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鹭子说了些“请多多费心”一类的客套话,随即离开了屋子。猿丸轻轻关上房门,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带着我当年教授写的介绍信,自然不好不见啊。”

猿丸用无可奈何的语调说着。他打开烟盒,取出一支和平牌香烟,舒服地吸了一口。不过,他旋即又在烟缸上捻灭了烟头,脸上换成一本正经的表情。

“她当然坚信未婚夫是无罪的。不过,若只有这一点,就算是来头再大的介绍信,我也不会来麻烦你,毕竟,我知道你本来就够忙的了;老实说,虽然我没有在她面前表示过,但我对这案件的看法跟她是一样的。”

“哦?你是说二阶堂不是凶手吗?”

鬼贯脸上显出诧异和惊讶的神情。

“动机成立,又有充分的证据;而且,他可是连不在场证明都无法提供唷!”

“这正是我想要说的!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一切都太过于周全了吗?你想过没有,会不会是有人事先预谋好诬陷他的呢?”

“这种先入为主的论断方式行不通吧!如果有什么确凿的事实,那自当别论,但只因为证据太确凿便推断二阶堂不是凶手,这我可不能苟同。”

鬼贯坚决地反驳道。他脸上的神情就像在说: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多作争论了。

现在两人谈及的案件,事实上是这么一回事。

大约一个星期前,也就是五月一日的正午,在青山区高树町的一间高级公寓里,一个名叫笹本万作的男子被杀了。现场是他的一个访客发现的,造访者吓得脸色苍白,跌跌撞撞跑到一楼的公寓管理室报告。公寓管理员匆忙上楼察看,只见笹本的颈部勒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眼球鼓出,紫黑色的舌头伸出嘴外,双拳紧握,身体早就僵硬了。

警方按照程序作了检查,查明死者五斗橱里的活期存折被窃——这便成了案件与二阶堂隆吉有牵连的第一个证据,因为隆吉正在为自己的结婚费用而苦恼。关于这一点,隆吉解释说,尽管婚礼费用的问题曾经让他很伤神,不过,后来他听从了未婚妻朱鹭子的意见,决定结婚典礼从简,不设宴招待客人,新婚旅行也只打算在外面住一宿,所以,钱已经不成为什么问题了。

第二个证据是:现场的桌子上有威士忌苏打,由此可见,凶手不是一般盗贼,而是笹本的熟人。对于这一点,隆吉提出:自己与笹本并不太熟,除了工作上的往来,从未与笹本交谈过其它话题,何况自己一次也没有去过笹本所住的公寓。此外,根据现场显示,凶手始终没有碰过自己的杯子,所以警方推测,凶手一定是瞅准笹本不留神时猛然扑过去的。

第三个证据是:根据新的刑法,物证茌证据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所以警方仔细探查了留在现场的凶器——毛巾究竟是谁的?当查明毛巾的主人是与笹本同一个工作单位的隆吉时,隆吉的嫌疑自然就更铁板钉钉了。说及这一点,隆吉脸色大变。他辩解说,虽然那条毛巾是他平时在工作场所使用的东西,不过,在案发几天前毛巾就不翼而飞了。

第四个证据是;征隆吉办公桌的右边最下面的小抽屉底下,发现了笹本被窃的那本活期存折隐藏在那里。对于这一点,隆吉的回答是含糊其辞的。“这东西怎么会到抽屉里的,我自己也莫名其妙。”隆吉这种像是在装胡涂的响应方式,在刑警心目中留下了更不好的印象。

第五个证据是:隆吉提不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据推断,凶犯行凶的时间是在前一天晚上九点钟至十一点钟之间。平时在这段时间里,隆吉应该在自己又脏又小的公寓里看看书什么的,可唯有那天晚上他却出门了。而且,他对这一点所作的说明,又有明显的编造迹象。

“那天晚上大概是九点钟左右,有个女子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针生让我转告你,要你立即到“七叶树”这家店里去一趟。’于是我换上衣服,匆忙的离家赶去那边。”隆吉说道。

这个刚达婚龄的青年,发色乌黑,前额短窄,脸上似乎还留着些孩子的稚气。他解释时的表情很认真。然而,他的表情越是认真,他就越像是在把早就预想好的台词背诵一遍,让人感觉他根本就是在说谎。他提到的“针生”,是朱鹭子的姓。

“七叶树?这是一家什么店?”

“咖啡馆。那人在电话里说就在靠近神保町的交叉路口,到那儿马上就能找到。可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一间一间的把十字路口两边和巷子内的店铺都找过了,还是找不到。我走来走去,花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弄得精疲力尽,只好回家。第二天碰到针生,我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针生说她根本没有托人打过这种电话。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是被人骗了。”

“你在路上没有遇见过什么熟人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

隆吉颇懊恼地咬着嘴唇。尽管隆吉否认犯案,警方还是把这件案子送呈检察厅处理了。

“那么,你是认为有一个人事先设了圈套?”

面对鬼贯的反诘,猿丸慢慢地,简直很有把握似地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相貌很普通,但长着一对明亮深邃的眼睛,显得非常睿智。和鬼贯不同,猿丸专攻的是经济,要不是选择了警察这一行,今天一定是某某公司的处长、课长一级的人物。二课的人都很用功,猿丸也不例外。前些时侯还看到他在复习凯因斯的经济学原理呢。

“你知道吗?得知笹本被杀后,我们失望极了。”猿丸说道。

这里的“我们”当然是指搜查二课。

“这事属于内部机密,今年年初,我从一个熟识的贸易商人那里听来一件趣事:某政府机关经理部的一个年轻的主计课课员,开着凯迪拉克到处兜风,纳妾两名,投资贸易公司,还在热海买了别墅,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我觉得这家伙不寻常,便在私下探查起来。这个主计课课员就是现在被杀的笹本万作。”猿丸说道。

“难怪他那么阔气,会住在高树町的公寓里。”

“岂只如此,他在市内还有两处小妾的住宅呢!其中一个是神乐坂的妓院街里一个艺名叫做什么‘屯驹’的艺妓,笹本花了九十万圆替她赎身,让她住在赤坂。另一个则是住在代代木初台一所房子里的舞女,这舞女还当选过‘日本小姐’。笹本生活之奢侈,比传言只有过之无不及,我们对此深藏惊奇。然而,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小小主计课员,哪来这么高的收入!我想他一定是贪污了公款,便顺着线索查下去,结果真的发现他近三年来盗窃公款达五千六百万圆。按我们这样的收入标准,得不吃不喝工作两百年才可能赚到这个数目呢!”

“不过,他独自一人恐怕做不了这种事,应该还有同党吧?”

