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的十二月刚刚开始,在结婚两年之后,安娜贝尔告诉我她怀孕的消息(年迈的山姆·霍桑医生顿了顿,为客人们重新倒满杯中酒,这才接着往下说)。这令我喜不自禁,就算这是个笼罩着战火的世界,也丝毫不能影响我的快乐。丘吉尔、罗斯福和斯大林三大巨头在德黑兰首次相聚,并达成了于次年进军西欧的作战计划,我们在心里祈祷最坏的时光快快过去。

我们的好朋友,北山镇的第一位黑人医生林肯·琼斯将事业重点转为产科,并且设立了自己的诊所。他的诊所花了很长时间才造好,但我们很早就达成共识:接生的活儿,北山镇没有第二个人比林肯更加值得信赖。星期一恰是我和安娜贝尔的结婚纪念日,这天早上,林肯给安娜贝尔做了产前检查,他估算的预产期是七月底。安娜贝尔早已经安排助手在自己的预产期内负责动物诊所的业务。算一算,我有了第一个孩子是在四十七岁,而安娜贝尔比我年轻十岁,金发褐眼,风姿尚且绰约。

“我要你在我身边,山姆,”她柔情款款地说,“日子一天一天近了,你要离那些杀人的案子远远的。”

我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北山镇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新英格兰小镇,那我是再乐意不过了。但老天显然不愿意给我这个清静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办公室。今天也是个纪念日,不过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往事,两年前的今天,珍珠港遭到敌人的偷袭,我料想护士爱玻一定会特别牵挂此刻仍在太平洋浴血奋战的丈夫安德雷。我忍不住将妻子怀孕的好消息告诉了她,她仿佛比孩还高兴。我是她儿子山姆的教父,这个名字还是为我而取的,他现在已经七岁,在念小学二年级,和妈妈住在一起,等待父亲从前线凯旋。我报告完好消息后,她告诉我蓝思警长一会儿要来拜访。我心头一凛,知道肯定不是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事。

十点刚过一会儿,警长就到了,他一边进门一边问道:“医生,最近好吗?”

“好得很哪,警长。安娜贝尔和我昨天去了林肯·琼斯的诊所。”

“噢?他那儿生意怎么样了?”

“越来越忙了。我们还给他带去了一些新业务。”

“谁——”警长话到一半,便已经明白我的言下之意,“该不会是你们……”

“啊哈,正是安娜贝尔!”

“医生,这可是大新闻。等我告诉薇拉!什么时候生?”

“七月底,现在只能初步推算到这个时间。”

“那时候说不定仗都打完了。反攻就要开始了。”

我摇摇头:“提起打仗我就心烦,前线死了多少孩子啊。说正事吧,你找我什么事,警长?”

“你有没有一个病人叫裘力斯·菲尼索?”

我沉吟道:“不知道他能不能算是我的病人。几周前,他的拖拉机翻了,我接好了他的断腿,但是他需要的治疗我给不了,我不是精神病医生。”

“北山镇没有这个科室。”警长说。

“我知道。”

“那你也觉得他脑袋不正常了?”

我耸耸肩:“绝对有问题。”

“老问题了吧?”

“我想是的,他又干吗了?”

“他说要杀掉拉尔夫·塞德里克,因为那人卖了台破烂拖拉机给他。菲尼索的妻子米丽非常担心,所以打电话给我,让我找他谈谈。”

“你能让他神志正常地和你谈话?”

