺积多年的粉尘震落。这的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

“说实话,哥们儿是爱凑热闹。从你第一次跟我说你们研制的梦遗器我就特好奇。到后来又引出来这么多事,越来越刺激。我还真想知道知道这到底是一摊子什么事。但是,我可不想让你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做任何愚蠢的举动。”

江夏把手臂搭在叶广庭肩头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

从叶广庭手里拿过折叠椅,支开,端端正正摆在储水罐前,坐下。叶广庭在旁边找了一根粗粗的管道坐了,闭了手电。

“你好奇,其实我比你更好奇,”江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在知道了这一切是个圈套后我还是决定要过来。第一,这个东西我玩儿过了,没有什么危险。第二,走到这一步,我不如就往这个套儿里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来吧,老计划,二十分钟以后把我拖出来。一天多没见这老太太,还真有点儿想她!”

“没准儿这回又变成小姑娘法伊娜了,呵呵。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你的人格会不会被这些跳跃的经历给弄分裂了!”叶广庭坐在原处,打开手电为江夏照亮。

江夏的头有些痛,也许是酒精的后作用,有一种漂浮的感觉。定了定神,他发现自己坐在一间房子中,盯着一只卧放着的铁罐子发呆。这样式的铁罐子江夏是有印象的。那是他第一次浏览法伊娜的记忆时在波士顿儿童医院的库房里见过的。眼前的这一只是全新的,油了很厚实的绿漆。铁罐一端的开口处还装置了一小块带有枕头的平台。那枕头由皮革包被,并间隔钉了圆头钉子。

这恐怕是要放人进去的,把头留在外面,却不知道有什么功用。

江夏手边有一本小册子,上面是手绘的几幅组装图,旁边加了注解,也全部是手写的。法伊娜的手很细嫩,手臂上的皮肤也很好。恐怕叶广庭说的没错——又回到了法伊娜的年轻时代。

江夏在视野中搜寻线索来判断时间和地点。这似乎是一间医生办公室,硕大的办公桌后面并不见房间的主人。墙上有两个以镜框装裱的证书。离得有点儿远,江夏努力地想辨认却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证书的抬头标识是认识的:哈佛标志性的盾牌形状中套有一个黑色的十字架。

这是哈佛公共卫生学院的封印。

旁边的证书台头也是加盖了这个封印。这八成是哈佛公卫学院某位教授的办公室了。法伊娜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紧接着扭开门走了进来。法伊娜正了正身子,站了起来,仰视着来人。

这人个头很高,有着一张瘦长的脸,眉毛浓密,鼻子又高又尖。他戴一副圆边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却似带着一丝温柔的光,让江夏心里感觉到舒适。灰色毛料西装在他身上很是得体,领带是小心翼翼打上的,下端塞在与西装配套的收身马甲里面。

“德凌克医生。”法伊娜怯怯地打招呼。她的声音细嫩可人,恐怕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江夏想。

德凌克医生微笑着点点头,脱了白色竖条纹的深灰色西装,挂在门后。

“抱歉,让你久等了。手册看得怎么样?”

“很清楚了。”

医生绕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来,看着法伊娜说道:“这次的行程安排已经给你了吧?”

法伊娜点点头。

“我们到马德里以后有康普顿斯大学的人来接,当晚就住在学校里面。第二天我们就要到医学院去做演示。”

康普顿斯大学?法伊娜曾经提到过这所学校,是在西班牙。

“西班牙刚刚结束内战,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这可不会是一次愉悦的旅行。”德凌克医生扬起眉毛鼓鼓嘴,一脸无奈,“你去过西班牙吗?”

“没,我没去过。”

即便江夏对世界历史很感兴趣,也读过不少这方面的书籍,但是如此突然地提起西班牙内战,他还是没办法一下子说出当下是什么年代。

“咱们第一个星期会比较忙,先把所有的操作给他们的医生讲解清楚,演示明白。然后我们还要协助他们进行安装,主要由我来做。你如果愿意呢就在一边看着,如果觉得乏味了可以去找朋友去玩一玩,看看西班牙。你在马德里有朋友吗?”