“不错。”猿丸深深地点点头,“他的同党就是副课长。每当笹本轧好账来结算账目时,副课长就操纵课长,使课长胡里胡涂地‘砰砰’盖上章。可是,这副课长比笹本世故得多,当然也比他狡猾得多,即使赚了大钱,还是住在跟普通职员一样的房子里;在上下班高峰期,照样挤电车;衣着也很朴素;只是在吃的方面稍稍讲究一些。他让妻子在新宿开了一家经营家庭副业性质的手工艺品商店。如果把商店的收入也考虑在内,人们不会怀疑他的生活有什么不正常。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也完全被他蒙蔽了。就是这样哪。”

说着,猿丸的身子往前探了探,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灼热了起来。他告诉鬼贯,命案发生前,检方已经命令笹本万作随时出庭,并开始了审讯工作。

“一开始,笹本万作一问三不知、装聋作哑,有时还反咬一口、倒打一耙,但由于我们证据齐备,他当然没法一直硬撑下去。大概到第五次讯问的时候,他终于屈服,答应一星期后写出详细的犯罪自白给我们,我们也都在翘首以盼。谁知在第四天上他就被杀了。”猿丸说。

“也就是说,你认为藏在幕后的人就是副课长?”

“对,正是那个叫椙田博人的人。”

说起椙田,鬼贯是认识的。他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体圆滚滚的,眼角有些下垂。鬼贯去检查二阶堂的办公桌时,曾和椙田打过照面。当时椙田说了些没新意的场面话,例如“属下出了杀人犯,都是自己监督不严造成的,实在是非常抱歉”之类的。虽说这话当时并没有给鬼贯留下什么太坏的印象,但现在听完猿丸一番话,鬼贯隐隐感觉到椙田和气的笑脸背后隐藏着的老奸巨猾,这种人做出杀人的勾当不足为奇。

“这桩贪污案不简单,弄得不好,很有可能与政治献金有关。笹本一认罪,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椙田,所以,他是最为恐慌的人。因此我认为,椙田比二阶堂有更强烈的杀人动机。”猿丸说。

“即便真是如此,那他又为什么选中二阶堂当替罪羔羊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猿丸摇了摇头。

“也许是因为二阶堂周围的情况正合乎凶手的需要。或者是出于更加极端的理由,要把二阶堂踢入灭亡的深渊。要是如刚才那位与二阶堂有婚约的女子所说,他是一个直爽并富有正义感的青年的话,那么他的为人必定是椙田这种人的眼中钉。不过,把这些问题调查清楚属于你的职责范畴,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反而是椙田的不在场证明。据我的想法,椙田既然能把二阶堂的不在场证明完全破坏掉,安排得全无破绽,那么他在杀死笹本的事情上必然也预先准备好了一套伪造巧妙的不在场证明。希望我们不要上他的当才好。”

猿丸以一种平时少有的严肃神态说着。

要断定真凶,只靠些许的疑虑是绝对不行的。鬼贯立即向上级汇报了情况,经过讨论,他们决定接受猿九的建议。

鬼贯首先去见了椙田。椙田获悉自己成了嫌疑犯后,他那张带着酒晕的红脸因为生气一下子变成了紫色。但他硬压着怒气,以一种恼火而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四月三十日晚上,我和学校里的一个年轻后辈在一起喝酒,凡事都可问这个年轻人,把事情好好弄清楚。”椙田以前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像是惠比寿福神的笑脸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下子踪影全无。

鬼贯不把椙田的发火当一回事;直接从他本人口中询得了那天晚上的行迹后,鬼贯立即去日本桥的印度人商行,拜访那位跟椙田一起喝酒的小早川让二。

在一栋小小的办公楼房五楼的一个房间内,有两个脸色黝黑、衣冠楚楚的绅士,据他们说,小早川是这里的办事员,现在人在通产省,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小早川是个衣着整洁的青年,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人很消瘦,好象有点神经质,镜片后面的双眼不时的眨着。小早川谈了那天晚上的情形,与椙田博人先前所说的基本上没什么不同。

四月初的某一天,椙田打电话给小早川,说在马票代售处买了马票,但都输掉了,于是想瞒着妻子向小早川借两万圆,月底一定归还。由于椙田从前曾帮过小早川的忙,所以小早川立即去提取自已的存款。

椙田第二次打电话给小早川,已经是二十八日了。椙田打算把借款还给小早川,他说:“事情终于还是让妻子发现了,不过,问题已经圆满解决了。如果有空的话,你可以到我家玩玩,并小住几天吗?”小早川心想,自己也很久没去新宿了,于是当下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很久没见面的前辈。

三十日傍晚,他俩在东京车站碰头,然后坐电车去新宿。一到新宿,椙田马上领着小早川走进车站前的一家啤酒馆。也许是正值五一劳动节假期前夜的缘故,店内的人相当多,他俩在服务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你熟悉夜晚的新宿吗?”

将送上来的啤酒一口气喝掉半杯之后,椙田这样问小早川。

“那得看是什么地方,比如城市的阴暗面我就不太了解。”

“好,今晚我给你当向导!”

椙田拍了拍胸脯,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小早川也很喜欢喝酒,右手衡量着啤酒杯的那种份量,口中感受着通过喉咙的啤酒花香味,这滋味让他觉得活着太有意义了。

从啤酒馆出来,他俩到关东煮摊子、音乐咖啡馆、酒吧、电影院等地方逛了很大一圈,最后才疲乏地回到椙田家中。这时,小早川手表的指针指着九点十分。椙田的家在番众町,房子虽不大,所处的位置却相当便利,到闹市去的话,步行也只需十分钟,这让每天从八王子赶到市中心来上班的小早川打从心里忍不住期盼着,自己有一夭也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更令人惊喜的是,附近这一带一到晚上竟然安静得出奇。

“喂,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在书房里一坐下,椙田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似地嚷嚷起来。书房窗子的右侧有一个豪华的书橱,橱内收着一些相当厚的书籍,顶上放着一只沉重的大理石座钟。小早川心想,“等我成家后,也要去弄一个这么气派

的钟。”椙田的妻子已有三十五岁,大概是没有生育过的缘故吧,显得比较年轻,不过,她的美貌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呆板。

“要不要来点奶酪?”她问。

“尽说傻话,奶酪能填饱肚子吗?小早川君也饿了哪。去弄点荞麦面条来吧。”

椙田以小早川做挡箭牌,让妻子去叫面馆送炸虾荞麦面条来。椙田倾听着妻子给面馆打电话的说话声,忽然如梦初醒似地站起来,对小早川说道:

“对了,在面条还未送来之前,我先把借你的钱还你。那次很失礼地向你开口借钱,请多包涵。”

椙田说着取出钢笔和印鉴,在桌上打开了支票簿。也许是妻子在经营商店的关系,椙田常用支票来付款。

椙田的妻子八重子打完了电话,站到小早川的旁边,对小早川说道:

“这家伙这次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会去买马票。从前中过一次奖,尝到了甜头,所以又去买。这次可输惨了,他还要一味地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让他来给小早川先生添麻烦了。”

八重子说着,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瞥了瞥丈夫,椙田佯作没看见。

“不,那没什么。”小早川边说边写收据,他一看金额数,发觉椙田多开了两千圆。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利息嘛!”

