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鬼贯难以忘怀的案件之一。倒不是说案件本身太诡异或者罪犯太出人意料,而是因为在罪犯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面前,他竟然无计可施,甚至差一点陷入彻底失败,有如“敦克尔克大撤退”一般的窘境。尽管最后勉强支撑下来,总算没被卷入多佛海峡的浪涛之中,但每每回想起这件事,他依然会冷汗直冒。

为了让读者切实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篇中列出了列车时刻表——索然无味的数字,请各位随时对照参考。如此一来,相信大家就能充分了解罪犯是如何施展诡计,甚至使老道的鬼贯也困惑不已。

尸体是在寒冷刺骨的一月九日早上被人发现的。地点是吴服桥三丁目巷尾的日本大厦工地,从东京车站八重洲出口外步行一、两分钟即可到达的地方。发现尸体的是承包该工程的长谷建设的现场指挥。处于八重洲出口派出所和热闹的东京站之间,似乎反而让这里成了一处治安的盲点;大约两个月前,这里也有个夜归的女子被杀害,和这次一样,也都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尸体才被发现。

受害者像是做过激烈的反抗。毕竟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子,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求生的机会而任人宰割。一只红色皮靴飞到了工地中央,而方框眼镜也碎在了三公尺外的水泥搅拌机下。外套最上面的两颗钮扣被揪得不见踪影。现场勘查探明,死者是在激烈打斗中倒地,头部不慎磕在圆木上造成脑震荡而窒息,然后再被人用围巾勒死的。

高档的外套上覆盖着白白一层霜,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光。从外套的内袋中找到的名片来看,死者名叫国领一臣,寄宿在中野,在茅之崎的远东造纸厂上班。

罪犯没留下任何痕迹。作为凶器的围巾也是利用死者本人的物品。警察只是在木板堆里发现了一枚打火机。那是NewGold(日本名牌)的登喜路型打火机,却无从知晓它的主人是罪犯还是其它经过这里的无关行人。然而,至少可以确定打火机不是死者的东西。因为他的手指没有被熏黄的痕迹,而且外套和衣服口袋里均未发现烟丝。

工人们很快聚拢过来,兴致勃勃地观看警察勘查现场,还烧了一堆篝火。不过,大家很快就散开,各自忙活去了。接着,搅拌机很快发出轰鸣,铆钉枪连续有力的声响一点点撕破晨雾的迷蒙。从八重洲出口吐出的上班族的人群越来越多。清晨的宁静一扫而光,大都市又将蓬勃起来,迎接新一天的来临。只有尸体的周围,宛若一块巨大的蛋糕被一把大刀切下的一小片般,独自隔绝于周遭喧闹的世界之外。

要确定比较准确的行凶时间,不光依据法医的解剖结果,还有必要采取积极措施彻底弄清受害者当晚的行动轨迹。受鬼贯的委托,丹那刑警立即动身从东京站乘湘南列车前往位于茅之崎的远东造纸厂。

对于终日忙碌于喧嚣都市中的丹那而言,这次小小的外出也算得上是难得的享受。至少在车中这段时间可以把案件完全忘掉。电车驶过横滨到达户冢一带时,窗外便是起伏连绵的丘陵地貌。丹那一边眺望窗外的风景,一边想:要是把家建在这样的地方,每逢休息日就养花莳草,那日子一定惬意极了。想着想着,他甚至在脑海中勾勒起小住宅的蓝图来。

出东京大约经过一小时十分钟,电车抵达茅之崎站。一下车,丹那感觉有些失落。这里比他想象中冷清得多。一片灰白的站台慵懒地延伸着,整个车站宛如还处于睡梦之中一股。而当他走到站台前的广场时,这种失落感尤甚。安静也就罢了,最主要是这里似乎没有一点活力。

不知为什么,丹那突然间有些依恋起整天沉浸在喧嚣中的东京来。不过,可能是这里靠近大海之故,他感觉吸入胸口的空气倒是格外清新。

在派出所问了往工厂的路,丹那出东海道后便向辻堂方向折回。只有八百公尺的距离,他觉得步行比等公交车更快。

街道左侧有一段水泥墙,围墙收尾的地方便是远东造纸厂的入口。警卫室里略显老态的警卫,用有点迟钝的目光看着丹那。

“国领君被杀了?真的?这……”

警卫老伯不由得用手撑在桌上站了起来,采出上半身,黯然道:

“唉!人的命运实在难料!昨晚下班时还那么精神抖擞,怎么就……”

他一边深深叹息,一边痛切地感慨。丹那递上一根烟,两人抽了起来。由于问得巧妙,丹那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收集齐了关于国领一臣的主要资料。

“他是三年前进公司的。差不多和我开始做警卫同时……性格相当开朗。擅长体育,去年他还参加了……呃,是叫‘国民体育大会’吧!”警卫说道。

“他不抽烟,不过,酒量很好。从不多管闲事出风头。感觉应该没有与什么人结怨吧!不过……”

当警卫突然缄口时,两人听到了墙那边松林中竹鸡连续的叫声和越过松树树梢的瑟瑟风声。

“不过……?”

丹那鼓励警卫继续往下说。眼眶深陷,戴着一副深度老花眼镜的警卫,暗褐色的脸上表露出踌躇的神情,像是担心什么似的欲言又止,只是呆呆的看着花坛中枯萎的菊花。

“或许只是我太多虑了……”

过了片刻,老伯断断续续道。

“国领昨晚加班,回去时来我这里跟我说过几句话。他看上去非常兴奋,说是八点前必须赶到东京站和女性朋友见面,然后一起去跳舞。说完,他看了看那面钟,随即匆匆和我道别,说是担心错过列车。”

老伯一边说,还一边反手指了指自己挂在背后墙壁上的八角型挂钟。一只只有刻度而没有钟体的老式摆钟。

“那是几点的电车?”

