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走出电影院,到林荫小路旁的某家咖啡厅,走进最里面的包厢坐下。店里意外的冷清,顾客除了他们就只有另外两对。店内的音响缓缓飘来门德尔颂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点好饮料,优美的旋律让两人默默的倾耳谛听。

“……电影里也有这首曲子。”朱实回头看着东山庆一郎的脸庞,无来由地双颊发热。

朱实人如其名,小小的嘴唇就像朱萸的果实,有说不出的美丽。

“嗯,夜总会的场面吧!”庆一郎回答,一边回想刚刚电影的情节。他们刚看过恐怖电影《死亡十字路》。

“不错的电影哪!日本能拍出这样有水平的恐怖片,可说是个里程碑,值得推展到国外。没有必要老是拿《罗生门》这种古装戏来充数。要把现代的日本介绍到海外,无聊的通俗剧还真不如这部恐怖片。而且这部片子还有日本特有的,生生不息的节奏感。编剧相当成功。”

东山庆,是家小贸易公司的年轻老板。因此说起话来三句不离生意经。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是业界第一美男子,但是总让人觉得有些单薄;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他目前正因为输往南美的货物有被退回的疑虑而烦恼。只是庆一郎多少还有点自信,只要多加把劲,应该没问题。

端来咖啡,庆一郎还在继续批评电影。原作如何、剧本如何、演出者的心态等等,常常看电影的他,虽然是外行,但自有其独到的鉴赏心得。庆一郎纵横剖析说得口沫横飞,忽然注意到朱实似乎静得出奇。平常总是不吝于说出自己见解的朱实,只是默默点头,直盯着桌上温室培育出的康乃馨。

“怎么啦?你呀!”

朱实没有立即回答,右手悄悄的把玩芦笋叶。她穿着黑色配件搭衬的威仕塔利亚·维欧烈时髦套装,任谁见了都会以为是哪家的名门大小姐;可是说穿了,她不过是新桥某间酒吧的妈妈桑。酒店的资金,以及她穿的这身衣服,完全是拜庆一郎所赐。

“……这部电影,你不觉得很像吗?”

“很像?像什么……?”

“情况啊!和我们的情况。”

这么一说,庆一郎总算明白她想说什么。电影《死亡十字路》描述一位盲目嫉妒的妻子,被饱受威胁的社长和他的情人秘书误杀,于是计割将尸体放置汽车内沉入湖底。事情当然不如预期,最后两人走上死亡之路。朱实所指的是,电影的主人翁和自已一样都是年轻的社长,还有自己类似的情况。

“嗯,不是一样的吗……?”

朱实张大闪动的眼珠,用力的摇头。不想让其他客人听到似的,小声说着。庆一郎向来喜爱的,闪闪发亮的黑眼珠,这会儿不知被什么附体发出令入生畏的光采。

“我说的triangularity,三角关系呀!《死亡十字路》的社长夫妻和秘书的关系和你我与和子的关系,不是一样嘛!”

她曾经是女子大学英文科的学生,虽然中途退学,但是对英文很有自信,言谈间常夹杂着英文。这种知识分子的习性,对于庆一郎是一项很大的魅力。现在朱实所说的和子,是庆一郎的女秘书。

竹内和子,如办公室太太般的存在,对于独身的年轻社长,展露女性特有的温柔与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且这种照顾还延伸到办公室之外,宛如就是他的人,也常常留宿在他家。庆一郎或多或少也有点把和子当成妻子看待,对她绝对没有存心欺骗的念头;只是,自从认识朱实以来,她的才气、言行、美貌,远远让他着迷。当然,和子绝对有不输别人的才貌,但是,这种美是京都娃娃的美,平面的美。相反的,朱实作风大胆,表情丰富,又有点堕落,个性强,不时表现出她的智慧,而且在爱的行动上,更是一反和子的矜持,非常主动积极。庆一郎决不是厌恶和子,只是身不由主,被不可见的力量吸引到朱实的怀抱之中。

只要肚子里的小孩处理好,缘份就到此为止。只要钱够用了,照顾也将停止。但是,麻烦的是,即使知道他喜欢朱实,爱朱实,和子还是愿意跟着他。这不是个钱能解决的女人。曾经一度暗示分手,她也没歇斯底里大哭大闹,照样铺好床褥上床休息,然后偷偷吞下安眠药。半夜,异样的呼吸惊醒了庆一郎,叫来医生,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命。但是,事后再三央求医师保密,这种耻辱一直让他不能释怀。他是个爱面子的人,对这种事加倍敏感。

“庆一郎,我再一次问,你到底比较爱谁?”

朱实多次在伤口上磨蹭,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口吻。庆一郎感觉她心里似乎想到什么,似乎想说什么。

“当然是你啰!到现在还这么问,真是的!”

“是吗!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要明确处理。我可是蛇杀了一半进退维谷哟!再也不能忍耐了!”

“知道,这我知道!但是——”

“我有好主意!”

朱实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抢先说。庆一郎每回下决定的态度已经让她不耐烦了吧?声音不高不低,只是女性特有的尖细。

“什么主意?”