“别开玩笑,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

“前辈向后辈借钱已经是不讲道理了,要是连这点小意思都不给的话,我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吗?”

椙田说得很真挚,八重子也附和着要小早川收下,小早川只好从命了。

后门传来了送荞麦面条来的叫声。八重子慌忙出去,没一会儿,她端着放有两个大碗的盘子回到了屋内。美味的炸虾荞麦面条的香气扑鼻而来。虽说肚子还不是空空如也,但是喜欢吃荞麦面条的小早川一看见眼前的食物,只觉得口水直冒。

“呵!这店名叫做‘一茶庵’?真是不简单的名字呢!”小早川正要掰开筷子,看到标在碗盖上的店名,便停住手不动了。

“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据说这是受一茶的诗句‘月亮菩萨荞麦面’的启迪而起的店名。这家店的荞麦面条非常好吃唷!”

椙田停下向口中送面条的手,自豪地说道。

椙田呼呼地吹着烫舌头的荞麦面条,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八重子像想起什么事似地喊着:“老公!”可是,呼噜呼噜发着响声吃着面条的椙田好像没有听到妻子的呼唤。

“老公!”八重子再喊了一声。

“咦?”

“我现在才想到,你是否已把从楢原先生那里借来的钱还掉了?”

“糟了!我真忘了!”椙田放下筷子和碗。

“今天是月底哪!我早晨还一再提醒过你呢,可你……”八重子的神态严肃起来。

“真对不起。”

“该赔礼的对象不是我唷!在借钱的时候说好月中要还的,结果到月底还不好好还清,今后将信用扫地呐!是不是现在就过去一趟?”

“喂,九点都已经过了,今晚就免了吧。”椙田的神情可怜、沮丧,他看了看书橱上的座钟。

“九点钟怎么就不行呢?不是半个小时就能回来了吗?”

“嗯,二十分钟可以来回了,不过明天还他不成吗?”

“行啊,行啊!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理应付的钱一旦不如期照付,哪怕是延迟一天,你的信用就一钱不值。失去信用,易如反掌;要想恢复信用,谈何容易哪。再说,楢原先生可是非常严谨的人,你要这样做,实在是——”

“懂了,懂了!”椙田像是生气似地声音大了起来,“一句话的事,怎么就唠叨个没完没了呢?我去,我去就是了。可是,这种事也该等吃完面条后再说,你瞧,面条全都糊掉了!”

事实上,面条哪有这么快就糊掉的!椙田无非是因为自已正想从从容容地再喝个痛快,八重子却来提醒他这件事,所以心里很不高兴。他憋着一肚子气吃完面条,对小早川说:“就在附近电车经过的那条街上,我去一下就回来,你稍等片刻,回来后我们再开一瓶威士忌。”说完便带着支票簿站起来走了。

“老公,别忘了带印鉴哪!”

“真啰嗦,知道了!”

橹田边吼叫边骂着出了门。

“大小事情都得替他放在心上,简直是个大孩子。他倒还要摆臭架子!”

小早川毕竟还年轻,听八重子这么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八重子在丈夫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叹了一口气,“光向你一个人借钱还是不够,他又去向熟悉的服装店老板借了五万圆。”

八重子皱着眉头抱怨着说。这时她大概感到对客人讲这种话不太合适,便丢开了心里的不愉快,扮出一副笑脸来。

“你喜欢音乐吧?从九点钟开始应该有什么东西可以听的。”

八重子这么一说,小早川看了看桌上那张晚报的广播节目栏,果然,关东广播电台在播莫札特的钢琴协奏曲。

“好。就听它吧,麻烦您打开收音机好吗?”

一台中型的收音机和座钟并排放着。小早川站起身来打开收音机,转动刻度指标。随着指标的转动,收音机里各电台的声音此起彼落,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了C小调的乐曲声。这时刚开始演奏第一乐章,钢琴弹得沉重有力,大概是一位年轻的钢琴家在演奏,很有韵味。

虽说是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但与别人的妻子晚上在屋里相对而坐,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这是小早川从未经历过的,也使得他比平常更加的神经紧绷。倒是莫扎特那特有的天使股的乐曲,不时把小早川从尴尬的气氛中解救出来。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当演奏结束,播音员正在报着电台广告的时候,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响。八重子关掉收音机,竖起耳朵静听,听到了椙田的声音。

椙田走进屋来,脸上发红,但是刚才出去时的那种不愉快情绪已经不复存在了。

“怎么样?”八重子问。

“见到了。他让我多坐一会儿,但是我有贵客在家等着,还有美酒和可爱的妻子,所以我待了十分钟左右便回来了。唔,小早川君,你的那张支票写上了日期没有?”

“日期吗?这个……”

小早川拿出支票一看,果真没有填日期。

“我在那边也忘了填,被楢原先生提醒后才发觉。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搞的?”

“你喝醉了唷。”八重子说。

“别胡扯,我还没喝过瘾呢!你去把奶酪和熏鲜鱼拿出来。”

八重子出去后,椙田除去笔套,用钢笔填上了日期,接着从书橱里取出一瓶威士忌。

“你瞧,这是‘老伯’威士忌。”椙田说。

“啊,这真是太棒了!”

