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劳动节周末,这是一个值得被所有人铭记的日子(山姆医生看客人们手捧酒杯,安然入座后,娓娓道来)。前线的战事在这一天出现了转折,英国陆军于周五攻入意大利本岛,六天以后的九月三日,美军加入,意大利见大势已去,很快举手投降。但是在宁静的北山镇,战争给我们的唯一印象就是日期——节假日的周末。还有一桩奇怪的事件:一个年轻小伙跑进戴斯蒙的果园——有人给这个果园起了个“魔鬼果园”的绰号——并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

我讲得有点快,故事还得从头说起。首先,我最好向各位介绍一下费尔·菲兹修,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刚刚度过了他的十九岁生日,高中毕业后,他就在自家的饲料铺子里工作。丽萨·史密斯是他的女友,他们在共同出演了本镇的一部高水准话剧后坠入爱河。那年夏天,丽萨毕业了,我妻子安娜贝尔把她招入动物诊所做帮手,于是我们很快熟稔起来。

星期五晚上,劳动节周末拉开了序幕,夕阳的橘红色光芒穿过云层后,让人们忘记了连续两个雨天的阴霾。我在从医院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安娜贝尔的电话,她让我顺道买一些零食,因为周日下午蓝思警长和他妻子要和我们一起在后院野餐。我将别克停在镇广场上的戴斯蒙百货商店门口,走了进去。十五年前的记忆中,这里是马克思·哈克纳的地盘,堆满了饼干桶和圆奶酪,十五年后的今天,这里仍然是镇上的年轻人最喜欢驻足的地方之一。进门有三台撞球机,时常有人占着,机器的声音混在嘈杂的人声里,成为百货商店的背景。

戴斯蒙百货商店的老板是卡特·戴斯蒙和他的妻子费丽斯,不过每年这个时候,店里只有费丽斯管事,卡特留在他们家的百亩苹果园里,为收获季节作准备。说起这个果园,可谓远近闻名,因为传说这里闹鬼,令人自然联想到魔鬼化身为大蛇潜伏在伊甸园的故事。北山镇的大部分居民对这些传说暗自嘲笑,因为夫妇俩总是用这个故事来吓唬到果园偷果子的小孩。他们在果园两边都竖起了铁丝网,用来加强对偷窃的防范。

“嘿,费丽斯,”我把买好的东西放在收银台上,“卡特忙果园的活儿去了?”

“明天早上开始。正招工呢,要是你知道有人需要工作的话,记得跟我们说。小伙子们几乎都参军了。”她将一束垂落在眼睛上的头发往后一拨,露出笑容。

趁她忙着结账,我随意向外一瞥,看到一个秃头男人正从橱窗外经过。他蓄着山羊胡,还戴了一枚耳环。

“那家伙是谁?看起来摘苹果倒适合他。”

“不知道,大概是吉卜赛那边的人吧。他几个月以前在多比太太那儿租了一个房间,但是多比说他很少待在家里。”

我拿着买好的东西,走出店外。

“嘿,先生,你在找工作吗?”

他朝我看了一眼,马上扭过头去。

“没有。”他嘟囔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说完,加快步伐走远了。

到了家,我看到车道上停了一辆没见过的蓝色福特。当我发现丽萨·史密斯和安娜贝尔都在厨房时,感到十分意外。女孩的眼睛红红的,大概是刚刚哭过。

“女人之间的谈话?”我可不想打断她们。

“坐下,山姆,”安娜贝尔认真地说,“丽萨有点小麻烦。”

这是个美丽的姑娘,棕色长发及肩,一对蓝眼睛闪闪发光。据我所知,安娜贝尔对她整个夏天在“方舟”的工作表现十分满意。可是和我说话时,她一盲低着头。

“费尔和我打算结婚,可我家里人不同意。他们觉得我太年轻了,需要多一些不同的恋爱经验。”

“你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问题的人,”我告诉她,“时间是一剂良药。一年之后,当你们都更加成熟的时候,我相信你的家人会接纳他的。”

“您没明白!”她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他被队伍征召了,劳动节一结束,他就要去参加体检。”

“他家里人怎么说?”

