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故事源于安娜贝尔(山姆·霍桑医生抿了一口雪利酒,向他的客人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卷进去的。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一九四三年五月初,几个月前,我们的军队在瓜达康纳尔岛艰难取得胜利,轴心国也在北非战场宣布投降,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乐观的情绪暂时弥漫在整个后方地区。

那天,安娜贝尔很晚才从她的动物诊所回到家里。当她回来的时候,我都开始准备晚餐了。

“出去!”她发号施令般地说道,一边拉我一边从我的手里把煎锅抢了去,我都没来得及反应。

“去看你的报纸,或者找些别的事干!”

“我只是想帮忙做点家务啊。”

“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我和梅格·伍立策吃午饭时约好晚上见面,她一小时内就到了,所以我们得在那之前吃完晚餐。”

梅格·伍立策是北山镇广告报的编辑,这是一份免费的周报,逢周四出版。通常报纸会投递在每户人家的前院门廊,农民们则可以在一些地区性商店里免费取阅。一年前,她以收购遗产的方式,从一户小家庭手中得到了这份报纸,并且打算将它发展成为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报纸。自从北山镇《尖锋报》倒闭之后,这里就仿佛少了些什么。安娜贝尔通过在梅格的报纸上刊登诊所广告来支持这份报纸的生存,并因此和梅格成了朋友。

“我得猜猜看,”我随手操起一份每晚必读的《波士顿新闻报》,说道,“她要找我去登广告?”

“才不是,”安娜贝尔略带顽皮地说,“是别的事情啦。不过别担心,不是坏事。”

“那得我听了才知道。”

梅格·伍立策是个十分能干的女子,今年三十岁出头,她身材高挑,一头棕发,人前人后总是胸有成竹的模样。有时候,我在镇议会上遇到她,她总是毫不畏惧地畅谈自己的观点。那天晚上,她到访的时候,拿了一个装满报纸的公文包,并且同行的还有潘妮·哈米许,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是报纸的助理编辑。

“山姆,最近好吗?”她在我脸上轻轻一吻,反而让我觉得有种先礼后兵的感觉,看来麻烦事还在后头。

“好极了,梅格。诊所里除了春天常见的感冒病人,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你看上去气色不错,潘妮也一样。”

“我们最近正忙着为报纸思考新的出路。今天和安娜贝尔吃午饭的时候,我告诉她北山镇是时候为战争贡献更多力量了。”

“我们已经向海外战场贡献了很多男孩。”我指出。

“我指的不是参军,而是某些人人都能参与的贡献。这让我们团结一心。”

“我们已经有战争公债动员大会了。”

“但还没有举行过废弃金属募捐活动,其他地方都已经搞过了。废弃金属对于眼下的战事而言,意义非凡。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可以捐献出来——旧的散热片,汽车和卡车零件,过时的农具、铅管、排水管道,等等。”

“甚至是金属的洗衣板!”潘妮插嘴道。

“梅格打算在她的报纸上宣传废旧金属捐献活动的消息,”安娜贝尔解释道,“我觉得这个主意棒极了!”

梅格·伍立策从她的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报纸。

“你瞧,这是我灵感的来源,一份纽约罗切斯特的报纸。这是他们制作的一周专题栏目,一个效仿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男人,他头戴猎鹿帽,披着斗篷,叼着烟斗,甚至还拿着放大镜。他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废旧金属,好为战争尽一点微薄之力。他的名字更好玩——昂洛克·福尔摩斯!是不是很有创意?”

