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十二点一到,庆一郎宣布麻将会结束。官员们计较的说再继续一、二圈,庆一郎只是应和着听听——还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他。于是他提议干脆每月定期聚聚,大家纷纷赞同。官员们这才站起身来。

出租车将人一一送走。看看手表,将近十二点半。庆一郎咚的坐在散乱的座垫中间,打开香烟匣拿出富士牌香烟。刚才的喧哗彷佛是作梦一般。四周鸦雀无声,他习惯性的拿起一根烟,在匣上咄咄的敲。他注意到烟还是和子买的。她本人完全不知已经命在旦夕,急急忙忙的买了富士回来。这样的和子现在已经成了不能抗议的尸体,横卧车内。身体也该变得冰冷了吧!

庆一郎无由来心中一寒,立刻点燃香烟。感觉上有点内疚,那是背叛人,蹂躏别人信赖后的那么一点点心虚。

(哼!别说笑啦!与其说什么背叛不背叛,你是个可怕的杀人魔才是真的!)

自嘲的冷笑似乎给了他不少力量,叫来女服务生,付完账,坐上爱快·罗密欧,目的地是代代木的爱情旅社乐乐庄。灼热的脑袋吹吹冬天深夜的风,会愉快许多吧?他摇下车窗飞驰而去。

乐乐庄在代代木和千驮谷之间。俨如一座公园,占地非常广。蜿蜒曲折的车道,两侧全种上树木。车子开到地下停车场,庆一郎瞥了一眼后车厢就走出车子,堂堂皇皇的走到柜台,询问朱实在不在。“哈啊,在一〇六号室等您哪!欢迎光临……”

经理和蔼可亲的行礼如仪。爱情旅社的主管穿着燕尾服,一副滑稽模样。乐乐庄就有这些豪华的排场。外国的客人也相当不少,有的还顶着外交官头衔微服出行。

敲敲一〇六室的门,朱实立刻打开。不同于往常年轻的装扮,无领黑色的洋装,凸显出乳房的高腰剪裁,让人的目光完全无法移开。

庆一郎把门锁上,她喘息着,攻击似的飞身抱住他。艳红的嘴唇强压着庆一郎,经过一段深长的接吻后才松开手,注视着他的脸。

“事情怎么样?”

“一切顺利,”庆一郎低声回答,“你呢?”

朱实从挂在墙上的大衣口袋取出广告火柴,在手上摆弄着。空空的壳,一根火柴也没有。不,说壳,还不如说是套子。火柴棒则有十五、六根另外放在扁平的塑料袋。

“作战十分成功!茅之崎的站务员都看呆了呢,隔了三十秒才喂、喂的大叫。”

“你的脸没有被看到吧?”

“没问题!围巾遮掉半个脸,认不出来的。而且我还化妆成她的样子。一定会让人产生错觉。女子大学的时候我参加过戏剧社,想不到派得上用场……”

朱实翘起修长的腿,点燃契斯特福牌香烟,吸一口再塞给庆一郎叼着,然后一副很满足的样子,笑意盈盈。恋爱的死敌已经消失,让她觉得心情好得不得了吧?

这次的杀人计划由朱实一手拟订。围着和子一样的蓝色围巾,骗倒站务员,就是朱实写的剧本。策划中的每个环节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心检讨,确任其可行性。她以围巾的蓝色为名,将这些排练称为“蓝色练习曲”。这个名称让她非常得意,常常有心无心的在别人面前说“前几天的蓝色练习曲臻完美!”等等话题,客人听得一头雾水,庆一郎则提心吊胆。

庆一郎把香烟丢在烟灰缸,脱下衣服换上长袍。已经接迎夜半一点三十分,这是旅社最忙的时刻,走廊上匆忙的来往。他直接穿着长袍上洗手间,朱实装得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在床上叫服务生送饮料来,让营业人员的心中留下印象:这两个人大概就这样住上了一宿。