“他爸爸已经去世了,他还没有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妈妈或是哥哥。我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安娜贝尔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接过我的话说道:“丽萨,也许我们可以和你们俩一块儿谈谈。他今晚在哪里?”

“喝酒吧,我猜的。他情绪很不稳定。”

“他有常去的店吗?”

她说了几个酒吧的名字,并且补充说他也有可能在朋友家。我打电话给这些酒吧,但是他们都说没看到费尔·菲兹修。我又打电话到他家里,但是菲兹修太太说他出去了。我想到了蓝思警长,周五晚上,他常常在镇上巡逻,更何况今天是假日周末的开始。电话接通后,我说:“警长,这事儿不是很急,我想知道费尔·菲兹修在哪里。要是你今晚看到他,可以麻烦给我个电话吗?”

“没问题,老兄,”他回答道,“今晚静悄悄的,我一会儿去马克思牛排馆转一圈,看到他的话给你电话。”

我有点怀疑他能否在马克思店里找到费尔,以北山镇的标准而言。这是个颇有档次的地方,安娜贝尔和我的婚宴就在那里举行的。可是二十分钟后,我们正在劝丽萨回家,警长的电话到了。

“医生,我现在在马克思店里,咱们的菲兹修兄弟也在这里,看起来喝了不少。我瞧他是没法儿开车回家了,不过他不愿意跟我走,我又不想把他抓起来。你能跑一趟吗?”

“我十分钟之内到,丽萨·史密斯和我一起过来。”

蓝思警长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最好一个人来,医生。”

我把情况告诉了安娜贝尔和丽萨,但是要求丽萨待在我们家里。

“看来他喝了不少,如果醉得不是很厉害我就把他带回来,否则我会直接把他送回家去。”

“我讨厌看到他喝醉的样子。”她说。

当时我们州的合法饮酒年龄是十八岁,因此我不知道马克思店里的酒保是不是违反了相关条例。而且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自己有责任帮助年轻人过身心更加健康的生活。告别妻子和女孩,我开车去了马克思牛排馆,警长的车停在街对面,只见乔·豪瑟副官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等上司回来。我走进店里,一眼就看到了吧台前的警长和费尔·菲兹修。

费尔是个俊小伙,瘦瘦的脸蛋掩在一丛沙色头发下,他把头发蓄得比那个时候大部分年轻人都长一点。我心想,他要是入伍后,这发型铁定不保。他今天的打扮是蓝色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衣服背后印着家里店铺的名字“菲兹修谷物饲料”。我立马明白警长让我单独过来的原因了,原来费尔正在和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黑发女子聊天。

“嘿,医生。”蓝思警长装作偶然邂逅的样子和我握手。

“嘿,费尔,这是霍桑医生。”

费尔·菲兹修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他小声说道。然后,又回头和身旁的女伴说话:“艾伦,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费尔。”她比费尔年长几岁,显然比他清醒。我在镇上见过她几次,不过从来没说过话。“但是你差不多该回家了。”她接着说。

“我送你回去。”我主动提议。

“我有车,”他摇头晃脑,断断续续地说道,“再喝——杯,我就走啦。”

“今晚你喝太多了,”我冷冷地说,“走吧,费尔,我送你。”

不过喝醉的人都比较难搞。

“我下周就要当兵啦,这是我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周末了,我要尽情地享受。”

他从高脚凳上下来,眼见腿一软就要跌倒,好在蓝思警长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我也上去扶着他。

“他的酒钱都清了吗?”我问酒保。

“是的。”

艾伦看着这一切,脸上夹杂着不安与惊慌。

“你们最好送他回家。”她说。

一到门口,我便告诉她:“我们坐我的车走,我不希望他母亲看到警车把自己的儿子送回来。”

但是费尔·菲兹修一直不依不饶地想从我手里挣脱。

“医生,你还要开车,一个人搞不定他的。我和你一起走,乔·豪瑟可以跟着我们,然后再把我送回局里。”

