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肺像要爆炸似的。她的肌肉像着了火。她的关节在乞求她放慢速度。可是她没有放慢,而是加快步伐,跑得比先前更快,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她还有游艺会上吃下的食物所产生的几百卡路里热量可以消耗。

她有一种负疚感,想跑得再快些。

汗水流进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巴干得要命。她的心脏随着她的步子在急速跳动。即使觉得自己已经跑不动了,她还是在坚持。她无疑已经超过了自己以前的最快的速度和最高的耐力水平。

即使如此,她也无法逃脱昨天晚上所做的事。

跑步是她最喜欢的增氧健身运动。她每周都要跑几次,而且经常参加募捐赛跑。她曾帮助组织了一场为乳腺癌研究募捐的赛跑。今天晚上,她这样跑并没有任何利他主义目的,也不是为了增进健康或者消除工作的疲劳。今晚的跑步是自我惩罚。

当然,以为今天体力上的惩罚会为昨天的违法行为赎罪,这是毫无道理的。一个人要赎罪,只有进行真正的、深刻的痛悔。她感到后悔的是,他们见面的时间是事先有意安排的,而不是偶然的,不是像他所想象的偶然邂逅。虽然在发展到做爱之前,她曾经有意想中止那次邂逅,但她并不为既成的事实感到后悔。

对于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她一点也不后悔。

“请让一下。”

她很有礼貌地向右侧靠了靠,让另一个跑步者超过她。今晚,炮台一带行人很多。这是人们常来的公共场所,吸引了慢跑的、溜旱冰的、还有休闲散步的人们。

这里是阿什利河与库珀河交汇后流入大西洋的地方,是这个半岛顶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也是来查尔斯顿的旅游者必到的地方。

炮台由白点公园和防波堤组成——这里也像查尔斯顿的其他地方一样伤痕累累,有些是战争炮火留下的,有些是各种灾祸留下的,也有些是恶劣天气留下的。炮台这里一度是执行绞刑示众的地方,后来成为战略防御要塞,现在的主要功能是给人们提供风景和娱乐。

在与防波堤一街之隔的公园里,古老苍劲的橡树曾经傲视包括飓风“雨果”在内的风暴的肆虐,荫蔽着许多纪念碑、南方的大炮,还有那些推着童车散步的年轻父母。

天气一直闷热潮湿,但至少在可以俯瞰查尔斯顿港和远处萨姆特堡的防波堤上,还有一丝微风,使前来欣赏即将结束的周末黄昏美景的人们感到阵阵惬意。

她放慢速度,决定返回。她在沿原路返回时,每跑一步都觉得针刺般的疼痛从脚底发散到小腿、大腿乃至后背,不过至少现在还忍得住。她觉得肺部负担仍然比较重,但肌肉火烧火燎的感觉已经减轻。可是,她的意识依然在刺痛着她。

这一整天,她经常突然想到他,想到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夜晚。她没有久久沉浸在回想之中,因为这样会加剧最初的痛苦,就像一个人侵者,不仅侵入了受害者的住宅,而且侵犯了他最心爱的个人财产。

可是这些想法她赶也赶不走。她逐渐放慢跑步的速度,让这些想法重新进入脑海里,并在那里滞留。她再度回味他们在游艺会上吃的东西,想到他说的一个傻笑话,不禁笑了。她还遐想他的呼吸正触着她的耳朵,他的手指正抚摸着她的肌肤。

她从床上轻轻下来,在昏暗的房间里穿衣服的时候,他睡得那样香,一点也没醒。在卧室门口,她曾驻足回头看了看他,见他仰面躺着,被单搭在肚子上,一条腿伸在外面。

他的手真好看,很有力,像男子汉的手,但也保养得很好。他一只手轻轻抓着被单,另一只手放在枕头上。他的手指刚才还放在她的秀发上,现在有些微微向手心弯曲。

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平静的呼吸,她真想把他叫醒,把什么都向他坦白。他会理解吗?他会因她说实话而感谢她吗?也许他会对她说那没有什么要紧的。然后把她拉到床上,再次亲吻她。他会因为她承认所做的事情改变对她的看法吗?