丹那插言道。只要弄清楚受害者回到东京的准确时间,或者说只要能确定其到达东京的时间,就可以与实际的犯案时间联系起来。

“他说是乘十八时三十八分的那列电车。可能您已经知道,国领寄宿在东京的中野,所以每天都要乘电车上下班。平时若是准时下班,他都是乘下午五点三十七分,也就是十七时三十七分那趟车回家。”

湘南电车是这个小都市对外唯一的交通工具,所以,警卫似乎对列车的时刻表烂熟于心。

“那之后我一直出神地看话本小说,没太注意,直到九点钟的警铃响起时,我才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只钟,没想它竟然停着不动了。时间指着六点二十分。”

钟停了,那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此刻丹那更关心也最迫切想要了解的是——国领要见的女朋友是谁?

“唉,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国领最近恋爱了,估计就是赶去见女朋友。不过,他却不知道这座钟已经停了,所以,他可能没搭上那班车。或许连接下来的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也错过了。如此一来,他就无法准时赶到东京。我于是禁不住想,女朋友会不会因为他迟到而与他争吵,继而发生后来的意外。”

原来,警卫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这种担心:若国领的死与停走的钟有关系,那么,自己也多少负有一定的连带责任。

“哪有这样的事?你说过,国领可是运动员体格,再怎么也不至于被一个女人杀掉……”

丹那安慰老伯道。他虽然嘴上这样讲,内心却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尸体的后脑部的挫伤也许不是死者跌倒后撞在圆木上,而是女人趁国领背对着自己时用事先藏好的木棒猛击所致。被击倒后从地上爬起的国领一定和女人经历过一番激烈的争斗,然而,头昏眼花的他终于不省人事,于是,遗憾地被弱女子勒死了。如果本身就喝醉了酒,要杀他就更加简单了。想着想着,丹那再次留意起国领抵达东京的时间来,于是从口袋里取出时刻表摊开看了看。从工厂门口到车站站台,即使慢慢步行,也只需十五分钟而已。因此,如果国领是下午六点二十分走出这道大门,那他一定能搭上十八时三十八分的列车。即使错过,只需等上九分钟,他还可以坐上下一班,即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只要坐上这两次列车的任意一辆,国领就可以在十九时五十分或者十九时五十六分到达东京站。这样的话,约好八点见面的女友便不会因为他迟到而生气。

然而,如果两趟车均被错过而不得已搭乘后面的列车,那么国领到达东京站的时间就将至少延后至二十时三十八分,而这个时间比约会时间晚了近四十分钟。很显然,除非特别有耐心,或者时间观念极其淡薄的恋人,恐怕绝大多数女人都会被气得柳眉倒竖吧!

话虽如此,由于时钟停了,国领走出厂门的真实时间无从查证,于是,无论怎样分析也推断不出他到达东京站的时间。于是,丹那结束了和警卫的谈话,先后找到了国领的上司和同事,尽可能对国领的情况作了详细了解。不过,他却连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找到。

“国领前段时间患流感,工作进度落后了不少,这几天正独自努力赶进度;所以,我们也不清楚他到底加班到几点呢!女友的名字?是听他说过交了女朋友,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曾提起了……”

就这样,丹那辛辛苦苦从东京赶来茅之崎,最终却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然地赶回东京。

国领坐的是哪趟列车?等他赴约的女人是谁?这两个没能在茅之崎得到答案的问题,在数小时后从别的方面得到了解答。尤其是查明了国领到达东京的时间,这一点对于追究犯人的不在场证明具有关键作用。

另一个搜查小组查访了受害者在中野打越町的寄宿地,他们对国领写在地址簿上的四名女性进行了调查。其中有一个叫花子的,曾在门口等国领回家长达两小时。调查人员满以为这位花子是个超级美少女,可真见到这个人时,却发现对方原来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总之,前三位女性身上都没找到任何线索。就在这时,前往涉谷的钵山町拜访第四位女性柴崎静子的敕使河原刑警禁不住面泛红潮,他隐约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苦心寻找的地下水源。

柴崎的家正对着目黑方向的公交车车道,当敕使河原来到她的门前时,天色已经全黑,玄关上的檐灯模糊地照着过年时挂上去的轮饰。

柴崎静子说自己也刚从京桥的办公室回来。说完,便把敕使河原请进她的日式房间,让他在火盆旁坐了下来。敕使河原,这位名字颇似某位插花大师的刑警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踏入一位少女的闺房。就像被航海家辛巴达(Sindbad)请进其豪宅的搬运工辛巴达(Hindbad),敕使河原以慌乱的眼神将这个装饰得非常华美的房间扫视了一遍。他伸手烤火,当粗糙的手不经意间触到柴崎如玻璃工艺品般精致的手指时,他吃了一惊并立即缩回自己的手。

柴崎拥有足以令敕使河原吃惊的美貌。粉色的套装下,隐约让人戚觉到她完美而匀称的曲线。圆脸上长着一双大眼睛,与其说是聪颖,不如说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印象。另外,浓烈的脂粉香气也强烈地刺激着敕使河原的嗅觉。

“国领先生遭遇这样的不幸,我也是从下班回家的路上买的报纸上才得知的。昨晚,国领先生还约我一起去跳舞。我们本来说好八点钟在东京站十二号月台见面的……”

能握着这种美女的纤手跳舞,好家伙,真有你的!年轻的刑警不禁在心里面暗中说着。

“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没有从七点五十分的列车上下来,接下来五十六分那趟车上也没有他。竟然让女士空等,我觉得他很失礼,于是生气地回家了。现在想来,要是我坚持等到下一趟车就好了!”

说着,柴崎静子圆润的脸庞上显出懊悔的神色。

“下一趟车”指的是大阪开出,于十九时二十五分经停茅之崎,而后又在二十时三十八分到达东京的普通列车。敕使河原心里很清楚,他必须首先确定受害者到达东京的确切时间,这对破案非常重要。

“你是怎么知道国领先生是乘那趟列车来的呢?”