于是,他俩坐在后排,我发动汽车离开了马克思牛排馆。从餐馆到菲兹修家里最快的方法是经由米尔路笔直开,沿途会经过卡特·戴斯蒙的苹果园和他的邻居家。因为果园靠近路的一侧修了一道石墙,所以我很容易就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驶上直道。几年前,戴斯蒙在果园两侧架起两条八英尺高的铁丝网篱笆,篱笆顶上布满了尖锐的倒刺,这在当时曾经引起一阵骚动,镇议会派出篱笆视察专员前来察看,并勒令戴斯蒙改用传统的新英格兰石墙替代铁丝网,但是卡特·戴斯蒙称自己无法负担这么大段的石墙修建费用——果园的每一边几乎都有一英里长,所以为了防止小孩(以及邻居)偷苹果,他选择了铁丝网。

费尔和警长在后座一直拉拉扯扯,这让我很难集中精神开车。

“让我下车,”费尔顽固地说,“我还没打算回家呢。”

“小子,冷静点,”警长吓唬他,“你想戴手铐吗?”

接着,我还没反应过来,费尔拉开后门,从正在行使的车上跳了下去。石墙在我们右手旁,铁丝网从石墙开始延伸出去,将戴斯蒙的果园和其他的土地划分开来。

“这是魔鬼果园!”费尔·菲兹修打着酒嗝欢呼道,“别跟着我!”

他跑过铁丝篱笆,然后手脚并用地翻过石墙。我赶紧停车,和警长下车狂奔。但他很快就翻过了矮墙,迅速消失在一排排苹果树深处,树枝被成熟的苹果压弯了腰。

“漆黑一片的,我们找不到他,”我说,“我绕到戴斯蒙的前门去。你守在这里,以防他从这里逃走。”

在我们身后,我看到乔·豪瑟开着警长的车跟了上来。

“希望这个傻小子别伤到自己。”蓝思警长不满地说。

我赶紧回到车上。到下一个拐角的距离比我想象中近,即便如此,到戴斯蒙家前门所在的马路还有将近一英里的车程,三分钟后,我拐上了戴斯蒙路,并且牢牢地盯着右手边,尽管我知道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从果园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不可能。果园的这一侧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石墙,只在通往戴斯蒙房子的车道处开了一个口。

柔和的灯光打破了黑色的背景,原来卡特和费丽斯正在门廊上愉快地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

“嘿,山姆,”他冲我喊道,“你现在还出诊?”

在北山镇,卡特·戴斯蒙不是那么平易近人,因为篱笆的事情,他得罪了不少人。比如西蒙·福克斯,他的果园与戴斯蒙毗邻,他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挑衅。费丽斯则较为亲切,她立即起身邀请我同他们一道喝些柠檬汁。

“现在不是时候,费丽斯。我们正在送费尔·菲兹修回家,他醉得不轻。开到米尔路的时候,他从我车上跳了下来,然后翻过石墙,进了你们的果园。我们要在他弄伤自己之前找到他。”

“他没从这边出来,”戴斯蒙宽慰道,“我们整晚都坐在外面,开着灯,不管他从哪边篱笆过来,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从他下车到现在只不过五六分钟,想来他也没这么快。”

费丽斯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汁,我坐下来耐心等待。过了一小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原来是蓝思警长从警车上的对讲机上转过来的。

“我这边没有动静,医生,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和你一样,警长。我想他会不会是倒在地上睡着了,不过这么黑,要找到他也不容易。”

卡特·戴斯蒙插进来说道:“我这儿有五十个工人,明天天一亮就开始摘果子,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地搜一下果园。”

我把他的话和警长说了。

“也许我们俩也该回家休息了,警长。你能让你的人盯着米尔路和戴斯蒙路吗?说不定他醒过来就开溜了。”

“没问题,”他回答道,“除非今天半夜有什么突发事件。”

“不会这么巧啦。那咱们明天早上果园见。”

我向戴斯蒙夫妇道了晚安,便上车在门口守候,直到一辆警察过来接替我。回到家,我把发生的事和安娜贝尔讲了。丽萨·史密斯这时已经离开,但我的妻子还没睡,相反的,她急切地想和我谈谈有关那个女孩的事。

“那个女孩愁得都没个人样儿了,”她告诉我,“简直担心坏了。”

“战争就是这样,很多年轻人不得不推迟他们的婚姻大事。”

安娜贝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父亲扬言如果费尔·菲兹修让丽萨怀孕的话,就要他的小命。”

“然后呢?”