“怎么可能。他说我们怎么努力都是白搭,他有办法隐身,谁都看不到他走到塞德里克家里去。”

“他断了一条腿,管他能不能隐身,都不可能办到的,”我看了一眼日历,心想接腿应该还没完全康复,“这样好了,我今天下午要去麦克格雷格的农场出诊,他的一个孩子发水痘了,结束后我顺道去一下菲尼索那里。不管他发什么神经,今天也该检查一下固定石膏了,可别出现什么肿胀。”

“也许你可以跟他讲讲道理,医生。”

麦克格雷格家的孩子问题不大,水痘发出来便很快可以康复。我结束了出诊,便抄近道驶过栗子山路。我的别克老当益壮,真希望它能撑到战争结束。我拐上菲尼索农场的车道,再一次暗暗赞叹眼前的主屋,尽管这栋老房子建于十九世纪,墙面也亟须粉刷,但仍散发出非凡的气度。下车后,我看到米丽·菲尼索已经来到门口。她是个小个子的金发女人,比我年轻一点点。怎么看她和高大、阴郁的裘力斯都不合适。他们的儿子一到十八岁,就飞也似的加入了军队。他现在应该在意大利的某个地方。

“你好,米丽。我刚结束了麦克格雷格家的出诊,想顺便来看看裘力斯的腿康复得怎么样了。”

“霍桑医生,我很担心他。他比平时更加不对劲了。昨天我找蓝思警长过来和他谈了一次。”

我跟在她身后进了客厅,房间里散乱地布置着桌子和书架,书架上排列有一些植物和瓷器小雕像。“我给他服用了您开的止痛药,晚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但一到白天,他又语无伦次起来。”

“让我给他做一下检查。”

她走在咯吱作响的楼梯上,来到二楼。菲尼索在浴室旁的房间休息,他坐在一台靠窗的轮椅上,伤腿靠一只脚凳支撑着,还是没法移动,但我还是很高兴看到他正在康复。石膏绷带下面露出一节赤着的右脚。这个房间陈设十分简陋,视线所及连书架都没有。桌上有一本希尔斯百货的商品目录,看起来这是他唯一的读物。

“感觉如何,裘力斯?”我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医药包。

“还行,不过等我干掉那个杂种塞德里克以后,肯定比现在爽多了。他卖给我的狗屁拖拉机差点要了我这条老命,丫的居然还说是我自己的车技问题。”

“你们吵吵闹闹都大半辈子了,啥时候才能消停一点啊?”

“除非他挂了。”

“他啥时候挂啊?”我开玩笑地问道。

“明天半夜。”

“你办不到哦,裘力斯。你的右腿还上着石膏呢。”

“没有什么能阻挡我。”

“真拿你没办法,我还是找个警长的助手过来看着你吧。”

他狡猾地笑道:“您请便,我总是会隐身的。”

我叹道:“裘力斯,你需要一个更加专业的医生来帮助你康复,我只是个全科医生。”

“看来您是不相信我?”他伸出右手,给我看一个镶着宝石的金戒指,“这是一枚货真价实的牧羊人戒指,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提到过哦,那个牧羊人名叫吉基斯,他为吕底亚国王服务。我只要把宝石握在手心,就能隐身。”

“我倒还真想瞧瞧你这本领。”我配合地说道。

“现在不成,得等到明天晚上我动手取那鸟人性命的时候。”

“你从哪儿得到这枚戒指的?这种神物肯定很值钱啊。”

“别人送我的。”他显然不愿就这个问题详谈。

“裘力斯,要不我明天早上把拉尔夫·塞德里克带过来,你们像文明人一样,好好谈谈。”

“带不带过来他都是一死,倒也省了我长途跋涉之苦。”说到这里,他挥舞着靠在床头的一根多节瘤的拐杖,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我瞥了一眼米丽,发现她一脸无助,显然是对丈夫的疯言疯语无能为力。我抛开这个话题,为他检查石膏绷带和伤腿。

“康复得很好,”我告诉他,“再过几周就可以取下石膏了。”

他抬眼瞄了我一下,四目相对,我当即确定这个人精神不正常。要是腿没问题,他明晚真有可能沿路去寻仇杀人。

“看到我的戒指了吧,医生?很酷吧?我可以隐身的。”

回家之前,我去了警察局,和蓝思警长谈了我的看法。

“警长,这个男人神志不清。他也许没办法隐身,不过要真让他和仇人见上了,塞德里克的脑袋完全有可能被打爆。”