他醒来之后发现她走了,会怎么想呢?

毫无疑问,他起初会感到恐慌,会以为自己也许遭人抢劫了。他也许会从床上爬起来,看看他的钱包还在不在柜子上。他会不会像抓扑克牌一样把他的信用卡抓在手上,看看有没有少?他发现所有的现金都在,分文不少,他会感到惊讶吗?他会不会大大地松一口气呢?

在松了一口气之后,他会不会因为她的失踪而感到大惑不解?或者很生气?也许会很生气。他也许会把她偷偷溜走看成是对他的侮辱。

她希望他醒来后发现她不辞而别的时候,至少不只是耸耸肩,然后转过脸又睡着了。这是一种很可悲但也很明显的可能性。这就使她在想,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想到她。他会不会像她一样,把整个晚上的事情都在头脑里想一遍?从他们目光越过舞池首次相遇一直想到最后一次……

他的唇不住地亲吻着她的脸。他轻声说:“这感觉为什么这么好?”

“本来就应当这么好,是不是?”

“是的。可是不像这样。没有这么好。”

“这样……”

“什么?”他把头向后一仰,以搜寻的目光看着她问道。

“几乎更好。”

“你是说,静静地?”

她将大腿紧贴着他,把他搂住,紧紧地、牢牢地搂着。

“像这样。只有你……”

“嗯……”他脸贴着她的脖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呻吟着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抬起身子,喘着粗气说:“我也做不到。”

为了防止摔倒,她突然收住了脚步,弯下腰,把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吸着带咸味的空气。她眨了眨眼睛,把带咸味的汗眨出来,想用手背将汗擦去,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手背上也在滴汗。

这件事她不能再想下去了。虽然他们的一夜风流非常浪漫,虽然他说了许多诗一般优美动听的话,但这对他来说也许平淡无奇。

她提醒自己:这倒也没什么要紧。他对她持什么看法或者是不是还想着她,其实都无关紧要,也许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没过多久,她的呼吸就渐趋平缓,心跳也慢了下来。她继续沿防波堤台阶向下跑。跑步固然使她感到累,可是也许再也见不着他的想法使她更感到疲劳。她住的地方离炮台街只有几个街区,可是走这几个街区似乎比她刚才跑的全部距离还要长。

她打开铁门闩的时候,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灰意冷。一个莫名其妙的汽车喇叭声把她吓了一跳,她猛然转身,看见一辆梅塞德斯车在路边戛然停下。

驾车的人把墨镜向下拉了拉,从眼镜框上面看着她。

“晚上好哇!”博比·特林布尔故意把腔调拖得很长,“我打电话找了你一整天,以为你失踪了,就不准备再找了。”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那申斥般的微笑使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离我远点儿,别来烦我。”

“把我惹恼了可没好处,特别是现在。你这一整天到哪儿去了?”

她拒绝回答。

他咧开嘴笑了笑,似乎对她的倔强感到好笑。

“没关系。进来吧。”

他侧过身去打开前客座一侧的车门。她赶紧朝后让去,以免小腿被车门碰着。

“如果你以为我会跟你到什么地方去,那你就是疯了。”

他伸手去拔点火器的钥匙。

“那好,我就到你那里去。”

“不必!”他咯咯笑起来。

“我本来并没有这么想。”他拍了拍座位说,“你那可爱的小屁股就坐在就儿吧。快点。”

她知道他是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开的。这是她早晚要遇到的情况。所以她决定不妨顺水推舟。坐上车后,她愤愤地带上车门。

哈蒙德决定立即去对卢特·佩蒂约翰的遗孀表示慰问。跟梅森通完电话,送走斯蒂菲之后,他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很快,他就钻进车里,朝佩蒂约翰的住宅驶去。