听了他的话,柴崎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取来一封已经启封的信。

“这是今早收到国领寄来的信。下班回来之后我才刚刚打开来看。”

敕使河原接过信件看了看邮识。那是东京中央邮局盖的邮戳,收信时间为下午六点至十二点。不过,这个时间段未免太长,就算是国领亲自将其投入东京站内的信筒,那也一样无法确定确切时间。

或许是读懂了敕使河原脸上的表情,柴崎静子爽朗地说道:“不用顾虑,你可以随便看里面的内容”。

敕使河原于是抽出了信纸。开头的文字有些歪斜,一眼就看出这封信是在列车上写的。正文一开始就是一大篇热烈的情话,其露骨的词藻就连同属于年轻一代的敕使河原也觉得面红耳赤。然而,柴崎却几乎是面无表情。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或不自然,只是以宁静的眼神看着刑警的前额。

信的内容反映出国领的意图:前半部分主要是取悦柴崎,后半部分则是解释

自己迟到的原因以期获得谅解。只看前部分,国领跪求原谅的姿态跃然纸上。这部分的文字之所以歪斜、潦草,恐怕不仅仅在于列车的震动,同时也与写信人在表达爱意的过程中逐渐亢奋起来的心情紧密相关。那种亢奋透过写字的手表现在字面之上。总之,字里行间表露出国领对柴崎的浓浓爱意。

不过,进入后面的解释部分以后,国领的激动心情似乎逐渐平静下来。当然,由于是在车上写的,总有那么一、两处不太好认,但较之前半部分已经易读很多。后半部分的大意是:因为错过了时间,只好搭乘十九时二十五分的列车,等列车到站,估计你已经生气地回家了。不过,我想说明一下,今天错过列车是因为表慢了。我在车上写好这封信,如果到了东京站你已经离去,我会马上将它投进邮筒……。

根据这些线索,可以推断他上了十九时二十五分的车。谁曾料想,在这趟列车上奋笔疾书,竭力讨好柴崎静子的男子在数小时后会变成一具尸体呢?想到这里,就连年轻的敕使河原也禁不住再次痛感生命之脆弱。

“这封信确定是国领本人的笔迹吗?”

“是的……对了,有件事我想先说明一下。”

“嗯?”

“国领先生对我的情意更多是他的一厢情愿。”

“此话怎讲?”

“他信上写得很像那么回事,但其实,我之前就拒绝过一次他的求婚。我只当他是普通朋友而已,对他没有敬意也无爱意。”

柴崎强烈的语气是向河原表明:请警方一定不要误会了这一点。

敕使河原用力地点头以示理解之后说道:

“那么顺便问一句,据你所知,有没有什么人特别仇恨国领先生呢?受害人外套口袋中的钱包完好无损,所以,可以排除谋财行凶的可能性。”

柴崎静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敕使河原敏锐地觉察到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过,沉默片刻之后,柴崎摇摇头答道:

“这我并不清楚。”

刑警有些失望,但他并未刨根究底,而是继续别的询问。

“还有一件事情。现场有人遗落了一枚打火机。NewGold的登喜路型打火机,金光闪闪的,像是用了很长时间,棱角上磨损比较严重。简单说,就是日本造的普通登喜路型打火机,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喜欢用这种打火机的?”

当敕使河原说到一半的时候,一直倾听着的静子忽然露出了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神情,接着张开了形状姣好的红唇说:

“有。”

“他是谁呢?”

敕使河原探出身子,声音很激动。然而,静子并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冷冷地盯着刑警的脸:

“可是,如果我弄错了,我会非常失礼,而且会跟朋友之间产生隔阂。所以,我希望您能先答应我,绝不透露是我提供的这条线索,否则我就不想说了。”

语气非常坚定。敕使河原从柴崎淡描的眉宇间读到了她强烈的意志:如果你不答应这项约定,就算把我倒吊起来,我也不会开口。

“我答应你。绝不透露你的姓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有个朋友叫布田福次郎。他用的就是NewGold的登喜路型打火机。”

“布田……?”

“对。是名在茅场町证券公司上班的证券经纪人。跟国领先生一样,他也向我求过婚。”

“哦,如此说来,这两人是情敌?”

“是的。”

“这个布田,他是否知道国领曾向你求婚的事?”

“当然知道。因为这个,所以两人一直处于敌对状态。正如刚才跟您讲的那样,我在国领身上戚觉不到超越友情的东西,对布田也是如此。布田是在国领之后三个星期向我求婚的。我婉拒了两人,告诉他们我只希望大家永远做朋友。可是,布田好像以为我是由于国领才拒绝他,因此,经常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国领的坏话。”

“这有点缺乏男子汉气概了吧!”

柴崎听后苦笑道:

“其实,在这一点上国领也好不到哪去。两人都竭力夸大对方的缺点来吸引我发现他们的优点。一想到男人会不会都是这个样子的,我就愈发不想结婚了。”

“那就太可惜了。”

敕使河原一不留神说出了真心话,顿时露出尴尬的神情。不过,柴崎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径自继续道:

“很早以前我就担心,两人若一直这样嫉恨对方,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柴崎静子虽长着天真的面孔,说话却十分成熟。敕使河原为自己的意外收获而暗自高兴。他问清了布田福次郎的住所以及性格等,随后,便把借用的国领书信夹在笔记本里面,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辞别了美女。

接到敕使河原向搜查本部作的电话汇报,本部随即派丹那去了日本桥茅场町四丁目的泰西证券公司。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而杀掉情敌,这样的情形并不稀奇。很快就能查到凶手了吧!搜查本部里洋溢着一股轻松的气息。

丹那绕到泰西证券的后门,公司的便门敞开着。因为事先已经有过电话联络,一位头发稀疏的老部长已经坐在勤务室里候着他了。丹那随即被领到店面旁边的经纪人休息室。冷风不停地吹拂着天花板;职员都已经下班了,整个店内显得空荡荡的,十分冷清。

休息室墙壁上的小黑板上零碎写着很多数字,估计是当天的成交量什么的。丹那是个门外汉,因此,这些敏感反应出政治、经济动态的数字并不能激发他的兴趣。

“布田这个人,年轻倒是年轻,可作买卖却非常大胆、干练,完全可与一些在行内做了十年、十五年的前辈熟手不相上下。一天完成三、四百万的交易量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可是,布田出什么问题了?”