蓝思警长嘟囔道:“杀人也用不着面对面啊,栗子山路的每户农家都有一杆猎枪,两户人家隔了多远来着?差不多一百码吧?他只要坐在卧室里,瞄准窗外,等拉尔夫·塞德里克从家门里探出脑袋,马上就是一枪。”

“他家的窗户不在塞德里克家那边。”我指出警长的错误。

“不打紧,大不了爬到房子另——边,或者用拐杖和枪杆子撑过去。”

“警长,你没办法逮捕一个心智不正常的人,何况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危险举动。”

“今晚我就让手下去盯梢,以防他提前一天行动。”

我点点头。

“明天我打算找个理由去塞德里克家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信裘力斯·菲尼索有这般杀人于无形的本事。”

第二天早上,阳光出奇的温暖,简直不像十二月初的天气,不知道圣诞节会不会下雪。我把车停在拉尔夫·塞德里克家门口,按下了门铃。他的妻子朱恩笑着将我迎进屋去。她三十多岁了,个子高挑,风韵不减,棕色的卷发中,夹杂着几丝灰发。

“霍桑医生!稀客稀客,什么风把您吹来啦?是不是又有什么免费试用的新药?”

“不是啦,朱恩,你们的邻居菲尼索腿摔断了,我刚刚去帮他办一些保险理赔单的手续。不知道拉尔夫能不能提供一些关于那台拖拉机的信息?”

朱恩警觉起来:“那起事故和拖拉机没关系!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沿着那么陡峭的山坡开拖拉机,除了那个疯子。”

“拉尔夫在家吗?我看到他的车停在车道上。”

正说着话,拉尔夫端着一杯咖啡从厨房里出来。他个子敦实,年纪比妻子大一些,头发却掉光了。过去十年,他的塞德里克拖拉机代理事业蒸蒸日上,可是战争爆发后,新的农具变得和新车一样少人问津了。尽管如此,作为后勤保障的一部分,农业仍是国家必须支持的行业之一,故而他的业务倒也没有停歇,只不过业务量小了很多,因为他的主要供应商改造坦克去了。

“您找我,医生?”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想和你聊聊菲尼索,他开拖拉机摔断了腿。我把腿给接好了,但是问他怎么摔的,他总是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他好像对你那台拖拉机意见很大。”

塞德里克靠着书架,悠然自得地啜饮杯中的咖啡。

“真想不通,米丽怎么会嫁给他的。这人实在不可理喻。虽然不是厂货,但二手的里面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还警告他要在相对平缓的地面行驶,哪知道他才开了没一个礼拜就异想天开地跑到山坡上去犁地。他只摔断了一条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朱恩这时也插进我们的谈话:“他和米丽说一旦能走路,就要过来杀我丈夫。还说自己可以隐身。他这么无法无天,不能关进牢里去吗?”

“他到目前为止还只是说说而已,”我指出,“不过我已经请蓝思警长对他家附近进行密切监视了。”

“瞧,那是谁走过来了?”塞德里克望着窗外问道,“是不是米丽?居然还带了一个雪人。”

他说得没错。米丽·菲尼索转眼之间已经来到我们面前,她捧着一个三英尺高的雪人——用大大的棉花球做的身体,鼻子和眼睛分别安着胡萝卜和煤球,嘴里叼着一个玉米穗轴烟斗,头戴一顶小小礼帽。朱恩迎到门口,问道:“米丽,这是什么呀?”

“我做的吉祥物。现在还没下雪,不过你们可以把这个雪人放在院子里,甚至放在客厅里也没关系,只要你们乐意。”

朱恩从她手里接过雪人,挽着她的手进屋。“这一定花了你不少工夫,米丽。”说着将雪人放在壁炉旁。

“没关系,我就喜欢捣鼓这些东西。别管我的事了——”她欲言又止,我们都知道她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这应该是我发言的时候,于是我问:“裘力斯今天还好吗?”