像小早川这种战后出生的青年人,这天晚上还是第一次接触那么名贵的威士忌酒,他看着眼前这琥珀色的液体,不由得舔了舔舌头——。

“原来如此,你那天晚上喝醉后,只好住下了。不过九点钟以后椙田就只外出过那么一次吗?”鬼贯问。

“对,因为他外出回来后一直在屋里喝酒,他妻子也一起在场的。”

小早川好像很敬服椙田,因此对鬼贯在这种事情上面追根究底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同时眨眼睛的频率也更加频繁了。鬼贯装做不曾注意似地继续询问。他从小早川口中获悉,当椙田说去服装店而离开家的时侯,大概是九点零五分。

“那,他回来时又是几点钟呢?”鬼贯问。

“这时莫扎特的乐曲刚刚结束,所以大概不到九点三十分。”

由此可见,椙田大概离席二十三分钟。假如椙田是凶手,那么除了这二十三分钟他不可能另有机会去作案;而二十三分钟的时间是足够去青山作了案再赶回来的。所以侦查的焦点理所当然集中在这段时间内了。鬼贯觉得首先需要查明椙田去服装店是否确有其事;另一个重要问题则是必须弄清楚书房内的座钟到底准确不准确,因为伪造不在场证明最通常的做法就是拨动时钟的指针,在时间上迷惑别人。

但是小早川这个年轻人认真严肃地说道:

“座钟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它和我的手表所指的时间完全一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可以去找荞麦面馆核对,他们送面条来正是九点整。”

看见女儿回到家,朱鹭子的母亲便殷勤地招呼女儿在饭桌前坐下,然后问道:“唔,情况怎么样?警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朱鹭子刚才利用午休的时间去见了鬼贯,打算采问一下之后的案件发展。与早上去公司上班时怀着希望,神采奕奕的神情相比,现在回到家的朱鹭子一言不语,神色黯然,看起来很明显就是一副出师不利的样子。但是,做母亲的却不能对此置之不理,不闻不问。

朱鹭子没有马上动筷子吃饭。她平常总是天真烂漫的小脸蛋,这一瞬间却露出了苍老的感觉。

母亲再次开口了:

“你瞧,茶全都凉了。警部先生怎么说?”

“……没有用的。”

朱鹭子咬紧牙关说着,悲苦的表情像是刚吐出满口的黄连。

“猿丸先生好像也在怀疑副课长橹田博人是杀人凶手,然而这个椙田的不在场证明可说是无懈可击。天衣无缝,连一丝破绽都没有,鬼贯先生是这样说的。”

面对母亲失望的神情,朱鹭子倒像是很起劲地说了起来,“案件发生的时侯,据说椙田这人在新宿的自家里请朋友喝威士忌。虽说曾经考虑过会不会有这种情况——万一时钟被人做过手脚了呢?然而连当时送荞麦面条去的面馆的时钟也核对过了,它们指出的时刻完全一致。”

“哎,这可为难了。”母亲说。

“椙田这个人中途曾离席,到一家服装店去还钱,因为椙田借过商店老板楢原的钱。这也不是谎言,商店老板证明椙田去还过钱。”

“可是阿鹭哪,椙田他没有兄弟或表兄弟之类吗?要是拜托兄弟做替身的话,椙田的朋友和那个服装店的老板很可能会轻易上当,人的眼睛是靠不住的。现在的人哪,只要你肯出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呢。”

对于母亲热心的分析,朱鹭子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说的这一点也已经一丝不漏的调查过了。椙田给他的朋友、给服装店的老板都开过支票,所以支票上留下了椙田本人的笔迹。而警部先生从银行把那支票借出来送到警视厅的文书检验室鉴定过了,确定支票上的笔迹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可以肯定是椙田本人所写。可见在家中饮酒的人,出现在楢原服装店里的人,都是真正的椙田本人,不可能是替代的。换句话说,椙田绝对不可能去青山高树町杀了人再回来。”

“但是,椙田去还钱给那家服装店老板,这事毕竟有点蹊跷。也许椙田确实是去服装店还过钱,然而他就不能利用那段时间坐出租车驰往青山吗?”

朱鹭子的母亲竭力想找到一条破绽,她继续无力地挣扎着。因为确认椙田是凶手的话,隆吉就无疑能回到女儿身边来了。

“你说的这情况也是不可能的。从椙田家步行到那家服装店,只须六、七分钟的时间。椙田来回的时间和服装店所讲的情况完全吻合。绝对去不了青山的!”朱鹭子说。

椙田是九点零五分从家中出去的,七分钟之后,在九点十二分到达服装店。椙田和服装店老板闲聊了十分钟左右,给老板开了支票。老板想留椙田再聊一会儿,不过他因为有客在家等着,没有答应,就向老板告辞回家了,回到自己家中是九点二十八分。可见,即使雇了计程车,椙田也绝对没有往来青山行凶的多余时间。朱鹭子突然转念一想,举出这些数字给母亲听的话,只会把母亲的脑袋弄得很混乱,于是就没再往下说。

“难道那个服装店的老板不会撒谎吗?他就那么可信?”朱鹭子的母亲又问道。

“哎,他没有撒谎。当时,有一个住在附近的某公司职员恰好来店里买衬衫,这个职员看见了椙田。听了警方调查得来的详细情况,连我也觉得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可信的。”朱鹭子回答。

“这么看来,凶手是另有其人喽?”

“不,不是这么回事。猿九先生说:‘凶手一定是那个男的。’他说:‘可以肯定,鬼贯君是被椙田伪造的不在场证明所蒙蔽了。’可是这个假造的不在场证明又毫无破绽……”朱鹭子低声嘟囔着,像是讲给自己听似的。

朱鹭子的母亲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女儿才好,只得不胜怜悯地注视着女儿。先前那种扳着指头翘首盼着结婚的平和日子,而今却突然变得好似一场美梦。

“别那么悲观失望嘛,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喏,把碗递过来,今晚我做了阿鹭你

最喜欢吃的炸虾饼呢!”

朱鹭子的母亲强作欢颜,嗓音开朗,像是在替女儿打气。无论怎么说,在现在这种场合下,再也不容易找到更加适当的话了。

且说这个时候,鬼贯正在国分寺的自家中独自吃着晚饭。他一个人过着连小猫都没有一只的独身生活,晚饭当然很简单。

鬼贯回想起今天早上在虎之门的咖啡馆跟针生朱鹭子见面的情形。当他把调查结果告诉朱鹭子时,她的神情懊丧极了。想到这些,鬼贯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下颚不由得抽动起来。根据服装店老板和荞麦面馆老板提供的证言,椙田博人的不在场证明是毫无问题的。然后,如果椙田的不在场证明确立的话,他就不得不相信二阶堂隆吉就是凶手了。

话虽是那么说,鬼贯还是觉得自己在某个环节中了椙田的圈套,所以这桩案件老是在心头萦绕。可要说这种想法有何根据,连鬼贯自己也不得甚解。他强迫自己放松,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在苦思了将近一个小时后,他总算发现,问题出在椙田的支票上。

据小早川所说,椙田在开支票的时候忘了签日期,是从服装店回来后才补签的。对于这件事,鬼贯表面上像是一听而过,内心却总觉得椙田的行为有些反常——对一个开惯了支票的人来说,这种失误毕竟有些粗心过了头。