我端详着这张照片,不置可否地说道:“至少没什么坏处。”

安娜贝尔接过话头:“梅格需要的只是有人能穿得和昂洛克·福尔摩斯一样,扮演金属探测人的角色。”

“谁啊……”

“我跟她说你非常乐意。”

“我?!你开玩笑吧?”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完美人选吗,山姆?你是北山镇最了不起的侦探,人人都知道你的大名。大家看到你的照片后,就会开始整理自家的废旧金属,然后等着你上门回收啦。”

“我是个医生,”我试图改变她们的想法,“破案子的人是蓝思警长。”

“可这又不是什么犯罪事件,”梅格露出恳求的表情,“这是为了国家,你肯定会是一个最好的金属歇洛克!连你的名字都是那么完美——S.H.。”

过了半小时,我实在被她们说得烦躁不堪,只得同意了这个要求。梅格答应带着服装和道具再次拜访,我想不管怎么样,还是至少尝试一次吧。

“我就客串一次,下次你们找别人演,把脸遮起来就行了。大家会以为那个人还是我。”

“以后再说啦,”她回答道,“我尽量在周六把一切搞定,这样就能在下周的报纸上刊登你的光辉巨照了!”

就这样,我也算是对战争作了一点贡献。

星期六早上,北山镇被笼罩在一片浓重、寒冷的雾霭中。尽管春天着实已经迈着大步走了过来,但本地的农民仍然无所事事,他们终日搅拌着少得可怜的牛奶供应给黄油制造作坊,同时还得保证奶牛不会被饿着,甚至连镇上唯一的校车都在安静地度过这个周六。我们路过塞斯·格雷家的时候,他正戴着风帽在干活。梅格揿了一下喇叭打招呼,他这才抬起头来,咧嘴一笑。我和安娜贝尔有一两次在马克思牛排馆看到过他俩一起吃饭。

“我们去卡特怀特家,”梅格·伍立策说着继续发动汽车向前驶去,“虽然很远,不过老头子跟我说他那里有很多废旧金属等着我们处理。”

安娜贝尔想先到诊所一趟,因为有一只生病的鹦鹉需要照顾,她答应我们一小时之内在卡特怀特家会合。

“别担心,”她对我说,“我不会错过昂洛克·福尔摩斯的处女秀的!”

我不满地嘟囔了两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究竟是怎么被扯进这档子破事儿里来的啊?

卡特怀特家的车道上停着一辆小型货车,车门上有“园艺用品出售”的字样。这正是一年中流动商贩们出没的季节,我知道老卡特怀特对自己的花园钟爱有加——他很可能是这些商贩的老客户。他的房子有三层楼高,屋顶是个尖尖的阁楼,这让我想起了纳撒尼尔·霍桑。尽管可能重新粉刷过外墙,但整体而言这仍不失为一栋保养良好的住宅。

我们一块走上通往前门的台阶,梅格问我:“他有没有告诉你关于秘密走廊的事?”

我摇头道:“他从来没找我看过病,自称他不信任医生。除了衰退的听力,八十年来,他的身体一切正常,所以我也没话好说。”

“去年夏天我作过一篇关于他的花园的报道,当时他带我在周边转了一圈。他人不错的。”

“嗯。”我随声附和道。

因为听到了门铃响,屋里有人为我们开门。卡特怀特雇一个帮手,这人是个中年男子,我只知道他叫乔治,和老卡特怀特住在一起,担任管家、厨子和园丁等多项工作。

“请进,”他对我们说,“卡特怀特先生正在等你们。”

我在车上就已经穿戴好了猎鹿帽和斗篷,我不知道他看到这身打扮的我作何感想,但至少他嘴巴上什么也没说。也许他心里面认为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冷——尽管橡木墙包围的客厅里全无寒意。我跟着他走进书房,梅格拖着她那笨重的格拉菲相机落在后面,因为预算问题,她必须要自己担任摄像师。

“我得培养培养潘妮。”她说。

亚伦·卡特怀特的听觉非常糟糕,因此得依靠助听器的帮助与人交谈。他坐在一张垫得又软又厚的椅子上,身后的整面墙壁排满了书。书房里还有另一位访客,那人是个秃头,穿着灰色的外衣,正得意地挥舞着一个九英寸高的泥塑鸟池,怎么看都像是蟋蟀之家。

“这是我们的帝国模型版本,请注意基盘周围的复杂设计。”

“请进,请进!”卡特怀特见到我们,取下助听器,以便腾出双手拥抱梅格·伍立策,“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梅格,快请坐!”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施奈德先生马上就要走了。”

施奈德放下鸟池模型,从公文包里取出订单记录手册。

“两个帝国模型鸟池,我可以这么写吗,卡特怀特先生?”