丹那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本以为部长听完之后会大吃一惊,却没想到部长脸上反而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原来如此,您是一课的刑警先生。我开始以为又是二课的人,非常吃惊,担心是不是布田给顾客惹了什么麻烦。”

“布田之前也出过这种事情吗?”

“没有没有,如果出了那种事情,公司就不会继续雇用他了。毕竟事关公司信誉啊!”

说完,部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布田昨天一反常态,显得格外消沉。今早我又见他没来上班,不由得担心起来,于是给他住的那间公寓打了电话。对方告诉我昨晚他没回去。我慢慢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他这人性格怎样?”

“这个嘛……平时为人很不错。不过,一旦喝起酒来就容易性情大变。”

性情大变有各种情形。

“变成怎样?”

“心情高兴或者和大家欢闹时,哪怕把随身物品送人也毫不吝惜。不过,一旦发起火来,他就会突然怒发冲冠,猛地向对方扑上去。在去年的年会上,他就和一个年轻的同事扭打在一起,还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这似乎是他对布田惟一不满意的地方,其余全是如何如何能干等溢美之词。

布田福次郎究竟逃到何处去了呢?且不说他在大森的公寓,就连他可能藏身的朋友熟人以及他在静冈县的老家,警方都安排了严密的监视。可是两天、三天过去了,还是未见一丝踪影。唯一的进展是上野车站前的“蓝鸟酒吧”的老板娘提供的一条线索:事发当天,即八日下午七点半左右,布田到过酒吧,以其一直自诩比自己生命还贵重的江诗丹顿名表做抵押向她借了五万圆,接着,又喝了三杯加冰威士忌离开。

布田在蓝鸟酒吧出现的时刻——晚间七点半,正好是国领在茅之崎上车的时间——十九时二十五分的五分钟之后。布田一定是事先就准备好了跑路费,而后再杀掉了国领。大概是出于股票经纪人的职业习惯,考虑得果然十分周到。

“他是我们酒吧的常客,况且我也没曾想他会杀人,所以,本打算拆借十万圆给他。可是不凑巧,我手上的现金只有五万圆,因此,只好抱歉地对他说,‘实在不巧,晚上银行也关门了,只能给你这些’。”

略胖却依然漂亮的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布田抵押的那只江诗丹顿上等名表。

布田福次郎藏身于群马县多野郡鬼押町这条情报是在案发的第五天被发现的。“葫芦旅馆”的老板娘看到报纸上的照片,觉得有个客人很可疑,于是向鬼押町警局报告,接着群马县警察再通报东京调查总部。整个过程用了一整天。从体态着装上看,正是布田福次郎无误。于是,领了逮捕令的丹那雀跃地踏上了北上的行程。

丹那在八王子乘八高线,于群马县藤冈车站下车,向那里的警署说明来意后,对方即为他安排了一名刑警作向导。东京来的小个子刑警和群马县的大块头刑警并排坐在巴士靠后面的座位上。两人的身体随着巴士的颠簸而轻轻摇晃。他们随意地谈论着蚕茧的产量、当地的特产等,心情都很轻松。蜿蜒的国道两侧是毗连的桑田,桑树上的树叶已经全部掉光。北风吹拂着掉落的枯叶在灰色的路面上飞舞。

建在舒缓的丘陵边缘地带的八盐矿泉旅馆终于出现在眼前,丹那确信布田就躲藏在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同伴,大个子刑警表情很平静,依然喋喋不休自顾自地说着隆冬季节盛开的樱花、妻管严如何刺激而有趣、以及魔芋的栽培法等等。

直到巴士抵达鬼石町的街头放下两人,大个子的演说都没有结束。慌慌张张下车的两人一边目送着驶过大桥即将越境开往琦玉县的巴士,一边走在褪色的街道上。没有活力,整个小镇就像盖了一层薄被在打盹,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大个子告诉丹那,成排的房屋看上去都很新,那是因为这里前几年发生了火灾,以前的旧街已经付之一炬。

“葫芦旅馆”二楼的白色外墙上画了一个很大的葫芦,很远就能看到。藤冈警署的大个子刑警似乎与老板娘相熟,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而老板娘也明白了两人的来意,随即站起身来。

三人穿过冰冷的走廊爬上二楼。在通道左右各有两个房间,四道拉门紧紧关闭着。

等老板娘指示清楚疑犯的房间并转身下楼之后,两位刑警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纸拉门。

布田面向着拉门,手摊在火炉上取暖,正一边吃花生,一边看书。见两人冲进屋里,他飞快地起身,并慌乱地试图夺路而逃。

不过,当他发现无路可逃时,他的表情随即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平静,并且强挤出一线不满的笑容。

“你们两个是谁?怎么能随便闯进别人的房间!”

布田瞪着两人呵斥道。就在他突然夺过丹那出示的逮捕令想要哗啦啦撕碎扔掉的时候,大块头刑警在间不容发之际跳上前去,将他一把铐上了手铐。

“我又不是犯人!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想怎样,混蛋!”

布田大叫着挣扎,于是两位刑警从两侧扼住他的手腕。布田更加歇斯底里地咆哮,门也踢破了。

到了东京,一从宁静的乡下回到都市的嘈杂声中,布田福次郎便立即恢复了正常状态。态度冷静了,食欲也大增,还向监管他的刑警索了烟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

“畏罪潜逃?别开玩笑了!”