“然后她真的怀孕了。”

七点刚过,我已经将车停在戴斯蒙果园的门口,卡特正在给一队站得歪歪扭扭的果园工人下达指示。

“早上好,山姆,”他和我打招呼,“昨晚值勤的警察们说没有看到菲兹修出现在果园的任何一边,看来他还待在里面。我已经让工人们每人负责一列向前推进,一旦发现目标,就大声招呼。”

工人们很快开始向果园深处走去,这时我看到费丽斯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站在门廊上。每个工人肩上都背着一个麻布袋,我猜一旦找到那个惹麻烦的主儿,他们就该开工摘苹果了。大概过了十分钟,从果园深处传来一声叫喊,我和戴斯蒙循声跑去。

搜索的队伍停了下来,一群人聚在铁丝网旁,围观地上的某个东西。从他们围成的圈子大小来看,应该不是人。

“别碰那东西。”卡特·戴斯蒙命令道。当我们走近时,我才知道原来是菲兹修那件印着黑色字母的T恤衫。有人用石头把衣服压在下面,好像生怕被风刮走了似的。

衣服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前天晚上,我没有看到这些痕迹。

“继续向前走,”戴斯蒙命令他的人,“他受伤了,我们必须找到他。”

“你觉得发生什么事了?”

“那傻瓜肯定是想从篱笆上翻出去,然后被上面的尖刺划伤了。”

“篱笆有八英尺高呢。”

“他年纪轻轻的,身体又好,如果上面没有尖刺的话,说不定能翻过去。”

我发现衣服的篱笆附近很长一段距离没有看到草地。

“下过雨之后,这儿成了柔软的泥地。”我指出这一发现。

“我们控制篱笆周边的杂草生长,这样除草的时候比较方便。”他解释道。

“但是地面上没有鞋印,至少他不是从这里出去的,否则一定会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痕迹。”

我们又检查了余下的篱笆,也没有发现泥地上有任何痕迹。当我们朝果园的另一边走去的时候,工人们已经从各自负责的区域折返。他们已经到达了果园靠近米尔路的一头,警长的副官一直镇守在那里。

结果我们把果园找了个遍还是没发现费尔·菲兹修。除了那件带血的T恤衫,这个小伙子就人间蒸发了。难道卡特·戴斯蒙的果园里真的住着一只魔鬼?

我们首先检查了遗留在菲兹修衣服上的血迹,几年前他切除过扁桃体,根据朝圣者纪念医院当时的记录,这确实是他的血型。一旦确认了这点,警员们立即对两道铁篱笆进行了极为细致的调查,潮湿的泥面上找不到足迹,并且经过近距离观察,篱笆顶部的尖刺上也没有发现血迹。

“他可能是踩着高跷溜走的。”警长沉吟道。

“那高跷哪去了?应该还在篱笆的里面才对。”

“嗯,我想有可能。”他闷闷不乐地说。

我们朝戴斯蒙家走去,身边的工人们正忙着把可爱的苹果装进麻袋。费丽斯·戴斯蒙和他们在一起,时不时地提醒一些注意事项。我驻足看了一会儿。当我们回到房间后,我问她:“今天有多少人上工?”

“四十九个,我们招了五十个,但是今天早上有一个没来。估计是前一天晚上喝多了。这些外地人不怎么可靠,但本地的男孩子们都参军去了,我们也没办法。”

“你每天下班的时候给他们结工资吗?”

“当然,每袋苹果我们都不会少给一分钱。”

“今天摘果结束的时候,麻烦帮忙统计一下工人的数量。”

她对于这个请求感到有些不解:“就是四十九个人,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点点看。”

我告诉她自己正有此意。

“你在想什么呢,医生?”蓝思警长问道,“难道说菲兹修趁工人们早上搜查果园的时候,混在他们当中?”