“很好,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我想是那些止痛药片让他安静下来的,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我点点头:“最好多睡觉,对康复有好处。我得走了,你们慢慢聊。”

米丽的到访使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我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离开了房间。不管有没有牧羊人戒指,她的丈夫今天半夜是不可能化身为看不见的凶手了。

晚餐,安娜贝尔和我又去了我们的最爱——马克思牛排馆,我们也顺便将妻子怀孕的好消息告诉他。因为结婚典礼也是在这里举行,所以我们一直当马克思·弗迪克是家里的一分子。

“真是太棒了!”他兴奋地大叫,并为我们桌送上一瓶红酒,“这么一来,我的餐馆又多了一个客人,哈哈。”

“那还得等上几年。”安娜贝尔微笑着说。

这时蓝思警长从门外进来,他可能找我有事,因

此径直走来并在我们桌前坐下。“薇拉和我为你们高兴,”他刚坐下就说道,“我年纪这么大,可能不适合当教父了,不过我们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薇拉甚至已经计划给孩子织绒线鞋了。”

“太感谢了,警长。”

然后我们请他留下来小酌几杯,他欣然应允,安娜贝尔因为怀孕所以不太沾酒。我和警长说起今天米丽送手做雪人给塞德里克家作为礼物的事,他和我感觉一样,认为目前为止,事态尚在控制之中。

“但是我今天半夜还是要抽身去一次栗子山路,以防万一。”

“那再好不过啦,”安娜贝尔赞同道,“因为山姆今晚得乖乖留在家里。”

她笑意盈盈,不过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每次我夜里出门办案,她总是老大不开心。

通常我都会在十一点之前上床休息,但是这天晚上直到很晚我都没睡,我找了一堆理由守在电话旁边,安娜贝尔都急得在楼上催促了我好几次。

“我过几分钟就好。”我打定主意要等事情有个结果,如果发生什么事,蓝思警长肯定会呼叫警察局。

我正准备放弃等待,回屋睡觉的时候,电话响了。说话的是蓝思的一名下属,警长已经通知警察局的其他人员前往拉尔夫·塞德里克家支援,并希望我也能在场。我立即把情况跟闷闷不乐的妻子汇报了一番,匆匆披了件外套就出门了。路上连根车毛都没有,我只花了十分钟就到了栗子山路,三辆警车的灯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煞是耀眼。

蓝思警长显然是在前门等我。窗户里流泻出微弱的灯光,但他脸上的烦躁表情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警长……”

“菲尼索这家伙……”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直盯着马路,根本没人穿过。可就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忽然出现在屋子前面。他用手杖敲碎了门上的玻璃,伸手进去拧开了门锁。他刚一进门,朱恩就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悲痛地尖叫着。老天,这究竟是——”

我跟在他后面走进房子。四下一片狼藉。连棉球雪人也没逃过毒手,它的身体支离破碎,一盏台灯被摔得稀巴烂,书架上的书全都落在地上,衣服到处都是。拉尔夫·塞德里克倒在厨房里的一摊血泊中,脑袋被菲尼索那根多瘤拐杖敲了个大洞,凶器就落在他身旁。

“菲尼索人呢?”我问。

警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彻底搜查过这间屋子了,没找到。还有十几个人在菲尼索家那边待命,不过我们暂时还没有进屋。”

餐厅里传来抽泣的声音。

“朱恩怎么样了?”

“糟糕极了,医生。也许你能安慰安慰她。”

我走进隔壁房间,有个副官正在好言安慰受惊的妇人。

“有没有其他家属需要我们帮忙联系的?”他问道,可朱恩只是不断地摇头。

“让我和她单独待几分钟。”我和那名副官说道,然后在桌边坐下。

“朱恩,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他用手杖敲碎了门玻璃,然后就进来乱砸乱闹。”

“是裘力斯·菲尼索本人吗?”