“当然,当然啦!”

“你买这么小的鸟池做什么?”梅格问他。

卡特怀特戴上助听器。

“说话大声点儿,亲爱的!”

于是梅格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他哈哈大笑道:“不是的,不是的!那只不过是他带过来展示用的模型样品,我实际拿到的东西尺寸比那个大多了。”

“三周内给您送到。”说着,施奈德就伸手想要拿回样品。

但是亚伦·卡特怀特动作比他还快,他用助听器一把将对方的手打开。

“这个先放在我这里,接下来我设计花园用得着。你下次过来的时候再拿回去吧。”

推销员虽然答应了,但是一脸不高兴。显然是因为对方是个大客户,所以不便忤逆。

“我下次过来时,会再给您提供一年生植物和灌木的商品手册。”他许诺道,“您今年夏天出远门吗?”

卡特怀特朗声大笑。

“我能去哪里?去和纳粹打仗吗?我还是老实和乔治一块待在这儿吧。”

乔治将推销员领出门后,我拿起鸟池模型,不由得为其厚重的手感啧啧称奇。

“这个模型少说也有三四磅重。”

“它是采用天然沉积的俄亥俄黏土制作而成的,本世纪初他们就开始采用真品模具进行生产了。”

“他的花园美不胜收。”梅格告诉我。

“兄弟,请问您尊姓大名?”卡特怀特盯着我问道。尽管我们曾经打过照面,但是我穿成这样,他就认不出来了。

“这位是山姆·霍桑医生。”梅格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医生!别把我和医生扯到一块儿!我身体好得很。”

梅格莞尔一笑道:“他啊,不是为了给您看病才来的。我要给他拍一张照片,报纸要用的。您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人吗?”

“以前那可是一直读哩。”

“那就好办啦,山姆就是北山镇的昂洛克·福尔摩斯。他的使命是寻找废旧金属,支援咱们前线。您不是在电话里向我提到有一些旧的取暖器和别的杂物需要处理吗,我想给打扮成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山姆拍一张照片,他要摆的姿势就是寻找您屋里这些宝贝。”

亚伦·卡特怀特冷笑道:“这还要找?都在仓库里,我让乔治带你们去。不过说到拍照,为什么不给我的秘道来一张?这才像福尔摩斯应该发现的东西。”

“这话没错。”我来了兴趣。

“好吧,我们可以去看看。”梅格显得有点犹豫。

卡特怀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牙。

“我老爹建这栋房子的时候,就顺便弄了个秘道,那是一八九七年的事情啦,”他说着从椅子上费力地站了起来,“那时我妻子还活着,二十年前她死了我才搬来这里。看着这么一栋大房子空空荡荡的,心里憋得慌。后来我购置了热风机用来取代散热片,又把老哈米许的农场买下来,这儿啥也不缺了。”

“秘道在哪里?”我问。

“就在你眼前啦。”

“这些书架?”我知道在一些英国大宅里,人们有时候把门藏在书柜背后,没想到在北山镇居然也能碰到这种设计。卡特怀特抓住一个书架向外旋转,墙上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楼梯通往楼上。

他在入口按下一个开关,灯光在我们头顶亮起。

“了不起!”梅格赞叹道,“山姆,拿出你的放大镜,我要拍照了。”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战争胜利,于是按照她的指示摆好姿势。她举起格拉菲相机,按下快门,耀眼的闪光灯让我有一会儿睁不开眼。

“这个秘道通向哪里?”我问卡特怀特。

“我的卧室。另一头我一直锁着,所以晚上没有人能偷偷溜进来。那个密码锁只有我能打开。我老爹睡眠很差,他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下楼来工作或是读书,这个秘道让他不会影响屋子里其他人的休息。跟我来,我带你们看看。”

我们跟着他向上走去,秘道的尽头有一扇光秃秃的金属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门上居然连一个把手都没有。

