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什扶着法伊娜缓缓地走,弗勒在身后跟着。从法伊娜家里出来,三个人一句话都没说。上了车,江夏在黑暗中摇摇晃晃了一个小时,胸闷难当。

只可惜法伊娜已经瞎了,否则江夏真想看看现实中的FBI侦探是什么样子。儿童医院发现了一具尸骨,那么说应该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吧?否则弗勒应该说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不是“尸骨”。为什么要找一个瞎老太太来提供线索呢?难道就是因为尸骨是在法伊娜曾经工作过的波士顿儿童医院?

上了几级台阶又走了一段距离,三个人进了一架电梯下行了两层。江夏皱了皱鼻子,不知道他们来到了什么地方,只闻到这里空气中的腐败味道,温度也似乎骤然低了许多。

“法伊娜太太,”纳什终于开了腔,“我们现在是在联邦调查局波士顿分局。我们马上会带你去辨认一下我们发现的尸骸。一会儿房间里会有些冷,我现在要帮你穿一件棉服。我们还要戴口罩和手套。”

几声铁皮柜门声响之后,纳什拿来件衣服为法伊娜披上,又细心地将她的手从袖管里穿入。

江夏这才感觉身子暖和了几分,他听到刷门卡的声音,接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气味。

“老汤姆,三十六号柜。”弗勒沉沉地说道。

“登个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房间另一头传过来,仿佛没有弗勒说的那么老,只是声调平直,阴冷晦涩,毫无生气。

虽然目不视物,江夏还是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在地下一间停尸房中。他想象着四周一排排储存尸体的冰柜,不由得心跳加快,后背却是极冰凉,仿佛那些终日包围着一具具尸身的寒冷空气见到了鲜活的人都凑了过来,钻过套在身上的棉衣,从身体上的各个孔缝贪婪地汲取着热量。

果然,老汤姆熟练地打开一只柜子,与江夏想象不同的是,他仿佛并没有拉出一块盛放尸体的滑板,而是仿佛直接从柜中拎出一样油布包裹着的沉重物事放在台子上打开来。尽管隔着口罩,江夏还是闻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

“我摆一下。”老汤姆说道,于是台子上传来物体相磕碰的声音。

“法伊娜太太,请到这边来。”等了一小会儿,纳什拉着法伊娜的手臂引她来到台子前。

“这是上个星期在波士顿儿童医院,斯图尔特病房楼拆除现场发现的。是一具成年男性尸骨。”

法伊娜静静地在听。

纳什接着说:“尸体被放置在墙的夹层中然后浇筑了水泥。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初步的检查,这个人已经死去二十年左右。斯图尔特病房也确实在一九七五年到一九七六年做过一次修缮,尸体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被放进墙中的。死者被害时的年龄应该是二十岁左右。致命伤是窒息。”

自从两位联邦侦探在法伊娜家简述了来意后,江夏就一直在揣度这具尸骨的来历,他甚至想到了帕特。江夏记得法伊娜在接到弗勒侦探电话时的一声叹息。这实在是意味深长,让人琢磨不透。她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

现在听起来,死者并不是帕特——那个男人早在一九三五年时就已经四十岁了。然而,FBI侦探找到法伊娜一定有他们的道理,莫非是怀疑她和这起杀人案有关?

法伊娜嘴唇动了动,抬起双手。纳什忙接了过去,引导着她摸向那具散发着土腥味和腐烂恶臭的尸骨。

江夏心里一阵阵泛酸,他真不愿意去碰触那东西。

首先摸到的是一段腿骨,在水泥墙体中蜷缩了二十年,死者的腿骨已经严重变形了。隔着手套,江夏感觉出他正在摸的并不是一具干净的骨架,上面仍附着着一些未完全腐败殆尽的肌肉、皮肤组织以及毛发。这让他说不出地恶心难受。

骨头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孔洞。是蛆虫爬进爬出吸取骨髓留下的吧?他想。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法伊娜放下腿骨,摸到了骨盆,她没有停留片刻,继续向上摸。

这个人的尾骨很突出,仿佛还没有进化完全一般。法伊娜沿着脊椎一块骨节一块骨节地揉捏着。江夏心里不解,她摸来摸去能摸出什么名堂呢?

摸过脊椎,法伊娜又去摸死人的肋骨。

“这个人的肋骨断了三根。”老汤姆的声音,“有两根是搏斗伤,另外一根是埋在墙里被重力压断的。”

法伊娜没说话,坚持把每一根肋骨都仔细摸过了。

“你们为什么找我?”法伊娜问,双手将死者的头颅捧了起来。

这也正是江夏想知道的,他专注地听,不再去理手里的活计。

纳什“呃”了一声,弗勒把话题接了过去。

“在死者的衣物上我们发现了你的毛发。所以我们认为你应该认识死者。”

江夏大吃一惊!