她点点头。

“他穿了一件带帽的外套,不过我认识他。因为绑了石膏的缘故吧,他走路的姿势很僵硬。拉尔夫听到了声音,于是从厨房里跑出来,我让他赶紧回去,但是来不及了,菲尼索已经拿着手杖冲了上去。我慌慌张张地朝门外跑,边跑边喊救命。警长听到喊声立刻朝这边奔过来,但是太晚了,拉尔夫死了。”

“菲尼索人呢?”

“他……他就这么不见了。”

我回过头问蓝思警长:“你看到什么了?”

“就像我刚刚说的,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通往前门的路上,当他敲碎玻璃的时候,我立即从车上跳下来,朝房子跑过去。要是我能把车停得靠近屋子一些,说不定就能救拉尔夫一命了,唉……”

“我们最好去看看菲尼索,”我恨恨地说,“还有米丽。”

对于菲尼索家里可能遇到什么情况,我们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但是门铃才响了一会儿,米丽就来开门了。她穿着睡衣和拖鞋,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裘力斯在家吗?”蓝思警长完全没理会对方的问题。

“怎么了……我想他还在睡觉。我又给他吃了一片止痛药。”

她走在前头带我们去了裘力斯的房间,我注意到警长悄悄从皮套里取出手枪,为了防止引起注意,他把枪紧贴在腿上。米丽推开房门,然后打开灯,只见裘力斯躺在床上,缠着石膏的断腿垫在枕头上,听到有人进来,他立即睁开眼睛。看到是我,他狡诈地笑了:“我说到做到,拉尔夫·塞德里克被我做掉啦。”

这事看起来确实很不可思议,但他的话又不由得人不信。昨天我登门拜访时那根多瘤的拐杖一眨眼就变成了沾满鲜血的凶器,躺在塞德里克家的厨房里。床边的拖鞋底上,还留着泥土的痕迹,不远的地上有一件连帽外套。

“我要帮你把个脉。”说着,我抓过他的右手手腕。心跳稍稍有点快,但我认为没有达到刚刚经历过剧烈运动的程度,说不定是我们一大群人半夜闯进来把老人给吓到了。

“你们不睡一张床?”蓝思警长问米丽。

“发生事故后就没有了,他的腿打了石膏,一个人睡大床比较舒服。我这几天睡别的房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问,“拉尔夫·塞德里克怎么样了?”

“他死了,米丽。朱恩和我都看到一个酷似裘力斯的人冲进他们家。”

我很好奇菲尼索对此会作何解释。“告诉大家你是怎么办到的。”我催促道。

他笑了,像只狡猾的狐狸,你分不清他究竟是十足的恶棍还是纯粹的疯癫。

“米丽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没人管我,快到半夜的时候,我拄着拐杖下床,穿上外套和拖鞋,然后就隐身啦。”

“你倒是隐给大家看看。”我像昨天一样地激他。

“我才不干,法力不能滥用。”

“你怎么杀掉塞德里克的?”蓝思警长问道。

“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取消了隐身,因为我要让他死得明明白白,我打碎玻璃,然后进了门,接着用拐杖乱舞一通,朱恩被我吓得尖叫,真是很抱歉哪。”

“你把拐杖留在了那边,”我说,“那你怎么回来?”

狡黠的笑容再次浮现在他脸上。

“隐身的时候我用不着拐杖,因为我身体没有重量,是浮在空中的。”

“如果你承认杀人,那我可得马上把你抓起来。”警长说。

“没问题。不过我给你个忠告,一个隐身人在牢房里是不可能被关得太久的。”

“走着瞧。”我说。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从他的手指上拽下了那枚牧羊人戒指。

“住手!”他发出杀猪般的号叫,但为时已晚。

“现在你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我把戒指递给蓝思警长,“好好保管。”

菲尼索气得直捶床。

“米丽!”他大叫道,“他们抢走了我的戒指!”