“看到了吧,我的卧室就在门另一边。”卡特怀特说道。

我们转身往回走,乔治正站在底下等候。

“不过你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我的仓库

。乔治,带客人们去仓库,把咱们的废旧金属给他们,伍立策小姐要啥,你照办就是。我正想把那些废铜烂铁处理掉呢。”

“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去吗?”梅格有点儿意外。

他摇头道:“我不能多吸冷空气,对肺不好。”

我们跟着乔治出了后门,经过潮湿的草地来到一个破败的仓库,看上去好多年没用过了。

“你跟着卡特怀特先生多久了?”我试着制造话题。他在北山镇也算老面孔,可我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今年是第十年了。我是他的外甥,乔治·恰勃。你在镇上应该见过我。”

“很高兴认识你,”我半转身和他握手,“你舅舅真是老当益壮啊!”

“他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我睡得很浅,所以他有什么需要我能够第一时间出现。”

我们听到喇叭响,只见安娜贝尔正将车停在梅格的车后面。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她匆匆忙忙地朝我们跑过来。

乔治·恰勃打开仓库大门,带着大家走进一个阴暗的,布满了蜘蛛网的房间,房间里全都是老古董。一架古老的轻便马车半掩在腐烂的干草堆后头,一只玻璃门坏了的瓷器柜,一个被老鼠啃得内脏尽露的沙发。

“散热片在这里,”乔治扯开一张陈旧的马毛毯,指给我们看,“放了这么多年也不处理,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它了,绝对的经典照片,”梅格打定主意,“山姆,你能拿着放大镜站到这边来吗?”

“我必须这么做吗……”

“当然!国家大事,匹夫有责。”安娜贝尔提醒我。

我只能乖乖照办。这张照片出现在周四报纸的头版,我穿着道具服装,站在瓷器柜旁边,透过放大镜盯着那些“被发现”的散热片。梅格·伍立策的废旧金属战役正式开打。整个早上,人们都管我叫昂洛克,首当其冲的便是我的护士爱玻。然而这状况并没持续太久,因为人们发现亚伦·卡特怀特在这一天被谋杀了。

电话是十点不到打到我办公室的。

“一个情绪激动的男人,”爱玻捂着话筒对我说,“他说要找个侦探,估计是名叫昂洛克·福尔摩斯的那个?”

我扮了个鬼脸,接过电话。

“我是霍桑医生,请问有什么事?”

“医生,我是乔治·恰勃,我在舅舅家里。他可能出事了,我估计他受了很重的伤,说不定已经死了……”

“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十点没过多久就上床休息了,但今天早上六点却没有起来,平时他总是在这之前醒来的。我等到九点,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就来到他的房间。他的床看上去有睡过的痕迹,但是房间里并没有人。我又回到楼下的书房,但是书房的门从里面被锁上了。有时候,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也会这么做。我使劲敲门,但是没人答应,然后我就暂时离开去做早餐,我知道咖啡的香味准能吸引他,但是这次居然失效了。最后我透过钥匙孔看到他躺在书房地板上,到处都是血。我赶紧给警长打电话,然后觉得也应该让您知道这个消息。”

“我尽快赶到。”我果断地说。

挂上电话,我告诉爱玻:“老卡特怀特出事了,乔治让我过去看看。”

“可你十一点钟约了海尼诗太太。”她提醒我。

“看能不能改成明天吧。如果有急事,林肯·琼斯也许可以帮上忙。”

林肯是北山镇第一位黑人医生,最近他也拥有了自己的私人诊所,因此我们有时候互相照顾对方的病人。

“明白了,我给她打个电话。”

因为尚不确定亚伦·卡特怀特的状况,我出门时带上了那只黑色的医药包,三步并作两步钻进别克。这辆车已经开了不少年头,饱受乡村道路的颠簸之苦,但是只要战争不结束,我知道购买新车的愿望就只能是个愿望。好在我的职业让我获得了更多的汽油许可,这已经令人知足了。

整个早上雨都下个没完,我看着风挡玻璃上的雨刷来回不停地摆动。车道上停着蓝思警长的车,我紧跟在后面把车熄火。下车走了几步,我才发现一辆眼熟的卡车也停在门口。那正是施奈德园艺用品的推销专车,上一次来卡特怀特家拜访时我曾见过。这时,施奈德本人正站在门口和乔治·恰勃说话。

“你也接到电话了吧?”