法伊娜仍是很平静,她缓缓放下死者的头骨,说道:“如果可以通过检测毛发的DNA找到我,你们为什么不去验验死者的DNA,查查他是谁,反倒来问我呢?”

弗勒踱了过来,慢条斯理地说:“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我们的确查验了死者的毛发和一些残余组织,DNA的分析结果和我们数据库中的记录不吻合。二十年前我们的记录还很不完整,没办法收集到所有人的生物特征数据。”

“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失踪。”法伊娜淡淡地说道。

房间重又陷入阴冷,江夏只听到冷气口的咝咝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弗勒说道:“汤姆,死者生前有没有什么生理上的特征?大约有多高?”

“嗯,身高大约五英尺五英寸,其他特征……”老汤姆在翻看着记录本。

江夏寻思道,五英尺五英寸大概就是一米七上下,对外国人来说着实不算高。如果说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那人也不会太胖——没有厚油做缓冲。他想象着死者被人从后面死命地勒着脖子紧紧地压在墙上,那绳索一分一毫地勒进皮肉,截断气管。那人双腿胡乱踢蹬着,手臂在空中挥舞,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一时三刻,没了气息。

汤姆接着喃喃地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单从骨骼上看不出什么特征了,因为在水泥里压的时间太久,很多骨骼结构都变形了,说不太好。我们准备做一些超声波检验和共振实验看看有没有进一步的发现。”

停了一下,弗勒似乎对汤姆的检验结果并不大满意。他转向法伊娜:“法伊娜太太,你回忆一下,你是否曾经认识一位五英尺五英寸高的年轻人,后来又失去联系了?在他身上有你的头发,你们应该比较相熟的吧?”

法伊娜转过身径自向外走去,一边除去胶皮手套,一边抛下一句:“我认识的人大多是这么高的,他们都没有失踪。”

“你认识一位叫帕特的人吧?”纳什在身后喊道。

法伊娜停下脚步,江夏明显感到心脏霍地缩紧,脸上有些发热。这是他这一回第一次感觉到法伊娜的情感变化。

“怎么了?”法伊娜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沉寂了半晌,法伊娜转过身来,摇了摇头。

“你最后一次见到帕特是什么时候?他有子女吗?”

法伊娜沉静地思索片刻:“一九六四年。那之前他没有子女。”

“那之后呢?”纳什问。

没等法伊娜回答,弗勒说道:“谢谢你法伊娜,我们派人送你回去。想起什么的话请和我们联系。”

以法伊娜的性格,江夏想,即使想起什么也不会跟你们联系的,再见吧。

吃过一顿简单的自制午餐,法伊娜准备午休。好在法伊娜一出停尸间就把手彻彻底底地洗了几遍,否则江夏摸过尸体的这股别扭劲儿可就难过不堪了。法伊娜洗起手来认真仔细,和年轻时一般无二,甩净残水后同样用一只小瓶子里的液体护理双手。这是她一辈子养成的职业习惯吧?那双手摸起来细嫩软滑,灵动至极,哪里像是属于八十岁的人的。

躺在床上,江夏感觉全身骨节酸痛,腿上松垮垮的肉不住地颤抖。法伊娜半坐起身,摸到床头一杯淡盐水一口一口地喝了。

慢慢地,皮肉不再抖动,但身上仍酸软无力。法伊娜沉沉睡去,而江夏却睡不着。联邦侦探似乎在怀疑死者和帕特有什么关系。按年龄来看,帕特本人可以被排除了。帕特的儿子也不大可能,按纳什的说法,死者应该生于五十年代后期,那时候帕特已经快六十了,说是他的孙子倒有可能。

弗勒和纳什可能查到了法伊娜年轻时与帕特之间的情事。上次江夏见到那个四十岁老男人是在一九三五年。如此说来,帕特在利用完法伊娜后,还是选择了消失,从而给小护士带来了一生的伤害。以至直到今天,一听到帕特的名字,这个对任何事都不再起波澜的老太太还是无力自拔地动容了。

正想着,江夏听到法伊娜轻声地说起了话。

“亲爱的孩子……”

老太太可能是发了梦。江夏想。

“我知道你在听,在听我说话。”

江夏浑身一震,他驱动眼球环顾四周,仍旧看不到任何东西。

“不要怀疑,我就是在对你说。我知道,你是中国人。”

江夏沉寂了片刻。这真是见了鬼了!法伊娜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存在的?莫非她一直都知道?