法伊娜摇摇头。

“嗯……”德凌克医生想了想,“这样吧,康普顿斯大学生物系的詹姆斯·高斯坦教授是我的朋友,他倒是有个儿子,我介绍你们认识,让他陪你玩玩吧。”说着,医生笑了笑。

Bingo!江夏喜出望外,法伊娜提到过的小朋友格里戈·高斯坦一定就是这位教授的儿子了。散落的记忆碎片正在一块一块拼接起来。

法伊娜也笑笑,平淡地说道:“好啊,不过我还是多帮您把正事做好。”

德凌克满意地点点头。江夏也觉得法伊娜的话说得很得体,不过她后来毕竟是结识了格里戈·高斯坦,并且交与了他如此的重托。

“好吧!你先来为我演示一下操作过程。”德凌克站起身,从地上拾起一只一米多高的人形玩偶递给法伊娜,“你一边做一边讲解,动作要慢,说得也要慢一点儿,不要着急。”

法伊娜来到铁罐前,单膝着地把玩偶放在地上。

“这是哈佛公共卫生学院的菲利普·德凌克医生研制的呼吸柜,也被称为‘铁肺’,是用来帮助患有小儿麻痹症的患者呼吸的仪器。我现在为大家演示如何操作‘铁肺’。”

说到这里,法伊娜抬头望了眼德凌克。

德凌克点点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很好。就是这个语速。”

“这个盖子上有七个气密开关。”得到了肯定,法伊娜提高了声调。她站起身,用手在七个气密开关上一个一个地摸过去:“需要注意的是,我们要先打开边上的六只开关,而保持最上面的这个开关在关闭状态,像这样。左边三个,右边三个。最后,打开顶上的这个开关。这时候要注意手上用些力,因为‘铁肺’的气密盖有点儿重,打开这个开关后我们就需要扶着气密盖把它慢慢放下来……”

江夏感到自己手上的开关凉丝丝的,也是精铁铸成。他侧过身,小心地托着气密盖慢慢把它放平,着实有几分重量。他突然从心里对法伊娜产生了一股怜爱。这双手是由外科大师培养来做精密手术的,怎么能做这么粗糙的活计?

“这架带有枕头的平台是可以拉出来的,方便患者躺在上面。”

法伊娜努力把平台拉出来,用销子固定住。江夏这才看到整个平台除了机械部分以外都是用厚实的棉布包被起来的。

“接下来我们把患者扶到平台上躺好。”法伊娜把人形玩偶轻轻放到平台上,又轻轻地从棉布两侧抽出布条带子把玩偶的腿绑好,又绑了手。

“我们需要把患者的手脚固定在平台上以免他……嗯,乱动。”法伊娜又望了眼德凌克。

“乱动?哈哈哈!这么说倒也是没错啊,”德凌克被逗笑了,“不过还是说以免他活动影响治疗效果吧。”

江夏很喜欢他们之间的对话。这位德凌克医生和善可亲,与他凌厉的外表反差很大。法伊娜怯生生的样子惹人怜爱,却已不似一九三五年的她那么活泼阳光。话也似乎少了很多,怕是已经得知帕特和梅根的事情了。失爱会让人的自尊和自信受到极大的伤害,何况是被深爱着的男人和最信任的好友背叛、欺骗。每想到这,江夏心里都痒痒的,恨不能跳出法伊娜的记忆,然后给她一个拥抱。

当江夏再次回过神来看时,法伊娜已经把平台推回了“铁肺”。江夏突然觉得浑身慵懒无力,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清,耳鸣声音渐起,慢慢盖住了法伊娜的讲解,像是要晕厥过去一般。

二十分钟到了,怕是叶广庭正在拖他出能量场,江夏想。

眼前一黑,江夏四处张望。

“广庭!”他小声叫了一声,没人答应。

江夏什么也看不见,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说不清自己是站是坐。

“广庭!你小子别瞎逗啊……”

还是没有动静。江夏伸出手摸摸四周,什么也摸不到。屁股下没有椅子,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叶广庭呢?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这么想着,江夏着急起来。

他慢慢地往前挪动着步子,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好在地面还算平整。突然他的左手摸到了什么东西!江夏下意识地缩回了手。那东西是个平面,凉的,像是墙。他重又伸出手去,扶住了。是墙,江夏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支手电。就在他碰到手电的一刹那,他突然想起来,这次来带的唯一一支手电是叶广庭拿着的,怎么到自己身上了?

