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一直脱不开身,来晚了。我这就去取寄存的行李……”

接到近畿堂打来的电话,八州运输关西分公司立刻打开仓库门,搬出货物等候。近畿堂是这几年的常客,所以他们对那边的店老板和店员也都很熟悉。但不巧的是,时值正午,工人们都进了公司办公室开始用餐,仓库门口只剩下一名新来的员工。那起盗窃事件就恰巧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那天是三月七日,丽日当空,天清气爽。那名新员工靠着仓库的墙蹲在地上,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了。他并没有熬夜或玩通宵,可是那天天气实在好得不得了,让人不管睡多久都还是觉得睡不够。而就在这时,那辆三轮汽车驶到了仓库前面。

他听见动静,猛地睁开眼睛;但因为他刚才一直迷迷糊糊的,所以尽管眼睛是睁开了,但神智却还没完全清醒。不等对方开口,他就起身招呼道:

“您是近畿堂的吗?东西都在这里呐!”

听见他这样说,那名窄额头、有着满脸痤疮的年轻男子,一开始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便面露喜色,两眼放光,趁势道:

“哟,是吗?那我就搬走啦!”

说罢便在新职员的帮助下,把眼前这个用草席包裹着的正方形箱子装上车,然后登上一直没有熄火的三轮汽车。

“再见……”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启动了汽车。

“等等!你还没有签收呢……”

职员大声喊道,但是对方头也不回,一转眼就从转角的地方消失了。

当近畿堂的小型货车到达时,方才那名男子的三轮车引擎声还余音未消呢。年约五十岁的近畿堂老板从驾驶室下来,听到那名急得团团转的新职员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之后,那张原本就红润的脸急得更红了,嘴张得老大,露出了满口引以为傲的金牙。

“这怎么行!那不是我们的店员啊!你给错人了!”

“咦?你们不是一个公司的?糟了!”

“你是怎么办事的呀!那可是一张价值十万圆的桌子呐!怎么办?”

老板大声怒吼着,摆出了一副准备吵架的凶恶模样。看见对方这个架势,新职员的声音不禁微微地颤抖着:

“原……原来如此,难怪您这么生气。这样的话,我们马上去追回来!”

说罢,就不由分说地坐上了副驾驶座。

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正在用餐的员工立刻跑了出来。不过老板连看也不看一眼,一把跳上了卡车车厢,大喝一声:

“快开车!”

他岔开双腿站在车上,戴着护套的手举在额前眺望前方,那姿势活像个正在追击敌人的将军。

“要是追不上就惨了!开快点!”

他大声吼道,嘴里的金牙还不时闪闪发亮。

幸运的是,刚一驶出仓库街来到电车大道,就远远看见了在坡道上正扑通扑通逃窜着的三轮汽车。

“喂!再快点!再慢吞吞的就让他跑掉了!”

两辆车的车距眼看着越来越近,就在仅距八十公尺左右的时候,老板实在无法再保持沉默了,他怒目圆睁,大声喊道:

“喂!前面的小贼,你给我停下来!”

这一声喊不打紧,那年轻男人听见背后传来的喊声,像是吃了一惊似的,接着,三轮汽车发出了轧的一声,随即加快了速度。跟在后面的老板,只见置货架上被草席包着的箱子啪哒啪哒震荡个不停,他担心里面珍贵的货物因此碰伤,因此感到焦急万分。

他砰砰砰地捶打车厢与驾驶台之间的隔板,大声说:

“不能让他跑了!要是追上他,给你五千圆的奖励!哦不,五千太多了,三千!”

他仔细盘算了一番,对驾驶员大声激励道。

对方采取了避开交通流量大的电车大道,经由后街小巷迂回绕路的战术,一个急转弯向左拐去。卡车不甘示弱,也紧随其后拐了过去。对方利用自己车体小巧的优势,凡遇到便左拐右弯,企图甩掉追兵。这样一来,尽管这边开的是小型货车,但毕竟个头较大,因此十分不利,每次拐弯都像大象追老鼠般笨拙愚钝。

尽管如此,两车的距离还是愈见缩短。年轻男人紧握方向盘向后望,嘴里还不停地吐出些污口秽言;就在他慌忙拐弯的同时,车子撞翻了一名骑自行车送外卖的店员,面条顿时撒了一地。卡车绕过自行车,继续紧迫不舍。

这件事似乎让年轻人感到有点震惊而恍神,就在他准备拐过下一个路口过桥时,方向盘转不过来,连“啊”一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冲出了桥上的护栏,连人带车一头栽进运河。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腾起一道污浊的水浪,铅灰色的河水荡漾开来,形成一大片波纹。正在寻找歇脚处的水鸟也像是被惊吓到似地,扑动着翅膀四处乱飞。紧追后面的卡车在桥头来了个紧急刹车,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送外卖的店员拖着一条腿气咻咻地追上来。刑警和看热闹的群众也赶了过来。这时恰逢退潮期间,不会溺水,所以满身污泥的年轻人很快的就被救上岸来了。

“先生,我一时胡涂,请您饶了我吧……”

年轻人擦去满身的污泥,抚弄着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厚颜无耻地说着话,那模样活像一只滑稽的猴子。

“什么,一时胡涂?亏你说得出来!混账东西!”

店主因为愤怒而有些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就给了对方一记耳光。

“我的面条怎么办呀!”

送外卖的说着也飞起一拳向他砸来。他毕竟比老板年轻,所以用力也更猛,随着他的拳头挥过的声音,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当场应声倒地。

“喂,不能动武!”