“有这个可能,尽管可能性不高。他们是呈一条直线向前推进,当发现血衣后,必然引起一阵骚动,某人就可借机混进去。所以我希望在下班前再清点一次人数。”

警长和我又去了隔壁的果园,找西蒙·福克斯问话。他留着大胡子,有明显的驼背,在我记忆中他是北山镇的老居民。

“发生啥事儿了?”和我印象中一样,他显得很暴躁,“这狗日的戴斯蒙造了个狗屁篱笆还不算完,现在半夜里居然把警车引过来,打扰老子睡觉!”

“我们在寻找一个失踪的年轻人,”我向他解释道,“他名叫费尔·菲兹修。昨天晚上他喝多了酒,从我车上跳了下去,然后进了戴斯蒙家的果园,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今天早上,我们在果园里找到了他带血的T恤衫。”

“魔鬼果园,”福克斯咕哝道,“早就知道会出事。去年我亲手杀了一条蛇,百分之百是那个园子里的。”

“我们能不能看看你这一侧的篱笆?”蓝思警长问道,“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请便,不过别摘我的苹果,我已经安排人手劳动节完了就开始采摘。”

警长和我沿着篱笆走了一路,但是什么也没发现。湿润的地面上没有留下脚印。

“现在怎么办?”他问。

我看了一下表,说道:“差不多该和他家属谈谈了。”

费尔·菲兹修家在米尔路尽头,那是一栋小巧精致的屋子,他的母亲和弟弟住在里面。

“我孩子死了?”菲兹修太太一脸惊恐地问道,我们的突然出现令她不知所措。

“我们还不知道,”我如实答道,“我们希望从您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据我所知,参军这件事情把他搞得老大不开心的。”

菲兹修太太已经四十岁了,但看上去自有一番风韵,房间里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暗自决定要给她一些信心。

“我不知道过去的几周他是着了什么魔,”她告诉我们,“接到入伍征召通知的时候,他简直快疯了。”

“他的女朋友反应如何?”蓝思警长问。

“他们之间的事也到了关键时期,”她坦诚地说,“我只是告诉他们耐心等到兵役结束。”

“有时候年轻人讨厌等待,”我说,“我们能看看他的房间吗?”

“没问题,跟我来,希望这对案子有帮助。”

和这栋房子里的其他部分一样,楼上的房间也是十分整洁,床头摆着一张失踪男孩和丽萨·史密斯的合影。墙壁上贴着一些东西:一条高中时期的横幅,一张学校话剧社的海报,剧名是“我们这个镇”,还有一张世界地图,地图上被仔细地标注了盟军的推进路线。我四下打量一番,问道:“费尔有什么仇人吗?会不会有人想要加害于他?”

“我觉得没有。你该不会真的认为他已经死了吧?”

“太太,我们也不知道您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警长柔声道,“我们只不过尽可能全面地考虑问题。”

回到车上,我们接着赶往丽萨·史密斯的家,蓝思警长越发地担心起来。

“他不可能活着离开那个果园的,医生,我们心里都明白。”

“但他也不可能死着离开。我们等等看今天下午的果园人数统计结果。”

“照我说,如果有人想杀他,那准是为了史密斯姑娘,说不定她还有别的恋人呢。”

“你看到过她和别人在一起啊?”我问。

“这倒没有,不过有一天我看到那个光头吉卜赛人和她在药店外说了些什么,但是她并没有理睬,而是继续朝前走。”

丽萨的父亲哈罗德,一个精壮的男人,头发稀疏,戴眼镜,在北山镇信托银行上班。周六中午,银行下班了,他除去西装领带,只剩下一副假领子,这是许多银行家和企业家的行头。

“那个菲兹修小子怎么样了?”他问我们,丽萨也已经从楼上来到我们身边。

“暂时还没有新的消息。”警长说。

“你们两位有什么想法?”我直接向父女二人提出疑问。

“我压根不认识他,”哈罗德·史密斯答道,“我对他唯一的忠告就是别老缠着我女儿。”