隔壁房间似乎有客人住进。说话声音可以透过隔间的墙壁,猜想应该是夜女郎和上班族。可以听到隔壁房的对话,也是庆一郎和朱实计划中绝对必要的条件。

庆一郎穿上另外准备好的衣服和大衣,广告火柴放进口袋,戴上鸭舌帽。如果被谁看见了,绝对不相信那么时髦潇洒的人哪里会这种打扮。

“那我走啦!”他小声的说。

“要做好啊!有自信点……”

朱实尽量压低声音鼓励他。两个人重又抱在一起,唇与唇贪得无厌的相互吸吮。

熄掉电灯,庆一郎悄悄的打开窗户查看庭院的情况,嗖的跳到地上。选在一楼的房间就是为了方便搬运工作。朱实迅速的关上窗子,拉上窗帘。

外头漆黑一片。他边用脚尖探路,穿越庭园到地下室。停车场有五、六辆客人的车。他找到自己的车,轻轻的启动,没有开灯就上路。

弯进大街道,他把车灯打开,加速器一吼,车头往西,到达品川转入京滨国道后更是全速前进,平稳的在柏油路上毫无顾忌的奔驰,两侧的路灯像射过来的火箭似的往后飞去。经过绞杀和子的大森海岸,庆一郎心中怦然一动,然而红色的邮筒、料理店“吾妻”,都在一瞬间被抛向脑后。

过了横滨进入东海道,出租车的影子越来越少,擦身而过的大都是跑长程的货运车。庆一郎躲着对向车灯,小心的开车。这些长程开车的卡车司机有的睡眠不足,有的过劳,很容易因为打瞌睡发生事故。就算撞上了,保住了小命,非得引来警方的一番盘查不可。一查到车子,和子的尸体必定定被发现,所以庆一郎开起车来可是如履薄冰。

过保土谷,道路一分为二,其一的单向道是收费道路,另一是和东海道线交叉的旧路。被单向道收费站的值班人员看到脸的话不太恰当。他毫不犹豫选择旧路而且加快速度。

大船、藤泽的休息站,在黄色的路灯下似乎都陷入了沉眠。不久过了辻堂,他的神经开始霹雳雳紧张起来。

到达牡丹饼这个奇怪的地名,转人左边的小路,庆一郎直往海岸而去。越过铁道,附近全无住家,左右都是稻田。

从父亲时代传下来的别墅,就在小和田的海边。战后曾经稍作整理,改成自己喜欢的西洋风格。庆一郎停车走到车后,打开行李箱的盖子。只闻得淡淡的茉莉香,熏染似的,充满整个行李箱。这是和子喜爱的香水,今夜从家里出来时,作梦也想不到会穿着这身衣裳死亡,大概连内衣都喷上了香水吧?

庆一郎毫不在意,粗鲁的抱起尸体从大门走进庭院。

嚓嚓的踏在沙地。沙上的足迹很快的溃不成形。光看脚印绝对不可能知道穿了什么鞋子。

不,连男性或女性都很难分辨。这件事先前已经作过实验,所以可以放心抱着尸体大步前进。

靠着手电筒照明,可以看到别墅里近乎一尘不染。几天前带和子来玩,曾经仔细打扫过。带着感情变淡的女人来,为的也是今天的计划。现在到处干干净净,庆一郎再怎么走、怎么绕,也不会留下足迹。

将尸体横放沙发,解下围巾挂上门框,两端打结做成一个大圈,打结的方式也模仿和子的习惯。庆一郎的这些小聪明几乎全是朱实传授。

准备好就抱起和子的尸体,只要把颈子往圈圈里套,这样就可以让她成功的像具上吊的尸体。演练好多次的蓝色练习曲,就是悬挂尸体这部份不能预演。百叶窗已经拉上,但,还是不能明目张胆的打开电灯,只能用手电筒照明,所以意料之外的麻烦,周折也多,花了不少时间。庆一郎浑身是汗,看看手表刚好四点半。

不快点不行,但是绝不可惊慌。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把櫈子滚向地板一端。一看就要让人相信,和子是踏在上面上吊自杀,所以櫈子的位置,滚落的角度非得动脑筋不可。

其次从皮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信纸放在桌上,抽屉也放进三本相同的信笺。和子就是从里面拿出其中一份来写遗书。