一名刑警匆匆赶来调停。

如果任凭这样下去,这个厚颜无耻的窃贼恐怕很快就会被揍得丢了小命。

“我原本是停下车来问路的,可是那人叫我搬东西,一念之差我就搬上了车。”

他向警官点头哈腰地辩解道。

就在众人吵闹不休的时候,落水的木箱终于被打捞上岸。近畿堂的主人叫人从驾驶台取来钳子,剥去包裹在外面的草席,利落地剪断铁丝,撬开钉子,然后带着哭丧的表情,满怀懊恼地开启已经湿透的沾满污泥的箱子。

“先生,这可是价值十万圆的桌子,要是碰坏了就一文不值了。你看仔细了!”

箱子终于打开了。看热闹的人们也好奇地围拢过来,想看看这个昂贵的桌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老板和驾驶员取出箱子里的包装纸扔在地上。只见那包装纸吸满了水,已经湿透了。

突然,两人的手停止了动作,表情也僵住了。

“奇怪!怎么回事?”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回头寻找警官,一副求救的样子。警官从他们的神情中,意识到事情发生了突然的变故,于是大模大样地走上前,往箱子里望去。

箱子里面的哪里是什么高级桌子!在警官眼前出现的,是一头漆黑的长发;一个身着深红色毛衣的女子端坐在里面,身上裹着半透明塑料袋。警官一时也难以判断,不知是模特儿还是尸体。

人群一阵骚动。警宫们齐心协力把塑料袋包裹抬出箱外,放在地上。

果然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除了额头上有残忍的伤痕之外,表情并不痛苦,是个五官端正的现代美少女。

一名警官跑去给警署打电话,人群愈发骚动起来。

脸色红润的近畿堂老板,此刻的脸上只剩下无血色的苍白。

从大阪警视厅交给赴京的泽警部的调查数据显示,被害者是任职于八州运输公司东京总部的办公室职员灰田直美。恰巧,那天早上八州运输的人事课长刚刚向警方提出了寻人申请。

鬼贯领着泽警部,走访了位于银座东边昭和大道的八州运输公司总部。他们穿过停满卡车的空地,经过一个大车库,来到一栋五层楼房前面。总部办公室的所在地,就是这栋楼房的整个一楼。

因为被后面的一栋房子所遮挡,阳光无法照进这间办公室当中。尽管天花板上有几盏日光灯照着,给人的感觉却仍像是走进了地下室一般阴气沉沉。

堀四郎课长年约四十五、六岁,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个多血质的乐天派。说话间,他若有所思,不时表现出恍然若失的模样,然后又数度匆匆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刚才的电话在办公室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她可是个超级美女呢…:可是,她竟然会被装在我们公司搬运的货物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抚弄着刚用刮胡刀刮过,还有点泛青的下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她最后一次上班是三月一日,之后就没再露过面。后来听说她也没回到自己的住处,全公司的人都为她感到担心。不过现在的年轻女孩难免会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我们决定稍事观察,如果她还不回来的话再报警。”

他并没有点燃手里握着的香烟,而是把烟一点点捏得粉碎之后,再扔进烟灰缸。

由于人太漂亮,所以灰田跟同事的关系并不好。据说,甚至连朋友相约看电影或者吃水果凉粉之类的活动,她也很少参加。因此,关于三月一日她下班之后的行踪,公司里的人也都不清楚。

“她家里的情况如何?”

泽警部用京阪腔问道。

“父母兄弟都住在关西,她自己在目白租房居住。”

负责破案的警官应该已经去过她的住处了。

从堀科长和同事们那里打听到的评价,都是说灰田打扮花俏,自恃貌美,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做过什么让人觉得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事情。

“课长先生,包裹着被害者的那个货物是东京丸中产业寄给大阪近畿堂的。你们跟这家货主的关系……?”

堀课长有些不耐烦地听着泽警部的问话。他突然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丸中是一家专门制造高档家具的公司,战前就跟我们公司有来往。我们公司有慢件发运业务;有些货主,譬如高级美术品、高档家具,或收音机、乐器等的制造厂商,既担心使用铁路运输可能会因搬运工人的粗暴而造成破坏,也担心一般的卡车运输太颠簸会损坏货物;所以,为了让货主能放心地把东西交给我们,就开辟了以安全第一为目标的卡车货运。丸中之所以成为我们的老主顾,也是因为经常利用我们的慢件货运业务……”

“那么,那天这笔业务的状况是?”

堀起身从运输课长的桌上拿起运行日志。

“运送那件货的卡车是三月二日发车的,司机名叫三村。白天他跑遍了东京都内各家客户装货,然后在当天下午五点从总公司出发。据这份报告记载,途中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安全抵达大阪。”

“货物由你们公司包装,抑或是客户自行包装?”

“这要看情况。因为我们是专业运输,所以如果受到委托的话,我们会为客户包装。但也有些客户担心东西被损坏,所以会自己亲自包装。”

“那丸中呢?”

“是他们自行打包的。”

“这就是说,内装尸体的货物,是丸中自行包装的,对吗?”

课长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突然抬起头,顿了顿,说道:

“照道理说,是这样没错。”

“被害者有出入丸中的机会吗?”

“好像坐在副驾驶席去过两三次,是去收钱吧,也许因此结识了一些聊得来的人。不过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

“那位名叫三村的驾驶员现在不在这里吗?”

“不在。刚好今天傍晚又要去大阪送货,眼下应该正驱车去客户那里取货。这工作可是很忙的呢!”