他扶着墙又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后面,没有一丝光亮,也听不到声音。

他打开手电向前照去,前面似是一条很宽的走廊。

江夏明白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时间未到,只是他进入了法伊娜的另一段记忆而已。

他这才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后背全是汗,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法伊娜的。

“这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江夏在心里咒骂道,却也平静了很多。这个法伊娜怎么总是偷偷摸摸的,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打开手电后,法伊娜不断地回了几次头,以确保没有人发现她。拿出一串钥匙,她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门。

这是个仓库,但显然不是江夏以前见过的那一间。法伊娜闪了进去,小心地把门关上。角落里摆着三台铁罐子,是刚刚见过的“铁肺”。从法伊娜的装束和身体上的感受来判断,和上一段德凌克医生办公室的记忆在时间上不会差很多。

法伊娜径直走向“铁肺”,蹲下身,用手电照着。气密盖的四周被四条胶带封住,其中一条下面是加盖了火漆的铅封。火漆上烙着海关的封存日期:1939年2月7日。而铅封上加盖着海关查验章。这三个“铁肺”是德凌克医生一行要带到西班牙去的,已由海关进行了查验并封存于此。

法伊娜把手电关了放在地上,拿出一把手术刀。在黑暗中,她索性闭了双眼。左手摸索着捏住胶条的一角,右手拿手术刀在胶条和气密盖的黏合处一下一下地割划着。大概只五分钟的光景,一块胶条便被片了下来。法伊娜用手指试了试,胶条完好无损,而且仍旧黏性十足。有了第一条的经验,另外三条自然不在话下,不一会儿就被全部卸除了。法伊娜拾起手电照了照,一切近乎完美。她关了手电,静静地待了片刻。真正的难题是铅封,不过法伊娜似乎已是成竹在胸。

确定了屋外没有动静,法伊娜把手术刀放好,又掏出一把双关节骨剪。这个小玩意儿的刀口坚硬锋利,剪开细细的铅丝绝对是游刃有余。江夏几乎没感到用什么力,铅丝便齐着铅封块断开了。

忽然,法伊娜屏住呼吸按着铅块以免发出声音。她侧耳倾听,房间的门外似乎真的有些响动!她慢慢地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向门口。在门前停住,把耳朵靠了上去。

没有声音。

她想拉开门去看,但随即打消了这念头。法伊娜回转身,重又回到“铁肺”那里,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法伊娜打开气密盖,用手电光在里面扫了扫,看见了填充得满满的软质材料。她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已近乎蹲麻了的双腿,来到房间的另一端。

江夏已经明白了法伊娜的意图。她是想借着为西班牙康普顿斯大学运送“铁肺”的机会,将装有婴儿标本的瓶子送出去。可是,难以解释的是,婴儿的脑细胞已经被帕特取走了,还如此大费周章地转移它是什么原因呢?

果然,法伊娜从一台木质柜子后面取出了用报纸包裹的婴儿标本,麻利地塞进“铁肺”,封上气密盖,像变魔术一样手中已多了一只小玻璃瓶。江夏竟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把这玻璃瓶拿出来的。

法伊娜左手持手电,右手倒置玻璃瓶,一滴浑黄的液珠抹在铅丝和铅封的断口处。等了三五秒钟,法伊娜用纤细的食指和拇指只轻轻一揉,剪断的铅丝便重又接合到铅封上面。用力拉了拉,居然牢固如初。江夏啧啧称奇,这种液体摸上去并没有黏性,显然不是强力胶。而涂上这种液体的铅丝却变得软软的,接到铅封上后就像被重新焊接上了一样。

接上了海关的铅封,剩下的胶条法伊娜不一会儿便搞妥当了。她最后又检查了一遍,长出一口气,退出了房间。从进到这间屋子到退出房间,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三十分钟。法伊娜熟练地使用手术器械和她灵动的手指,更坚定了江夏的猜测:这是个接受过特殊训练的女孩子。她所做的一切,从十七岁甚至更年少到八十岁以至更老,都是为了保护这具婴儿标本。她为他受到伤害,她为他变得沉默寡言。法伊娜用一生来保护的这个婴儿,究竟隐藏着什么呢?江夏突然很想去趟西班牙,把婴儿标本弄出来。他钟爱的交响乐《西班牙随想》不正是法伊娜给他的启示吗?