她站在门口不住地摇头,几乎要哭出来。“我们得把你丈夫带走,”警长告诉她,“很抱歉。”

他安排了一辆救护车和一个担架,菲尼索还想反抗,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毫无疑问这个人的脑子有些问题,但不能解释的事情还是不能解释——在正常的世界里——他到底是怎么把拉尔夫·塞德里克干掉的?

菲尼索进了一家被严格监控的医院,大陪审团很快便以谋杀罪名对他提起公诉。在证词中,蓝思警长坦陈因为灯光昏暗,并没有看清楚凶手的真面目。

“我还能说什么呢,医生,”休庭的时候他告诉我,“没人会相信隐身人的说法。菲尼索已经承认杀人,并且一五一十地给我们描述了具体的过程,除了隐身这一段,其他都符合现场痕迹。”

“除了隐身这一点,没错,但这恰恰是最重要的一点啊。”

“栗子山路上没有路灯,也许是天太黑所以我之前没看到他,后来他到了塞德里克家门口,才有了一点光线。”

我并不同意这个解释:“就算没有隐身能力,我也怀疑他能不能拄杖走过一百多码的山路。没有拐杖,他不可能回到自己床上。”

“照你看还有什么可能?”他问。

“塞德里克的妻子。”

“朱恩?不可能是她,我还没到,她就已经冲到门口大声呼救了,从时间上来说不够。而且如果是她下的手,裘力斯怎么会知道塞德里克死了?”

“这话倒没错。”我嘴上承认,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案件审理进展缓慢,转眼过了圣诞节,到了新年的一月。战争新闻大部分是有关苏联重新夺取去年被希特勒占领的领土的消息。一边是世界战争,一边是怀孕的妻子,我几乎已经快要淡忘裘力斯·菲尼索的事了。

因此一月中旬米丽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十分惊讶。

“霍桑医生吗?我是米丽·菲尼索。我为丈夫请了一名西恩角的辩护律师,他想和您谈谈,不知道您本周有没有时间?”

我看了一眼行事历。

“明天下午我有空,大概两点钟,这个时间可以吗?”

“好极了,在您办公室?”

“可以,到时见。”

他们到得非常准时,米丽穿着一件皮大衣,以抵御冬天的冷风。特朗斯·梅尔纳普包得更严实——一件带风帽的皮风衣加一双皮靴。他与我握手致意,并且呈上名片。

“西恩角的雪比北山镇大一些。”他大概是要为自己今天这身装束找个理由。接着他又补充道:“很高兴认识您,霍桑医生。您的事迹这些年我听到很多。”

“希望都是好事。”

“那当然,”他打开公文包,继续说道,“下周会举行一个初步的听证会。我们的策略很简单,就是主张被告心智失常,要求无罪释放。”

“嗯,好办法。”我看了一眼米丽。

“因为他从来没在神经科做过检查,所以我们希望您就他的精神状况提供证词以供参考。这对于说服法官安排精神病检查会大有帮助。”

“我会把知道的一切在出庭作证时向法官报告。米丽,现在他的情况还好吗?”

“情绪低落得很,他吵吵嚷嚷着要把戒指拿回来。”

我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他准是着魔了。”

“还给他又怎么样呢?”梅尔纳普问,“反正大家都知道隐身这回事是小说里的东西。”

“我们这么认为,他可不这么认为。要是把戒指还给他,他还以为自己又可以隐身了。下次出庭的时候,指不定要逃跑呢。”

律师被我这么一说,也只得点头同意:“您说得有道理。”到了周一,我在首次听证会上出庭作证,法官果然安排了对被告进行精神病检查。我怀疑这个案子可能会朝着菲尼索精神失常的方向发展下去。休庭时间,我和蓝思警长在法院对面的药店柜台吃午饭。

“安娜贝尔身体还好吗?”

“很好,下周她会去林肯·琼斯那里做例行检查。”

“七月一眨眼睛就到啦。”

“但愿如此。”我闷闷不乐地说。

“怎么了,医生,你好像不高兴啊。”

我摇摇头说道:“和安娜贝尔无关,我在想菲尼索的案子,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哪里不对吗?”