虽然鬼贯他们有许多问题想向三村询问,但是既然他不在也没办法。约好傍晚再来,他们两人走出了大楼。

“好奇怪啊!那个课长。不,不只是课长,还有那些同事,个个都顾左右而言他。”

小腹微凸的泽警部,眨着近视眼镜背后的眼睛发表了自己的戚想。泽警官是那种看来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类型的男士。

但是,鬼贯无法给予清楚的回答。毕竟,调查才刚刚开始,今后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仍不得而知。

丸中产业位于滨松町电车大道的背后。一幢高大的建筑像是生产车间,而旁边则是一幢办公用的平房与之相接。马达声、电锯声混杂着刨木声不断响起,空气中弥漫着涂料的气味。

二人决定去拜访打包发送那件货物的经理半井三郎。他们经过走道进入办公室,被直接带到办公室里侧的经理室。看来这种规模的小公司,经理通常会亲临现场指导工作;当他们到来时,只见半井身着一件深青色的工装裤,办公桌上还胡乱地扔着一顶工作帽。

此时,一

位给人沉稳感觉的女性正在听他吩咐工作,见二人进来,便迅速结束谈话,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那女子虽然没有浓妆艳抹,但像是蕴藏着深厚的内涵,随着岁月的流逝会愈发地让人印象深刻的那种类型。

“请问你们有何贵干?”

他一面敬烟一面平静地问道。尽管他身着工装,身材修长,但皮肤白皙,头发黑亮,近视眼镜背后的双眸闪着智能的光芒,尽显经理风范。

他一听说灰田直美的尸体被包裹在草席里运往大阪,立刻惊讶得瞠目结舌。当他得知那件货物是自己发送的之后,更是倒吸了口凉气,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这是真的吗,警部先生?我那天的确给近畿堂发过货,但、但是,里面怎么会装着一具尸体呢……?警部先生,我当然没有包装过尸体,而是按照客人的订单,发出了一件特级乌木桌的货。”

他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这件事让我们慢慢道来。你认识被害者吗?”

“认识啊!也许你们都知道,她是个绝代佳人,而且是个对谁都很亲切,主动大方,开朗乐观的小姐:我们还一起喝过茶呢!”

“你们公司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以跟她无拘无束喝茶吗?”

“唔……一起聊天倒是看到过,其它的嘛,我就不清楚了。”

“知道了。那么请把那件货物打包发货之前的情况跟我们说说。”

泽警部照例操一口京阪腔,并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半井经理面色有些发白。他说:“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那件货是我一个人在这个房间打的包,然后跟来取货的八州运输的驾驶员一道装的车。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警部和鬼贯都认真环视了一遍经理室。这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靠其中的一面墙摆放着一个办公桌和一只大保险柜,剩余空间的宽度看似可以进行简单的货物包装。

“你一个人打包的?”

“是的。不过就是一张桌子,又是临时发货,所以就没有麻烦忙碌的工人,自己一个人就处理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观察着泽警部的反应,随即又开始详细解释起来。

“为避免误解,我再解释一下。我们制造的桌子、书箱等都是以紫檀、白檀、黑檀为原料的高级家具,所以打包的时候,我都要在场监督让工人细心包装,数量少的时候,我亲自包装也是常有的事。”

听起来很沉着,但也能感觉出些微的紧张。泽警部点点头,随即小心翼翼捧来一个平平整整的四方形包袱放在膝盖上,然后解开包袱结,揭去盖在上面的报纸,露出一块有铁钉眼、油漆以及粉笔灰的脏兮兮的正方形木板。

“请你看看,这是装尸体的箱子盖。”

半井眉头紧蹙,无可奈何地勉强伸手接过来,貌似不经意地看了看。突然,他满脸愕然地把木板咚地往桌上一放,起身拿过靠在墙上的曲尺,并不坐下,而是站着丈量了一下木板的一条边的长度,量罢之后,他用斥责的口吻对两位警部说:

“警部先生,拜托你们别开玩笑好不好!”

“玩笑?什么玩笑……?”

“你们撒谎,灰田小姐不是装在这个箱子里的,对吧?”

“撒谎?你在说什么啊!灰田小姐就是被装在这只箱子里运到大阪去的。你凭什么说我们在撒谎?”

泽警部也挺起微凸的小腹,气呼呼地说。

“是吗?这样的话就奇怪了!边长的确是五尺五寸呀……”

他嘴里嘀咕了一阵,随后紧盯着警部。

“我就不明白了。这块板子我见过。你说这是运到大阪去的箱子,可是不对,这是发往静冈市骏河洋行的那只箱子。那里面也装着一张黑檀木桌,同样是我打的包,然后跟发往近畿堂的货物一起装上了卡车。”

泽警部咽了口唾沫,一屁股坐上了办公桌。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这也是你一个人打包的吗?”

“不,这件不是。当时恰好卡车已经来了,所以就请驾驶员三村帮忙,两人一起把桌子装进去,包好,盖上箱子盖,绑好铁丝,最后包了一层草席。从一开始打包到最后装车,都是我们俩一起干的。”

泽警部哼了一声,开始不停地抚弄起自己的腮帮子。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

“我还是没弄懂。请你再从头说一遍。”

“好,我说。假如我的话中有什么不清楚或太跳跃的地方请马上告诉我,我会耐心解释的。”半井呷了一口工友送来的茶水,润了一下嘴唇,立刻开始讲述起来。鬼贯也曾经处理过有关“装在皮箱中的尸体”的案件,所以饶有兴趣地倾听经理的讲述。

“大阪的近畿堂和静冈的骏河洋行都分别订购了一张黑檀木桌,我决定三月二日用卡车送货。我先包装好发往近畿堂的货,贴上发往大阪的货笺,刚抽完一根烟,八州运输的卡车就到了。我跟驾驶员三村相当熟,所以就请他帮忙,把另一张桌子,也就是发往骏河洋行的货物包装好,贴上货笺,然后装车发送。”

这次他说的很慢,所以两人都听明白了。

“就是说,发往静冈的货物不知什么原因送到了大阪,而且本应已经装箱的桌子变成了一具尸体,对吗?难道是有人中途换了货笺?”