“无论你是在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得到了我的记忆,既然你看到了我所见到的,感受了我的感受,经历了我的部分重要的经历,那么这说明你并没有好好利用你所拥有的财富……你所拥有的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被用来摧毁整个人类文明,也可以成就伟大的进步。然而遗憾的是,你险些选择了前者……你需要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要你学会摒弃它的邪恶……”

江夏听得一头雾水,但此刻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法伊娜在一九九七年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她的记忆会在若干年后被别人看到。而这个人的责任是要循着她的指示去完成一件事,一件大事。可怕的是,法伊娜竟然知道这个人会是他江夏!这显然是一个延绵了数十年的庞大计划,可他又何德何能担当这样的重任呢?

“请你耐心地听我说,”法伊娜接着说,不紧不慢,“你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是谁把我的记忆给了你,但是我心里已经有了人选,至于这个人是谁,我有机会会告诉你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我的记忆被输入到你的大脑中可能是支离破碎的。不过我想你应该是一个聪明人,所以我首先要建议你,把你所有看到的我的记忆按时间顺序整理出来,加上我的提示,你就可以知道我想要你做的事了。”江夏听着心里着急:这老太太!明知道记忆是支离破碎的还这么啰里啰唆,能赶上您说这段话实属幸运了,先把事儿一气儿说了好不好呢?

法伊娜却不管那许多,她似乎边说边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一点儿都不着急。

“从哪里说起呢?我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权当是回忆一下好了……我叫法伊娜·多尔戈卢卡娅,一九一八年生于苏联的格拉佐夫。我另外还有一个名字,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我叫法伊娜·坎丁顿。”

江夏一惊!这个姓氏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苏联人。多尔戈卢卡娅是我母亲家族的姓氏。我的爷爷是一位外科医生,但是他在我父亲刚出生时就去世了……”

江夏突然想了起来,十九世纪末在波士顿有位可以同时开三台手术的天才外科医生就叫作威廉·坎丁顿!他会不会就是法伊娜的爷爷呢?江夏一边听着法伊娜慢条斯理地讲解,一边回忆他在哈佛博物馆看到的史实介绍。

坎丁顿医生与布朗医生联合创办了波士顿儿童医院,后来又独立开办了名叫“第三台”的外科诊所。再后来“第三台”诊所的病人纷纷离奇地死去了,法伊娜的爷爷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抑郁而终。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天才医生竟然是法伊娜的爷爷!难道他在临死之前还留了一些秘密给他的后人不成?对于江夏来说,在哈佛医学院的博物馆里看到这则往事的时候,他心里最大的疑问就是,那些病人是如何莫名其妙地死去的。也许法伊娜想要告诉他的正是这个大秘密。

“爷爷去世后,奶奶带着我父亲来到苏联。从小就训练父亲成为一位外科医生,想要他继承爷爷的衣钵。但是他没有天分,虽然成了当地的一名外科大夫,却一直很平庸。”法伊娜停下来,捋了捋头发,侧过身子躺着,“我说他平庸,并不是说我的父亲是一名庸医。他是一位称职的外科医生,也可以说医术高超,只是和我爷爷比起来就相去甚远了。”

江夏不禁啧啧称奇。

由于坎丁顿医生的“第三台”诊所的病人离奇死去,加上又地处有“女巫之城”的萨莱姆市,人们自然认为是这位可以堪称大师的外科医生有着某种邪

恶的力量。人们虽然不能再像十七世纪那样将那些被误为“女巫”的人吊死、压死,却也一定对坎丁顿医生的遗孀和孩子指指点点,避而远之。可想而知在当时这对母子所承受的是何样的压力,以至远避到苏联去了。

江夏记得在哈佛博物馆的史料中记载着,波士顿儿童医院的创始人布朗医生念在旧友情分上,将“第三台”收购了才置换出一笔钱给了坎丁顿夫人。至于后面的事,就再没有文字叙述了。坎丁顿夫人原来是做什么的不得而知,不过既然她可以教导儿子成为外科医生,自然也是个不凡的人物。或者说,也许坎丁顿医生曾经记录过一本外科手术秘籍什么的传了下来,甚至连法伊娜也曾见到过呢!