“因为菲尼索其实并不能隐身,所以犯案的过程仍不清楚。即使你在黑暗里没有注意到他潜入栗子山路,但是他杀完人后,还是回不了家。杀害拉尔夫·塞德里克的凶手必然是从后门离开的,那儿很黑,正是最好的保护色。”

“但是菲尼索的招供与犯罪现场完全吻合。如果不是他干的,那就奇怪了。”

“一点没错,警长。要解释这一点,只有一种可能:凶手是米丽,她一路上穿着丈夫的衣服,杀死塞德里克后,从后门逃回家,并把犯案的细节告诉了丈夫。”

这个解释听上去还说得通,但是蓝思警长却立即否定了我的说法:“医生,这不可能。米丽比她丈夫矮了整整一个头。我不可能把他俩搞混,哪怕是在夜里。案发后,我的一位副官几分钟内就赶到菲尼索家堵住了他的退路。他用聚光灯照亮了周围的区域,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我审时度势,发现这是个令人讨厌的死胡同。

“凶手不可能是裘力斯,除非他真的可以隐身;凶手不可能是朱恩·塞德里克,因为时间太紧,而且她也没有机会把犯罪经过告诉裘力斯;凶手也不可能是米丽

,因为她身高与凶手差太多,并且不可能不被发觉地回到家里。还有别的嫌疑人吗?”

警长耸耸肩:“一个碰巧经过的流浪汉?临时起了入室打劫的念头?”

“你忘了凶器是裘力斯·菲尼索的拐杖,我前一天在他家还见过的。”

“那就只可能是菲尼索了,医生。不管他施了什么法术,总之是罪责难逃。不过有罪没罪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是要进精神病院的。”

我觉得脑细胞忽然间都死光了:“这是我来到北山镇以后,第一次被某个案子困住。”

这个谜让我始终心烦意乱,不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

“你得忘记这事儿,山姆,”几天后,安娜贝尔实在忍无可忍了,“你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了。”

她的话固然没错,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仍然决定再去一次警长办公室。

“怎么了,医生?”他模仿一个著名电影卡通人物的样子和我说话。

“我要跟你谈正经事,警长。”

“别那么严肃嘛,什么事呀?”

“你还保管着裘力斯·菲尼索的隐身戒指吗?”

“当然啦。如果案件进入审判阶段,可能会作为证物被律师征调,不过现在还在我的档案袋里。”

他从一个信封里把戒指倒在桌上,我接过来仔细地研究起来。

“看上去不是什么珍贵古董或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嗯,罗斯珠宝行有卖的,十九块九毛五,我查过了。”

“我相信有些事使他相信这便是吉基斯的牧羊人戒指,柏拉图的……”说到一半,我忽然呆在当场。

“怎么了,医生?”

“我知道了,警长!答案就在这里!快走,我在路上跟你讲。”

我们上了警长的车,车子启动后,我开始解释。

“裘力斯·菲尼索是个有精神病的农民,他连拖拉机要在平地上驾驶这么简单的常识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会去读柏拉图的《理想国》?显然不可能是在他自己家,他们家的书橱里只有盆栽和瓷器小人,唯一能读的东西在他的卧室——西尔斯百货商店货品目录。”

“我不明白,医生……”

“这本书在另一间房子里——沿栗子山路向下走,拉尔夫·塞德里克的家。回想一下案发现场吧,那些书被人从书架上扔到地上。”

这时我们已拐上了栗子山路,警长问:“我们现在就去那儿?”

“不,我们先去菲尼索家。”

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我们到达的时候,正赶上米丽和朱恩一块喝早茶。

“请问有什么事吗?”米丽捧着一杯咖啡,站在门口。

“案情有新进展了。”我说。

“进来谈吧,我给你们二位倒咖啡。”

看到我们,朱恩·塞德里克问:“又有坏消息?”