蓝思警长比我早到片刻,他一阵风似的冲到门廊下避雨。

我点点头。

“乔治给我打了电话。我带着急救包,也许卡特怀特只是受伤。”

“跟我来。”乔治示意我们跟着他进屋去。施奈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终于还是住了口,待在门口。

“施奈德想干吗?”我问。

“他想见卡特怀特先生。我说他身体不适。”

书房门为厚实的橡木制成。看样子不费一番工夫是打不开的。我跪下来,眼睛凑到钥匙孔上朝里张望。乔治说得没错,可以看到卡特怀特的身体。他躺在书桌附近的地上,流了很多血。

“我们得想办法进去,”我说,“有没有窗户?”

“一楼所有的窗户都钉死了,卡特怀特的父亲建屋的时候就是这样,说是为了保护他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

“消防所的志愿者有一个攻城槌。”蓝思警长说。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我问乔治,“你舅舅卧室的那个秘道可以走吗?”

“秘道的门一直锁着,只有他知道密码。”

“我们上楼去看看再说。”

乔治在前面带路,经过楼上一扇关着的门时,他说:“这是我的房间,在大厅的对面。我睡觉的时候开着门,以便舅舅夜里需要照顾。”

他带领我们来到老人的卧室。皱巴巴的床单表明他昨晚至少在这里睡了一会儿。床头有一台电话和一架小收音机。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正对床脚的一个书架。只见这个书架嵌入墙壁之内,如果我的方向感没错的话,这应该是秘道的另外一头。果然,我们轻松将书架从墙上拉了出来,原来铰链上过油,但令人失望的是书架后只有一扇坚固的金属门,门上有一个密码锁。

“你不知道密码?”我问乔治。

“不知道。他有一次跟我说只有他才用得着这个秘道,所以别人没必要知道开门的密码。”

警长盯着我肩后的门,冷冷地说道:“没有密码,你是进不去的。这老头还真是注重隐私。”

“我们回楼下去,是时候对那扇木门采取暴力行动了。”我无计可施地说。

在我们三个人合力之下,门终于出现了裂痕。

“果然是闩住了,”警长透过门缝察看门锁的状态,“看来你又得处理一个密室案件了,医生。”

我立即破门而入,只消瞥一眼就知道亚伦·卡特怀特已经一命呜呼,破裂的头骨说明他是当场死亡的。他在地毯上蜷成一团,衣着却十分整齐,凶器离尸体不远——那个模型鸟池躺在地上,沾满了夹杂着鲜血的头发。看到这一幕,乔治·恰勃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最好把门口那个推销员给带过来。”我告诉他。

“你估计他死了多久了,医生?”警长问我。

“最少几小时,血已经干了。”

然后书桌上的另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今天早上的一份北山镇广告报,摊开的报纸上正是我那张位于头版的照片:昂洛克·福尔摩斯。

我四下打量着书房的墙壁,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待警长打电话通知手下后,我建议对现场进行搜索,看看有没有什么藏身之处。

“凶手可能还在房间里。”

他一手握枪,仔细地在房间里察看了一番。

“看来没有人藏在这里。”他下了结论。

“看看其他书架能不能移动。”

他也照做了,但它们都纹丝不动。我叹息道:“那就只剩下一个地方了,秘道。”

“那怎么可能,医生?”