可是仔细一想,似乎又没有必要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再耗费精力侦查一番。尽管如此,如今回过头来换个角度分析,鬼贯又觉得这其中潜藏着某种目的,椙田也许是故意要那么做的。鬼贯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了当事人椙田的位置上来分析,反复思量:如果椙田在签名的问题上不那么做,会产生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鬼贯认为,恐怕椙田早已预料到警察会怀疑他的不在场证明,对于警察会怀疑那个在书房里吃荞麦面条、喝酒的人到底是椙田本人还是替身,他也一定早有成算了。椙田博人有两个兄弟,一个名叫雅人,一个名叫猛人,所以椙田一定料到警察在迫不得已时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椙田请求兄弟来做替身,并和妻子合谋,他椙田演的这出戏要瞒过证人的眼睛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椙田有必要清楚证明,那个与小早川一起喝酒的人除了他以外不可能是别人替代的,这样考虑之后,就只有采取留下笔迹这个办法了。而开支票就是实现这一办法的一种手段。

要是在开支票时把金额数、署名、日期等一次填好的话,离开家的是椙田本人这一点虽然可以毋庸置疑,但是从服装店回来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椙田本人就没法得到确证了。于是椙田必须设置一个证据,以证实从服装店回家的人仍是他本人才行。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怀疑,也就是为了使他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为“从服装店回来的人确实是本人”这件事提供更有力的左证。因此,椙田采取了在离家前和返家后分两次留下笔迹的办法。当然,要达到这一目的,好像并不是非支票不可,也可以利用桌上的笔记本写下些什么字迹。但是,椙田的目的是为了替日后留下证据,要是小早川不慎将留下字迹的纸遗失,那就麻烦了。有鉴于此,支票倒是最理想的工具——对方必然会慎重对待支票这种贵重物品,而且支票使用过后,银行方面也会保存一定的时期,一旦有所需,就可以拿出来作证。

洞悉椙田在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举动中竟然隐蔽着很重要的机关,鬼贯吃了一惊。与此同时,鬼贯思考起这么一个问题来:椙田连这种细小的地方都经过一番精心安排,可见他那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确实很可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安置的伪证。

第二天傍晚,在大家纷纷下班离开公司的时候,出乎朱鹭子的意料,她接到了鬼贯打来的电话。鬼贯说,有话要谈,请朱鹭子过来一下。

朱鹭子乘上地铁在神宫外苑下车,她不熟悉电话里指定的场所,所以耗费了一些时间之后,好不容易才发现坐在长凳上的鬼贯的身影。

“啊,欢迎你过来。我想,昨天我那些残酷的话一定让你感到悲观失望了吧。”

朱鹭子觉得,与昨天见面的时候相比,鬼贯今天开朗的神情和语气,彷佛换了一个人般。她看看对方的大眼睛,又看看他那拉长了的下颚,心里暗忖:他将说些什么呢?朱鹭子小巧端正的脸上浮现出期待的神情,接着又混进了稍带恐惧的表情,等待着鬼贯接下去的发言。

“你昨夜睡得好吗?失眠了?这是我的不对,请你原谅。不过今天我有好消息了。在咖啡馆会被别人听去,所以才请你到这里来的。”

一个牵着狗的青年从嫩绿的树叶下通过,鬼贯闭上口不作声,直到那个青年在前面拐了弯消失之后,鬼贯才回过头对朱鹭子说道:

“昨天晚上,我从各方面再次分析了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结果我不得不从根本上改变向你陈述过的看法,因为我找到了具有决定性的证据,它可以证明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

“那,你发现的是什么呢?”朱鹭子问道。

“接下来我会告诉你的。那是我好几次亲眼见过的,却一直都被我忽略掉的事情,直到昨晚,我才恍然大悟。”

“听你这么说,我是否可以这样来理解——你是说椙田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击破了?”

“不,这二者有一定的关联,但严格说来,还是两件事。不过,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反正是不能成立了。”

“啊!”朱鹭子张开了红红的嘴唇,露出一口雪白发亮的牙齿。那样无懈可击,连鬼贯自己都几乎打了包票的近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果真被识破了吗?

“说来是很平常的事,只须把钟表的指针拨慢一个小时就行了。这种手段虽然简单,但是怎样才能瞒过证人的耳目却是很不容易的,这就是问题所在。正如你所知道的,凶杀案发生在九点钟至十一点钟之间。若问在这两个小时内,椙田氏那不在场证明的支柱是什么?当然是钟表的指针。请你算一算,在这桩案件里,不管是直接有关还是间接有关,共牵涉到几只钟表?”鬼贯说。

朱鹭子扳着柔软的手指慢慢地数着说道:“首先是椙田家书房里的座钟,还有证人小早川的手表。此外,九点钟播送莫扎特乐曲的广播电台的报时钟也该考虑进去吧。”

“对,除此以外,楢原服装店的钟也应该算上。最后,还有送炸虾面条来的荞麦面馆的钟。总共是五只钟表。椙田氏把这五只钟表分别拨慢了一个小时,于是伪造了他的不在场证明。至于椙田氏是怎么安排而达到了目的的?今天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总算解开了这个谜……啊唷?”

鬼贯的视线落到了戴在朱鹭子纤细手腕上的手表上,“这只手表很惹人喜爱呢,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绝不是那种值得赞赏的手表,朱鹭子稍事犹豫后,无奈何地摘下了手表。

“这只是国产的便宜货。”朱鹭子说。

“很有气派唷。一个人要是戴上那种叫做什么‘臭虫’的走私表,连人都会显得轻薄、肤浅了哪。”

鬼贯的语调并不像在特意恭维,他接过手表,边瞧边继续中断了的话题,“且说小早川君,他说他进椙田氏的书房时,书橱上座钟的指针正指在八点五十分上。然而正如我先前所说,这时真正的时间应该是九点五十分。所以很显然,座钟的指标是被谁拨慢了一个小时。”

“是椙田的妻子干的?”

“很有可能。她可以在椙田和小早川到家之前做这件事,所以简单极了。顺便说一说,给二阶堂打那通骗人电话的人,我想也是这位椙田夫人。”

“我们再接着说。下面一个问题是,小早川君的手表怎么会变慢的?要是去转动戴在小早川君手腕上的手表转钮,肯定会立即被发现的。所以必须设法让小早川君把手表摘下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鬼贯问朱鹭子。

“那个,请小早川君洗个澡什么的话……?”

