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时候杰克逊外出,阿克兰都喜欢陪着她,至于说为什么,阿克兰觉得没有必要解释。琼斯释放了他(这次是保释),条件是:他住在贝尔酒吧,并随时能够接受传讯。他的体内似乎藏着雷达,不管医生有什么行动,他都能准确地知道。当她在酒吧时,无论是在前场还是在后厨,他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每次她走向自己的汽车,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会发现他就站在她的车旁。如果是到病人的家中出诊,他则呆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如果和她一起同行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就会同行。

戴西已经开始觉得他对她伴侣的关注让人难以接受了。她说他的行为好像是要让杰克逊对他的保释条件负责似的。“确保他规规矩矩不是你的工作,”她气愤地说,“告诉他别那么无聊,去开始新的生活,别再烦你了。”

“我倒挺高兴有他陪在一起,”杰克逊毫不在意地说,“他没有妨碍我什么。”

戴西更不高兴了,“你们两个都当我不存在似的!”

阿克兰非常清楚他所造成的紧张气氛,看到杰克逊从拐角处过来,他从宝马边走开:她像往常一样,边走路边拨弄着手机,但是他开始明白,她之所以那样做,只是为了避免与路人的目光接触而已。

他玩世不恭的一面承认她有选择自己外表的权利。是的,她身材高大,但是没有任何法律迫使她模仿阿诺德·施瓦辛格或号称“来自布鲁塞尔的肌肉”的尚格云顿。偶尔有那么几次,当他与戴西单独呆在一起时——他尽量避免如此——他问她杰克逊是否曾经参加过女性健美比赛。戴西的回答很让人难堪,“别像个白痴!你难道没有在网上看到过她们的照片吗?她们穿着比基尼欢蹦乱跳,涂着人工的日晒肤色油,乳房中塞满了硅胶。你见过杰克逊这么做吗?”

他没见过。杰克逊太独特了,她不可能为了取悦大众审美而有所改变。

当她走近他,他试图想象她穿着橘黄色三点式泳装的样子,但那不是一种容易跃入想象空间的形象。“运气怎么样?”他问。

“不怎么样。他部分承认他告诉警方的是一派胡话,但那只是因为我指出了他故事中的一些破绽,再有半小时我就可以把他的真话套出来了,但是正在紧要关头他母亲回来了。”

“什么破绽?”

“时间。如果像他所说的那样,他拿到这部手机时正在生病,那就一定是最近发生的事,但他告诉警察,他是在两到四个星期前从一个黑发男人身上偷来的。”她微微一笑,“或者是一个高个子女人。他以糖尿病为借口,说自己当时迷迷糊糊记不太清。”

“他提到过我吗?”

“没有。”杰克逊很惊讶地看到他的肩膀略微放松下来,“你期待他会提到你吗?”

“他可能还记得我在小巷里。”

“他的职责不是记忆,”她嘲笑道,“记忆力越差,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就越少。”

“你打算告诉警长什么?”

“我不知道。我现在处在进退维谷中。我做了一个我并不想违背的承诺……但是我觉得他是在恬不知耻地说谎。”她做了个苦笑的鬼脸,“我想说服他主动坦白承认,但我看他不会这样做……尤其是他母亲在身边时就更不可能了。”

“你不能建议琼斯再审问他一次吗?这就不算违背保密承诺了,不是吗?”

“对,”杰克逊表示赞同,把手机放回口袋,“但是如果赛克斯夫人坐在旁边,那是浪费时间。本只会坚持他原来的故事,或者再编一个新的。他脑子转得相当快。”

“他有没有说他是不是还有一只行李袋?”