第二天接受审讯时,布田坚决否认警方的指控。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自然用不着逃去哪里。我很早以前就有这么个夙愿,希望能一个人去乡下的旅馆清静地住上十来天。不过,你们这些不曾过着每天独自开伙的单身生活的人,或许无法了解我的这份心情吧!那天,我在交易方面出了些问题,心情很郁闷,于是,就想出门换换心情。其实,不用警察先生专程来请我,我也准备回东京了。因为旅费已经快花光了。”

布田福次郎很健谈,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不过,干涩的头发、苍白憔悴的面容却真切地反映出处于逃亡中的他身心疲惫的精神状态。被捕后感到很懊丧的犯人中,有时会出现突然间变得特别善辩的情形。

“你那天大概是几点离开公司?”

鬼贯问道。他得首先弄清嫌犯当晚的行踪。

“五点准时下班。”

“之后去做什么了?”

“刚才我不是说了嘛,因为心情郁闷,不想马上回公寓,就闲逛到京桥常去的麻将馆玩了。”

“几点进的麻将馆?”

“唉,我又不是随时看表,记不得那么清楚,不过,应该是五点半左右。打完一圈吃了饭,便离开了。时间嘛……无法精确,大概六点半吧!”

“然后呢?”

“去银座走了走。想买手套,另外,还打算去买本书。不过,手套太贵,没买成。想买的那本书封面有汗渍,最终也放弃了。但在那家书店里,我却偶然看到一本

旅行方面的书,于是,禁不住突发奇想——何不去外地走一走?我就是这样的性格,一想到什么,马上就会付诸行动。我翻看旅行指南背面的时间表,决定搭乘晚上八时出发往新泻方向的列车去到上牧温泉。”

鬼贯没去过上牧温泉。听人说那里是利根川上游非常美丽的溪谷。据说,这里曾是《发结新三》的女主角白木屋阿驹的原型——白子屋阿熊的住所,也是有名的妖妇高桥阿传的出生地。总之,似乎是个跟女性犯罪颇有渊源的地方。

“接着?”

“随即叫了出租车去了上野的一家‘蓝鸟酒吧’。老板娘很有钱,而且爽快,所以,我想用手表在她那里先抵些钱用。”

“到酒吧的时间?”

“大约是七点半。不过,老板娘只有五万圆现金。拿了钱,我又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便在哪里喝了两杯……噢……不……是三杯……总之是两、三杯加冰威士忌。考虑到列车是晚上八点出发,我也不敢磨蹭,就在七点五十分走出了酒吧。当时我看了表,所以记得。穿过地下道冲进检票口时,已经只差五分就到发车时间了。还好,总算没误了车。”

鬼贯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不希望被蒙蔽,被误导。布田所乘的列车从上野发车时,载着国领一臣的列车应该还在横滨一带行驶。如果布田是杀害国领的凶手,那他登上前往新泻的列车必定是他制造出的假象,实际上他依然留在东京。鬼贯一边细看记录本上布田和国领的行动对照,再次皱紧了眉头。

“我到达上牧是在零时二十分,从车站沿着河边走十分钟以后,我敲开了一家叫花屋的小旅馆的门,住了下来。你们若是不相信,可以去求证一下。不过,因为我想从证券经纪人布田福次郎的心境中解脱出来,就随便用了个假名字登记。在花屋住了三天,我决定到更偏僻些的地方去,于是,便去了鬼石。”

布田福次郎几乎自信到狂妄的态度令人生厌。尽管审讯反复了很多次,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如果布田福次郎确实在这趟列车上,那他就不可能是杀害国领的凶手。

“你能证明你当日确实在那列车上吗?”

“不能,我也很想这么说。不过,真抱歉哪,事实上我是有证据的。”

布田福次郎异常冷静地以讽刺的语气说道。

“说起来还真该庆幸自己能出生在这个男少女多的好时代,从上野站开始,就有一位妇女和她的年轻女儿和我邻座。不知是不是那位妇人有意把她的女儿介绍给我,一直不时跟我搭话。说什么她的丈夫是县议员,自己的娘家人在长野经营着很大的苹果园等等。当得知我还是单身时,立即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我,还说若什么时候被算命先生见到,一定会说我是艳福之人。嘻嘻嘻,或许真是如此呢!”

布田福次郎笑得很得意,鼻侧的皱纹都凑到了一起。

“名片还在身上吗?”

“在上牧下车时已经被我撕掉扔了。我在东京已经有女朋友了,自然不会对什么县议员的女儿感兴趣。不过,我倒是记得她是佐渡两津人氏,姓滑川。拜托你们尽早找到她本人确认一次,我自然希望能快一点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在无聊的拘留所,哪怕待一个晚上都够呛。”

听他如此自信的语气,也许真有姓滑川的母女跟他邻座。

鬼贯最后亮出那枚打火机时,布田福次郎伸手接了过去,然后“咔哒咔哒”拨燃了几次,随即说道:“这是我的打火机,哪里找到的呢?”

“就落在尸体旁。这一点你又作何解释呢?”

“作何解释,你这么讲就让我为难了。这枚打火机我在这个月的月初就遗失了。莫非是想要陷害我的罪犯先将其偷去,而后又故意放在案发现场的?”