“哎,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这虽然不能算是很聪明的设想,但分析下来,又没有其它的办法可想呀。于是我询问了小早川君,他果真在椙田氏的陪同下进过土耳其式的蒸汽澡堂。恐怕椙田氏从浴池一出来便很快地穿上衣服,他拿起他俩在洗澡前脱下放在一边的两只手表时,迅速地将对方的手表指针转了一圈,然后递给了小早川君。而小早川君什么也没注意到就戴上了手表,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啊,对啦,我只顾讲话,忘了把手表还你了,喏,请你赶快戴上,别弄丢了。”

朱鹭子把表带缠到自己纤细的手腕上,心里觉得,在鬼贯的解释中,臆断的成分过多了一点,不免有点愕然。朱鹭子想。那澡堂的具体情况虽然不了解,不过墙上大概会挂着电钟的吧。那么完全可能发生以下这种情况——小早川会在无意中仰头看到电钟,并核对自己手表上的时间。

朱鹭子抬起头来,正好与鬼贯的视线相遇,这时鬼贯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也许洞察到朱鹭子的心中所想的事情了。想到这一点,朱鹭子有些发慌,她为了掩盖过去,脸上也同样浮现出暧昧的微笑。

“对于小早川君没能察觉椙田氏这种小小的把戏,你大概觉得颇不可思议吧?其实一旦被察觉的话,椙田氏是可以延期作案的。但是实际情况是凶案确实发生了,可以肯定,小早川君还是没有能察觉这微小的变化,如果椙田氏当时再进一步借助于某些话题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的话,他的计划更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成功。”鬼贯说。

鬼贯的这种带有乐天性质的解释,依然不能叫朱鹭子摆脱怀疑的态度。

看着朱鹭子的神情,鬼贯不禁露齿而笑:“那么,请你看看实际的例子吧。刚刚还给你的那只手表的指针,我已经暗中拨动过了。然而你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啊!”朱鹭子慌忙看看手表,表上的指针正指着五点四十五分。

“怎么样,我究竟拨动了多少时间,你是否知道呢?”

“哦……”朱鹭子再一次看看表面,究竟是拨快了几分钟还是拨慢了几十分钟?她心中一点数都没有。

“指针一旦被拨动,再想估计正确的时间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我说小早川君就算戴上慢了一个小时的手表,他也不可能感到有什么异常情况的。这一事实已经充分得到了证实。”

在实际例子面前,朱鹭子不得不服。对于鬼贯的手段,她算是服了,脸上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鬼贯盯着朱鹭子惊讶的表情看了一会,然后像是遇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似地,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你完全上当了!我对你说指针被拨动过什么的,这是骗你的唷!喏,你来和我的表对一下看看。”鬼贯说着,把自己手上的爱琴牌粗劣手表给朱鹭子看,一点不错,鬼贯的手表指针也是指在五点四十五分上。

“喔,我还信以为真呢,谁叫你说话时的神情那样一本正经嘛。”朱鹭子说道。

这时鬼贯又一次笑起来,“你瞧,你瞧,你又上当了!现在正确的时间应该是六点零五分。我的手表事先拨慢了二十分钟,再把你的手表也相应地拨慢了二十分钟。当你看到自己手表上的时刻和我的一样,便自以为是正确的时间,这就错了。”

“啊!”

“对吧?两只手表都拨慢二十分钟的话,你就一点不会察觉了。只要我不说,你一定会把五点四十五分当作正确的时间了。椙田氏也是在耍弄这一伎俩,小早川君之所以没能察觉书房里的座钟慢了一个小时,就是因为他自己的手表也慢了一个小时的缘故呀。”

朱鹭子被鬼贯随心所欲地逗弄了一番之后,苦笑着想把手表拨快二十分钟。但是鬼贯看朱鹭子要这么做,却只是又笑着摇摇头说:

“你别动它,经常拨动指针的话,手表要出毛病的。我说我们的表都慢了二十分钟,这其实还是在哄你的。从一开始,我根本就没动过你的手表,我的手表也一样,没拨动过。我只不过是实验给你看看——第一,拨动他人的手表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第二,指针一旦被拨动,表的主人是不容易察觉的;第三,只要稍微一点暗示,就能轻而易举地骗过对方。我认为,椙田田氏使小早川君造成错觉,会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朱鹭子点头表示同意,此刻的她简直不知道是否应该把指针拨快二十分钟。

“哈哈哈,我完全不被信任了!那,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再来分析第三只钟。我查了那天的报纸,关东广播电台确实是从九点钟开始播送莫扎特的乐曲。然而,实际上小早川君是在十点钟听到这乐曲的;当然,广播电台的钟不可能变慢,于是,不言而喻,小早川君听到的乐曲不会是关东广播电台的无线电波直接放送出来的。原来,民间广播机构常把一些录了音的磁带复制后分给各地方广播电台,地方广播电台拿到这些复制品后,根据自己编排的广播节目,可以在本电台认为合

适的时间里播放这些录制磁带。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于是我就给关东广播电台打电话,结果获悉:四月三十日晚上十点钟开始播送这首莫扎特乐曲的广播电台就有秋田广播电台和近畿广播电台两家。小早川君听到的音乐究竟是来自这两家广播电台的哪一家虽然不得而知,但是,如果用DX收音机接收的话,在东京也可以听得很清晰。因此,即使说它播自东京,听者也不会起什么疑心。”

鬼贯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了。朱鹭子也移开视线,望着茂密的灌木丛。周围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么一来,第四只钟——也就是服装店里的那只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小早川君证实,椙田氏吃完面条,带着支票簿和印鉴离开家上楢原服装店去了。我们已经知道,小早川君的手表是慢了一个小时的,可见椙田氏离家时的时间不是九点零五分而是十点零五分。也就是说,椙田氏到达服装店的时间实际上是在一个小时之前——真正的九点十二分才对。那么椙田氏在这‘人为’的九点零五分的时刻离家,当然不是为了去服装店,他是为了去青山杀人。这么一来,就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椙田氏在真正的九点过后上服装店去的时侯,小早川君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晤,怎么样?对于这个疑问,你没有什么看法吗?”

“这个……难道是在什么酒店里喝得不省人事了?”

“你果然是这样想的。但是,如果让小早川君醉倒,椙田氏反而会有麻烦。为什么呢?因为椙田氏需要小早川把九点钟至九点半期间的情况记得特别清楚。所以在此之前,他绝不会让小早川君喝醉的。我曾请小早川君将那天晚上的活动一件接一件地复道出来,大致的情况是这样的;在土耳其式澡堂洗过澡后,他俩一起到新闻片电影院去过。由于戏院地处闹市,观众当然非常多。椙田氏便提议:‘如此拥挤,没法坐在一起了,还是各自找空座位坐下看吧!看过之后,我们在戏院外面会合,你看如何?’小早川君当然不会反对,没一会儿,他在前排找到一个座位坐下了。上映的全是短片,大概一个小时就看完了。小早川君由出口出来时,椙田氏已经在候在门口了。两人一边聊着刚刚看过的那些短片,一边朝番众町椙田氏的家走去。”

“这么说,椙田是在中途偷偷地溜出新闻片电影院,到服装店走了一遭吗?”