到门口之后,他按了按门铃,然后就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星期天晚上到炮台街来玩的人们。街对面的公园里,有两个观光客正在拍摄佩蒂约翰家的房子,并不在乎他还站在房子前面。防波堤上有一些常来跑步和散步的人的身影。

管家萨拉·伯奇把他让进门里,说先让她进去通报一下,请他在门厅里稍候。她很快就回来说:“达维小姐说请你上去,克罗斯先生。”

这个大块头女人领着他上了楼梯,从廊台进入一条宽宽的走廊,然后走进一个巨大的卧室,又从那里进入一个哈蒙德从来没有见过的卫生间。卫生间顶上有一个彩色拼花玻璃的天窗,下面是个足够供一支排球队的所有队员使用的旋涡式浴缸。浴缸里面有水,但是涡流没有开。在平静的水面上,飘浮着碗口大的奶油色木兰花。

卫生间的墙面是由玻璃镜组成的,面积似有数英亩之大;卫生间各处精美的烛台上点着香味蜡烛,镜子里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摇曳烛光。卫生间的一角放着一张有绸垫的长躺椅,上面有装饰华丽的枕头。一个金色的水池有洗衣槽大小。这里面的配件都是水晶的,摆设柜上放的是与之相称的许多时髦小玩意儿和香水瓶。

哈蒙德意识到,外间所传的有关卢特装修花钱的估计也许还太保守。虽然他出于社交原因到这幢房子里来过多次,但楼上还是第一次来。他曾听到谣传,说里面的装潢非常气派,但却没料到会这么奢华。

他也没想到会看见这个新寡全身赤裸地在接受按摩,嘴里发出舒适的哼声。一个肌肉发达的男子正在按摩她的大腿后侧。

“你不介意吧,哈蒙德?”达维·佩蒂约翰问道。

这时,按摩师把一条被单盖在她身上,只露出了肩膀和那双正接受按摩的腿。

哈蒙德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

“你不介意我也不会介意。”

她冲他诡秘地笑了笑。

“你是比较了解我的。从我的名字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谦虚。这是一点不足,气得我妈妈快疯了。不过,她现在倒是真疯了。”

她用两只手撑着下巴,由于臀部正在接受按摩,她发出了轻轻的啊啊声。

“这是九十分钟的按摩。我感觉好极了,不想让桑德罗就此停下来。”

“我不怪你。不过,倒很有意思。”

“什么?”

“卢特昨天在饭店的温泉池也接受了按摩。”

“是在被害之前还是之后?”他皱起的眉头使她笑了起来。

“只是开开玩笑。喝点香槟吧,干嘛不去倒一点儿?”她的手大致指了指摆设柜旁边立着的银制冰镇酒桶。香槟酒的瓶盖已被打开,酒桶边上的银托盘里还有一只没有用过的细长酒杯。他突然想到,今天晚上达维大概是在等他的。不过这还只是个不确定的想法。

“谢谢,我最好还是不喝。”

“哦,天哪,”她有些不耐烦地说,“别这么固执好不好。你我从来不讲客套,干嘛还不动手。再说,我认为香槟是最好的饮料,尤其是当自己的丈夫在他得意的饭店顶楼套间里被人干掉之后。你倒的时候,顺便给我再倒一杯。”

她的香槟酒杯就在按摩床旁边的地上。他知道跟达维争论一般是没有用处的,所以就替她倒了一杯,自己则倒了半杯。他把杯子端给她之后,她跟他轻轻地碰了碰杯。

“干。为葬礼和其他有趣的时光。”

“我可没有你这份情趣。”他呷了一口说。

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品尝着酒的味道。

“你也许说得不错。也许只有在婚礼上才喝香槟。”