庆一郎先从和子的外衣口袋拿出的帕克钢笔,整齐的和信纸并排。接着从自己口袋拿出别墅的钥匙和广告火柴,放进和子的大衣里。大衣下襬无力垂挂的两只脚,微微在眼前晃动。庆一郎看到脚,才又想起什么,连忙脱下她可爱的薄底鞋拿到庭院,用力的在砂地上蹭磨。她是步行走进别墅的,鞋底当然非沾上沙子不可。原本就把这件事估算在内,这一时倒差点忘了。

事情完成以后,庆一郎再一次静下心来,思前想后的检讨。钥匙和火柴已经放进和子的口袋,鞋底也沾上沙子,桌上有和子的亲笔信与写信的帕克钢笔,应该没有任何疏忽。信的内容是相当悲观的文句,除了写着昨天的日期,其他收件人的姓名地址或署名都没有。但是,即使没有署名,然而一旦放在桌子上,很容易可以让人以一般常理来推断,和子最终因为感情的失宠,留下遗书给庆一郎,然后自杀身亡。朱实认为,社会上的人对于警方依照常理的判断,应该会给予相当的尊重,庆一郎听了也深信如此。事实上,他们二人所想的也没错。

此时庆一郎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拔开钢笔的盖子在笔记上写几个字。瞬间庆一郎少了条魂似的一脸苍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墨水的颜色竟然和信纸上的文字颜色完全不同!

他也喜欢用帕克笔,所以社长室里习惯性的摆着帕克笔专用的补充墨水。由于送给和子的也是帕克钢笔,她也常常使用社长室的墨水。因此信纸的文字就是专用墨水写的。在这之前,他一直认为和子使用的都是帕克专用墨水。今天倒是有预感似的,忽然想比较一下,结果真的有问题。他慌张起来;恐怕是和子出门时发现钢笔没水,就随手装了日制的墨水。若非庆一郎起了念头,否则他的完全犯罪可能功亏一篑。一旦被发现墨水的种类不同,一目了然的,遗书立刻成了假货。

他的额头浮出斗大的汗珠。怎么办才好?现在也不可能回东京去换墨水吧!不回东京,直接到横滨,应该买得到帕克笔专用墨水。可是三更半夜的,不会开门吧?而且也没有太充裕的时间。苦闷、焦虑几乎扭曲了庆一郎的脸。

(哎呀!对了!我怎么没想到,真是呆呀!)

自已不是也带着钢笔,那里面不就装有帕克专用墨水?终于想到啦!立刻拿起和子的钢笔到厨房,拼命用水冲洗。滤干水份后,将自己的墨水移过去。麻烦的是,帕克笔上和子的指纹已经完全被破坏,必须再一次从尸体的指头上转印过来。令人毛骨悚然,又不得不做。

终于完成所有事情。他软趴趴的跌坐在沙发上。实在是想象不到的辛苦工作。无论是肉体上或精神上都令人筋疲力尽。呆坐了一会儿,寒意悄悄的逼近让人忍不住颤抖,庆一郎这才回过神来。压抑不住的紧张心情,很想吸一口烟。当然香烟的烟灰掉落的话会带来危险,但是,一旦有了抽烟的念头,再也难以忍受。这是嗜烟者的通病。他打开香烟匣,准备拿出一根,这会儿却发现没有打火机。

(哎呀!忘在“吾妻”啦!)

气得喃喃自语,偏偏厨房连根火柴也没有。为了怕引发火灾,这些东西都带回去了。

在昏暗的房间里,庆一郎四周环顾,发现壁橱里面有一台电热器。

(太好了!有了这个东西,还可以当烟灰缸用。回程的时候丢到海里就可以啦!)

粗着气把它取出来插上插座。黑暗中,涡卷型的镍络线,嗡的一声呻吟炽热起来。庆一郎兴奋起香烟的一头,却很讽剌的发出了噗滋的异样声音。老旧的电热器不堪使用,电线大概短录了。他没有办法,只好试着把香烟凑上镍铬线,只见纷纷掉下一些粉尘,火还是点不燃。庆一郎脑得直咋舌,恨不得把香烟一口吞进肚子。

赶快回到东京就可以好好吸上一口烟。这是他现在唯一最想做的事。很快的准备回家,决不能遗忘东西,十二万分小心的一一检查。电热器也放到皮包内。接下来用另一把钥匙锁上门,然后离开这死亡之家。以自杀者的心理来说,上锁是理所当然。如果不预先上锁,地上的泥沙等等侵入,好不容易事先准备好的一切变的乱七八糟,才真是不能忍受。

车子进入地下室,再往里绕。轻轻的敲一〇六号房的窗户。漆黑的窗悄悄的打开。看到朱实还等着不曾睡着。

“谁?”