如此看来,转移到自己头脑中的法伊娜的记忆并不是随机的记录,而是很多与婴儿标本有关的片段。趁着法伊娜在漆黑的医院走廊里无声无息地走动,江夏不禁任由自己的思路想开去。

有一点可以肯定,记录记忆的技术在很早的时候就被法伊娜所掌握了。那么有选择地提取记忆自然也不应该是什么难事。和某一件事情有关的记忆也许有着同样的信号标记,只要找到这样的标记,就可以把这些记忆碎片拼凑到一起了。

这样还好,江夏庆幸着,否则要把法伊娜八十年的记忆全部浏览一遍那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法伊娜还在黑暗中摸索。拐过一个转角后,走廊里在膝盖高的位置加装了很小的地灯。虽然有了些光亮,但是那光从地面映到人的脸上却更加可怖。法伊娜不再扶着墙,停下脚步凝神听了听,又回头看了看,加快脚步走了下去。

江夏在法伊娜的视野中端详四周的墙壁甚至天花板。笔直的走廊有三四条支廊通往别处。奇怪的是,廊子的顶上并没有灯,全部的照明都是通过地灯来完成的。

这是什么样的设计呀?医院这种地方从来就让人胆寒。这里更是连个窗户也没有,阳光进不来,就靠这些地灯,终日凄凄惨惨。

霎时间,江夏觉得头皮似要炸开!心脏缩成一团!就在经过一处支廊时,他分明看到一个人在里面藏匿着!支廊中没有灯,那黑影动了动便隐进一处门龛。江夏腿上肌肉一紧,下意识地要跳到一旁,却发现自己的动作并没有影响到法伊娜。她仍沿着原来的路线向前行进着!

难道法伊娜没有看见那团黑影吗?

江夏登时明白了,自己看到的是法伊娜头脑中记忆的影像,而这些影像是通过法伊娜的眼睛收集来的所有信息。虽然从江夏脑中反映出的记忆画面比较梦境记录仪中录制出来的更加真实,更加接近人眼所见,然而这些信息远比法伊娜能够注意到的要丰富多了。

法伊娜忽略的东西能够被她记忆的载体所发现!

糟糕!江夏想,法伊娜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今晚的行动已经被人盯上了!这个傻姑娘仍往前走着,边走边抬腿掸掸膝盖上的尘土。她的心情似乎放松了不少,而江夏却替她紧张起来。虽然还不知道婴儿标本代表了什么,但是江夏始终不希望它落入别人之手。法伊娜借运送“铁肺”的便利将标本送得远远的,这本是一着高棋。然而百密一疏,这跟踪法伊娜的黑影一定也窥透了她的意图。也许就在今晚,婴儿就会被调包了。

怎么能提醒法伊娜一下呢?这种干着急却无计可施的感觉让江夏很难受。直到一九九七年,法伊娜还天真地认为真正的婴儿标本被送去了西班牙,由高斯坦保管着。其实早被那黑影换走了吧?

法伊娜用尽一生保护的婴儿,却是个假的!

这时江夏心里堵得紧,不禁大声叫起来:“法伊娜,在你后面!旁边的廊子里!你被人跟踪啦!”

法伊娜自然照走她的路,毫无察觉。江夏竟然感觉鼻子一酸,湿了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这个孤独的女孩子有了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与对陈夕亭的,与对轻子的都不一样。在与她一同经历了十几岁和八十几岁之后,江夏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的复杂的情绪。是尊重,是怜爱,抑或是一种对亲人的祝福和爱护。他只想告诉法伊娜:无论婴儿标本对她有多重要,只要她平安,那就一切都好!心中的平静与安详,比什么都可贵。

好在江夏已经确知法伊娜好端端地活到了一九九七年以至更久,这让他心里安稳了许多。

然而眼中的泪水却不听使唤,渐渐填充了整个眼眶,眼前本已昏暗的景致任由泪水冲刷得更加模糊。

江夏知道,这段记忆又即将过去了。

果然,他再也看不到什么了。耳边却响起了一些声响,有提琴、小号、黑管,一片一片地乱响,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旁边有人在说话,听不清什么,但人似乎很多,并不像是危险的境地。眼前渐渐亮起来,发白,明晃晃的光照在眼皮上,但他仍然什么也看不到。

江夏明显感到气短,身体不像刚才那样热,手脚的关节处也隐隐有些发紧,沉重,有痛感。

坏了!怕是一九九七年詹奎斯邀请法伊娜听音乐的那个夜晚!

