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墨西加利要去圣飞利,首先要经过一个区域,两面都有不少小的墨西哥餐厅,他们供应冰啤酒给口渴的过路客,也供应一点简单的墨西哥菜。

过了这里才能爬上贫瘠不毛地区里开出来的山路。加利福尼亚海湾在左侧,沙漠在右侧,南望全是地上热气蒸发成弯弯扭扭形象的火山性山地。炎热的沙漠风把沙刮得高高升起,直向山石形成的斜坡吹去。

我决心长途开车,养养精神。我们两个人已很久都没有出声了。南施向我说:“我不要你误解我了。我并不是多交几个男朋友,可以有选择。我只是喜欢交际。我喜欢所有的人类。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喜爱去做一个主妇,生一大堆聒噪的小孩子。我喜欢目前的工作,我有野心。”

“每个人有自己生活的方式。”我说。

“同时,”她说:“我也希望你了解,顾梅东家庭的分裂和我无关。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早已和太太分居了。我也不喜欢听他太太是不是了解他的故事,绝不想趁虚而入,做他诉苦的对象……|但是我承认给了他一种他见都没见过的生活方式。放荡不羁的波希米亚生活方式。和一批纯用脑子换饭吃的人交往。我也许要说这是比较不安定的生活,但绝不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天份,他们都很用心在写,但是出版界的政策,使很多能人无法抬头。”

“出版界的政策有什么错?”我问。

“统统不对,”她说:“好的杂志趋向于对外不公开,不采用自由作家的东西。渐渐成了职员作家制度了。

“大的杂志只对成名大作家有兴趣。”

“然则在文学界里,一个人怎样能成名呢?”我问。

“全靠出品的玩意儿有人肯登。”

“怎样能使出品的玩意儿有人肯登呢?”

她笑着说:“全靠成名呀。你不能……唐诺!唐诺,那是阿国的车!”

“哪里?”

“那边路旁饭店,就停在露天厨房那里,看那挡泥板。”

我把车驶离公路,停在那辆又旧又老式的车子边上。那车子的挡泥板正如南施所形容,车子停在饭店的栏杆边上。

饭店里没有人。我打开一扇通往比较狭窄内间的门。突然南施张开双臂自我身旁飞窜过去。“阿国!喔,阿国,喔老天,真高兴见到你!告诉我,你还好吗?”

那个坐在桌旁喝啤酒的男人僵直地站起来。

他和南施互相拥抱着,完全不在乎我的存在。

“我弄成功了,”他告诉南施:“但是也不过点到为止。”

“阿国,你眼圈怎么被打黑了。衬衫上还有血?”

“我肋骨还痛得要命,我被人揍了一顿。”他说。

她想起了我。她说:“阿国,我要你见见赖唐诺。唐诺,这是洪国本。”

洪国本怀疑地退后一步,不理会我伸向他的手。“这个赖,是什么人?”他问。

“一个侦探,”她说:“一个……|”

国本开始想转身逃跑。

“一个私家侦探,”她说:“一个帮我在找你的私家侦探。”

国本转回身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他一只眼睛肿了起来,四周又黑又紫。双眼也充满血丝。

“好吧,”国本说:“有什么事?”

我说:“这里发生些什么事,我差不多都知道。南施告诉我,你应该在七点钟和她在蒙地卡洛餐厅见面,但是你没有来。我又知道你跟踪的那批毒品已经过了边境,所以我们认为开车向圣飞利方向,一路来找找可能有你的踪迹。”

“什么又让你等那么久才来呢?”国本埋怨地说。

“还有别的事也都需要处理,”我告诉他:“我看我们到外面去可以聊聊。你可以给我点情报,我可以把我的给你。你可以把啤酒带在手上。”

“很好。”国本说,拿起酒杯,另一只手拿起啤酒瓶。

他是个多疑的人,没戴帽子,一头极深浓的头发。我概算他一百八十磅,五尺十一寸左右。

这家伙确曾被修理过,黑眼圈之外他的鼻子显然被重击过,衬衣上的血迹就是鼻子里流出来的。

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胡须,全身的皮肤累得出油来。

我们在饭店外间大房间里找张桌子坐定。仍旧没有别的客人。我要了两瓶冰啤酒。

“你被修理得不轻。”我对他说。

他悔恨地说:“我以为我聪明,但是我的对手比我更聪明。”

“什么人揍了你?”