想到这,江夏记起法伊娜洗手时的细致入微,自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九七年,这似乎已经成了她一生的习惯。如果不是长期接受专业医生的培训,什么人会如此在意手的洁净度呢?施韦尔曾经对他说过,一位好的外科医生应该特别在意他的手,虽然因为要除菌的原因在手术前需要洗手三分钟以上,但是要用一种特殊的乳液保持手的湿润度、柔软度和韧性。指甲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超过一毫米长,不能有毛刺,更不能劈。所有这些都符合法伊娜手上的特征。每当法伊娜轻轻揉搓双手时,江夏都能感觉那根本不像一位八十岁老太太的手。现在想起来,这六十年间,她的手仿佛都没有变过,仍似十六七岁般鲜活灵巧。另外,法伊娜在用刀切剖培果时,虽然拿的是水果刀,但是她的用刀是如此稳健,每一刀都严丝合缝,无论是力度还是角度都是那么完美无缺。难道……法伊娜竟得到了坎丁顿医生的真传?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三○年,奶奶和父亲带我来到了美国。我们当时就住在这栋房子里,把家安置下来我就被送进波士顿儿童医院的护士学校。然后父亲就回苏联继续去做他的医生了,而奶奶那时已经将近七十岁,留在这里照顾我。我在护士学校学习了两年以后,奶奶去世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送我来美国。我的父亲曾经和我长谈过很多次,他告诉了我一件关于爷爷外科诊所里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事情。原来在我爷爷去世以后的四十多年中,他们一直在寻找答案。他们不想让爷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想他们母子这么不明不白地流离失所。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们要保护它不被邪恶之人夺去……”

“就在我读书的时候,我认识了同班的梅根和辛蒂,她们比我大五六岁,把我当小妹妹一样照顾。后来我和她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法伊娜停了下来,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江夏有些失望,他原以为法伊娜会接下来说她的父亲和奶奶告诉她的事情,想要保护谁,保护什么。

“护士学校毕业以后,我顺利进入波士顿儿童医院实习,而梅根和辛蒂都去了其他医院。再后来梅根把她的哥哥介绍给我认识,他叫帕特里克,”她长出口气,“我们都叫他帕特。他是一位生物学家,很有才华的生物学家。但是没有人愿意聘用他,因为他那反叛的性格。”

江夏心里有了疑问。他和帕特在一九三五年时见过一面,那时的法伊娜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小护士。虽然江夏很不喜欢那个男人,但是却说不上什么理由。至于反叛,江夏更是没看出来,反而觉得帕特是属于很趋炎附势的那种人。他利用自己的男人魅力去诱惑女孩子的感情,来帮助他达到目的,这种男人简直是垃圾!江夏竟然越想越气愤。

“但是我当时被他迷住了,我喜欢他的执着、他的热情。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至少我是真的喜欢他。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能懂得什么感情的事呢?她只知道自己心中对爱的渴望。她把自己所仰慕的男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当成爱的提示。我当时就是活在自己所搭建的充满感动的世界里,直到有一天他要我去帮他偷那具婴儿标本,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帕特根本不是梅根的哥哥,而是恋人,直到有一天帕特和梅根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那时才知道,那充满色彩与温情的美丽世界都是我自己描画的,在那世界中的,其实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江夏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得老高。

法伊娜摸过来一张软纸擦去眼角饱含了六十年的,却仍残存着少女青涩情愫的泪水。

不爱一个人可以伤害她三五年,而欺骗一个人却会伤害她的一生啊。江夏感叹法伊娜的不幸际遇,而陈夕亭欺骗他的场景又浮现出来。自己的心痛和法伊娜的心痛交织在一起,江夏感觉胸腔都要爆开了。

而那具婴儿标本又是何许人也?值得帕特和梅根设计出这样的骗局?很显然,帕特原本是指望梅根去盗取婴儿标本来提取脑细胞。然而梅根没能如愿进入儿童医院实习,所以这两个人就打起了法伊娜的主意。

法伊娜半晌没有说话。江夏感觉她的眼珠动了动,眼睛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又像是揉进了沙砾,酸痛难当。法伊娜没有大反应,恐怕是失明得久了,早已习惯。

当听了法伊娜自言自语的这番话,江夏隐隐觉得那具只有半边身子的婴儿似乎和她爷爷的死有关。江夏努力回忆着他见过的那个盛着死婴的玻璃罐上的蜡封标签,那记录着标本的制作日期。

1889?1889年5月26日……

没错!是这个日子。

这日子和“第三台”诊所发生病人离奇死亡的年代应该是比较接近的。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会不会法伊娜交给帕特的死婴就是“第三台”诊所死去的病人之一?他提取了婴儿的脑细胞,难道是为了通过获得婴儿的记忆来寻找他们的死因?而詹奎斯将法伊娜的头固定住自然也是要做些脑部实验吧?法伊娜的记忆,婴儿的记忆,自己的记忆。这一场跨越时间空间的记忆纷扰实在让江夏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该如何去思考。

沉默了许久,法伊娜长长叹了口气。“先不提那些事了吧……你只要记住,”法伊娜突然压低了声音,“真正的婴儿,我在一九七○年的时候交给了西班牙康普顿斯大学生物学系的格里戈·高斯坦。”

法伊娜把身上的薄被子向上拉了拉,又把手缩了进去。

“他是我认识的一位小朋友,人很可靠,你见到他以后……”