警部的提问带有些许揶揄的成分。说到底,半井一个人打包的第一件货物就有些蹊跷。里面装的一定不是桌子,而是灰田直美的尸体。他一定是为了自圆其说才这样愚不可及地信口胡诌的。

然而,不知半井是否听出警官的语气,他依然面不改色。

“我的话是真是假,请务必面见驾驶员三村求证!”

可是,警部对此似乎不甚关心,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会求证的。但是,两件一样的货物,如果偷换了货笺,不是就搞不清哪件在静冈下货,哪件运往大阪了吗?”

“不,你误解了。两个箱子的大小完全不同。没错,两个都是正四方形,即所谓正方体,但一只大一只小,不可能搞错的。”

半井经理坚决地说。

“箱子的大小不一样。”

他又重复了一遍。

“哦,大小不同啊?”

“一个是五尺五寸见方,一个是五尺见方。我们,也就是我跟三村两人打包的是那只大箱子,运往静冈的,也就是这只。”他咚地敲了一下泽警官带来的木板盖。

三人为了让已经开始混乱的大脑休息一下,也为了应对有可能更加混乱的情节,于是不慌不忙地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

“好像越说越复杂了。这样吧,那只箱子有可能成为你们办案的线索,我就说的更详细一点吧。”半井放下茶杯,开始平静道来。

“这种五尺五寸见方的箱子,可以说是我们公司的标准规格,我们称之为四号箱,一直是从新桥的旭木工所定做的。可是当天早上才发现,近畿堂和骏河洋行两家都需要发送桌子,更不巧的是,四号箱只有一个了。但是如果要再造一个的话,人家旭木工所也有其它工作要忙,重新定做需要时日,所以我就临时委托附近的熟人做了一只。当然,木板是我们提供的,请他赶在当天午后做好。”

“嗯,就是那只五尺的箱子吗?”

“嗯,因为没有更大的木板了,所以就做了只五尺见方的。大小完全没问题。现在看来,我的决定不是蛮管用吗?你刚才不是说,要是两只箱子同样大小,货就可能装混,以至于弄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原来如此,有道理。”

警部轻描淡写地说,那意思俨然是说免去闲谈,进入正题吧。

“接着,我就把发给近畿堂的桌子装进了小箱子,也就是请邻居做的那只箱子,整个工作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警部也许正在心中暗想:问题就在这里。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嘴里咕哝着什么。

“随后,我就准备把发往静冈骏河洋行的桌子装入五尺五寸的大箱子,也就是四号箱。就在这时,卡车到了。三村来了,所以就请他帮忙,然后把两件货一起运走了。”

“原来如此。”

“回头问问三村就清楚了,我们的的确确把桌子装进了四号箱,然后贴上了发往静冈的货笺。可是,你瞧你带来的这只箱子盖,可不是那只本来应该运到静冈去的四号箱的吗?真是搞不清楚,究竟路上出了什么事?”

半井慢慢说罢,一脸茫然地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不光是他,就连听他说话的泽警部脸上也冒了汗。

来之前,鬼贯满以为这就是一个简单的装箱事件,所以热情不高。可是当他听说“原来装在里面的桌子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尸体”时,顿时兴味大增。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里一直在琢磨。趁他们暂停说话的机会,他转向半井说道:

“那只箱子是五尺见方这事,只要向制作者确认一下就清楚了,对吧?”

半井盯着这个新的提问者的脸,心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他随即赶紧点头道:“他叫多田,是个年轻人,就住在附近。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画张路线图,或者把他叫来也行。他如果在家的话,不到五分钟就能过来。”

“那就拜托您把他叫来吧!还有,那位多田先生做好送来的箱子,也就是那只五尺见方的小箱子,离开多田的手之后到装车之前,会不会有被调包的机会呢?”

半井又是一脸茫然,他不明白鬼贯问话的用意,再次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但很快他就摇头道:“不可能!您看,我的这个房间,必须穿过办公室才能进来。多田做的箱子和那只四号箱都是经过办公室送进来的,要是有别的什么人搬着只箱子鬼鬼祟祟地进来,不可能没有人看见。要是您不信,办公室的人您可以一个个询问。”

也许是鬼贯的提问太过琐碎,半井看来有点不快,“您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他反问道。但鬼贯只是用轻描淡写的口吻继续说:

“没什么,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不值一提。不过,请你设想一下,就算多田做的箱子的确是五尺见方,但如果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被人偷换成了五尺七寸的箱子呢?这样的话,原来还算大的五尺五寸箱不就一转身变成小的了。那么,刚才你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不就完全变了吗?”

“有道理,有道理!警察的思维方式就是不一样啊!”

他不甚感慨,又多少有些惊讶地叹了口气,随后使劲摇了摇头再次否定道:

“可是,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可能发生那种事。经过办公室搬进来的箱子是两只,搬出去的也是两只。我一直目送两只箱子装车出发。”

鬼贯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个房间只有两个窗户,位置就在与办公室之间的隔墙上。因此,假如要搬入第三只箱子,无论如何必须经过办公室。案件侦破之后回想起来,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第三只箱子”,只是当时连鬼贯也觉得,对这点非追根究底不可。

鬼贯的多疑彻底伤害了办公室主人的感情,令其面色极为不悦;同时,警部们该问的也都问完了。

泽警部像是急于逃离此刻的尴尬气氛似地,主动提出要去会会那位叫多田的青年。他请半井画了张简单的地图,便先行离开了。鬼贯走出经理室后,径自向办公室的职员一一证实自己的疑问,结果第三只箱子的存在被完全否定了。他大大地叹了口气,离开了这家公司。

来到电车大道,只见泽警部胖胖的身体彷佛一尊铜像般伫立在路边,煞是威严。他一看见鬼贯,就笑着摇起头来。

“多田家是家相当不错的和服店呢!正如半井经理所说,他的确是用五分厚的桧木做了一只不大不小刚好五尺见方的箱子。话说回来,鬼贯,你可真把半井先生得罪到家了,真是尴尬啊!”