“算是吧。我想给你们俩说个故事。两个女人,一对邻居,她们都有失败的婚姻和恨不得除掉的丈夫。”

米丽的咖啡杯从手里滑落:“上帝啊!”

“什么也别说。”朱恩提醒她。

“本来也用不着你们开口,”我神色自若地说,“我全都清楚了。当裘力斯摔断腿后,威胁说要杀了奸商拉尔夫,可能在这时,你们便有了初步的计划。也许也是在某个早茶时间,你们发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妙计——裘力斯杀了拉尔夫,自己也被关进精神病院。裘力斯的精神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只要你们稍加刺激,他真的会产生自己杀人的错觉。读过牧羊人和那枚隐身戒指故事的人应该是你,朱恩。你甚至还专门找了一枚戒指给米丽,让她拿给菲尼索,骗他相信自己真的可以隐身。”

“我怎么可能让他相信这种鬼话?”米丽质疑道。

“他一直在服用止痛药,这使他长时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再加上他本来脑子就有问题,要让他相信通过操纵戒指便可获得隐身能力并不难。谋杀发生的时间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菲尼索要在心理上具有足够强烈的杀人动机,但生理上又不具备杀人能力。这时你们的计划进入了关键性的第二阶段。当晚,米丽给裘力斯多服用了一剂止痛片,让他彻底晕菜,朱恩扮演了凶手裘力斯的角色,用大棒打死了自己丈夫。”

“等一下,医生,”警长打断了我的话,“你忘了一件事,凶器是菲尼素的拐杖,它难道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了塞德里克家吗?”

“其实凶器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送了过来——那个米丽做的棉花雪人。雪人身高和拐杖差不多,拐杖正好也可作为同定棉球的骨架。案发后雪人被肢解的原因就在这里,同时为了让这一切不那么明显,屋子里的其他东西也被大肆破坏了一番。”

“这么说来,我看到的那个人影其实是朱恩?她走进了自己家?”

“只能是她,警长。米丽太矮了,不适合扮演菲尼索,但是朱恩长得高,所以没有问题。她穿了和裘力斯那件带帽外套一模一样的衣服,然后在腿上包了一圈白纸,模仿打了石膏的样子,接着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从后门出去,再绕到前门。所以你才会觉得这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

没想到警长的问题还没完:“医生,我们早些时候不是已经把这个可能性排除了吗?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啊,杀了人还要在屋子里搞破坏,然后立即出现在门口。”

“人事先就被杀了,警长。所有的一切提前都布置好了。她来到前门敲碎玻璃的时候,塞德里克已经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了。她要做的只是将衣服留在现场,并且把包在腿上的纸混在凌乱不堪的房间里,最后把拐杖放在靠近尸体的地方。完成这一切后,再装模作样地回到门口呼救。”

“米丽这段时间在干吗?”

“趁裘力斯神志不清,巨细无遗地向他灌输杀人的细节,怎样隐身,怎样穿过马路,打碎玻璃,用拐杖杀了塞德里克。她甚至还用泥土把拖鞋底弄脏,以提高这个故事的可信度。这样一来,拉尔夫·塞德里克死后,菲尼索就会主动招供。后面这部分你自己也看到了,警长。整个计划完美无缺,只是她们在商议过程中发现无法解释裘力斯是如何回家的。所以她们只能丢出隐身一说。”

两人都因涉嫌谋杀而被拘留,审讯只进行了一天,米丽就崩溃了,她供认了全部的犯罪事实,我的推测完全正确。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有一次蓝思警长曾经和我说:“医生,没准儿那个戒指真的可以让他隐身哩。你没考虑过这种可能吧?”

“我们活在一个理性的世界上,但有些时候,连我也禁不住怀疑某些超自然的事情。所以那天晚上我握着菲尼索的右手给他把脉的时候,悄悄地转动戒指,使宝石朝向手心,但是他没有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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