法伊娜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几乎是用气息在说,连江夏都要很费力才可以听得到。而她的嘴唇却开合得很明显,于是江夏一边感觉着她口唇的动作一边集中精神听着。

“你见到他后把那瓶红酒交给他,他就会把标本交给你了。”

酒?什么红酒?这让江夏感到很是突兀。他正自纳罕,只听法伊娜开合干瘪的嘴唇嘟囔道:“这倒是个问题……酒……我错交给了一个不该给的人。也不知道在你看到我这段记忆的时候啊,能不能拿得回来了……”

江夏无可奈何地把法伊娜的话默默记在心里。但酒是没有的,这西班牙看来也不必去了罢。

在被子下面,法伊娜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搭在一起,缓缓地摇了摇。

突然,眼前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江夏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光亮!那光亮中隐约地有几片扇叶划过。他心中一惊,定睛观看,却看到了叶广庭的脸。

那束光亮是周轻子拿在手里的手电。

江夏眯着眼睛看看两个人的脸,满心的不快。但身体并不像第一次那样虚弱。

叶广庭单腿跪在江夏面前看着他。轻子把手电光移开,也凑了上来。

“你们俩约会去啦?我那边老太太都快老死了!”

叶广庭望了望轻子,一笑:“这冤枉劲儿的!早知道咱就真出去一趟了。不过二十分钟也不够我们干什么的呀。”

“死远点儿!”轻子笑着骂道。

江夏坐了起来,晃了晃脖子,听到几声筋骨相错的声响。轻子伸过手来帮他轻轻揉捏。

“广庭你刚才说什么?你们等了我多久?”

“二十分钟呀,”轻子回答道,“不是你叫我们二十分钟拖你出来吗?”

“哦……”江夏低头不语。

“你怎么了?”轻子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我在这二十分钟里经历了法伊娜一天多的记忆。”

“哦?”叶广庭说,“那么说,这东西还不一定是同步的?另外,怎么着?你刚才说老太太?”

“是啊,我这回看到的是一九九七年的法伊娜,得八十了。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眼前是一片漆黑,老太太已经老瞎了眼睛……”

劳顿了一夜,又加上之前浑浑噩噩地在旧厂房里干躺了三天,凭着小伙子的体能而没至虚脱已经算奇迹了。此刻的江夏疲累已极,回到家暖暖烘烘洗了个澡倒头便睡,这一睡就是十五个小时,醒来时又已经入夜了。

周轻子随江夏回了家,她也很累了,睡到了中午,起来去买了不少吃的。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趁父母不在偷来江夏的家,只是男主人并不记得而已。

江夏睡得眼睛鼓胀,充满血丝,身上软绵绵地全无气力,口干舌燥。轻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碟。江夏抬眼看到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已几近没了颜色。这显是轻子做的,而且一遍一遍地续上热水以保持温度。

江夏抿了口茶,口唇被热水一润十分舒爽。心里更是暖暖的。他把轻子喊到床边坐下来,轻轻揽住她的腰。轻子半扭过身体拿手试探江夏的额头,心疼地望着他。

“饿了吧?”

江夏嘟起嘴点了点头——恋爱中的男人,无论他有多高深的学识和地位,一旦他将自己的心交给一个女人,他便重回了孩童时代一般,何况江夏本身也还是个孩子呢,二十四或者二十七岁的孩子。在经历了这么多异乎寻常的事情之后,江夏似乎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淡薄了,但是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感情,却是在一天一天地增长着。很多以往的,那些江夏并不记得的事情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身边。轻子的一颦一笑,某些话语和动作,都似在什么时候曾经听到过、见到过。

轻子也辛苦了一夜,黑眼圈挺明显,但望着江夏的眼神依然温柔。她用细长的手指拨弄了下江夏的嘴唇,站起身去了厨房。她在小区外面的饭店买了江夏喜欢的水煮鱼,在热油的覆盖下仍是烫手的。

“下得了床吗?”她问道,“不用我喂你了吧?”

江夏仍躺着没有动,感受着目前美好的一切。茶香还在口颊,厨房里微波炉的嗡嗡声也已传了过来。他想象着和轻子的二人世界,霎时间竟然想与正在厨房里的那个女孩子组个小家庭了。

轻子听江夏没吱声,从厨房中顽皮地探出头来望他。

“你过去也是这样吗?”江夏没头没脑地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样的?”轻子不明就里,“起来啦……”

江夏掀开被子下了床,踱进厨房。他身子暖暖的,从身后环抱住轻子。

“好香。”

“什么香?鱼香还是我香?”轻子笑答。

“鱼香……你更香。”江夏亲了亲轻子的头发,“我刚才是问你,在以前,那三年,你也会来我家跟我一起吃饭吗?就像现在这样。”