“我啊!”

庆一郎用轻轻的、芦叶摆动般细微的声音回答,手撑着窗框轻身跃进屋内。朱实马上关窗,回过头紧紧抓住男人的手臂。

“怎么样?”

“成功啦!”

“没被看到吧?”

“嗯,谁也没有。”

“忘了东西吗?”

“没有!你这边顺利吗?”

“一切顺利!”

她的工作就是留在房间放录音带,让预先录好的声音给别人听见。内容当然是闺房中的枕边细语,整整继续了将近一个钟头。这是让人想听又不忍卒听的甜蜜对话。

“不到三十分钟,隔壁房客就到柜台抗议啰。说是吵得他们不能睡。柜台的人还告诫我们要注意。呵呵。”

朱实缩着脖子笑。庆一郎则像一头饥饿的狼,点火吸烟,狼吞虎咽的吸烟。闭上眼睛很享受似的抽完一根烟,换上睡衣钻进床褥。

“哇,好冷!”庆一郎小声的喊着,脱下长袍。朱实也在一旁躺下。

但是,庆一郎并无法说睡就睡。弹簧床舒适的感触,让他有一种错觉像是坐在爱快·罗密欧的驾驶座上。毫无道理的,一闭上眼,和子的尸体就隐隐约约浮现在眼前。和子并没有展露狰狞面孔注视着他。相反的,是像菩萨般安详的表情,静静的闭着眼。

庆一郎翻身侧躺,稍稍睁开眼,墙上挂着朱实的大衣和蓝色围巾,让他又愣了一下,不觉联想起垂挂在门框下,和子的身影。

“朱实!朱实……”

“怎么啦?”

“没有,没什么。哈,什么事也没有……”这么说着,庆一郎又翻了个身。不能让朱实看轻自己。

(这么胆小算什么!你还是杀人凶手哪!)

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为了掩饰,伸手去抱朱实的身体。

“不要嘛!我要睡觉。”朱实讨厌的说。女人在这方面,似乎远远来得强势。

和子的失踪,隔天下午以后才开始成为大家的话题。又隔了一天才发现尸体。庆一郎说她很喜欢茅之崎海岸,也许到那附近去了。也拜托茅之崎警局协寻,结果在别墅发现。

被委托的医生赶来验尸。和子的尸体已经解下来放在地上,像木棒一样直挺挺硬梆梆。警官拿出自己有点脏的手帕,亲自轻轻覆盖在她脸上。唉!一位不惜舍弃年轻生命的女人。打开百叶窗,阳光柔和的停在尸体的脸部,看起来似乎还掩盖不住她的痛苦。巡官私下懊悔没有把手帕洗干净。

“昨天半夜自杀,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医生很有自信似的断定。

不只医生对于女子的死因毫不怀疑,警官在死者的口袋发现钥匙,相信和子为了调适伤心来到怀念的别墅,却不幸为自己的人生划下句点。桌上留下的遗书,不必看也知道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觉悟。警方的想法一如庆一郎他们所预测,自始至终都是依常理来判断。

精神恍惚的和子一心想死,连车票都拿成了塑料的广告火柴盒。站务员的话让人不胜唏嘘。也不啻为她的自杀行为背书,似乎没有其他疑点。不久警方将事情通知和子唯一的亲人弟弟,及社长东山庆一郎。

“我的别墅?上吊自杀?怎么会这样……”

在通知他的刑警面前,他表现出一副睁眼惊愕的样子。但是心中免不了有些去不掉的哀伤也是事实。耳根里似乎还残留着冬季的湘南海岸,灰色波涛拍打沙滩的声音,连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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