江夏不由得攥了攥拳头,这是他检验法伊娜年纪的快速而有效的方法。自己的拳头有劲儿却使不出来。法伊娜的拳头软软的没有一丝气力。

“法伊娜。”身边的人叫她,江夏留心倾听,有些沙哑的声音,那应该是詹奎斯。

“你怎么好像有心事啊?”

法伊娜没有任何反应。

詹奎斯显然对这位房东老太太一贯的淡然态度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以为意,接着说道:“演出就要开始了。你来听听他们演奏得如何。在设计音乐厅改造时,我们降低了后部的回响时间,更改了两侧的材质,所以声音应该会更宽更亮。”

法伊娜慢慢念叨:“你的想法不错,但是建筑公司并没有帮你实现。你不觉得后方的残响还是有些过大了吗?另外你舞台上方的天棚云朵的材质选择得不好,角度也有偏差。导致音乐厅前部的音乐流动性不好,声音会显得干涩。”

詹奎斯没有说话,显然被法伊娜精准的判断惊到了。

江夏也惊了,不是因为法伊娜在声音方面的造诣,而是感叹于她居然说了这么多话!

“你说得真对!在建造天棚云朵时我要的材料没有了,为了赶工期只好修改了设计,改用其他材质。而后为了弥补这一损失我调整了云朵角度。没想到还是被你听出来了。”

“希望你把今后的任何设计都当成一件艺术品来做。不要为金钱和时间而牺牲自己的理念。”

舞台上的乐器调音声响渐渐隐去,全场寂静。詹奎斯拿手轻轻拍了拍法伊娜的手背,表示他一定谨记在心。

掌声从音乐厅的一个角落响起来,继而带动了全场,还伴着一两声喝彩。指挥家走上舞台。

“小泽征尔!”詹奎斯压低声音说道。

法伊娜用双手遮在脸侧,手指轻轻按揉额头,然后竟然睁开了眼睛!

周边的景致逐渐显出轮廓,但仍有一片乌涂涂的白光在眼前。

法伊娜原来并没有盲!模糊的白光也许只是来自白色的隐形眼镜罢了。江夏用心体会了一下,法伊娜的眼珠上确实有一层薄薄的硬物。

这可奇了,好端端地扮盲是什么来由?江夏似乎懂得法伊娜的用意,又仿佛不明就里。也许她早已知道自己身边潜伏着意图获知婴儿标本下落的人,只是无从判断究竟是谁。所以她假扮失明,这样既可以松懈对手防线以露出马脚,又也许……也许这个世界本不值得她看吧!

指挥家花白的头发蓬松但不凌乱,东方传统的对襟礼服罩在白色高领衫外,那正是波士顿交响乐团的终身指挥小泽征尔。

掌声渐息,音乐响起来。

法伊娜看到了她喜欢的音乐家,满足地重又闭上眼睛,放下双手。

“你还好吧?”詹奎斯凑过头来关切地问。

法伊娜点点头。

江夏觉得心里一股烦闷了他许久的念头重又涌现上来,那似是一团难解的结,从来没有被理顺过。

法伊娜在黑屋子里被绑在椅子上提取脑细胞的情景浮现在江夏眼前。虽然房间里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詹奎斯跑出去之后对他女秘书说的每一个字江夏都记得真切:你先回去,明天九点到我办公室,嗯。

江夏长吸口气。

不对,有哪儿不对!症结就在这里!

他说话的口气像极了一个人……

施韦尔!

那个独特的“嗯”是其他人学不来的!

江夏心里浮躁起来,他真希望叶广庭这就把他拖出去。他想把这个发现跟人唠唠。

施韦尔,施韦尔!会是他?

当叶广庭对他说起施韦尔在一九九七年去了西班牙时,他心里一直固执地认为那只是巧合。而现在,江夏心里痛苦莫名,指导了自己两年的老师怎么会是这样?

施韦尔把法伊娜绑起来,又故意找人叫出詹奎斯的名字来离间法伊娜和詹奎斯,这是意欲何为呢?如果说他因为要搞他的研究所以需要取些法伊娜的脑细胞,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和他们的这位老房东说呢?江夏似乎看到了施韦尔佝偻的身形和蓝灰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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