“三四次吧,还得趁你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你那时候可忙了,整天也不知道忙什么,就是总见不到人。”轻子从微波炉中取出热腾腾的米饭,“虽然我们那时候已经好了,但是我心里总不踏实,你的情绪特别不稳定,时而特别温柔,时而又暴躁得不行。总感觉今天我们在一起,明天就不知会怎么样了。”

江夏一直赖赖地抱着轻子,陪她一起把饭端到餐厅的桌上。

“好啦,”轻子假装不耐烦,“早前你绝对不会这样赖着我的。”

“所以我要弥补咯……”江夏不撒手,又抱着送轻子回了厨房。

轻子扭了扭腰:“你把鱼端出去吧,我把青菜热一热。”

“哦。”江夏答应道,终于舍得松开了手。

“今天不用去了吧?”

江夏想了想,他是想去的。可是不忍再让轻子陪自己去做这些疯事。虽说能有四个星期在中国,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剩下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是一晃而过。自己的大脑中已经被移植了法伊娜的记忆,也许只有在中国,只有在那间旧厂房里才能够把它发掘完全。而且施韦尔委托去找赵丞的事还没有一点儿眉目。这些都是他放不下的。

“我还是要去的,抓紧时间找点儿线索。广庭陪我就行了。”江夏顿了顿,“你呢,帮我个忙?”

“说吧。”

“赵丞,”江夏看看轻子的脸色,几天前在KTV里打听到赵丞的手机是由她的姐姐林嘉韵注册的,着实让轻子紧张了一阵,“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个人行吗?”

“行啊。”出乎江夏意料,轻子很爽快地答应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每次别超过二十分钟哦。

”轻子嘱咐道。

江夏半仰起脸,低下眼斜视着轻子,嘴角似笑非笑地翘着:“女人哪有嫌男人时间太久的?”

轻子睁着大眼睛看了看江夏,这才听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放下碗筷羞笑着探起身来打他。桌面摇晃,鱼在银盆里泛起了油花。

“说真的,这次你看见什么啦?”轻子出够了气坐回椅子上。

江夏夹了片鱼吃起来,睡了一天到现在真是饿了。

“这法伊娜可不是一般人,十七岁的时候看着就是个普通小护士。这次我再进去是一九九七年的她。现在看起来啊……”江夏看着轻子,缓缓地摇头,“这个人不简单。法伊娜是一个从来不表露自己内心的人,不仅外人绝对看不透她,就连她的内心也几乎从未有任何波澜。”

“连你都感受不到吗?”轻子问。

江夏摇摇头。

“我刚一进去,法伊娜就被人绑在一间黑屋子里。我觉得和咱们在麻省理工学院看到的那座声学实验室很像。我觉得你说得对,梦境记录仪里提取的我的梦境,有一大部分实际上就是法伊娜的记忆。”

轻子眼睛一闪,乐了:“这个好玩儿,如果是真的话,是不是很多线索就能串起来了?”

“我还没好好想呢。一会儿吃完了琢磨琢磨。”

轻子眨眨眼:“不好,你休息休息吧。咱俩也说点儿别的。明天我陪你一起想。”

江夏给轻子夹上菜,用油乎乎的嘴在她脸上亲了亲,害得轻子大叫着拿餐巾纸来擦。

“这次真的挺有收获的。绑法伊娜的人似乎要打她脑子的主意,”江夏似乎一时还绕不开这个话题,“那人不希望法伊娜知道他是谁,但是还是不小心让我给发现了。”

江夏一脸得意。

“这叫人算不如天算,他就是詹、奎、斯!”

“哦?”

轻子也有些吃惊,低下头思考:“他?失踪的那个?”

江夏瞪着眼睛慢慢地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那人怎么和法伊娜也扯上关系啦?天哪!”轻子又紧张起来,“你脑子里有法伊娜的记忆,詹奎斯想害法伊娜,詹奎斯来中国找赵丞,而赵丞和我姐还有关系……”

“这就快连上了!”江夏拍拍轻子的手安抚道,“可是第二天詹奎斯又打来电话,约法伊娜去听音乐会。”

“詹奎斯说话有什么特点吗?”轻子问。

江夏想了想:“没什么,一般美国人,声音好像有点儿沙哑。这个法伊娜啊,要不我说她不一般呢,人家压根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倍儿有范儿。”江夏向来崇拜那种身怀绝技却丝毫不张扬的人,他一直认为那才是大师。说到这他竟有些兴奋了,冲轻子挑了挑眉毛,开始闷头大吃。

“那她还真是绷得住。”轻子也似乎开始佩服起法伊娜这个人来,“那她对你说什么了?”