“正是如此。椙田氏是故意对服装店店主说‘家中还有客人在等着’一类的话的。而且,为了可以与小早川君交谈,椙田氏必定已经预先看过那些新闻片了。怎么样,椙田氏的操作过程,你现在弄懂了吗?”

“嗯,听你这么一解释,好像是明白了。不过,从头至尾联系起来一考虑,又总觉得还存在些问题。”朱鹭子直率地说道。

“这也难怪,稍后我把写下的笔记给你看好了。至于第五个钟——荞麦面馆的钟,它又是怎么出毛病的呢?这倒是问题所在。我不仅问过一茶庵的老板,连送面条的店伙计、坐在账台上的女主人都问过了。他们一致断言,给椙田家送炸虾面条确定是在晚上九点钟。面馆接到椙田家的电话订货后,立即在办公桌上的一本备忘簿上记了下来,而簿子上也确实有这样的记录没错。这么说来,一茶庵的钟应该是正确的,一分钟也不差。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之所以能断定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前提无非如我刚才所说——椙田氏书房里的钟慢了一个小时!所以只要一茶庵不改变看法,那我就不得不承认椙田氏书房里的钟和小早川君手上的表都表示着正确的时间——也就表示我作出的推理是错误的!所以我简直不知所措了。”

听得入迷的朱鹭子这时不禁长叹了一声。

“与前面四个钟表所布下,有如儿戏般的机关大不相同,这第五个钟的谜有如大山一般,为破解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带来了极大的险阻,但我无论如何一定得设法破解它,所以就冥思苦想了起来。哟,不知不觉已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我请你吃荞麦面条怎么样?”鬼贯说。

两人决定去就近的荞麦面馆,便一起上了公交车,在新宿下了车。拐过伊势丹百货的街角后,有一家电影院,他俩从电影院前走过时,鬼贯告诉朱鹭子,这就是椙田氏和小早川君去过的那家新闻片电影院。虽然上映的片子已经换了,但朱鹭子想到椙田曾利用这家电影院伪造他的不在场证明,还是禁不住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几眼。

一过电影院就来到一条新辟的马路前,只见在对面的十字路口拐角上有一家荞麦面馆。

“这一带是三光町,它与番众町相毗邻。”鬼贯说。

灯笼式的玻璃招牌上写着“荞麦面砂场”。鬼贯一边过马路一边唠叨着:

“近来,在招牌上斯文地写上‘极品荞麦面’的面馆愈来愈多。我看还是从前那种‘生荞麦面’的招牌更有江户时代的风韵,味道也比较好,你说是不是?现在东京也渐渐庸俗起来了。”

两人分开门帘进入面馆。

“来两个大碗的。”鬼贯对店内的年轻女店员说。

接着,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去和女店员攀谈起来,向人家提了一些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椙田先生住哪里吗?”鬼贯问。

“知道的,在后面第三条巷子。”女店员答。

“椙田夫妇俩很爱吃蔷麦面条吗?”

“好像不太喜欢。不过,一茶庵离他们家近,也许会常和那边打交道吧。”

鬼贯不知与女店员耳语了什么,只见她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

“最近,椙田家没有来点过面条?”鬼贯问。

“这个嘛……”

女店员歪着头沉思了一下,朝朱鹭子那儿瞥了一眼,她大概是不理解鬼贯为什么提这种问题,有点迷惑不解。可是朱鹭子对于鬼贯想探问什么似乎已经有所领悟了,尽管还不是十分清晰。

“喔,来叫过的,不久前的一天晚上……”

女店员总算回忆起什么来了。由于面馆比较小,大概厨房里也可听见鬼贯和女店员的谈话吧,这时一个青年的脸从厨房里探出来,插嘴道:

“顾客先生,那是三十日夜晚的事,是十点钟左右。”

鬼贯压低了声音,和那个青年交头接耳谈了一阵后,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向青年道别,然后一个转身回到了座位上。鬼贯的表情既非爽朗,也非高兴,然而,他的说话声却显出了满意的腔调。

“我想大概八九不离十了——椙田氏请小早川君吃的炸虾荞麦面条其实是这家面馆送去的!”

“啊!”

朱鹭子感到意外的惊叫了一声,感到思路一下子有点跟不上来。两人吃完面条从“砂场”出来后,鬼贯便解释给朱鹭子听。

“一茶庵接到椙田氏点菜的时间,确如他们的人所说,是在九点钟。九点钟这个时候,小早川君正在看新闻电影片,也应该是椙田氏偷偷溜出电影院的时候。所以一茶庵送炸虾面条到椙田家里时,当时只有椙田氏的妻子一个人在家。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椙田氏带着小早川君到了家中。于是一切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椙田氏叫唤着肚子饿,让妻子叫面馆送蔷麦面条来,椙田氏的妻子伪装向一茶庵订货,但实际上是在给砂场打电话。

“不一会儿,从砂场送来了荞麦面条,椙田氏的妻子把送来的面条倒入一茶庵的大碗里,端给椙田氏和小早川君吃。当然,盘子、木筷子、调味等,全都用一茶庵的。这样的话,小早川君会误把砂场的荞麦面条当作是一茶庵送来的,当然是极其自然的了。”

“我总算弄明白了……”

朱鹭子没有发出感激的声音,她忍住了。她倒并不是故意要这么做。原来,朱鹭子曾向神作过祈祷,盼望神能证明隆吉的无辜。现在,她的祈愿突然间成了现实,反而使得情感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大裂口,以至于猝然降临的喜悦涌不上来。

鬼贯似乎不喜欢新宿的嘈杂,他邀朱鹭子进了一家兼卖水果的茶室,点了饮料。唱片中抒情音乐的弦乐器奏着迷人的旋律,这与他俩的谈话内容很不协调。

“说实话,这第五只钟的问题真是棘手。我是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才明白过来的。可是我没有时间实际证实一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由于昨天我让你受惊吓了,所以今天想尽早把情况告诉你,好让你高兴高兴。有鉴于此,我决定当着你的面让重头戏上演。如果没有在刚才那家面馆得出个结果来,我打算把附近一带的荞麦面馆都走遍,三家、四家都不在乎。不过每次得吃荞麦面条,我心里实在担心最后你的肚子是否会撑破呢!哈哈哈……”

鬼贯拿起小勺,放声大笑起来。这话虽算不上什么好的幽默,但是看到鬼贯的笑脸,就会使人深信,这个警部真是位心地善良的好人。朱鹭子似乎戚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温暖气氛,也忍不住笑了。

吃完东西,鬼贯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送到朱鹭子的眼前。这一页上记着一张一览表:

朱鹭子一行一行看着,细细审读其中的内容。

“当然,这张表不能像列车时刻表一样囊括一切,我只是把最容易理解的内容写上去而己。”

“我完全明白了。”朱鹭子说。

接着,她又抬起头来说道。“不过,我心里还留有一个没有解开的谜。”

“没解开的谜?”