审讯终究没有找到突破口。只能认为嫌犯在逃跑过程中认真阅读了新闻,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以应对刑侦。没办法,目前只好先去佐渡会会县议员的夫人和女儿,尽管对于搜查本部而言,这是件烦心事就是了……

接着,调查完全陷入了僵局。从濒临波涛汹涌的日本海边的佐渡回来的丹那报告称:布田福次郎关于火车上的陈述属实。这样一来,布田福次郎在蓝鸟酒吧出现之后的行踪便彻底明晰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布田福次郎的机关究竟问题何在呢?鬼贯百思不得其解。斟酌再三后,他再次拜访了蓝鸟酒吧的老板娘。然而,他的努力仍未获得任何收获。

与此同时,丹那倒是执着于自己的一开始的想象:柴崎静子责难约会来迟的国领,引发口角,盛怒之下便将国领杀害了。顺着这一推断,丹那竭力想推翻柴崎的不在场证明。可是,因国领爽约而愤怒的柴崎径自离开东京站回到涩谷自己的住处,当这一事实得到证实之后,丹那也没有理由再怀疑柴崎了。

鬼贯办公桌上的樱草是案发前一天买来的,因为没有浇水,前两、三天还奄奄一息坚持着,但最终还是枯萎了。花儿可怜的命运似乎暗示着国领案件搜查本部的黯淡前景。

这时,搜查会议上开始有人主张在拘留期限前释放布田。就像瘟疫蔓延,持相同意见者越来越多。最后,就连丹那也对该提议表示赞同,以至于整个搜查本部只剩下鬼贯一个人处于持相反意见的困境之中。

当然,谁也不相信布田是清白的。没人轻信他出游转换心情的借口。只是,苦于布田有充分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大家都拿他没办法。县议员的夫人及其女儿证实她们从上野直到上牧站都和布田坐在一起,况且,花屋旅馆提供的证言也没有漏洞。另一方面,调查总部之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赞成释放布田,也在于大家都清楚鬼贯在击破不在场证明方面的能耐,如今连他都束手无策,自然觉得案件应该就此告一段落。

就在调查总部不顾鬼贯的反对释放了布田的当天,鬼贯有些任性地告假去了奥伊豆的乡下温泉散心。反正他也觉得有些累了。

或许是非拥挤时段的缘故吧,二等车厢里除了鬼贯竟没有其它乘客,就像整节车厢都被他包租了一股。沐浴在透过车窗射入的明媚阳光中,鬼贯感到久违的舒畅。仅凭这一点,此番离开东京也是值得的。

列车驶过横滨、大船、藤泽,正当快靠近辻堂时,鬼贯发觉,车厢的震动突然减弱了,车身逐渐平缓得就像行云流水般向前飞驰。刚才还不绝于耳的“喀嚓喀嚓”的铁轨声一下子就消失了。鬼贯起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很快明白了原委——列车驶入了超长铁轨路段。

普通铁轨的长度是每根二十五公尺,而每根超长铁轨的长度则在两百公尺以上。换用这样的铁轨之后,不光大大减少了列车的噪音和震动,就连以往维护轨道以减少车辆因震动而受损的养路费也省掉了。为了解决夏冬季节铁轨的热胀冷缩,沙砾被碎石取代,枕木则直接换用水泥墩将铁轨牢牢嵌在其中而不再使用特种钢材;国铁正在各地实验性的铺设这样的超长铁轨。鬼贯还记得去年夏末读到的一则新闻——藤泽到平冢间的铁轨一夜之间被换成了超长铁轨。另外,他也记得曾经在车站的告示板上看到过刊载了相关的凹版印刷照片。

超长铁轨果然不同凡响,震动和噪音都得到有效控制,鬼贯感到非常惬意。可就在这时,他脑子里却猛然想起国领在列车上写就的那封信。

他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封信上的文字之所以歪歪扭扭就是因为它们是在行进的列车上写出来的。不过,对于书信前半即倾诉爱意那部分歪斜得尤其严重这一点,他不完全苟同敕使河原的见解——除了列车本身的震动,还由于写信人心中的兴奋透过指尖反映在了文字上。他隐隐感到这之中应该还有更恰当的解释,只是他当时也无从知晓那解释到底是什么。

如今,当亲身感受了超长铁轨与普通铁轨的差异之后,鬼贯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封信。他恍然大悟,信中文字前后两部分之所以泾渭分明,并非敕使河原理解的浪漫的心理原因,而是源于另外一种物理原因——长短铁轨的震动截然不同。列车行驶在二十五公尺长便“喀哒”一响的普通铁轨上和如滑行般流畅、平静的超长轨道上,震动当然大相径庭。在这两种情形下写出的字迹,前者自然不如后者工整。

鬼贯明白,这条线索或许对揭开案件最根本的秘密具有重要意义,因此,他深知自己必须戒骄戒躁地稳扎稳打。不过,考虑到东京经横滨、大船再到藤泽铺设的都是二十五公尺的普通铁轨,而藤泽之后即换成了超长铁轨,一直延伸至辻堂、茅之崎、平冢,他还是忍不住大胆地作出了判断——国领写完前半部分接着写后半部分的时候,列车正好驶过藤泽。

不过,鬼贯想到这里不禁愕然,他留意到国领的信有非常矛盾的地方。在信中,国领明确地写明自己是在开往东京的列车上。这样的话,他所乘的列车自然是先在平顺的超长铁轨上行进,通过藤泽车站之后再过渡到比较颠簸的普通的铁轨。因此,信的前半部分应该是完成于超长铁轨路段的较为工整的笔迹,后半部分才是完成于普通铁轨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前半部分潦草,后半部分工整。怎么会这样呢?依据常识,只有一种解释——尽管国领声称书信是在上行列车上写的,实际上却是在下行列车上完成的。

不管国领是在当天还是前一天上班时乘坐的下行列车上完成这封信的,总之,如果那封信是事先就准备好的,那他没赶上十八时三十八分和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以及约出柴崎静子在东京车站见面又让其空等,这一切都是他事先预谋好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鬼贯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车厢的过道上来回踱起步来。他想集中精力解开这个谜团。列车就快进入国府津,右手边的山峦越来越近。在浓绿的树叶当中,有许多红艳的橘子点缀着,显得风景格外美丽。

几天之后,鬼贯的努力终获回报,布田福次郎不得不诀别了他的自由世界。被捕时,布田福次郎正在泰西证券的经纪人休息室里与同僚们谈笑风生。一看到敕使河原出现在眼前,这名男子顿时脸色苍白。他立即明白,当局必定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有相当的自信才会再次对自己实施逮捕。在随即展开的审讯中,他终于毫无保留地一一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再说丹那,前次布田刚一释放,他就被上级安排负责另外的案子了。此番布田被再次逮捕,他也是在神户的旅馆里透过报纸上的新闻报导得知的。

鬼贯和丹那终于都能从自己的工作中抽开身来的一天下午,两人在护城河畔坐了下来,一边远远地看着河中的天鹅,一边聊天。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布田的那桩案子。布田固若金汤的不在场证明是如何被攻破的呢?丹那对此大惑不解。因此,话题自然由此展开。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再有能耐也无法推翻真正的不在场证明。”

“可是,如果不在场证明没被识破,他就不会成为罪犯,难道不是吗?”