江夏猛地咳嗽了一声,仿佛被鱼刺卡了喉咙,他嘴巴动动,皱了皱眉尝试着做了几下吞咽。

“怎么啦?卡刺啦?”轻子紧张地问,“没人跟你抢的,吃那么快做什么?喝点儿醋吧?”说着起身去了厨房。

江夏喝了几口醋,感觉舒服了些。他来到厕所的镜子前张开嘴左右照。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他想。

江夏把厕所门关上。

“好点儿吗?”轻子在门外问,“让我进去呀。”

江夏含混地答了一声,不时干咳两声。嗓子里抑或是心里仿佛仍有什么东西顶着,不舒服。镜中的自己突然变得憔悴。十几个小时的沉睡已给他脸上带来些许血色,可眼睛里干干涩涩的,却是要冒出泪来。

“干吞一口饭也管用的。”

江夏从厕所里出来,望着轻子关切的眼神。她正端着饭碗站在外面,用筷子夹起一团不大不小的米饭等着喂他。

江夏慢慢张开嘴含住轻子送过来的米饭,微仰起头不加咀嚼整个咽了下去。轻子绕到他身后用手轻轻抚摩他的后背。

“行吗?”

传下来的经验毕竟有它的道理,经过一通醋顺饭压,嗓子里果然不再有刺痛的感觉。江夏长出一口气,回过身摸摸轻子脑袋,把她揽入怀中。轻子被这个拥抱搞得手足无措,只得支着拿着饭碗的手与江夏贴了贴脸。

“我真没用,吃饭吧。啊对了,你刚才问我什么?”江夏问。

“啊?忘了,嘿嘿。”

叶广庭回家见了爸妈然后也睡了一觉,晚上十点的时候被江夏一个电话约了出来。爸爸早已派司机为儿子送来了代步工具,一辆玛莎拉蒂Quattroporte。这车本来就是为叶广庭买的,可他只开了几次就去美国上学了。重又见到他的宝贝,叶广庭兴奋不已,马上跳了进去,在绕着别墅区的马路上疯跑了几圈。450马力发动机的轰鸣声激荡着他的肾上腺素喷涌上升。到临出门时却觉得太过招摇,坚持开了妈妈的奥迪车。

两个人在北京一家很平常的小酒馆里就座。叶广庭还没吃饭,江夏要了酒自己喝着。空气中弥漫着菜香、酒香和淡淡的香烟味道。地面油腻腻的,上面有两三支烟头。叶广庭的菲拉格慕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嘎嘎”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看鞋底,撇了撇嘴。

“说真的,你这种低调态度我很欣赏。”江夏褒奖地对叶广庭说道,“做人嘛,就要能屈能伸。进高档餐厅咱能使出范儿来,来这种小烂馆子也照样吃得杯盘狼藉。豪车开得拉风,开烂车咱一样超你妈的速!”

叶广庭眯着眼,微笑着看江夏,觉得这位平时说话斯文、饱含逻辑的科学家今天借着酒劲儿恐怕要发泄出什么来。

“我倒不是说你妈的奥迪是烂车啦。”江夏找补道。

“你妈的!咋还骂上人了呢?”

江夏大笑几声,接着说:“下次你也让我们坐坐玛莎行吗?”

叶广庭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了。

“废这么半天话,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提气的东西呢。敢情就这个?别说坐,让你开都没问题。我今天是不想太张扬。老爸有钱不是我的错,拿他的钱出来臭屁就不好了。”叶广庭夹一口菜吃进嘴里边嚼边含混地说道,“真不好!”

服务员送上来一盘京酱肉丝和一瓶啤酒。江夏熟练地夹了一筷子肉丝放到薄薄的豆腐皮上,又摆上几根切得极细的葱白,像卷烤鸭一样包起来递给叶广庭。

“你跟杨珊说过你是‘富二代’吗?”

“别来劲啊!哥们儿现在弄明白了,眼下这词是骂人的话。我没跟她说过我家的事。现在这人和人在一块儿总得图你点儿什么。这不是贬义啊,无可厚非的。要么图你人好,要么图你钱多。我倒要看看她图我什么……”

叶广庭停了下来,他看见江夏眼圈红了。

“怎么了哥们儿?葱熏的?”

没有说话,江夏的眼里已经饱含泪水。

叶广庭招手又要了一只杯子,把桌上的啤酒倒进去,举了起来。

“哥们儿不知道你想起什么事了,不过估计跟女孩子有关。这时候得有酒,我一会儿把车就撂这儿,跟你打车过去,哥们儿陪你喝。”

江夏苦笑一下,慵懒地与叶广庭碰了个杯,喝了一半。

“你和轻子怎么认识的?”他问叶广庭。

“我就知道这滴英雄泪里有女人的影子。”叶广庭干了,重又斟满,“轻子是朋友介绍认识的,然后一块儿吃的饭,还有杨珊一起。”

“什么朋友?”