“先前您不是说过吗?您说已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可以确定椙田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这证据是什么呢?”

“哦,是这么回事的。”

鬼贯点了点头,把皮包放到膝上,从里面取出两张纸片。那是椙田博人开给小早川和楢原的支票,出于鉴定笔迹的需要,从银行里借出来的。

“请你拿着这两张支票仔细看看。”鬼贯说。

朱鹭子遵照鬼贯的话看过支票后,没发现任何异常。这是两张兑现过的支票,一张票面是两万两千圆,另一张是五万两千五百圆,日期是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年)四月三十日,都有椙田博人的签名盖章。

朱鹭子把支票翻过来观看,那张票面小的支票背后被染上了模糊不清的钢笔字迹,好象是墨水洇开来造成的,此外就是小早川让二的住址、姓名和印章。另一张支票的背后也有着楢原服装店店主的姓名和印章,但没有墨水污迹,十分干净。

朱鹭子把两张支票的表里一而再地瞧看,还是没法理解鬼贯究竟在这支票上发现了什么。

“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朱鹭子问。

“嗯。”鬼贯的嘴角浮起微妙的笑容,他问朱鹭子:

“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给朋友写信的时侯,是怎样使用信笺的?”

“怎样使用?当然是从第一张顺次往下写啦。”

朱鹭子见鬼贯提出这种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实在不理解对方是什么用意,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鬼贯却故意卖关子似地无视朱鹭子的疑问,仍旧沿着话题说:

“你看看小早川君收下的那张支票的背后,那上面染有一些无关的字迹,是墨水洇出来造成的。你好好看看,字迹还可以辨认得出来。”

“嗯,是‘现金五万日圆’,还有椙田博人的签名,那日期不是‘三十二年四月三十日’吗?”

“对,对,能辨认出这些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你现在总明白染上去的字迹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明白了。这是开给楢原服装店支票上的字呀!”

鬼贯没有回答,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把两张支票迭在一起给朱鹭子看,说道:

“你瞧,这么一来不是正好吻合吗?那就是说,写在一张支票上的字迹还没干,就迭上了另一张支票,所以墨水染到另一张支票上去了。造成这现象是必然的,因为小早川君收下的支票是五十张一本的支票簿的第十四张,楢原服装店收得的支票是第十五张,既然如此,钢笔字迹染了上去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鬼贯一字一句地解释给朱鹭子听。朱鹭子也全神贯注地听着鬼贯的讲话,努力弄明白其中的意思:既然小早川的那张支票装订在楢原服装店的那张支票上面,那么写在楢原那张支票正面的字迹染到小早川那张支票的背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这时鬼贯说道:

“根据小早川君的讲法,椙田氏是当着小早川君的面开的支票,椙田氏把开好的支票递给小早川君后,带着印章和支票簿出门了。我们已经清楚,椙田氏不是去服装店,而是去青山杀人。假使如椙田氏所说,他出了家门是去楢原服装店的话,那他在店主面前开的支票上的字迹就不应该染到小早川君那张支票的背面去,因为事情很清楚,这时小早川君已收下椙田开给自己的支票,放入了衣服口袋中,而他也正坐在椙田氏家书房的椅子上听着莫扎特的音乐!”

“喔,这倒是真的呢!”

经鬼贯这么一解释,朱鹭子始恍然大悟,她为自己的脑筋迟钝不好意思起来。

“要解决这一矛盾,只能这样认为:椙田氏一定先给服装店店主开了支票,然后再给小早川君开支票。不可能有别的解释。由此可以得出下面的结论——椙田氏跨过第十四张支票,先开第十五张支票,支票上的墨水还未干,这时也许是因为支票簿从桌子上掉落到地上了吧,墨水就染到第十四张空白支票的背面去了。我是这么推测的。我们刚刚谈过信笺的情况,我认为不管是信笺还是支票簿,都应该是从第一张顺次向下用才对。但是,椙田氏为什么要跳过第十四张先用第十五张呢?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呢?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鬼贯说。

下面的情况,不用鬼贯解释也一清二楚了。朱鹭子心里想,听了鬼贯的说明,一切是那么简单,然而最初想出这个计谋的人真是不容易。打个比喻,就好比哥伦布的鸡蛋,第一个敲破鸡蛋而使之“立”起来的人实在不简单。

“支票从支票簿上撕下后,会有存根留下,只要查看那存根,那么第十四张开给谁,第十五张开给谁就可迎刀而解。椙田氏玩的把戏,其关键无非是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他是先给小早川君开的支票,然后再给服装店店主开的支票。所以椙田氏无论如何得把第十四张开给小早川君,把第十五张开给服装店店主。这并不需要什么特别复杂的伎俩,椙田氏要办到这一点并不难。要是不露出这一破绽……”

如果椙田不犯下这一点小错误,那么他的计划是很顺利地达到目标了。事实上,在没有对支票问题引起重视前,鬼贯不是已经把椙田伪造的不在场证明断定为完美无瑕了吗?那样的话,隆吉就得呼冤叫屈地走上绞刑台。要是椙田不犯下这个小错误,将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呢?一想到这里,朱鹭子浑身就不寒而栗。也许是这一恐怖感深深印人了朱鹭子脑髓的缘故吧,她总觉得今后一旦提起这件事,自己就会直打哆嗦。

“我今天上午去见了服装店店主,拐弯抹角地总算探得了墨水染到支票上去的原因了。”鬼贯继续说道:“我从店主那里得知,当时正好有一阵夜风从窗户吹进来,把支票簿的纸张哗啦哗啦地很快翻了过去。应该说,是这风索取了椙田氏的命,也是这风救了二阶堂氏一命。”

想到人的生与死就取决于那微妙的一瞬间,连鬼贯都不禁为它感慨万千。他沉静地说完最后几句话后,把笔记本放入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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