半井三郎的确很不痛快。但是,假如警方约见司机三村,得以证实他的话属实,那么不仅是经理,笼罩在整个丸中产业头上的迷雾都可一扫而光。二人拦了辆出租车,直奔位于银座东边的八州运输公司。

可是,因为此刻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三村已经出发去大阪了。他们显然不可能在那里一直等他返回。

“他才刚出发十分钟,如果叫辆出租车,可以在川崎一带追上他喔!”

他们听从人事课长堀先生的建议,拦了辆出租车沿京滨国道向西疾驶而去。过了大森,又过了蒲田,都没有发现那辆车的踪影。远眺前方,也没看见类似的车子。直到过了川崎,甚至过了横滨,最后终于在出保土谷的地方追上了。

对方是赶时间的生意,当然不可能停下车来说话。于是,二人决定坐进驾驶室,一面继续向西行驶,一面向他问话。鬼贯这是第一次坐卡车,他一直以为驾驶席的座椅都很

有弹性,坐在上面相当舒服,没想到硬梆梆的,跟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差不多。

“就一直这么坐着去大阪啊?”

鬼贯像跳跃似地,怱然问了司机三村这么一句。

“哪里,这还算弹性好的啦!跑市内的短途卡车的座椅那才叫硬呐!再说了,不是我一个人一直开到大阪,过了静冈以后,就有人替换,我就可以睡觉了。”

“替换?就是说那边有人等着你?”

“不是的,同伴也在车上。”

“咦?在哪儿?”

见鬼贯四下寻找,驾驶员不禁露齿而笑:

“这个椅子下面是一张床哩!我们轮流在下面睡觉。”

“睡得着吗?”

“还没习惯的时候可真是够呛!而且,如果不充分信赖对方的驾驶技术也很难睡得着。有一次半夜里,一辆跑在我前面的车冲下白须贺的悬崖掉进海里,整个摔得稀烂。出了那种事故就彻底完蛋了。尽管已经过去三年了,当时那位驾驶员的惨叫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

看来他很健谈,像是遇到了满意的旅伴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完全不给鬼贯提问的机会。虽然已经进入晚间,但东海道的车流量依然很大,不断有炫目的车灯从对面逼近,随即疾驰而去。

汽车驶过辻堂,鬼贯才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至此,他对长途货车驾驶员的生活已经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而且他觉得,开车打瞌睡不是司机的罪过,而是过度疲劳所致,这当然也有雇主的责任,但最终应该归咎于现代社会结构的弊端。天已经完全黑了,国道两旁,农家院落的红褐色灯光星星点点散落在旷野之中。

鬼贯试着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司机好像也颇感惊讶,随即附和道:

“一想到后面车厢上装着一具尸体跑在寂静的箱根,不觉毛骨悚然。现在想起来都还恶心呢!”

像是背脊一阵发凉似的,他耸了耸肩。

“丸中那天的货物只有两件是用草席包装的。当我到那边的时候,小的那件已经包装好了,但是大的那件还没有包装,所以我就下去帮忙打包了一下。打包完后,我将它贴上发往静冈骏河洋行的货笺,然后就装车发运了。”

鬼贯详细盘问后发现,他的叙述跟半井的话毫无出入。

“离开丸中后,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直接回公司了。在公司清点完货后,又出去送货了。”

“清点货物的时候,会把堆放在一起的货物卸下来检查吗?”

鬼贯的疑点从丸中产业转栘到了八州运输:清点货物时,不是可以把内装尸体的货物偷换进去吗?

“货多的时候会搬下来清点,但是那天货物不多,所以没这样做就出车了。”

“这样啊。后来呢?”

“出发时间跟今天一样,到达静冈代理店时已经是半夜三点了。我在那边把那件大的货物卸下来之后,就直接开往大阪了。大阪分社也有仓储业务,往关西方面的货物都在那里卸货。”

鬼贯继续问话。驾驶员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回答问题十分干脆利落。

“在大阪卸下货时的情况还记得吗?”

“因为是四天前的事,大致还记得。”

“在大阪卸下的那件货物,也就是用草席包起的木箱,是大箱还是小箱?”

从鬼贯的角度,他首先非得确定不可的事情就是:三村司机和经理一起打包的货物是否没按预定发往静冈,而是送去了大阪?

但是,三村司机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小箱。”

“确定吗?”

“确定!”

小箱子的话,不用说就是前面所说的,那个年轻人多田做的五尺见方、里面装了由半井经理独自打包的桌子,再发往大阪近畿堂的箱子。

可是,事实上这只箱子没到,反而是现在泽警部在调查的,这只五尺五寸见方的箱子到了大阪。鬼贯正是想知道,这两个箱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调包的?

“因为是事关重要的提问,所以请尽可能的明确回答,不要模棱两可。如果忘了的话,就老实说忘了也没关系。”

“这个嘛……”

被鬼贯这么追问,三村说话的语气好像也变得不那么有自信了。

“……我觉得是小箱子没错。”

“何谓‘觉得’?”