“不……他否认有这么一个东西……连同那个龙迪斯袋。他说他只有一个帆布背包。”她摇摇头,“我敢说多半是有这么一只行李袋的,但是乔克拿走了,因为他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我敢肯定,他实际上认识本很久了,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阿克兰越过她望着远处的河流,“我很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

杰克逊审视着他僵硬的下巴,“谁知道呢?”她停顿了一下,“如果这是让你担心的,本不会告诉警察的……他不可能,如果他一直告诉他们说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迎向她的目光,“我为什么要担心?那个袋子与我毫无关系。”

她耸耸肩,打开驾驶室的门,“好吧。那我们去找乔克,你觉得呢?他似乎在逃避警察,但他可能愿意跟我们谈谈,我们可以乘机消磨几个小时。在多克兰地区有一个救助中心。那里的人也许能告诉我们他的这些女同性恋朋友逗留的地方。”

“当然,”阿克兰轻松地说,打开副驾驶室的门,“我没有意见。”

杰克逊看见他坐在副驾驶位上,紧握拳头。那么,为什么我不相信你呢?杰克逊想。

救助中心的一个志愿者不仅知道那些女人在哪里,也认识乔克。当杰克逊问她最近是否见过他时,她摇摇头,“警察已到这里问过同样的问题了,”她说,“但是他好几个星期都没有来过了。他只是偶尔会出现。”

“你还知道他些什么?他的真名?他常去哪些地方?”

女人再次摇摇头,“很抱歉。我只知道他参加过福克兰群岛战争。有人告诉我说他醉了后脾气很坏——有些客人对他格外提防——但我们采取了严格的无酒精政策,所以我还没有见过他喝醉的样子。”

她告诉他们如何找到那群女人擅自占住的空屋子,“恐怕这是浪费时间,”她警告说,“警方已和她们谈过话,她们也没有见过他。”她掩饰不住好奇地问,“什么使乔克突然这么受欢迎?”

“他帮助过一个因糖尿病昏迷的男孩,”杰克逊编了个瞎话,“我们认为他可能想知道男孩现在的情况。他们好像互相认识好长时间了。”

女人点点头,“在这里和他说话的只有年轻人,他们好像不像年纪大的人那么怕他。”

阿克兰抬起头,“那些年轻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她看起来很惊讶,好像不太明白这个问题似的,“我想他们是不是觉得他的有关福克兰群岛的故事很有趣。”

阿克兰看起来很怀疑,但没有继续说。

杰克逊接过女人的话头,“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谈论这些吗?”

“这是他对我说过的唯一话题,”她耸耸肩,“但我们只在受到邀请的情况下才会倾听客人的私人谈话,我不记得乔克曾经这么做过。”她微微一笑,“恐怕他对我们非常不信任,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很少看到他。”

“他认为你们会做什么?”杰克逊问。

“强行让他加入上帝的使者队伍,”女人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容,“把他的双手绑在背后,阻止他喝酒……把他捆去洗两个小时的澡,强行剃掉他的头发和胡子。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都认为我们幕后的动机是让他们清醒过来,送他们出去找工作。”

杰克逊被逗乐了,“难道你们不是吗?”

女人的嘴咧得更开了,“我们时常做这样的梦。”

在一条计划重建的后街上,他们找到了这群女人所占住的废弃的房子。那是一座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排屋,她们住在九个单元中最中间的那一个,窗户全都用木板钉起来了,门上的油漆像起了水泡一样。如果是阿克兰一个人,她们决不会让他进去,但杰克逊轻易就通过了审核,尤其是因为当她们通过门上钻石状的破裂窗玻璃审查她时,她有举起“待命医生”卡的先见之明。

门只开了6英寸。“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一个面容清瘦、头发花白的女人问。从这个女人的样子很难判断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可能是40岁,也可能是60岁。

“我是杰克逊医生,这是我的朋友查尔斯·阿克兰。我们在找一个叫乔克的男人。”

“警察已经来过了。我们接手这个地方几个月了,再没有见过他。”

“我也听说了,”杰克逊说,“但我们仍然想知道你们有没有任何有关他的信息。你们愿意给我们十分钟吗……告诉我们你们所知道的……他可能去什么地方?我们需要找到他,和他说说他的一个正在住院的朋友。”

“乔克没有任何朋友,”女人轻蔑地说,“每个人最终都会对他失望。他一喝醉就会变成一个邪恶的混蛋。”

“这个朋友是男孩,叫本·拉塞尔。”

“他怎么了?”