“所以说这名罪犯不简单。你瞧,眼下不是还得请伊藤检察官亲自起诉吗?”

丹那迷惑地皱起眉头。

“不在场证明成立,却又成了犯罪嫌疑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对了,你应该什么都还没听我说过吧。那这样吧,我就针对你这个问题再重复一次好了。”

鬼贯说着,伸手掏出放在衣兜里的面包,“唰”地抛向天鹅。浑浊的水面上随即慢慢地展开一大圈波纹,波纹的中央,一只大天鹅张开黄色的喙笨拙地啄食着面包屑。

“我们确实被布田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据折磨得够呛。从出现在蓝鸟酒吧,直到投宿在上牧的温泉,毫无破绽。如此看来,他的杀人过程是不是在去蓝鸟酒吧之前呢?我们不得不这样推断。”

“可这说不过去呀。国领那时应该在茅之崎……”

“请等我说完。从离开麻将馆起,到抵达蓝鸟酒吧,亦即六点半至七点半之间的这一个小时,布田声称他是在银座闲逛,可实际上这一点无法证实。因此,若要实施杀人,必定是在这个时间点。”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要完成杀人这件事,受害人若不在场便无从谈起。不管布田如何剑拔弩张,只要处于关键地位的国领还在茅之崎,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

“所以,只要我们认定国领其实已经到了东京不就好了吗?”

小个子的丹那刑警短促地发出一声惊呼,愣愣地看着鬼贯的脸。也许是鬼贯说得太直白,反而让丹那觉得难以理解。

“丹那……那样想是没有问题,但国领当时确实在茅之崎,这一点是有确凿证据的……”

“真拿你没办法哪。”

鬼贯一边目送着飞速的天鹅,一边嘟哝道。不过,他随即收回视线,突然转头看着丹那问:

“你所说的那些证据都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

的呢?”

丹那取出记录本,一边对照国领的行动与发车时间表,一边回答:“他本人白纸黑字写着他是十九时二十五分从茅之崎上的车。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上车的人怎么可能在六点半到七点半这段时间里在东京被人勒死呢?这怎么讲也有点说不通啊。”

“不是有点说不通,而是根本说不通。不过,既然提到了那封信,我就顺便说一句,正是那封信让我有了意外发现。”

于是,鬼贯便将前些天的破案经过陈述了一遍。听着听着,丹那脸上逐渐浮现出晦涩的神色。等完全听完鬼贯的话,他的表情甚至表现出一丝痛苦。

“连恋人都利用起来作幌子,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太古怪?而且,他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呢?”

“目的当然有。我也在列车上考虑了这个问题。国领有预谋地在列车上写了那封内容虚假的信,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呢?可以说,这是我们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鬼贯转过头来看着丹那,语重心长地慢慢说道:

“我们都太过于关注矛盾的一个方面了。为夺得恋人,既然布田福次郎可以产生杀害情敌的动机,那么国领也可能有完全一样的杀人动机呀!我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点,不能不检讨检讨我们这些办案人员的愚钝和粗心大意。”

“啊啊……”

“这样一分析便不难知道,我们有理由相信国领不可告人的企图就是要杀掉布田。另外,让恋人在车站空等,还有他写的那封骗人的信都可能是他为掩藏罪行而伪造的不在场证据。我就沿这条思路继续向下分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终于得出一个设想:国领费尽心机做好了杀害布田的不在场证明后便披挂上阵了,可是,由于时运不济,他征讨情敌不成,反被敌人所杀了。”

鬼贯像是十分懊恼于自己的愚笨似的说着。

“也就是说,国领被杀的时间正是他计划杀死布田的时间。”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一些,不过,还没有完全领会。您的意思是说:国领信上写的他搭乘十九时二十五分出发的列车这件事是谎言吗?”

“当然是谎言。这样讲吧,事实上杀人犯本来应该是国领。他知道,这种事稍有差错就会把自己送上绞刑台,因此,他在伪造不在场证明方面是非常谨慎的。讲到这里,或许你已经意识到了,令警卫值班室里的时钟停在六点二十分的人正是国领。”

丹那脑海里回想那座黑褐色的多边形老钟,耳底还仿佛听到了松鸡的叫声和松涛。

“我在去温泉的途中下了车,返回到茅之崎时,我顺便去见了远东造纸厂的那位警卫。他说案发当天傍晚有人扔石子打工厂的门灯,于是他跑出大门去寻肇事者。扔石头诱出警卫的人无疑是国领,与此同时,势必也是国领趁警卫离开的机会偷偷溜进值班室弄停钟摆。那家工厂一到晚上就没什么事,警卫读他喜欢的话本小说入了迷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他回到值班室之后并没有立即觉察到钟摆出了问题。当然,到了晚上九点才发现,这确实也太粗心了些。”

“仔细想想,那警卫确实很有可能这样子。”

丹那露齿笑了起来。

对于以前拜访过那家造纸厂的丹那来说,他能清楚想象出当时的一幕幕情景;躲藏在暗处的国领朝门灯扔出石头,以及不明究里冲出墙外的警卫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就在眼前。趁此机会悄悄溜进值班室弄停钟摆的国领,其动作就像仓鼠一般敏捷。

稍许之后,警卫嘟哝抱怨着返回值班室。他看也没看那座老钟一眼,而是径自又重新沉浸在岩见重太郎或其它什么故事之中去了。

在暗处躲藏数分钟之后,国领算准时间,装出一副刚刚走出职场朝大门口走来的样子。他刻意弄响脚步声让警卫能听见。

“哦,国领先生加班啊?”