“总之,要说箱子的大小,其实也只是一点点的差别。如果摆在一起的话,当然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大小;但是如果分开的话,要是有包装的颜色呀,有显眼的印记什么的还好分辨,如果是几乎一样的两个四方箱子的话,怎么也没法记得那么清楚。不过,那上面好好的贴着发往大阪近畿堂的货签,所以我觉得是小箱子没有错。”

这是司机三村反复斟酌得出的慎重回答,跟半井经理不同的意见。

“那么,我想让你看一下这个。”

一直沉默聆听他们两人问答的泽警部,打开了包裹,取出了那块木板。

“这是送到大阪的那个装有尸体的箱子的木板,认不认识?我来替你开车,你要看仔细了。”

“可以吗,警官?您可别出什么事故,这个县的交警可是非常严格的。”

“不用担心。”

“这样吧,警官,我们还是先停车好了。”

他看起来是不太相信泽警部的驾驶技术。靠路边停了车后,三村接过板子,凑着灯光仔细打量起来。鬼贯也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但是他马上摇摇头说:

“认不出来啊……不管怎么说,原本都是用草席包起来的嘛!”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结果这次鉴定以失败告终,卡车再次启动,飞驰而去。但是不管三村司机有没有办法辨认出来,到达大阪的确实就是五尺五寸的大箱子;证据现在正放在警部膝上,这不是再清楚明了不过了吗?那样的话,事情就如半井经理所说的一样,犯人是在什么地方悄悄地打开送往骏河洋行的箱子,把里面的桌子调包成直美的尸体,然后把去静冈的货签和去大阪的对调了。

鬼贯再一次从头发问,想从中找出些不曾发现的破绽。经过平冢后,国道不知何时已经穿越了东海道主干线,在海岸边跟观光道路汇合了。黑暗的海面上,微微闪烁着红色的渔火。“你在丸中往大箱子里装了桌子,这没有错吧?”

“嗯,没错。”

“把这个箱子装上卡车的是谁?”

“我和半井经理。”

“首先是把桌子装进箱子里盖好盖子,接着再装上卡车。在这段时间中,会不会有什么人有机会将桌子取出换成灰田小姐的尸体,或者换成其它装着尸体的箱子?”

“没有。因为时间比较紧,所以我们两人利落地做完后马上就装上卡车了。而且因为我一直紧盯着,所以就算有人想这样做也做不到。再说,在那个房间只有我和经理两个人,也没有其它人进来过……”

三村彻底否定了鬼贯的质问。

“那,回本社途中有可能吗?”

“丸中是我去的最后一站,在那之后我就一刻不停地回本社了,所以在途中调包是不可能的。”

“清点货物的时候呢?”

“绝不可能!课长和其它的工作同仁都在场,能下手吗?而且,我和在这里睡着的搭档也看着呢。要是真有这么个家伙,怎么逃得了嘛?”

尽管鬼贯执拗的质问一再被推翻,但他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那,在跑东海道的途中,有没有可能发生我所讲的这种情况呢?”

“不可能哪!因为不到静冈,我是不会中途停车的。尽管小田原的餐馆里有个可爱的姑娘,但是考虑到自己阮囊羞涩的样子,我一向是连咖啡都不喝就加速通过的。所以途中不可能发生你说的那种事的。”

三村盯着车前灯照亮的国道,重重地摇头否认。鬼贯稍作沉默整理思绪,三村也像是说累了般静默不语。

过了大矶,遥远的前方闪烁的二之宫町的灯火已经隐约可见。

“那,你在静冈卸下的货物是……?”

“我想,是我和半井经理两人打包桌子的那个大箱子。但是这么琢磨起来,我也并不是比较了两个箱子的大小后才卸下那个大箱子的,那么究竟是哪个箱子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个工作干久了还是有感觉的,我想如果在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不至于无法察觉。所以不是我强词夺理,根据我的戚觉,在静冈卸下的还是那个大箱子。”

不管他怎么强调,事实却刚好相反。不知什么时候,发往静冈的货的货签被调换成大阪的,然后货并没有在静冈卸下而是到达了大阪,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定在什么地方有破绽没被发现。犯人就是利用了那个时机,把尸体装箱,又调换了货签,企图让警察陷入混乱找不到头绪。犯人的可乘之机究竟在哪呢?鬼贯默默不语地,又推敲起案件的来龙去脉。不知不觉,卡车过了国府津,又渡过了酒匂川的桥。

鬼贯向来以调查缜密见长,只要是他调查过的地方,几乎不可能有任何漏网之鱼的线索存在;但遇上这种情况,却连他也一筹莫展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有车子震动的声音不断传人耳中。

终于到了小田原市。东京人都是夜猫子,但是乡下地方的人都比较早睡,所以大马路两旁的人家差不多都熄灯了。鬼贯他们让卡车停在车站附近的转角,然后下了车。

卡车又急驰而去,一转眼消失在黑暗中,只有尾灯的红色像是烙印在眼底一般,挥之不去。

照理说,当鬼贯他们陷入僵局的时候,应该早早预想到了将要面临的困难,但是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还不到一星期,调查就完全处于搁浅的状态了。

当然或多或少,有些事已经明了了。比如说受害者灰田直美不仅是个美女,而且自命不凡,对那些男同事瞧都不瞧一眼,但是也有应过两三位上司邀约在外过夜的事。她失踪当时没有马上递交寻人申请,是因为大家都以为她是跟哪位男士去热海一带游玩了。

可是,这个女孩好像也对丸中产业的半井经理着迷过。对于灰田这样的女人而言,男人的价值是用潇洒的外表和经济能力来衡量的。半井三郎这两个条件都符合,所以直美好像还认真的考虑过跟他结婚。至少他们不只是一起喝喝茶的关系而已。

人事课长堀四郎有段时间也曾迷恋上直美,把宁静幸福的家庭一下子弄得支离破碎,为此还和妻子一拍两散。尽管如此,直美依然若无其事无动于衷,甚至还过河拆桥,利用他接近半井经理。堀四郎对这种背叛非常愤怒,但他并没有公报私仇解雇她——大概是因为内心还是对她恋恋不舍吧。警方手上已经搜集了不少情报,但是整个调查依旧停滞不前,不管在哪一方面都没有重大进展。