她抬眼看着他。他感到自己的脸微微发烫。她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哈哈笑了起来。

这跟哈蒙德记忆中她在几年前一个7月的夜晚发出的笑声一样。当时他们一起参加了一场婚礼,而这对新人正好都是他们的朋友。婚礼是在新娘家里举行的。用来装饰花园的有栀子花、卡萨布兰卡百合花、牡丹和其他香气四溢的鲜花。那扑鼻的花香就像醉人的香槟。当时穿着夜礼服的他一直想让自己保持冷静,可是终究抵挡不住酒的诱惑。

新娘的八个伴娘像是由人才公司挑选出来的,都是漂亮的金发女郎。达维穿上那件袒胸露肩、质地轻薄的粉红色拖地长裙后,显得比其他几个更加光彩照人。

“你真是‘秀色可餐’。”在婚礼举行之前不久,他在小教堂外面对她说道,“也许是‘可饮’。好像你的头上应该再插上一把纸伞。”

“这一身装束要彻底让人讨厌,就应当有一把纸伞。”

“你不喜欢这衣裳?”他带煽动性地问道。她用指头戳了他一下。

后来在舞会上,他们跟着奥蒂斯·戴伊和骑士团演唱的《呼喊》跳了一场劲舞。下场后,她不停地对着脸扇风,还抱怨说:“这条裙子太傻气了,是我穿过的让人热得最难受的衣服。”

“那就脱了它。”

在达维和哈蒙德出生之前,伯顿和克罗斯两家的关系就非常好。在哈蒙德的记忆中,他的第一个圣诞晚会和第一次海滩野炊中就有达维。在小孩子们被送到楼上睡觉,大人们继续玩的时候,照看小孩子的人就倒霉了,因为他和达维尽捉弄人家。

他们的第一支烟就是在一起吸的。她第一次来月经,就充满优越感地悄悄告诉了他。她第一次喝醉酒之后,就是在他的汽车上吐的。她失去童贞的那天晚上,一到家就打电话给哈蒙德,一五一十地全都说给他听。

从小时候开始,他们就在一起说那些难听的词语。到了青少年时期,他们还是在一起讲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主要是因为这很有意思,而且不会被发觉。谁也不会出卖对方,也不会生对方的气。随着渐渐长大成人,他们互相开的玩笑中逐渐有了些挑逗和调情的成分,不过仍然没有恶意,所以也不会出格。

可是在那年7月的那次婚礼之前,他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因为两人都上了大学——他在克莱姆森大学,她在范德比尔特大学。他们的香槟喝多了,都微有醉意,而且都处在当时的喜庆气氛之中,所以哈蒙德调皮地让她脱衣服的时候,她醉眼嚎咙地看着他说:“也许我会的。”

当时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看切婚礼蛋糕,哈蒙德从吧台上偷偷拿了一瓶香槟,然后拉着达维的手,和她一起悄悄溜进邻家的院子,因为他们知道这家邻居也在婚宴上。两家的草坪中间隔着一道精心培育了几十年的又高又密的树篱,也是哈蒙德和达维要寻找的最隐秘的地方。

哈蒙德在打开香槟酒瓶盖的时候,那砰的一声就像是在放炮。两人听见之后笑得前仰后合。他给他俩各倒了一杯,两人都一饮而尽。接着饮了第二杯。

在喝第三杯的时候,达维让他帮她把伴娘裙背后的扣子解开。接着她就把裙子、无背带胸罩、吊袜带和长筒丝袜全脱了。

她用拇指钩住腰际那有弹性的内裤时还有些犹豫,可是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敢,达维。”

这是他们从小到大常用来阻止对方的话。她从来不在挑战面前退缩。那天晚上也不例外。

她脱掉内裤,让他看了个够,然后走下游泳池的台阶,钻进凉水里。哈蒙德脱掉晚礼服的动作比他当初穿它的时候快了十倍,衣服上的扣子都被拽掉了——至少他自己后来没有找到。

他站在泳池边上,达维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哈蒙德,亲爱的,自从上回我们玩医生游戏被发现以来,你出脱得真棒啊。”