“我们打算结婚的,爸爸。”她小声说道。

“咱们得先看看他在队伍里表现怎么样。打完仗有的是时间结婚。”说完,他自顾自回到客厅,拿起看了一半的报纸继续读。

“我能不能私下和你聊几分钟?”我问丽萨。

“我……我想应该可以吧。”她走在我前面进了厨房,蓝思警长则跟着她父亲去了客厅。

“妈妈去杂货店买东西了,不过我真的没什么好跟您说的。”

我抓住丽萨的手,温柔地说:“安娜贝尔已经把你的情况都跟我说了。”

她把手抽了出去。

“我不想……”

“不用瞒了,丽萨,我是个医生。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有人想对付他?”

她回避着我的视线,回答道:“我不知道爸爸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还有其他人吗?比如,呃,一个吃醋的男人?”

她摇了摇头。

“我只有费尔一个男朋友。”

“警长看到那个吉卜赛人和你说话。”

“他想请我喝酒,我没理他。”

“这是他唯一一次和你搭讪吗?”

“嗯,我不认识他,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听说是叫豪威·纽桑,他在多比太太的旅馆租了个房间。”这时蓝思警长回到我们身边。

“他自称对那个男孩的失踪毫不知情,医生,我们怎么办?”

“差不多该回戴斯蒙的果园了。”

我们坐在门廊上,看费丽斯一一把工钱付给采果工人。

“四十九,”她的丈夫在旁清点完名单说道,“没来的那个家伙据他哥哥说是扭伤脚踝,没法儿摘果。一是一,二是二,我这儿的管理严格得很。”

蓝思警长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

“医生,这下没辙啦。”

“别急,我从头到尾再分析一遍,”我从费丽斯用过的记事本上撕了一张纸,写下了一连串的可能性,“可以确定,他确实进了果园,这是我俩亲眼所见,不会有错。我看守的戴斯蒙路没有异状,你那些值夜的手下靠得住吗?”

“乔·豪瑟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你知道的。其他人也都不错。总之,他夜里要逃脱的话,只可能是翻过某处篱笆。”

不过这种可能性也被我排除了。

“沿着篱笆延伸的地带我们检查过,地面松软,必然会留下足迹,虽然他衣服上有血迹,不过并没有证据表明他是被篱笆顶端的尖刺划伤的。至于踩高跷的说法,我想我们已经不用考虑了。”

“那就是说他今天白天还在园子里。”

“理论上来说就是这样,”我点头道,“问题是我们搜查了果园的每一寸土地,确认了四十九个摘果工人,里面没有那小子。”

“那真的是没别的可能了,医生。”

“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没有考虑。费尔·菲兹修还留在这里,但是我们看不见。”

“看不见?难道他会隐身?”

我转而问卡特·戴斯蒙:“你们的园子里有没有井?”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费丽斯,记不记得那口被咱们填上的井?那井在果园里吗?”

“当然记得,都十年还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旱忘记具体位置啦。”

“你们有没有旧版地图或者土地测量资料,没准上面会有标注。”

他转身钻进狭小的办公室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出来。他将测量图摊开:“看看这上面有没有。”

我们都凑到他肩膀后面,凝神细看,只见上面有一排排的苹果树,每棵树都用一个圆圈表示。距戴斯蒙的住宅大约一百英尺的后方,介于石墙与篱笆之间的位置,有一个较小的圆圈,上面标注了一个字母“W”。

“就是它,”他说道,“我们把井填了在上面种草。”

“我们去瞅瞅。”我提议。

我们点着果树的排数找到了那口井,但是井口周围并没有被挖掘或其他扰动过的痕迹。

“不可能是这儿啦,”戴斯蒙告诉我们,“我记得当时我们填了好多土,然后才把草种上去。如果你们认为他掉到井里去了,还是算了吧。”

他说得确实没错。我们走进了另一个死胡同。

由于汽油配额的关系,到了假日周末,也没有人愿意开车出远门。人们将这段时光用来和家人相处。我们邀请蓝思警长和薇拉星期天下午到家里的后院一起野餐,但是那个下午,警长守在电话机旁边的时间却占了一大半。

“今天早上,我手下的乔·豪瑟发现那个吉卜赛

人从教堂开始跟踪丽萨·史密斯。我想是不是要把他抓过来拷问一番?”