朱实回答前,悄悄的环顾四周。两桌客人坐得远远的,服务生瑟缩在柜台后面。E小调协奏曲第一乐章的尾声结束,低音笛正吹出最后音符。

东山庆一郎的公司在铠桥旁,五层的欧式大楼里。大楼兴建之初,铠桥上电车通车,附近跟着繁华热闹。随着大桥老旧,电车虽然依旧往返,这一带却急速没落。每逢公司营运不佳或心里有任何烦恼的时候,庆一郎就站在社长室的窗边,注视着不久的将来可能被废弃的铁桥。

今天,庆一郎也站在这儿,心里兀自犹豫不决。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和子。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急转过身向着她。

“竹内,准备作笔记!”

从一大早就练习了好几次,怎么到这个关头,舌尖好像结冰了,几乎动弹不得。

和子冷不防被异于平常带点尖锐的声调吓了一跳,很快的默默摊开笔记,拿起笔摆好姿势。

“好了吗?给川上商事伊藤君的信。写给他的话,不必什么尊敬谦让,直接一点。……谢谢您在这种时候还对我这么好。……我一直不舍昼夜,认真不懈。如今只能说,我确实尽力了……”

他慢慢想,缓缓的口述。信的内容其实早就和朱实经过多次演练。一字一句早已了然于胸,根本不必多加思考,现在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信的内容是感谢对方的援助。叙述自己走投无路的心情。前述销往南美的货品遭到退货,实在是接任父亲的社长职位以来最大的打击。他的脸色也适时的一副懊丧的样子。

信件的文章很短,口述三分钟左右就结束。庆一郎取出香烟盒,啪的打开,立刻又咋咋舌。

“把信誊清以后帮我买包烟。一根也没有了。”

盒子里意外的还留有四根,和子还来不及看,盖子很快的阖上,滑进口袋。

“好。……但是,我担心对你的身体不好。”

和子用社长买给她的帕克钢笔剩写,丝毫不知这封信其实是缩短她性命的小工具。她仰望着愁眉不展的庆一郎,单眼皮、圆眼珠,菩萨般祥和的眉毛。洋溢着爱情和信赖的表情。庆一郎不敢正视,眼光慌忙的逃开,从钱包中取出一张纸钞。

“知道啦!没啥么好担心。”和子以誊清书信比较重要,轻轻将纸钞丢在面前。

“固执的家伙。”

买香烟的女秘书,身影消失在门的那端。庆一郎很快的将书信纸全收进皮包,另外取出一本替代的信纸放在桌上。两本信纸都使用了一半左右,而且信纸上公司的抬头也一样,两本信纸一交换,和子也很难注意到。揭下一枚信纸揉成一团放在烟灰缸里,拿出都彭打火机点燃。信纸在淡红的火谈中燃烧,火将熄,才见和子回来。

“啊,辛苦了!我改变主意信不寄啦!我把它烧了。”

接过香烟,急忙取出一根,点上火,很享受似的吸上一口。烟灰缸里的信纸已经燃尽,火星熄灭的一刻,代之而起的,是一缕灰烟直苗苗往上飘。

“还有,今天晚上需要你帮忙办件事……”庆一郎盯着飘渺的烟,说。

“什么事?”

“你也知道,六点开始我必须和T部的官老爷们搓麻将。如果一切顺利,当场就可以得到批准。当然这是非正式……”

和子默默的点点头。庆一郎还是盯着烟雾继续说。

“得到正式许可以后,很多行动要马上跟着配合。一旦别家公司闻风而至就糟了。因此,今天晚上十一点我要你到料理店附近等候。一得到批准,我希望能立刻和你取得连络。也许需要记录,不要忘记带钢笔来。”

“知道了!”

“时间是十一点。料理店你也知道的,是‘吾妻’。走京滨国道,从东京过来一百公尺左右有个邮筒。在那里等。拜托不要让人发现。”

“吾妻”是大森海岸旁的大型蟹料理店。社长曾经带和子来过三次左右,所以并不陌生。然而,留宿的那一夜,她献出了自己的纯真,这是让她想忘也忘不了的地方。

“知道了。我会到。”

“不管怎样一定要秘密进行。到大森的事对谁也不能说。晚上天气会变冷,要注意不要感冒。对了,前几天买给你的蓝色围巾,戴着吧!”

庆一郎的关怀,让和子无来由的高兴。结婚以后,希望无论如何不要失去这份温柔。她一瞥办公室的房门,扣上锁,立刻扑向社长。手臂缠着社长的颈,兜上长长的吻。庆一郎有力的臂膀环抱着她的身体,和子回应似的更加紧紧箍着他。男人的体臭混着吐出的香烟气息,和子的魂魄早就荡漾神驰。

侥幸十点半摸完一圈。庆一郎以酒醉恶心作借口离席,暂退一旁观战。一轮胜负最短也要一小时,所以十一点半以前庆一郎是空闲的。官老爷们酒醉的脸庞又油又光又亮,香烟叼在嘴角,沉溺于方城战役;杯、盘、碗、糕点水果,杂乱的散置一旁。相对的四个男子谁有了一点小过失,立刻响起一阵沙哑、粗野的挞伐罾。被揶揄的当事人也不服输,捻起毛巾盘在头上。和办公室里办公的样子全然不同,近乎残暴的把自己投入欲望和享乐之中。

十一点差个几分,庆一郎幌起身子,煮好的章鱼似的红通通的脸略略回头。

“喔!大老爷您要往哪去呀!看见敌人往后跑,可别那么胆小哟!回来回来!”