他纵身跳入水中。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接过吻,只是小时候试验性地亲吻过,当时他们都认为即使是想到张嘴、让舌头接触也“俗气透顶”。那天晚上他们也没有接吻。怕被人发现的心情使他们更加激动,以致一切准备动作都变得没有必要。他刚到她身边,就把她拉到自己的大腿上。

他们很快就完了事,而且在整个过程中都笑个不停。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他们有一两年没见过面。

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仿佛那次在游泳池里的胆大妄为的行动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也一样。也许他们都不希望那一次不轨行为损害长期建立的友谊。

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件事。那天晚上他们是怎么把衣服穿上,怎么跟参加婚礼的人解释,或者是不是有人让他们做出过解释,他都没有印象了。

可是他对达维的笑声却记忆犹新——癫狂、放荡、充满诱惑和性感。她的笑至今也没有什么变化。

“我们小时候很开心的,是吧?”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十分惨淡。

“是的。”

接着,她眼睛向下看着酒杯里的气泡,过了一会儿才把酒喝下去。

“可惜我们都不得不长成大人,开始卷入生活。”

她的手臂有气无力地从按摩床边上垂下。哈蒙德把杯子从她手上接过来,否则它就会从她手中掉在大理石地面上摔碎了。

“卢特的事,我很难过,达维。所以我才过来的。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太可怕了。我相信我的父母明天会打电话或者亲自过来看你的。”

“哦,明天到这里来表示哀悼的人会排成长队的。今天我是一个不见,可是明天我就不能把他们拒之门外了。他们会带着鸡肉沙锅和酸橙果冻色拉拥到这儿来,看我是个什么心情。”

“你会是什么心情呢?”

她注意到他微妙的语气变化,她翻身转向一侧,把被单拉至胸前,然后坐起来,两条腿在床边上荡悠着。

“你是以朋友的身份,还是以法务官的当然继承人的身份问我这个问题?”

“这一点我有异议,不过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的。我本来不该跟你说这个。”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哎,不要指望我摆出痛不欲生的样子。《圣经》上说的这些我都不会去干的。我也不会像电影里的印第安人寡妇那样砍下一个手指。不会的。我会表现得很得体。多亏了卢特,那些闲言碎语足以使他们去注意物质的东西,而不来注意我真正的感情。”

“这话怎么讲?”

她的微笑非常灿烂,就像她在初人社交界的舞会上鞠躬时的微笑一样。

“这个混蛋死了,我非常高兴。”她那双淡棕色的眼睛向哈蒙德发出了挑战,要他对此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说。她笑了笑,然后对身后的按摩师说:“桑德罗,请你给我捏捏脖子和肩膀。”

她坐起来之后,他就一直站在镜子墙边上,双臂交叉放在宽阔的胸前。桑德罗相貌英俊,肌肉发达,一头黑发向后梳着,并用发胶定了型。他的眼睛像成熟的橄榄一样乌黑。

他挪到达维身后,把手放在她赤裸的肩头。他那双地中海地区的人所特有的犀利眼睛一直盯着哈蒙德,仿佛是在打量一个竞争者。显然,他的服务项目超出了按摩。哈蒙德想告诉他别紧张,说自己和达维是老朋友,仅此而已,他没有必要忌妒他。

与此同时,他也想告诫达维,现在不是嘲笑她的按摩师的时候。在她的一生中,这一次应当谨慎一些。如果他哈蒙德猜得不错的话,考虑到斯蒂菲所说的那些话,达维的名字肯定会列在斯米洛的疑犯名单的榜首。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受到缜密的审查。

“我佩服你的坦率,达维,可是……”

“为什么要说谎?你喜欢卢特吗?”