“这是唯一的可能。凶手必然是在书房里用鸟池打死了卡特怀特,然后从里面把门闩住,而书房里又没有藏人。”

我缓缓地拉开书架,秘道呈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都知道秘道的另一头有一扇紧锁的铁门,门上甚至连把手都没有。凶手一定是被困在两门之间的阶梯上。”

我按照卡特怀特上次开灯的位置,按下电灯开关。

“给我出来!”蓝思警长举起枪,对着里面高喊。

上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木头阶梯拾级而上,唯一的电灯泡在我们头上洒下诡异的光晕。到了秘道尽头,一切仍然和前次没有什么分别,一样光秃秃的铁门横亘在前,我们仿佛身处一个保险柜的内部。我推了一下门,不动如山。凶手不在秘道里。

会不会一个秘道连着另一个秘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和警长仔细检查了秘道内的每一处阶梯,墙壁和天花板,但是结果令人沮丧。我一时想不出别的可能。

我们又再回到书房,我看到梅格的助理潘妮·哈米许也已经到了。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她问我,“我看到警长的车,还有——”她看到了地上的尸体,赶紧扭过头去。

“亚伦·卡特怀特被杀了,”我告诉她,“你最好赶紧打电话告诉梅格这个独家新闻。”

“对一份周报来说,没什么新闻是独家的,”她抱怨道,“下周四的时候,这已经是旧闻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走到班卓钟下方的边桌旁,拿起电话给接线员报了报社的号码。

这时,我注意到了那个卖鸟池的推销员——施奈德先生。他眉头紧锁,一脸闷闷不乐,显然是为选了这么个时间来拜访而暗自懊恼。

“您今天来有什么事?”

“我需要取回我的样品,为此我还带了一张样品照片,希望能让客人满意,直到实物鸟池送到手上。”

蓝思警长咕哝着说:“你是有一阵子拿不到这个样品了,凶器都将作为证物归警方保管。”

施奈德开始抗议,不过马上意识到这是徒劳的。潘妮已经挂了电话,告诉我们梅格·伍立策已经在过来的路上。

“她带着她的相机。”

“不准拍尸体,”警长提醒道,“她应该很清楚我们的规矩。”

施奈德有些坐不住了。

“我能走了吗?”

“在走之前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我说,“你几点到这里的?”

“十点刚过,因为我担心老人家起床比较晚。”

“卡特怀特先生通常六点以前就起床啦,”乔治又说了一遍,“所以今天早饭时没看到他才令我大吃一惊。”

“你晚上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我问道,“比如打斗的声音?”

“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道:“只有一次,接近早上的时候,我想我听到电话铃响,不过我并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我在做梦,因为铃声只响了一次。”

蓝思警长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医生,这个叫恰勃的家伙肯定脱不了干系,谋杀发生的时候,房子里只有他和卡特怀特两个人。”

“密室要怎么解释?”

“他有三四个小时捣鼓密室的小把戏呢,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才打电话给咱俩。”

我哭笑不得。

“警长,难道你还没发现,正因为案发时独处的状态,才恰恰证明他的清白?因为这案子不是自杀,乔治完全可以把门开一条缝,以便制造外人入侵的假象。或者他也完全可以利用这几小时处理尸体,不管是埋了还是烧了。不管用什么手段,制造密室都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密室啊,医生。”

“我知道。”

警长的助手们和照相人员终于赶到,同行的还有一位验尸官。作为凶器的鸟池被仔细检查了指纹,不过我敢肯定这是白费力气。又过了一会儿,梅格·伍立策也到了,和她一起来的居然是塞斯·格雷,尽管我知道她和这个校车驾驶员关系不错,但还是略感意外。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我。

“有人杀了亚伦·卡特怀特。”我指着书房的方向,验尸人员正在进行官方检查。

“潘妮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塞斯家里,”梅格解释道,倒并不急于解释助理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于是他就把我送过来了。”

“你的报纸摆在他的书桌上,头版上正是我的照片,门窗都锁得死死的。”

“你觉得这会不会是凶手在嘲笑你,所以制造了另一起密室杀人

?”

“谁知道呢,也许吧。值得注意的是谋杀用的凶器,那个缩微鸟池是书房里的东西,凶手并没有随身携带着这个鸟池。换句话说,这次的杀人事件可能是冲动性犯罪,而非筹划已久的阴谋。”

“他是什么时候遇害的?”

“我猜是在我们发现尸体前的三四小时。不会晚于七点钟。”

她瞥了一眼尸体,然后赶紧移开视线。

“奇怪啊,他怎么穿着平时的衣服,而不是睡衣?”