“他几天前因为糖尿病昏迷,”杰克逊说,“现在正在康复中。也许你认识他?生姜色头发,16岁,瘦得像竹竿。”

“不认识。”

“我们想乔克可能拿着他的什么东西。”

“这一点也不让我惊讶。他和我们在一起时总是会顺手牵羊偷点烈酒什么的。”她似乎觉得这与她之前的乔克没有朋友之说相矛盾,“我们处境相同,他时不时给我们帮点小忙……为我们赶走那些以为我们很好欺侮的家伙们。你真的是医生?”

杰克逊点点头。

她瘦削的脸庞闪烁着一丝感兴趣的光芒,“你能看看我的伙伴吗?她的胸部痛了好几天。我都快吓死了,但是她不愿意去看医生。我会让她告诉你乔克的实情做交换。她知道的比我多。”

“当然,”杰克逊愉快地说,指了指阿克兰,“但是我的朋友得跟我一起进来,可以吗?”

女人瞟了一眼阿克兰,“只要他不会被吵吵闹闹的女同性恋吓着。这里有几个疯子,一见到男人就会发疯地尖叫。她们不会担心像你这样性感的同志,但看到这个海盗,她们可能会发狂。”

“他是一名军人,”杰克逊实事求是地说,“他在伊拉克处理过更糟的情况。”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儿。”

“你的伴侣呢?”

“麦格斯。”

“好吧,艾薇儿。我的车就停在那边路上。我需要五分钟去取医用箱。”

艾薇儿把门拉开,“让你的朋友去拿吧,”她邀请道,“他回来时我会让人给他开门的,你可以趁他不在时和麦格斯谈谈乔克。”

杰克逊笑了,“不行。他不知道拿什么药……如果他自己一个人,他可能会被你的某个疯女友说服,把箱子递给她们,自己则留在外面。”

艾薇儿立即生气了,“我们谁也不是小偷。”

“好吧,因为我带来的最强有力的药物是阿司匹林,中尉得在这里保护我。你还说你的伴侣胸痛吗?”

“你说我是个骗子?”

“只是确认一下。”杰克逊轻松地说。

杰克逊和阿克兰一进屋就发现艾薇儿所谓的诚实高度可疑,随意扫一眼楼下的房间,他们看到这些女人就像劫持了一辆宜家货车一样,到处都是藤椅、草编席子和赤褐色的毯子,要不是那些因为断电以及被木条钉住的窗户而点着的防风灯和蜡烛,这里看起来会和正常的房子没什么两样。

“一切都是中国制造,”艾薇尔不等他们发问就先发制人,“所以都非常便宜。一个伙伴为我们搞到的。”她举着手电,朝楼梯走去,“我的搭档在楼上,但是我让其他三个都呆在厨房。那两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更害怕的可能是医生,而不是男人。”她把他们带到楼上,打开一间卧室的门。“麦格斯不喜欢男人向她抛媚眼,”她对杰克逊说,把头扭向阿克兰,“他得在外面等着。”

越过艾薇儿的头,阿克兰瞥见一个超重的女人,坐在一把矮椅子上,一双臃肿的小腿突出来,即使在烛光下,她的脸也是猪油色。面对来人时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和焦虑的眼神表明,她知道她要被告知什么她不想听到的东西。从阿克兰非专业的眼光看来,死亡已经来敲门,他本能地向后退,靠在走廊的墙上。

“如果你需要就叫我,”他告诉杰克逊,“我就在这里。”