“布袋。”

“布袋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只听到别人叫他布袋。”

“你又怎么会碰上布袋的?”

“我在跟踪一批毒品上路。”

“这个我们都知道。”

“不,你们不知道。”他说:“南施也许把她知道的全告诉你了。但她不知道其中详情。那……”

“她现在知道了。”我说:“一辆福特小货车经常来回圣飞利,拖个拖车,拖车上一个船宅架在两个平底船上。平底船后面有块活板,焊得很好,但打开来时,平底船里全是晒干的大麻叶。”

“你怎么会全知道的?”国本问。

“官方都已经知道了。”我说。

“那怎么行,我的报导会一文不值了。”

“恐怕只好如此了,”我告诉他:“但是另外有一个角度,可以使你的报导大家抢着要,假如你的报导够戏剧化。”

“报导很戏剧化是没有问题的。”他说。

“说说看。”

他说:“南施首先听来的消息。她告诉我是哪些人在干这种事。我想要一点第一手数据,我不能只想凭道听涂说,我要知道这玩意儿怎么过来的。

“无论如何,毒品过来之后的事我已经有了相当多的数据,所以南施半夜来找我,告诉我必须快快躲起来的时候,我正在猛敲打字键,把知道的打成报导的前半段。”

“为什么要躲起来?”

“洗发小姐告诉南施,她从侧面听到的消息,南施有危险了。假如南施有危险,我当然也会有危险。我跟踪他们的时候,他们也跟踪过我。”

“于是你怎么处理呢?”

“我当然不喜欢让毒贩子来对付我,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我立即决定搬走,使别人找不到我。我也揭发他们所作所为,等他们全进了监牢,我才自己再出来露面。

“所以我把东西都收起来,请个朋友帮忙搬出公寓,把东西存在朋友家。我自己开车来墨西加利,因为我知道走私是在这里过境的。”

“说下去。”我说。

“我知道什么人负责运货,我知道他们是从墨西哥运进墨西加利,但我要得到第一手观察证据,我不知道他们每一细节。

“我选中了他们叫他爱迪的人。爱迪是不是另外有名字,或姓什么,我不知道。他开一辆福特小货车。我以为他要用小货车装毒品回来。但是我跟他到圣飞利,发现他把一辆拖车挂上自己小货车,拖车上的船宅等等反正你都知道。

“我知道他们预定过境时间是昨晚七点钟。这我知道很清楚,因为我听到爱迪说,另外有车在加利墨西接应他。”

“另外有车?”

“另外有辆车,”他说:“车里有军用无线电。这是他们的巧计,东西经过边界到了加利西哥之后,他们用一辆探路车在前领路。探路车是干干净净的。查死了也查不到分毫毒品。

“探路车在前行,距离很远。假如有临检,或路障,前车用无线电通知后车。后车可决定绕道,暂停或回转。

“赖,我告诉你是为了信任你。这是我拚命换来的机密资料,我要自己报导的。你应该知道这里面有不少钱在。这不是一次带一两磅的小生意,这是大走私。成千上万元的交易。”

“说下去。”我说。

“我知道有车用无线电的车子,就在边境的北方等候,但是我不知道,走私车的后面,另外跟有一辆保镳车。我自己也太不小心,太笨了。”

“发生什么了?”

“我从圣飞利开始跟踪福特小货车,和它拖的船宅。快到这里,后面的保镳车才逼我停车。”

“怎么样呢?”

“那个人要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跟住小货车,和我以为我是谁。他有虐待狂,我还没弄清楚就挨了揍。”

“你怎么办?”

“我打还他,不过我错了。这家伙一定是退休的拳师。所以大家叫他布袋。我听到那爱迪叫他布袋好几次。”

“之后怎么办?”

“我被猛揍了一顿,”他说:“我有一支枪在身上,我决定不再无故地挨揍了,我跳向后面拿出我的枪。这是我第二个错误。一支锯短了的猎枪指着我。那个小货车驾驶不知什么时候也转了回来。”

“之后呢?”