“一老外,那时候老一块儿喝酒的。”叶广庭望着低头出神的江夏,继续说道,“那个老外嘛,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在酒吧喝酒的时候遇到的。那哥们儿是华尔街的一个股票经纪,好像说轻子是他学妹,就这么给拉过来了。”

江夏独自把剩下的半杯酒喝掉,自己包了肉丝吃。叶广庭帮他倒上酒。

“我这个梦啊,记忆啊什么的弄到现在,我也无所谓了,就是想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叶广庭点点头。

“你和轻子一直在帮我,我特别感动。至于最后发现我的脑子里面藏着什么阴谋,什么古怪的事情我都不在乎。我去那烂厂房,一次一次地把自己折腾进去,已经是在玩儿了。”江夏扬了扬手,看着叶广庭,“我已经在玩儿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在乎什么呢?我他妈什么都不在乎!”江夏顿了顿,举了举杯一口干了:“可是今天,就在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想知道一件事。你讲话,我就想知道轻子图我什么。”

叶广庭皱了皱眉,不明白江夏的意思。

两杯快酒下肚,江夏看四周的人和景物都渐渐亮起来,听到的声音也开始含混。他的心里却越来越堵,真想给轻子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他的手按住兜里的手机,挪了挪屁股,却终于没有站起来。

叶广庭咂了口酒,挺直了腰望了望自己停在门口的车,说道:“你们俩今天早上不是还挺好的吗?你这情绪怎么突然变这样了?要我说啊,轻子是个好姑娘。你们俩过去的事我不清楚,但就凭她对你这股执着劲儿,难找了。”

江夏嘴微张,似要说话。

服务员走过来上了一盘水晶肘子:“您的菜齐了。”

“好好好!”叶广庭高兴了,仿佛刚从牢里放出来一般敏捷地用筷子扒拉扒拉松软的肘子皮肉,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大嚼,发出夸张的声音,“这东西可解馋!吃吧哥们儿,别绷着啦。女人的事儿说不清,还是肘子实惠!”

江夏看着对面这位朴实的“富二代”,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正正身体,吃了一筷子。

“还喝吗?你丫可上脸了。”叶广庭吃得兴致高涨,举起酒杯。

江夏没说话,喝了,靠回椅背微笑着看着叶广庭。

“齐了!”叶广庭歪着脑袋重重点了下头,扬脖干了,“咱一会儿还干不干事了?”

“干哪!干吗不干哪?不干干吗来了?”江夏提高了嗓门,给两人又续上酒。叶广庭幸灾乐祸地看着正在豪言壮语的江夏。

博士就是博士,江夏嚷嚷一通后马上平复了,他压低了声音说:“跟你说一事儿,我觉得轻子跟我在一起还有别的目的……”

叶广庭一怔,没有说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问我‘法伊娜和你说什么了’。”

叶广庭缓缓放下筷子,拿出一支烟自己点上,然后把整包扔给江夏。

“什么意思?法伊娜?她能跟你说什么?你脑子里的法伊娜记忆不都是发生在过去的吗?一个过去的人能和现在的你有交流吗?”

江夏默默地点头,又摇摇头:“我和法伊娜没有一来一往的交流,但是法伊娜的确对我说了话!她甚至知道我是中国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轻子可能知道很多事情的原因。”江夏心里一阵刺痛的感觉,胃里的酒向上一直顶到喉咙。他长嘘口气,停了半晌:“法伊娜是个很神秘的角色。她早已料想到,或者说根本就是在她计划中的,她的记忆会被移植到我的大脑中。所以她在那个时候,一九九七年或者更早,就开始自言自语。而实际上法伊娜就是在对她记忆的受体——也就是我——在说话。她知道有一天我能看到她的记忆,听到她的话,所以要给我一些提示。”

江夏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当时听到法伊娜突然对我说起了话吃了一惊,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她行事高深莫测、匪夷所思。你刚才听我说起这事的时候不也完全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么?”

“如果轻子不是清楚地知道法伊娜对我说了话,她怎么可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她怎么可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你再帮我琢磨琢磨,‘她对你说什么了’,这句话正常吗?”

叶广庭听懂了,但是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他的手拿着筷子,不自知地一下一下戳着面前的肘子,想象着在一间沐浴着夕照的大房间里,法伊娜独自坐在窗口的木制高脚椅子上,自己和自己低声说着话。这是一幅怎样孤单的画面!而在那瘦弱的背影下,法伊娜也许有着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她有很多事要做、要想、要设计。也许她并不觉得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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