“还没有证据表明这次是犯罪事件呢。”

“菲兹修衣服上的血迹就是证据。”

“我们不可太心急……”我劝说道。

“说不定是那个吉卜赛人跟着男孩到了果园,要么就是偶然在果园遇到,总之他把对方杀了之后,将尸体埋在篱笆旁裸露的泥地下,然后把土面抚平,让人看不出来。”

“他要是一路跟着,我们怎么可能没发现?挖土的铲子哪来的?他又是怎么离开果园的?”

“我哪知道呀,医生,”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但是人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啊。”

野餐结束后,薇拉帮着安娜贝尔收拾餐具,我注意到蓝思警长仍然心事重重,于是我建议道:“纽桑住在多比太太的小旅馆里,我们去找他谈谈。”

“节日周末你还工作?”薇拉冲丈夫抱怨。

“我们就去一会儿。”我安慰道。

我们上了警长的车,不到十分钟,多比太太的旅馆就出现在眼前。她是个和蔼可亲的寡妇,丈夫去世后,就将房间租了出去,她的孩子们则搬到别的地方去住。我们到达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廊前的一张摇椅上,和邻居唠家常。

“我们想和您的一位房客谈谈,他叫豪威·纽桑,”警长礼貌地说,“请问他在吗?”

“那个光头吗?你们来晚啦,一小时前他刚走。他打包了行李,说是要赶一趟去纽约的火车。前两晚他都在这里过夜,但是我跟他说有警察问起他的时候,他显得很慌张。”

蓝思警长火气冲天,好在他及时控制住情绪:“他准是知道我们盯上他了,医生!”

“今天去纽约的下一班火车是几点钟?”

“我记得是四点半,还有十五分钟,也许我们还来得及抓到这家伙。”

回到车上,他立即通过警方电台找到豪瑟副官:“乔,我是警长,我们刚刚赶到多比太太的旅馆,但是纽桑已经逃跑了。我们推断他打算搭乘下一班火车去纽约。”

“火车站见。”他果断地说,然后切断了通话。

我们将车停在火车站停车场,与此同时,豪瑟也已开着另一辆车赶到。月台上没有光头吉卜赛男人的身影。

“他有可能向房东太太谎报自己的计划,”我说道,“你和豪瑟到候车室里面去,我到月台另一头看看。”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了起来,写着“波士顿一缅因”的火车头自铁轨转角处映入眼帘。短车厢列车缓缓地停靠在月台上,售票员引导一名乘客下车后,扯开嗓门,一成不变地吼道:“全体上车!”月台上候车的乘客们这才依次上车,售票员跟在最后。

这时我发现豪威·纽桑突然从一排树丛背后跳了出来,他怀抱手提箱,朝最后一节车厢奔去。

“警长!”我大声呼唤。

蓝思和副官也在同时发现了目标。

“站住!”警长怒吼,但纽桑装作没听到。豪瑟副官大步冲上前去,想将对方拦下。就在他快要追上的当口,纽桑停下脚步,回手一甩,手提包砸在副官头上。这一来,豪瑟吃痛,弯下了身子,但也正好抱住了纽桑的屁股。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此时警长已经赶到,协同一起制伏了逃犯。

他们给纽桑戴上手铐,并且搜了他的口袋,我远远地站在一旁。过了片刻,警长朝我走过来。

“医生,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费尔·菲兹修的钱包在他口袋里。我将以涉嫌谋杀的罪名逮捕他。”

“别急,”我说道,“你不能这么做。”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纽桑不可能杀死费尔·菲兹修,因为他就是费尔·菲兹修。”

我在北山镇经历过的所有案件当中,这桩魔鬼果园的案子可谓与众不同,原因正如我稍后向蓝思警长解释的那样:

“本案从头到尾就没有发生谋杀。唯一的罪行只不过是企图逃脱兵役,何况正式报到时间是在下周一。他决计不能丢下怀孕的丽萨就这么走开,而且她可怕的父亲扬言绝不放过负心汉。眼见立即结婚无望,费尔·菲兹修心生一计。为了逃过兵役,他只需要装作失踪,同时制造另一个身份,这样就仍然可以留在北山镇照看怀孕的女友。”

“但是纽桑是个光头,下巴上还留了胡子。”

“很简单,当他想出了这个法子,就剃了个光头,再粘上假胡须。别忘了,他们是在‘我们这个镇’的高中话剧表演中相识的,他卧室里甚至还保留着当时的海报。令人惊讶的是。单这两样装束的改变,就叫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尽管我曾见过他一次,但当时他很快扭头离开,使我没能看清楚他的脸。他在手提包里装了一些衣物,然后住进了多比太太的客房,开始在人们面前制造第二个身份。在学校话剧社的表演,教会他很多化装和表演的技巧。而且豪威·纽桑正是‘我们这个镇’当中的一个人物。”

“纽桑在镇上出现之后,我们还是看到了有头发的费尔啊。”警长不服地说。

我摇摇头:“那是假发,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头发的长度刚好遮住了耳朵,这一来就掩盖了他作为纽桑登场时戴着的耳环。当多比太太告诉我他的新房客很少在旅馆里过夜的时候,我便大感奇怪——而当我得知他周五和周六两晚都在客房里度过时,我的怀疑又多了几分。显然周五之前,他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而当他失踪后,就不得不以新的身份在多比太太的客房过夜了。”

“那失踪是怎么回事,医生?你还没解释他是怎么从戴斯蒙果园逃出去的呢。”

“他用不着从果园出去,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进去过,警长。周五晚上的醉酒全是他演出来的,只不过是为了找个机会从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他本来的计划可能并不是这样,但当你们两个在后座纠缠不清的时候,我被分了神,他注意到我并没有在看路,于是跳下车,并且喊着要跑到魔鬼果园去之类的话。其实我们当时已经开过了第一条铁丝网篱笆,但因为天黑我并没有注意到。当第二条篱笆出现的时候,他从车上跳下去,然后翻过篱笆旁边的矮墙,因此他闯进的果园不是戴斯蒙家的,而是他的邻居,西蒙·福克斯的果园。后来我继续向前开,直到转弯,我记得到弯道的距离比我印象中要近,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真是昏了头!不过我们一直守在米尔路上,他并没有从墙里翻出来。”

“没错,他没有原路返回。他只是悠闲地从福克斯的果园大门出来,走到戴斯蒙路上,不过不是正对戴斯蒙家的那一段。”

“你好像忘了他的血衣,医生。那件衣服是在戴斯蒙的果园里发现的。”

“你别忘了和衣服一起发现的石头。菲兹修在手臂或者腿上浅浅地割了一刀,让血流在他的T恤衫上。然后随便找块石头,用衣服包着,朝戴斯蒙的果园里一扔,好让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他是死是活这件事上面。我们开始认为石头是用来压着衣服的,其实却是用来帮助投掷的工具罢了。”

“我怎么就没发现这些呢?”他问。

“事实都放在你眼前啦,只不过你得出了错误的结论。纽桑被人目击和丽萨说话,并且在教堂跟踪丽萨,当我们开始询问的时候,他试图逃跑,并且带着菲兹修的钱包。这些在你眼里都是罪证,而我却知道这是因为爱。”

对这次事件的几个当事人来说,最终的谢幕是愉快的。费尔·菲兹修一周后到部队报到,并且前往迪克斯堡接受基础训练。孩子出生后,丽萨与男友在当地结婚,她的父亲勉强送上了长辈的祝福。费尔被派遣到海外时,战争已近尾声,故得以安全返回。从此他与丽萨,还有他们的孩子过上了快乐的生活。我有时候会想起他们,并且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携手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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