“之后,”国本说:“他们把我的枪拿走了。他们把我放回我的车去,由布袋代我驾驶。他们把车驶离大路,到一个他们知道的地方。他们把我捆绑起来,嘴里还塞了东西。他们说下次再要看到我就不止挨一顿。事实上小货车驾驶本来要杀掉我的。但是布袋一再告诉他墨西哥方面的老板不赞成谋杀,非不得已不要杀人。”

“结果呢?”我说。

“结果我就这样被捆绑着在这三流车里过了一夜,”洪国本说:“直到今天早上八点钟,有一个人开车经过农场外面的路,见到我的车停在那里,停车看看,看到我像颗粽子,捆得结结实实,塞在车子后座。他救我出来的时候,我被打的全身酸痛,而且因为太久不动,血液都快停止循环了,连站也站不起来。”

“说下去。”我说。

“是他给我解去的绳子,他也怕死了。”

“绳子是解掉的?”

“是的。”

“再说下去。”

“他把绳子解开,把我口里的东西拿掉,帮我坐进他的车,把我带到农场里的房子,叫他太太给我一壶热咖啡,他们给我吃墨西哥东西,红辣椒煮肉,黍饼,白的奶酪和鱼。他们真是非常好的人。”

“离开这里多远?”我问。

“喔,十哩,十五哩不到。我不太清楚。向下一条侧路,指向海湾方向。”

“你能再找到那地方吗?”我问。

“我想我能。是的,可以的。”

“你最好还能找得到。”我说。

“为什么?再说,你凭什么这样一件一件盘问我?”

“我问你,”我说:“因为你说过的要一件件去找证明。”

“为什么?”

“布袋把你的枪拿走了?”

“是的。”

“你的枪是哪里来的?”

他犹豫着看向南施。

南施点点头,他说:“南施给我的。”

“南施那里来的枪?”我问。

他摇摇头说:“她没告诉我。她说本来她是准备保护自己的,但她认为我比她更需要保护。”

我说:“告诉你吧,爱迪姓舒。他和另外一个人,可能就是你说的布袋,昨晚十点钟带足了大麻叶经过边界。因为昨天下雨了,所以他们迟到了两个小时……布袋对付你可能也花了不少时间。

“反正,舒爱迪把车开到路边,等着探路车在前面把情况报告回来。爱迪和布袋显然为了什么吵了起来。可能是分赃问题,也可能是为当时没有杀了你以绝后患……”

“等一下,等一下。”国本说:“我打赌后来他们派了一辆车回来要干掉我。”

“你怎么会知道?”

“我被绑着躺在车里,度日如年的时候,另外一辆车从路上下来,一路在找什么东西。它上下两三次之多。”

“你不是很靠路边吗?”

“我是很靠路边,白天没问题一定见得到。但是人从黑暗过来,想用车灯找到路边的黑车子,是不太容易……我打赌那车是干什么来的。他们来做掉我的。可能把我带走,装上一艘船,脚上绑了铅块,沉到海底去。那时已经下雨了,否则那家伙会找到我的。

“我那个时候昏了头了。嘴巴弄出声音来,还拚命想引起那驾驶注意。现在想起来真是捏一把冷汗。”

“是的,”我说:“真是危险。”

“之后发生什么事了?”他问:“你说爱迪和布袋吵了起来。”

“爱迪和布袋反正吵了起来。”我说:“吵的还不轻,结果爱迪被杀死了。”

“被杀死了?”国本问。

“被杀死了。”我说。

“怎样死的?”国本问。

“点三八手枪,一枪毕命,”我说:“非常有可能杀死爱迪的凶枪就是爱迪自己从你手上抢去的,而这把枪你是从南施那里来的。而

南施则另外有人给她,要她保护自己的。”

国本眼光从我脸上转向南施,转向我,又再转向南施。“是梅哥给你的?”他问南施。

她点点头。

国本立即决定地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从哪里来的枪。让顾梅东自己去解释。他有很多钱,很多关系,他可以请当地最好的律师。不要让别人拖你进去,让顾梅东自谋生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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