“乔治说他一般醒得很早,也可能是有人打电话约见,因此死者在书房等待客人。”

“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呢?”

“梅格,选择这里作为废旧金属回收计划的起点是你的主意,虽然我不想问,不过没办法,今天早上六点钟左右你在哪里?”

她微微地红了脸,答道:“我在塞斯家里过夜。每周三晚上,报纸付梓后,我都会去那里放松一下。我们小酌了几杯,我很快就睡着了。对我来说,周三夜里大概和周末没什么区别。”

“潘妮怎么知道你在那里?她一个电话就找到你了。”

“她了解我的习惯。”

我瞟了一眼塞斯,他站在房间另一边。未待我开口,他便知道了我想问什么。

“她昨天整晚都在我屋子里。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看来凶手不在我们当中。”潘妮·哈米许加入谈话后,我离开了他们。蓝思警长正和施奈德在前厅说话。推销员先生急着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恳求道:“我还有很多约会呢……”

警长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问:“医生,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实在是太巧了,卡特怀特死的时候,他偏偏来访。”

“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干掉一个大客户呢?再说,他应该也不会用那个缩微鸟池作为凶器吧?那本来是他要拿回去的东西。”

“这我倒没想到,医生,但是还有别的解释吗?你觉得会不会是卡特怀特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所以下楼查看?”

“我认为这种情况下,他会派乔治下楼。”

“那我真没辙了。”

“警长,再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我们准是漏了什么东西。”

我回到车上,从一长串警车和施奈德的卡车前后包夹中轻巧地倒回主道。塞斯·格雷的车也停在那里,亚伦·卡特怀特这辈子恐怕都没经历过这么多访客同时光临的盛况。

安娜贝尔这天下班早,我便把今天发生的事跟她说了。她见我神情委顿,心里猜到卡特怀特之死八成和广告报上的大幅照片脱不了干系。

“山姆,你用不着自责,当然,这也不是梅格的问题。有人用密室问题挑战你的说法实在是荒谬。”

“那为什么报纸摊在有我照片的那一版?”

她一时语塞,不过很快又说道:“山姆,好好想想,假设你是凶手,你会怎么做。有时候我对生病的小动物们用这招。”

我笑道:“管用吗?”

“有时候很灵的。”

“好,我们来整理一下目前为止掌握的情况,一大清早就有人打电话给卡特怀特,这人可能就是凶手,卡特怀特把他放进屋来,两人进了书房,把门闩了,以防乔治打扰。”

“这是几点钟的事?”

“六点左右,春末的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凶案发生不可能比这更早,否则他应该会把书房的灯打开。考虑到血迹已经凝固以及尸体的状况,也不可能是八九点钟。”

“鸟池是书房里的,所以不像是有蓄谋的犯罪。可能有人打电话给死者,他们约在书房见面,然后凶手砸烂了他的脑袋。”

“然后呢?”我问道,“窗户是钉死的,门也从内部闩住了,还有秘道——就算凶手知道这个地方好了——也只是通往一扇连把手都没有的铁门。”

就在我说完这些话的同时,所有的拼图咔的一声在脑海里呈现出完整的图案。我已经知道凶手是如何从密室中逃脱的,凶手的身份自然也不在话下。我甚至已经洞悉作案的动机。

“我出去一下。”我告诉安娜贝尔。

“别干傻事,山姆。”

“放心。”

我驱车来到梅格·伍立策的办公室,这本是靠近镇广场的一家临街店面,现在是报纸的编辑部。虽然已是报纸发行日的傍晚,但我相当确定她还在工作,工作内容自然是和亚伦·卡特怀特的案子有关。我走进屋去,她给了我一个略带悲伤的微笑。潘妮正在后面的办公室忙碌。

“晚上好,山姆。我感到非常抱歉。一想到那张昂洛克·福尔摩斯的照片和谋杀有关,我就坐立不安。”

我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恰恰相反,恐怕案子的关键就在这张照片。梅格,我想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你知道凶手是怎么从那个房间出去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知道那份广告报是怎么进入那个房间的。”

“你说什么?”

