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单纯?还是大胆呢?庆一郎无法轻易的判断。朱实几乎不提发生过的事,这家伙对自己策划的完全犯罪摆明了百分之百的自信,而且乐在其中。嘴里吟着香颂,甚至吹起口哨。比起从前庆一郎还在二选一下不了决心时,既不安又观望的态度,处理掉对手的朱实,心胸开朗,好似变了一个人。

但是,换个场景,庆一郎这方面可是一点精神都没有。干部会议的发言不再像以前那么明快,重要问题上也提不出什么建议,常常心不在焉的发呆。的确,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总是与和子的伪装自杀事件有关。

(没有疏忽什么吧?没有什么败笔吧?)庆一郎整个人像发狂似的,二十四小时自问自答。

(不!没关系。钢笔的墨水已经换过,鞋底也沾了泥沙,一切都很完美。没啥好担心!)

刚把疑问一一消去,强烈的恐怖感又接踵而来。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同样的疑问不声不响,毫无止境的又在心底涌现。庆一郎变得时常酗酒,并不是没有道理。

“喂,你就不能停一停吗?明知道对身体不好。”

朱实皱着眉,责难似的说。庆一郎勉勉强强放下玻璃杯,又想起和子。如果是和子,绝对不会用这种口气讲话。同样是劝阻喝酒,她一定更温柔,像安慰人似的,也一定经过一番思考才会出言相劝。不满温驯的和子,迷恋于朱实的盛气凌人,也许是一种错误吧?这么一想,后悔的念头像满潮的海水般,哗啦啦把自己给淹没了。

(很痛苦吧?一定很不甘心吧?原谅我,和子……)

即使心中大声吶喊,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和子永远不会再活着回来,怎么做都是白费心机。越想,庆一郎不由得诅咒起自己。

新女秘书已经到职上班。所谓“新”这个形容词,只不过指新上任,而不是指秘书工作。她担任过两、三家公司的秘书,是个优秀的人才,只是长得丑,又是个寡妇。雇用美女秘书,朱实不准。她这里那里的跑遍熟人,终于挖掘出这么一位能干的丑女秘书。年青有为的社长上班时,一见到她,即使不愿意,却神经反射似的立刻想起和子的身影。清秀、美丽的和子……

最近庆一郎常俯视着已经变成废桥的铠桥。这座桥的命运好像反映着自己的情况。一种令人胆颤心寒,奇怪的预感,彷佛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被支解成一堆废铁。装作没事,却又不安的钻牛角尖。在完全犯罪的计划下杀了和子,可是,一定遗漏了什么吧?随时会牵扯出什么似的,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

搜查一课名叫鬼贯警部的警部来访时,庆一郎正眺望着铁桥沉溺在思潮中。算起来这是事件发生后第十天。警部长的宽额大口,不胖不瘦,是个稳重型的男人。浅褐色的西装、素雅的灰色领带,和警官该有的威严形象似乎有点差距。

鬼贯警部等女秘书离开后,冷不防问起庆一郎与竹内和子的关系。早就预期终究会有这么一问,只是突如其来的,还是让人镇静不下。庆一郎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连忙收敛精神,打开香烟匣。

“要来一根吗?”

“谢谢,我不抽烟。”

鬼贯警部礼貌的婉拒,快速的看了一下香烟上面的文字。

“喔,幸运球,这是您常抽的烟吗?我听说以前您喜欢富士……”

毫无恶意的脸,带着微笑。但是,庆一郎的心脏急遽的跳动。他不抽富士,改成幸运球,是在事件发生以后。对于大难临头毫不知情的和子,买回来的就是富士。于心有愧让他对这一牌的香烟完全提不起劲,最后只好改抽美国制的香烟。鬼贯警部问起这个问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庆一郎拿出罗森牌打火机点火,颤抖的手一时竟点不燃香烟。

“呀!这个打火机是罗森嘛?以前,听说是用都彭……”

令人意外的,警部似乎知道得相当多。庆一郎觉得全身的毛细孔都冒出冷汗。那天夜里把都彭忘在料理店“吾妻”,一直没有拿回来。这是朋友送的纪念品,当然舍不得,不过只要想起与杀害和子有一丁点关连,都会让他怅然若失,所以也就丢着不理。

(这家伙怎么净说些对我不利的话?)