“一点也不喜欢。”他如实地告诉她,而且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是个骗子、恶棍、残酷无情的投机分子。他伤害那些甘愿受他伤害的人,他还利用那些他无法伤害的人。”

“你也很坦率,哈蒙德。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感觉。我不是惟一鄙弃他的人。”

“不。你是他的遗孀。”

“我不是他的遗孀。”她苦涩地说,“我什么都是,可从来不是个虚伪的人。我不会因为这个混蛋的死而伤心。”

“达维,如果这话让居心不良的人听到,对你可就不利了。”

“像斯米洛,还有他昨天晚上带来的那个臭女人?”

“对了。”

“那个叫斯蒂菲的人跟你一道工作,对吧?”见他点点头,她继续说道,“这个人,我觉得非常讨厌。”

他微微一笑。

“喜欢斯蒂菲的人几乎没有。她野心勃勃。动辄把人惹恼,可她自己还满不在乎。在人格竞争上,她是肯定要输的。”

“好得很,因为她注定会失败。”

“你一旦了解她,就知道她还是比较好相处的。”

“我就免了。”

“你得了解她的来历。”

“北方某个地方。”

他轻声笑了笑。

“我指的不是地方,达维。我说的是她的动机。她在职业生涯上失望过。她在这些挫折上做出的补救太多,结果有时候显得太过分。”

“如果你还替她辩护,我可就要发脾气了。”

她把一只手臂放到头后面,把头发从脖子上托起,这样桑德罗按摩就能方便些。这是个颇具挑逗性的姿势,使她的腋下和部分乳房得以暴露。哈蒙德心想,她肯定知道这是个挑逗姿势,但不知她是不是故意这样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真的认为他们怀疑我杀人?”她问道。

“现在你可以继承一大笔财产了。”

“有一笔,是的。”她若有所思地承认,“可是,众所周知,先夫生活中的主要目的是尽量勾搭我的朋友——我说的是广义上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利用她们,因为,总的来看,她们都是查尔斯顿最理想的女人,或者说她们在他看来之所以非常理想,仅仅因为她们是我的朋友。也许是后者吧,因为尽管乔治娅·阿伦达尔的屁股比战列舰还大,他还是把她带到基阿瓦海滩去了一天。我敢打赌,她被晒得很厉害,因为要把那么多的脂肪上都涂上‘古铜牌’防晒霜,一管都不够。

“埃米莉·萨瑟兰的皮肤上虽然涂了一层层化学物质,还是那么难看。可是卢特却在她楼下那个有皮垫坐便器的厕所里跟她干起来,就在她举行除夕晚会那天。”

虽然达维并没有想把事情说得很滑稽,哈蒙德却笑起来。

“而你呢,当然喽,是完全信守结婚时的誓言的。”

“当然。”她让被单向下滑了一两英寸,朝他眨了眨眼,意思是这不是真话。

“你们并不是在天堂里结婚的,达维。”

“我从来没有说我爱过卢特。其实他知道我不爱他。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他也不爱我。这桩婚姻却达到了目的。他需要我,因为他有了可以吹嘘的资本。他是查尔斯顿惟一财大气粗、有胆量把达维·伯顿弄到手的人。而我……”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嫁给他也有我的原因,但却不是为了追求幸福。”

她放下手臂,让头发披散下来。桑德罗接着替她按摩腰椎以下的部位。

“你皱眉头了,哈蒙德。怎么回事?”