“是啊。工作积压了一大堆。唉,肩膀好酸!”

情景回顾至此,丹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快速浏览了自己记录的文字,伸手拍了拍正仰头远眺天鹅的鬼贯的手腕:

“有一点我实在弄不明白。就算他乘坐的不是十九时二十五分的列车,而是之前的某班列车,他也不可能在凶案发生的时间内到达东京。退一万步讲,哪怕他就是在钟摆停止的晚上六点二十分离办厂,他最快可以搭乘的列车也是六点三十八分那个班次。该班列车到达东京的时间是七点五十分。这时布田不是应该刚在蓝鸟酒吧喝完他的威士忌吗?”

“不,不是这样。你不能再拘泥于你的那些记录。”

鬼贯当即否定了他的想法。

“好吧,你仔细听我说说。国领弄停时钟的目的是给自己错过十八时三十八分以及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找借口。这个分析还说得过去吧?”

“说得过去。也就是说,他此举是要给大家造成一种印象——他只得搭乘下一列也就是十九时二十五分的列车。很明显,他是在制造虚假的不在场证明,让自己离开茅之崎的时间看起来更晚一些,让人在逻辑上误以为他根本不可能在凶案时间抵达案发现场。是这样吗?”丹那继续问道。

“正是这样。这是比较常见的诡计,不过,识破这套诡计的人往往容易过早安心,却从而放过了隐藏在诡计背后的东西。”

“诡计背后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丹那眼睛放光,激动地探出身子。

“这个嘛……他让人误以为钟摆停止的时间是晚间六点二十分。”

鬼贯充满玄机的描述让丹那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是什么意思?”

“国领扔石头打门灯诱出门卫的时间,绝非你认为的六点二十分,而是比这要早得多。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简单地弄停钟摆,而是先把分针向后拨到了六点二十分的位置,然后再弄停钟摆的。”

丹那不太明白鬼贯所说的意思。

“停止的时钟让你和警卫都形成了一种错觉,固执地认为国领是在六点二十分之后才走出工厂大门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离办厂的时间远早于六点二十分。”

丹那还是不明白,于是忍不住开口问:

“那他离办厂的准确时间是?”

“五点五十分左右。”

“你是从哪里得出这个数字的呢?”

丹那当然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这个嘛,用逆向的方式推算一下就可轻松得出答案。这是我自己比较独特的做法,每当遇到用常规方法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时,我就会试着使用逆推的方法解决它。”

“逆推?”

“对。我认为,只要有破绽,它终究会暴露出来。布田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如此。既然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而布田又确实是凶犯,于是我就想,他的罪行必定是在更早的时间里犯下的。同理,国领离办厂的时间也是如此,只要逆向推算一下,问题便一目了然。”

“啊……”

丹那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简单讲,假设他在下午五点五十分离办厂,你瞧,只要看看列车时刻表便知道,他就能赶上十八时八分的那班列车。若是如此,列车就会在十九时十一分到达东京站,而这不恰好处于布田的空白时段,即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吗?”

“原来如此,看来果真是这样啊!”

丹那犹豫着答道。他还从来没考虑过这班列车的存在呢!

“布田坦白了不少细节,所以,很多情况变得明朗起来。”

鬼贯继续说道。

“据布田讲,国领联络他,让他在东京站的月台等候,声称要将女友让给他,因此有很多事要与他谈,国领还明确说自己会乘坐十九时十一分抵达的列车。于是,布田下班以后先在麻将馆消磨时间,接着便慢慢步行去车站等候,很快,国领如约从列车上走下来。那封信确实是国领亲手投进八重洲出站口外的邮筒里的。当然,布田并不知道国领企图杀死他,他做梦也想不到那封信会是国领为了杀他而蓄意伪造的不在场证明的重要道具。因此,国领投信时,他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事后被告知实情时,那家伙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呀!”

丹那意味深长地说。

“可是,布田为何老老实实地跟国领去现场呢?没有任何戒心?”

“国领提出两人先好好喝一杯,然后再慢慢聊,还说穿过工地可以抄近道,说完便先行走进了工地。路上,布田遭到国领的突然袭击,便与之厮打起来,后来,他扭转逆势,将国领击倒。为此,布田如今坚称自己是因为自卫才杀人的。”

“时间呢?”

“据布田讲,应该是七点十分前后。杀人后,布田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潜逃,于是,立即叫了出租车道上野的酒吧去借钱。”

“这么说,他利用那位县议员夫人作为自己不在场证据的证人,也是有预谋的啰?”

“非也。因为他是被追捕对象,所以,他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据他讲,那对母女跟他搭话时,他始终都没应过一句话。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后来我们审讯他时,根本不提最最关键的杀人时间,反而老是问一些无关痛痒的时刻。于是,他感到非常放心,这才顺势抛出母女俩作他的不在场证据。他还说了,回想起整件事,自己就像是被狐狸迷住了一般,没了理智。”

尽管听了鬼贯的耐心讲解,丹那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不过,他想,事后慢慢梳理一下,自己应该能够彻底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他用力地点头,装作已经想通了所有的疑点。他可不愿意被当成头脑迟钝的男人,哪怕对方是大度的鬼贯。

正在这时候,一阵冷风吹来。人行道上的一片白色纸屑被冷风拂起,随即飘到河面之上。一只天鹅误将纸屑当成了饵食,迅速地向纸屑游过去。

“别取笑那只天鹅。因为我们比它还要近视呢!”

鬼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对了,丹那,我想再买一盆樱草,你跟我一起去吧。花店旁有家店,那里可以吃到美味的俄罗斯点心。”

鬼贯站起身来,一边拍拍外套的下摆,一边看了看丹那。却见丹那表情严肃,仍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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