接连喷出两三次烟,庆一郎惊愕的情绪才平息下来,变成一肚子怒气。但是,现在一生气就输了,再怎样也要装出冷静的样子。

“说起来我也有责任。的确,我们之间远远超越老板和女秘书的关系。但是我另外有女人,也许您也知道,就是名叫朱实的女性,和我更亲密。竹内个性独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很困扰似的。但是没想到她会有轻生的念头。”

说着,他大叹一口气,泄气似的松下肩膀。

“是啊!大体上,女性常常受到感情的驱使做出异常的行为。另外,我还想知道一点,这点是茅之崎警察局也想知道的——,竹内小姐为什么有别墅的钥匙?”

“那是前几天竹内心情很好,两人一起到别墅去了一趟。回家时,由她锁玄关的门,结果钥匙没有还我。是忘了?还是计划在别墅自杀,故意没有还?这就不知道啰……”

“原来如此。”鬼贯警部简单的了解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了两、三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后就站起身来。庆一郎送到门口,若无其事的问起让自己耿耿于怀的疑虑:“竹内的自杀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警部轻轻摇头,“就是有一件事。当天竹内小姐从朋友那里拿回一盒巧克力。吃了三、四个,剩下的准备留到明天,接着才出门。如果竹内小姐已经有自杀的觉悟才到茅之崎,为什么会为了明天留下巧克力?再怎么说都很难理解。”

“还、还真的很奇怪。”

庆一郎压抑脸色的变化,平静的顾左右而言他。鬼贯警部似乎没有注意,只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人类的行为本来就十分矛盾。特别是自杀者的心理更难理解。”

“真的是这样吧?”

对方的说法,庆一郎并不以为然,只是松了一口气。紧握的手掌渗出汗,变得有点滑溜。

“怎么啦?振作点好不好!”朱实说着,用手摇着庆一郎的身体。

两个人各自忙自己的事业,已经三天没见面。庆一郎穿着奄美大岛的薄和服,朱实也是一身暗红的薄和服外加黑得发亮的锦纱短外套。这种艳丽的时尚和她很相称。

“还在想那件事吗?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我们的计划绝对超越‘死亡十字路’主角的那种胡涂。你大可放心!”

朱实拉着庆一郎的手坐在沙发,修染过的手指插入庆一郎的头发,爱怜的抚摸着。

“来!给你亲一个!别担心,别耍孩子气,好吗?”

朱实因应需要,既是娼妇、又是母亲。双唇有时像熟透的朱萸那般甘甜,有时像未熟的梅子那般结实。她青梅般的唇在对方的额头轻轻的一印。

“朱实!”馨忽然尖锐起来。

“嗄?怎么啦?”

“公司来了奇怪的家伙。”

“奇怪的家伙……?”

“是的,前天午后,搜查一课的警部来拜访,好像对和子的自杀起了疑心。”

“嗄!”朱实脸色微变,张大眼睛瞪着庆一郎,不一会儿又笑起来。然后一字一句用力的说。

“没问题的!我不晓得他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须要跑到公司。但是这是个完全犯罪,绝对站得住脚。你要更有一点信心才行,哪怕警察再怎么怀疑,没有证据也拿你没办法。”

“是呀!没有证据!没有证明和子是他杀的证据!”

“呵呵,怎么现在才敏感起来,神经太衰弱了吧?一个笨警部能……”

话说到一半,朱实突然停下来,吓了一跳似的看着庆一郎。

“是不是电铃响了?”

“嗯。”他也静下来注意听。过不久,这回很明显的,从女佣房间那头传来铃声。庆一郎或朱实都有不好的预感,表情僵硬的面面相觑。女佣放假去看电影,只好亲自开门。

“呀!这么晚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客人是前几天到过公司的鬼贯警部。他被招待到客厅,很和气的和朱实打招呼,对于时间外的拜访一再道歉,端起茶很享受似的喝着。

将茶杯放回到庆一郎面前,鬼贯警部开口说:“上回真是对不起。有关巧克力等等,其实是我自己胡诌的谎言。请千万不要介意。”

“谎话?”