罪犯在某个地方打开包裹,开箱取出桌子,装入直美的尸体,那么,那张桌子又是如何处置的呢?那可是价值十万的上好乌木桌子,应该不会把它砸烂了当柴火,但是放在家里又太过显目了,所以恐怕早变卖给旧货店了吧。但是调查过东京,大阪还有东海地区,都没有发现类似的物品。

另一方面,骏河洋行订购的桌子已经平安到达。可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在那个箱子上会发生如此怪诞的事情,因此轻易地就把它给处理掉了。重要的证据就此被销毁了。真是没一样顺利的啊。

泽警部失望地回大阪了。据说来东京时是九十公斤左右的体重,但回去的时候却只剩八十公斤不到了。就算确定了罪犯,只要不厘清这个事件背后的逻辑,还是没法将他逮捕送交司法部门的。关于这一点,泽警部很清楚,并为此而苦恼,也因此才瘦了一圈的。

在经费和人员都有限的条件下,不可能永远只着手一个案件,相关警员又必须要为追查接下来发生的案件,奔走在大街小巷。但是,“箱尸事件”的搜查本部依然保留着。如果没有任何结果就解散的话,这个陷入谜团的案件,就会一直沉重地压在负责调查的警官的心头,无法释怀。

对于之后活跃在大阪的泽警部来说,恐怕也是如此吧。鬼贯自己也经常会反复想起那个案件,他曾经不下数十遍地推敲有关于箱子的论点,但立即又把刚刚确立的推断推翻,重新开始思考。应该哪儿都没有错,哪儿都没有什么遗漏之处。他的推断应该是完美的才对。

尽管这么想,但最近一种莫名不安的心情总是萦绕在鬼贯的心头,挥之不去,而且与日俱增,不断膨胀,甚至到了无法安眠的程度。不安的原因在于,表面上他牵强地认为自己的推断是完美的,但是意识深处又肯定,在什么地方存在着自己无法发现的遗漏。那种莫名的不安就由此而生,这一点连鬼贯自己都心知肚明。

胆汁质的鬼贯,不是那么轻易就变得神经失调的人,唯独这次例外。为了找出自己

究竟在什么地方有忽略掉的错误,鬼贯不管睡着,醒着,上班路上,办公桌前,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到最后,他把自己弄得闷闷不乐,并且头痛不已,但这个谜团依然无法破解。

他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上司以为是因为过度劳累,劝他休假去疗养,并向他推荐东北的某个温泉。但是,哪怕是草津的温泉也无法治愈他日趋严重的精神萎靡。

然后,在某一个春天的日子里,鬼贯在回家途中,被丹那刑警拉着去银座逛百货商场。受妻子嘱托要买肉的丹那,和为避免单身生活做饭麻烦,物色着简单食品的鬼贯,融入地下室的人群里,看着陈列的货物,慢慢挪动着脚步。

鬼贯买了培根和粉末起司。丹那正要买肉时,发现了刚刚从南冰洋送来的新鲜的鲸鱼尾鳍。

“内行人说鲸鱼尾鳍肉的寿喜烧非常好吃,鬼贯先生你吃过没有?”

“没有。火锅什么的,感觉像是二十年没吃过了。”

“是吗?东西要尝过才知道,要不要买呢?”

“你太太说话,我可不管哦!还是按照她的嘱咐买牛肉才保险不是吗?”

犹豫不决的丹那终于意识到这点,把目光投向牛肉的陈列架。

“真麻烦啊……我太太说要买一百匁,可是这些都是用克来标记的,我不懂啊。”

“那就买四百克吧。从去年秋天开始,单位全部换成克了。当时不习惯转换的主妇们怨声连连,但是如今轮到丈夫们不知所措了,真是好笑。”

(真是难得听他开玩笑……),丹那像是有所触动般地微微一笑。当他付钱取过东西时,回头一看,发现鬼贯不知为何一副做梦般的表情,目光迷离地呆立在那儿。丹那吓了一跳,扯了扯他的袖子;鬼贯好像被突然救了回来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忽然脑贫血了呢!”

“哦,只是想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有意思的事情?”

“嗯,我忽然发现了关于前不久发生的箱尸案件的重要提示。是否正确目前还不知道;但如果连这个也帮不上忙的话,那这个案件就等于完全陷入谜团,而我们也终究无法解决了。”

说完这些,不管丹那怎么问,鬼贯都不再开口了。

“总之,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如果失败了被讥笑的话,那可就糟糕了呢!那,我去确认点事,先告辞了。”

从地下走出人行道,鬼贯对着丹那默默一笑摆了摆手,就这样跑了出去,跳上了一辆公车,然后消失在车流之中。

首先简单地描述一下直美。我接近她是出于最终要跟她结婚这个纯正的动机,但直美却一味地认为,人生除了享乐别无他求。由于她的这种想法,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与她步调一致。她谈话的内容不外乎爵士乐或电影演员们的八卦,看书只看时尚书刊,寄来的情书从头到尾尽是错字、漏字和助词乱用,说是喜欢肖邦,可细细一问也只是略懂《幻想即兴曲》《告别》的皮毛而已。这样子跟她结婚的话,如果只是苦于经济拮据还算好,但她的无知和厚颜无耻让我彻底戚到厌倦,无趣,于是就分道扬镳了。

不,这不仅仅是直美一个人,我在她之前交往的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也是如出一辙。虽然我不认为所有年轻女孩都是这样,但我对结婚这件事深感失望,也领会到了恐惧感。就在这时候,我结识了麻子。