她点点头,走进房间。门关上后,走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丝微弱的烛光从楼梯井中透过来。头一分钟左右,阿克兰只能听到身后房间里传出连续不清的低语,随着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的耳朵也开始适应了其他房间的低水平噪声。他能听见厨房里的嗡嗡交谈声——其中一个声音比较大,语气也比其他人更暴躁——但是他搞不清她们真正在说什么。更没有想到的是,从他正对面的房间里传出了一声被强咽回去的摩擦音。

他怀疑是不是耳鸣导致的错觉,他转过头用那只好耳朵听,这一次听到的声音相当清楚,不管是谁,那里确实有个人在尽可能长时间地忍住嗓子中的痰,试图抑制住那声吸烟者的咳嗽,直到清除这口痰的迫切需要导致了一阵喉咙中无法控制的痉挛。没有什么能表明这个人的性别——刺耳的摩擦音是唔哑无调的喉音——但是因为门缝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阿克兰觉得一个女人不可能这样坐在完全的黑暗中,好像唯恐引起他人注

意似的。他本能地判断这是一个男人。他双臂抱在胸前继续等待。

他们回到车旁,杰克逊烦恼地摇着头,“麦格斯不肯告诉我任何有关乔克的事,我说她需要锻炼和减肥时她也不爱听。她的心脏像牛一样强壮,唯一的问题是她太肥了。艾薇儿还希望她保持那个样子。”

“我看她病得很厉害。”

“如果你从不见阳光,你的伴侣不断地用汉堡和薯条塞满你的肚子,你难道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杰克逊冷冷地反驳,“这是非常不健康的伴侣关系。艾薇儿想让这个傻女人永远依赖她。”

“为什么?”

“上帝知道。伙伴关系……自尊……错位的母性。麦格斯现在可以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走出去,来自哪里就回到哪里去。”杰克逊愤然按了一下遥控按钮,“艾薇儿是一个典型的控制狂。她通过给你想要的东西来操纵你。这点就像本的母亲一样,那是她的操纵方式。”

“那么,你不喜欢艾薇儿?”

杰克逊觉得可笑地哼了一声,打开后备箱,把医用箱放进去,“我一点也不相信她。你呢?”

“一样,”阿克兰带着一丝嘲讽说,“但是我一点也不了解女人。”他为杰克逊打开车门,往后站,示意她上车。

杰克逊嘲弄地皱起眉头,“你尤其不了解这一个。我看起来像一个不能为自己打开车门的女人吗?”

阿克兰立即后退几步,“对不起,习惯使然。”

“最后一个坚持把我当作一块德累斯顿瓷器的人是我的祖父,”杰克逊懒洋洋地说,脱下外套,扔到后座上,“我16岁时比他还高,但他决定让我明白,哪怕生命中只有一次,被人当作淑女对待是什么感觉。他小题大做,隆重地帮助我爬进他那辆破烂的标致汽车。”

“对不起。”

她一只脚踩在车门槛上,一只胳膊搁在车门顶端,“他告诉我,女同性恋都过着很不幸的生活,特别是那些男性化的女同性恋,人们在她们背后指指点点,嘲笑她们。”

“他现在承认说错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希望如此。他几年后就去世了。这也是我学医的原因之一。他的病完全可以治好,但是却因为他的家庭医生是个白痴,还有一串长长的候诊名单,所以没有及时得到确诊。他患的是结肠癌。到可怜的老头儿被推荐给一位专家时,为时已晚。”

“真遗憾。”

“是的。”她弯腰钻进车里,坐下,“他绝对是个好人。”她发动引擎,朝着阿克兰招手,“你不上来吗?”

阿克兰摇摇头,“我会自己回去的。”

杰克逊盯着他,“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为什么突然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我可以锻炼身体。”

她微微一笑,“中尉,你撒谎时不应该让人看到你的眼睛。你目光的表现力比你想象的要强烈很多。”但是无论他是什么打算,她并没有试图说服他。简短地点点头,她关上车门,挂上挡。

杰克逊开车离去时,从后视镜中看到阿克兰穿过人行道,朝女同性恋住的那幢房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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