“嗯,为了想测试你的反应,突然想出来的恶作剧。这把年纪真不害臊,很对不起。不过,老实说有点失望。好像石蕊试纸测不出红蓝,简直什么反应也没有。哈哈哈。”

庆一郎想起当时拼命的压抑自己的情绪,下意识的血都冲到头上来了。但是,打心底并不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奏效。以后呢?自己真的不会动摇吗?恐怕还得继续担心下去。

鬼贯警部心情很好似的笑笑,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笑。庆一郎不安的一直把玩他的香烟匣,朱实则是瞪圆了眼睛,注视着鬼贯警部。

客人忽然停住笑,再次的凝视着庆一郎。

“但是我对于竹内小姐自杀的事,到现在还是不相信。”

“哎,为什么?”朱实反问,一副正面向警官挑战的样子。

但是,客人只是对她温和的笑笑,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被抹煞,朱实的火爆脾气开始骚动,眼角都痉挛起来。

“竹内小姐不是自杀,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是他杀。杀了以后,再挂上围巾,吊在门框。让人以为是自杀。”

鬼贯警部说完,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盯着朱实。她也和警官的大眼睛对视。

(不会是虚张声势吧?想看穿完全犯罪哪有那么容易!)

朱实的心中这么喊叫着,硬把警部的视线顶回去。

“问题就在不在场证明。”

“没错,是有不在场证明啊!即使警部先生觉得这个人有点可疑,可是当天庆一郎先生一步也没有离开东京啊!”

“我知道。”警部的回答干脆简短。

然后,他看看庆一郎又看看朱实,继续说:“竹内小姐在茅之崎下车时,被站务员看见了。不久之后她被谋杀,又被吊起来。据推测,时间约在十一点前后。这个时后,东山先生正在大森的料理店打麻将,并且宴请某些政府官员。因此跑到茅之崎的别墅去杀竹内小姐,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朱实轻轻的叹口气。

“但是,”鬼贯警部像要把事情颠覆似的说,“你应该知道,他因为不舒服,曾经离席六、七分钟吧?”

朱实吃惊得身体僵硬起来,庆一郎简直不敢正面对着鬼贯警部。这个警官到底调查到哪种地步?越不了解越觉得害怕。

“所以我认为竹内小姐可能在这六、七分钟之间被杀了。然后必须将尸体运往茅之崎。刚好可以利用那辆豪华的爱快·罗密欧。假如你是犯人的话,搬运尸体等等应该都非常简单。”

“但、但是,我有不在场证明。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她在代代木的乐乐庄住了一晚。家里有女佣做什么都不方便……”

“是的,这件事我明白。半夜俩个人亲蜜的枕边细语妨害了隔壁客人的睡眠,到柜台去抗议,对吧?不过,现在录音机流行得很。而且我调查到,最近你买了一台。事件发生的十天前,在银座的一家乐器行。”

“……”

“所以,你半夜溜出乐乐庄,把尸体运往茅之崎。这种假设还是不能免除。”

鬼贯警部显得非常平静,和善的笑着说话。但是对于庆一郎,这微笑却让他无来由的一阵毛骨悚然。

从刚才一直等待反击机会的朱实,喉咙嘓的一响,吞了什么似的,反问道:“但是这种假设不是很矛盾吗?听说竹内小姐搭二十二点二十八分的列车在茅之崎下车。夜晚十点半从茅之崎下车的人,竟然十一点在东京被杀,听起来不奇怪吗?就算和子小姐马上转搭汽车返回东京。茅之崎与东京之间,至少将近两小时车程。”

“这就是问题所在啰!”警部并没有被吓倒,反而一副愉快的表情。

“站务员看到的竹内小姐,其实是不是她本人都没关系吧?任何人变装一下都有可能。那位站务员所记得的只是戴着蓝色围巾的女人通过了剪票口,于是,听到别墅里竹内小姐颈部缠着蓝色围巾,双方一拍即合,也不用多做解释。但是我考虑再三,那个时刻竹内小姐并没有在茅之崎下车。脖子围着蓝色围巾,长得像竹内小姐的女人,怎么说都应该是你吧?刚才我说问题在于不在场证明,你可能误解了,所以一个劲的强调东山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我想知道的不是东山先生,而是你的不在场证明。你可以告诉我吗?当天晚上十点三十分,貌似竹内小姐的女子在车站下车,当时你在哪里?请告诉我你的不在场证明。”

鬼贯警部平心静气的问,然而朱实一时却答不上来。专心于伪造庆一郎的不在场证明和乔装和子的事情,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本身的不在场证明。

彷佛稍微一动全身力气就会溃散似的,朱实颤抖、指责般的盯着对方的脸。

“你以‘假定’竹内是他杀来推演整个案情,用薄弱的证据和虚构的事实来迷惑我们。到底你有什么理由断定和子是他杀?如果有,说来听听!”