说起麻子,你可能不认识她。但如果说,是你来我的办公室的时候,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位打字员的话,你应该就明白了吧。她已经三十岁了,是被那些新闻记者带着奚落和揶揄,称为“三十女人”的一员。如果不是我对直美这个二十女孩失望透顶,恐怕不会注意到麻子。尽管身处同一职场,她一直是个不引人注目的默默无闻的存在。

麻子既有三十女人的共同优点,又有谦恭的品德,她懂得廉耻,而且又怀有诚意和真情,也能辨别所谓的自由和责任。这些是我认识的所有二十女孩身上没有的质量。幸福的青鸟原来就在自家的笼子里,我不禁欣喜若狂。

但是,年华最美好的女人却要经历灰暗的职场打拼,这么一路过来的“三十女人”的共同缺点,麻子也具备了。她不懂爱情的温软细语,不懂如何打扮,也不懂如何穿得漂漂亮亮。我费尽心思让她变得漂亮,教她爱的技巧,眼看她又光彩亮丽起来。这种亮丽,又因为她的内涵而更加夺目。那是和直美那种浅薄的美完全不同的东西。

但是,为了做到这点,我也有点太过急躁了。我用不光彩的手段来付给她买衣服的钱,简言之,就是挪用公司的钱。我打算用年底的奖金来填补这个漏洞,这样看来也只算是一时借用而已。可是运气不佳,遇上经济萧条,公司经营也有所萎缩,奖金连预定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直美虽然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却有着蛇一般的执拗,与狼一般敏锐的嗅觉。她既痛恨我抛弃了她,又欲罢不能依旧爱着我。她敏锐的嗅觉,不知道从哪里,又是怎样地察觉了我挪用公款的事,于是开始要挟我跟她结婚,好做为让她闭口的交换条件。

三月一日晚上,她要求下班后在我办公室见面,逼我给出最后的答复。但是,杀害她的凶手并不是我。直美情绪激动,突然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时不小心摔倒了,头磕在桌角,就这么一命呜呼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没人会相信不是我杀的吧。胆小怕事的我,对于名誉比别人更加倍敏感。对于那些哪怕被投进小菅看守所还能恬不知耻的腐败议员们,有时我还真会偷偷羡慕他们的大胆厚颜。

如果再稍稍冷静点的话,我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了。总之,当时我的判断力丧失殆尽,坏主意倒是一反常态般旺盛地涌现。刚好几天前从近畿堂和骏河洋行发来的追加订单也提供了便利,而且五尺五寸规格的箱子只剩一个,又是个好机会。就这样,计划不到半小时就形成了。

让多田做另一个大小不同的箱子,也是我事先策划的。

当天晚上我就去银座,遮掩着脸买了塑料袋,然后又返回公司,把直美的尸体装进袋子扎起来,藏在办公室的大保险箱里。因为事先把她摆成屈膝正坐的姿势,所以连骨头都不用折断就正好放进了保险箱。

次日早晨我拿着木板去找多田,拜托他做个箱子。多田在帮忙打理父亲的和服店,却对这份工作十分不满。我是在附近的酒馆认识他的,觉得他是个十分坦率的小伙子。对于我的请求,他欣然应允了。

这个和服生意人的儿子,也像所有和服生意人一样,是用鲸尺吃饭的人。如果说给我做个五尺见方的箱子,那么做的就是鲸尺五尺的箱子。而另一方面,在旭木工所那里定做的五尺五寸的箱子,不用说是用曲尺来丈量的。如果前者用曲尺单位来换算的话,相对于旭木工所的五尺五寸,多田做的箱子就有六尺了。这两个箱子的大小差别,虽然一眼就看的出来,但是光是听人描述的话应该会产生错觉。而我恰恰就是瞄准了这一点。

传说古代有个国王,在自己的王座上方用细丝悬挂了把短剑,我这几十天的心情也如同他一样,光顾着担心鲸尺和曲尺的不同什么时候会被发觉。我事先拜托过多田,如果你去拜访,无论如何都要马上通知我。于是今晚你回去后,他马上打电话给我了。挂剑的丝终于断了!我早有心理准备,一旦这个电话打来,该来的总会来的。在你拿着逮捕令出现之前,我离开了家,写了这封信给你。你是根据什么注意到这个秘密的呢?这对我而言直到如今仍然是个谜,但是这个谜的答案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了。因为,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打算自杀。

我想,我所施的把戏已经不需要再从头详细解释了。让多田把做好的箱子送过来,紧接着又让工作人员把放货物的标准箱子搬过来,那之后马上往工作人员搬来的五尺五寸的箱子里装入直美的尸体。但是我在调查中对你说的是“装在多田做的五尺见方的小箱子里”。另外,让三村司机帮忙装进桌子的,是曲尺六尺见方的大箱子。也就是说,虽然是装在多田做的箱子里,但是对你说的是“两个人一起装桌子的是五尺五寸的大箱子”。

这就是把戏的关键。我对你撒了这两个谎,也使它成了任你自己怎么推断都无法解释得通的怪诞案件。这样的话,我应该就很安全了。只要你不意识到鲸尺造成的错觉的话——。

生命岌岌可危被送进医院,屈服于痛苦而爬出来求救等等,我是不会演出这样的丑态的。

附记:麻子也随我同去了。

半井和麻子的尸体在箱根山里找到了,被早春的冷雨淋得透湿。从麻子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封遗书,里面写着与世诀别的和歌。墨水已经模糊,无法辨认,但最后一行却奇迹似地清晰地留在那儿。从柔和的字迹中可以看出她的人品,让人不禁想着,“笔迹秀丽”这个词就是来形容这样的字迹的。

当看到被标注记号了的“因爱永恒”这一行时,虽然年轻,但却对感情已经有些淡然的鬼贯只评价道:“真是陈旧的措辞啊。”

第一时间更新《不完全犯罪》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