“似乎没有人关心你的报纸怎么会在早上六点就出现在卡特怀特的书桌上。投递员只负责把报纸送到镇上的人家,卡特怀特家不在这个范围里。就算是镇上的报纸,也不太可能这么早送到。还记得我早上问你六点钟在哪里吗,因为唯一的答案是,报纸是凶手带过去的。”

“那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我了?”

我看着她身后的潘妮·哈米许,她已经站在门背后听我们说话了。

“不是,我说的是潘妮。”

她从门口走到我面前。

“因为这个?就因为我可以拿劭最早下印的报纸?”

“这只是部分原因。为什么凶手要把报纸带到卡特怀特的住处呢?因为她有某种理由,必须让死者看到这份报纸。虽然梅格拍照的时候你不在,但是当你看到照片的时候,发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不是吗?不是昂洛克·福尔摩斯发现的废旧散热片,而是背景里的某个东西——一只玻璃门坏了的瓷器柜。我记得早些年,卡特怀特把老哈米许的农场购入名下。这原本是你们家的财产,没错吧?所以我怀疑那个瓷器柜也是这次收购的一部分。因为某种原因,这个柜子就这样被束之高阁,这可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尽管你可能早就在办公室看过了这张照片,但直到付印的时候你才认出了熟悉的物事。你一大早打电话给卡特怀特,要求和他见面。而死者也确实身着正装——这说明来访者是一名女性,他让你进屋后,把你带到书房,并闩上了门以防乔治打扰。后来你们发生了争执,暴怒之下,你抓起鸟池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

潘妮·哈米许紧张地舔着嘴唇,我知道我推理中了七八分。

“如果人是我杀的,我要怎么才能从那个屋子里出去?”她仍然不服气,可我对此早有准备。

“房间根本没锁,”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是说案发的时候。”

“没锁?”梅格机械地问。

“清早六点要接待一位女性来客,老亚伦可不希望从卧室出去,这样会经过乔治的卧室,那扇门一向是不关的。乔治睡得浅,很可能被惊醒。于是亚伦打开了只有自己知道密码的通往秘道的铁门,他下到书房,静候你到来。因为门背面既没有把手,也没有密码盘,所以他只能让门开着。毫无疑问楼下书架后面的门也是半开着。等你杀了人后——”

“他说只要我和他……和他上床,他就把柜子还给我们。说着,他就用那双又潮又黏的手来拉我胳膊。我只好打了他……”

“潘妮!”梅格走到她身旁,温柔地抱着这个可怜的孩子。

“你害怕乔治听到响动,所以不敢打开书房的门。相反的,你选择了那条通往死者卧室的秘道,关上身后的铁门并躲在那里,我猜是床底下吧。”

“嗯。”她嗫嚅道。

“乔治下楼后,透过钥匙孔知道出了事,于是打电话给警长和我,趁此机会,你轻易地从卧室里溜出来,并且躲在楼上别的地方。等所有人赶到后,你再装作刚刚到达的样子,打电话给梅格报告凶杀案的消息。不过我离开卡特怀特家的时候,注意到车道上唯独没有你的车。你把车停在哪里了,潘妮?”

“继续往前开,有一些树丛。我不希望有人这么早看到我出现在这里,所以把车停在那里。”

“他以前有没有暗示过你?”梅格问。

“老天,他老得都可以当我爷爷了!”她转向我,“霍桑医生,您这里说得不对,他闩上门是要防止乔治闯进来坏了他的好事。”

梅格无奈地摇了摇头。

“潘妮,你不该一个人去的,太傻了。”

“看到我们家那个瓷器柜的时候,我简直气疯了!他声称是有人从我们家偷出来的,但怎么到他这里的,他也说不清,反正一直就放在那个仓库里。”

“我们现在怎么办?”梅格·伍立策问我。

潘妮抢在我前面回答:“打电话给蓝思警长吧。然后继续工作,我们出一期增刊,梅格。我会给你提供一份头版的凶手访谈。这么一来,广告报就像一份真正的报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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