“上个厕所,想吐呀!”

趁着天色摸黑,巧妙的脱身。没有上厕所,却穿上木屐推开通往后门的栅栏来到屋外。四日的月亮已经西沉,四周只剩一片漆黑。冬天的大海狂啸着,扑打海岸,黑暗中只见远处一波波翻白的浪头。

出了后门围篱就是大街。庆一郎看了下四周,越过柏油马路。这一侧大都亮着门灯。必须避开光亮。

一百公尺实际走起来还不到七十公尺。和子一声不吭的躲在邮筒暗处。

“社长?”

“啊,你在这里!”

尽量让自己说话保持冷静,却还是止不住声音的颤抖。和子也注意到了。

“呀,怎么没穿大衣出来!”

“嗯,你也冷吧!”

“我还好。那……批准了吗?”

“喔,准了。费了好大的劲。”

“是呀,真好!真的。”

“赶快记录下来。用手电筒,钢笔带了吗?”

“嗯!”

和子伸手到大衣里。庆一郎若无其事摸着她的围巾,突然心一横,用尽最大力气紧紧的往两边勒。和子发出短促的呻吟,十指抓着围巾拼命想拉开。庆一郎眼睛斜视屏住呼吸,毫不悲悯的用力。和子在冰冻的步道上踩、蹬、踏,身子不断痛苦的扭动挣扎。两人贴在一起,跳舞般的旋转再旋转。

(还没吗?还没死吗?可以了吧?可以了吧?死!给我死……!)

庆一郎在心中吶喊,两手更加紧力道。年轻女孩的抵抗是那么强烈、固执,难以想象。和子伸出一只手猛然用力抓住男人的头发,然而,这是她为自己的反抗作最后的宣示。接踵而来的瞬间,力量急速的消退了。庆一郎感觉手臂抱的是沉甸甸的砂袋。抓着头发的指头终于松开悬垂下来。

(好极了!终于死了!终于杀死了!)

庆一郎打心里大声欢呼。不快点杀掉,被人发现就糟糕。庆一郎的急躁固然是如此,但是他的确也强烈的希望,和子痛苦挣扎的时间越短越好。一边勒住她的颈子,一边,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还残留自己对和子的爱。即使现在,对她也不是怨恨,何况肚子里还有个逐渐成长的,属于自己的胎儿。

哪儿传来汽车的警笛声,他急忙回过神来。抱起尸体踉踉跄跄回到“吾妻”,把和子放在自己的车子前面的路上。电影《死亡十字路》里,为了搬运方便,主角把妻子的尸体藏在金龟

车的置物厢。庆一郎也打开后座的置物厢盖,把女秘书慢慢的放躺。他所自豪的意大利车,爱快·罗密欧,和子生前通常是坐在驾驶座旁的女主角。她一定很难想象,有一天会被丢在置物厢吧?不只是她,连庆一郎都不曾这么想过。

庆一郎心神不宁的四下张望。然后弯下身子灵活的穿梭在车间的空隙。不久又从小栅门回到屋内。洗手间镜子映照出的脸,汗淋如雨,漉湿的头发一片杂乱,诚然一幅杀人魔鬼的模样。洗净脸,调整呼吸,拉平衣服。口袋裂开和抓痕流血算是比较严重。一切整备妥当,确定没问题,才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看看手表,离开房间的时间只有六分三十秒不到。

第一个难关,不管怎样总算突破了。

当晚,茅之崎车站南向出口的站务员,正在为二十二点二十八分靠站,往热海电车的乘客收票。五十多个乘客下车通过剪票口,以为终于可以收工啦!正准备回头的时候,一位披着蓝色丝绸围巾的女人让他眼睛一亮。女人步履蹒跚似乎有点失魂落魄。

站务员对她印象深刻,不是她毫无精神的脚步,也不是她令人眼睛一亮,出色的围巾。而是通过剪票口时,竟然递给他一个小小的广告火柴。火柴是黑底白天鹅图案,天鹅咖啡店的广告火柴。他看着火柴愣了愣,接着大声叫住那位女人。女人似乎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也没有特别不好意思,只是毫无表情的站着,在大衣的口袋摸索半天,才拿出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递给站务员,另一手接过火柴又继缆往前走。

竹内和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那位站务员还直抓着同事的某某说:“看起来影子就是淡淡的。好像被死神盯上似的。嘿,果然不出所料。”

他说着,还摆起姿势,无力悬垂着手臂的模样。

传闻中的女子走过大月台,往北向的剪票口,搭乘二十二点三十六分沼津发车往东京的湘南电车。这件事应该没有人注意。朱实集毕生智慧所安排的犯罪计划若是这么简单被破解,还有什么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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