“你说的话听起来就像谋杀动机。”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如果我要杀卢特,也不会去费那么多周折。这么大热的天,又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城里到处都是来观光的汗臭熏人的北方佬,我才不会在这种时候下楼去,像个没有教养的痞子,用手枪从背后朝他开枪呢。”

“不管怎么说,你想让警察做出这样的推测。”

“逆向心理学?我可没那么聪明,哈蒙德。”

他看着她,那神情像是在说:哦,不,你很聪明。

“好吧。”她准确地破解了他的表情,“我很聪明。可是我还得很勤奋。不管是什么原因,还没有人指责我,说我愿意给自己带来不便或者愿意牺牲舒适生活呢。我对任何东西都不那么热衷。”

“我相信你。”他对她说,而且说得真心实意。

“可是我认为,把懒惰作为辩护根据的事还没有法律上的先例。”

“辩护?你真的认为我需要辩护?斯米洛探长当真会认为我是疑犯?这简直是疯了!”她郑重地说,“跟我相比,斯米洛更想杀掉卢特。因为他妹妹的事,他是不会原谅卢特的。”

哈蒙德的眉头紧锁起来。

“记得吗?斯米洛的妹妹玛格丽特是卢特的第一个妻子。也许她是个未确诊的狂躁抑郁症患者,嫁给卢特是她犯病的原因。有一天,她失去了自控,午饭前吞下一瓶药片。她自杀之后,斯米洛就怪到卢特头上,说他对她毫不关心,感情上虐待她,对可怜的玛格丽特的特殊要求一点也不敏感。反正,在她的葬礼上,他们吵得很凶,成了一大丑闻。你还记得吗?”

“这一说倒提醒了我,我想起来了。”

“斯米洛从此对卢特怀恨在心。所以我不会为他担心的。”她边说边根据桑德罗的意思把臀部贴在按摩床上,“如果他指控我谋杀了卢特,我就反过来提醒他,问他威胁要杀人的话说过多少次。”

“我花钱也愿意看到这一点。”哈蒙德笑着对她她也对哈蒙德报以微笑。

“你的香槟喝完了。再来一点儿?”

“不了,谢谢。”

“我还要再来一点儿。”在他给她倒酒的时候,她问道,“我在想,门罗·梅森已经跟你联系过了吗?他们把凶手抓到之后,由你来提出起诉。”

“是这样安排的。谢谢你的推荐。”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口。

“不管我这个人其他方面怎么样,哈蒙德,我是个忠实的朋友。对这一点绝对不要怀疑。”

他真希望她别这么说。县法务官梅森已经把他即将退休的事跟手下的人都说了。副法务官沃利斯得了不治之症,在11月的选举中,是不会去争那个第一把交椅的。论资排辈的话,哈蒙德要排第三。

他实际上肯定能得到梅森的认可,让自己当他的接班人。

可是达维为哈蒙德向梅森说这件事,就使哈蒙德感到不安了。虽然他感谢她的推荐,如果将来她因丈夫被谋杀一案受到审判,就可能出现有利害冲突的问题。

“达维,我有责任问一下……你的抗辩有多大的力度?”

“我认为可以用‘铁证如山’这个词吧。”

“好。”

她把头向后一仰,笑起来。

“哈蒙德,亲爱的,你真是太可爱了!你实际上是害怕由你来指控我犯了谋杀罪,对不对?”

她从按摩床上下来,用被单遮在胸前,让另一头拖在地上,慢慢走到他面前。她踮起脚,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你尽管放心。如果我要向卢特开枪,那就不会从背后。那有什么乐趣?我要是扣动扳机,就要看着那个混蛋的眼睛。”

“这种辩护并不比说自己懒惰更有力,达维。”

“我不需要辩护。我发誓我没杀卢特。”她说着在胸前画了个无形的十字,“我绝对不会杀人。”

听她如此坚定地加以否认,他如释重负。

接着她又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监狱里的号衣太难看了。”

达维平躺着,闭着眼睛,充分放松地享受桑德罗的按摩。

“奇怪呀。”桑德罗低声说着带有外国腔的英语。

“什么?”

“你那个朋友做过不少暗示,可是从来没问你丈夫是不是你杀的。”

她把他推到一边,抬起眼看着他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耸了耸肩。

“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他不想听到那肯定是你干的。”

达维看着他肩膀后面的某个地方,不由自主地说道:“也许他早就知道那肯定不是我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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