跋扈的朱实气势汹汹,却是一脸心虚。警部也没马上回答。

“怎么样?有的话,说出来!”

朱实挺出下颚,眼睛闪闪发亮,像被追逐的老鼠,犹作困兽之斗。但是警部非常冷静。他的大眼睛望着穷途末路的老鼠,带点怜悯温暖的眼神。

“一直对这个案件耿耿于怀的人,是她的弟弟,一位明年将读高中,仰慕姐姐的少年……”鬼贯警部为了挫挫朱实的锐气,转到别的话题,慢条斯理的说。

“我刚才说编出巧克力等等插曲,其实是测试东山先生的反应。编出来的话自然有编出来的理由。听到石蕊试纸也试不出红蓝,很明显的,你整个心和表情都放松下来,哈哈哈!话说那位小弟一直不认为姊姊是自杀死亡,要我重新调查,所以我重回茅之崎现场。那时候将近黄昏,室内渐暗,于是想打开电灯,却怎么也不亮。很伤脑筋,所以查了一下,发现电路接续不上的原因是保险丝断了。”

庆一郎想起当时为了点燃香烟,电热器短路,大概那时候保险丝也跟着断了。

“我不禁好奇,想知道保险丝为什么会断。但是再怎么查,没有理由,也没有东西会导致保险丝被烧断。”

这是当然!那个电热器已经在回家途中被我丢到海里去了。所以电热器造成电线短路,当然绝不会有人知道。什么都不了解的警部,唉,真可以想象他在别墅里仓皇摸索的样子,再怎么和善还是一副呆相。

“假设,竹内小姐到此自杀,这样寒冷的夜晚手指一定都冻僵啦!那就开个电暖炉或其他甚么来暖暖指尖,于是按下开关。就因为这样,电线短路。但是对竹内小姐来说,没有必要再把电暖炉拿到外头去扔掉吧?短路就短路吧!暖暖指头的事大可放弃,电暖炉地上随处一丢就好。可是我找不到,现场完全没有电炉这类的东西。”

鬼贯警部停下来,想给他们辩驳的机会,但是无论是朱实或庆一郎都默不作声,于是鬼贯警部接着讲:“如果她自杀以后,小偷把电暖炉偷走呢?不不,不会这样。再怎么说,门都已经上锁了。归根究底,把保险丝烧断的人不是竹内小姐。我们甚至可以更清楚的说,她到达别墅以前保险丝就断了。理论上来说,除此以外绝对没有其他可能。”

笨警部!根本不知道电热器被丢掉的事,光在那里说得口沫横飞,真是烦人!想到这里,庆一郎觉得喉头附近有什奇怪的东西涌上来,不得不尽力压制。听得作呕吧!明明牛头不对马嘴,还说得洋洋得意。对方一直说个不停,有什么目的已经非常明显,让他相当不安。

“听明白吗?她到别墅之前保险丝已经断了。奇怪吧?”

鬼贯警部的视线一直注意两个人的表情,好像征求同意似的。当然,庆一郎或朱实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可是,也猜不透对方到底想说什么。

看到庆一郎他们的表情,鬼贯警部觉得有说明的必要,很快的接着说。

“没听懂吗?好,在那样的黑暗当中,竹内小姐到底怎么去缠着脖子上吊?又如何能写遗书呢?”

像被用力敲了一下,两人都紧闭着嘴。房间里令人恐怖的沉默悄悄的扩散。

“不对,不是这样!不对呀……”

终于,庆一郎意识到自己已经失败得束手无策,抱着头趴在桌上。

“不对?说来听听。哪里不对?”

鬼贯警部温和的反问。声音听来,对于自己推理的正确性还是相当自信。只是,竟然被嫌犯指责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好一阵子,庆一郎断断续续大声抽泣。苦心经营的的完全犯罪变成完全败北。除了承认还能怎么办?

朱实不发一语,恍恍惚惚直盯着瓦斯暖炉里闪动摇曳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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