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位女性,芳名叫做田所君子。君子既没有见过生身父母,也不知晓他们的姓名,甚至连自己是在哪儿出生的都不清楚。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就和祖母二人相伴,住在山脚下一所简陋的小房子里。她就如同一个从很远的国度,顺水漂流而来的孩子一般。

以前祖母讲私房话时,曾提到君子的出生地,大概是在摄津一带的风平村或风下村。但是现在,不论地名还是村名,君子都不记得了,只是依稀记得家门口有棵大柿子树,夏天时长到六尺来高,还有条大蛇,从屋顶顺树爬下,硕大的向日葵花盘,静静地迎着太阳……

明明知道单凭这些记忆,不足以寻得地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家门口左面不远处,肯定有一座异常耸立的高山,山顶上还有棵孤零零的大松树。灿烂的夕阳下,山顶仿佛被涂了一层紫色,那好似用墨勾勒出来的松树形象,深深地留在了君子脑中。

每次出门旅行,君子总会去寻找那美丽的夕阳,还尝试着站在别的农户家的后门,向远处眺望。然而记忆中的那些景象,她一次都没有遇上。为此,尽管是真真切切的记忆,君子亦不免开始怀疑。

君子的祖母,在她八岁的时候过世了。按照祖母的说法,君子的父亲,是在君子出生第二年秋天故去的。父亲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为了方便到四国来周游圣地的人,竟特意腾出一间侧房,提供给路人休息。这些巡礼者进到村里,只要向村民打听,哪儿有好人家能借宿,人们就会立刻告诉他们去君子家。因此,那时候的君子家,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既有善良的老夫妇,也有容貌姣好的尼姑。这些人承蒙他们夫妇的恩惠,得以借宿一宿,往往赶到侧房,连忙脱下行装后,就立刻返回正屋,再次向这对夫妇致谢。而父亲则会嘱咐君子的母亲,煮些蔬菜汤送到客人住的侧房,有时候更会亲自前往侧房拜访。

父亲总是乐于听这些旅人,分享他们的故事,而这些旅人,偶尔也会蜂拥来到正屋。这时,母亲就会坐在父亲的身旁静听。

然而,旅人中虽然有貌美的尼姑、善良的老者,却也不乏脸上长着疤痕、面相凶狠的彪形大汉,还有说话喋喋不休、好似幽灵的老人,断手的人,看着就吓人的人……每当这些面相吓人的旅客留宿时,君子的妈妈总是后脊发凉,连称害怕,躲到里屋不肯出来。

如此通盘一想,祖母讲的这些枕边话,还是挺有条理的,但实际上则是颠三倒四,有时甚至只有些零零碎碎的话。这也是因为君子那时候,才刚刚懂事的缘故。这些记忆,现如今都已变得模模糊糊,祖母讲的支离破碎的话,也变得仿佛梦中发生的一样。

但是,对于君子来说,即使是住在那样简陋的小屋里,那一切,也都是自己和祖母一起,生活过的珍贵回忆。君子凭借想象力,试图还原和填补上,那些逝去的记忆片段。

就这样,这些记忆在君子的心中,一步一步渐渐地完整起来。比如说,父亲和那些面容姣好的妇人,谈话时候的身影,在一旁默默倾听的母亲的样子,那妇人的长相等,都好像西洋景里的镜头一般,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听祖母说,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更贴切的说法,是被杀害的那一天——曾有两位旅人借宿:一位是六十二、三岁的老太婆,满头银发一丝不乱地拢在后脑,身板像男子一样结实,面相虽颇髙雅,但过分健壮的身体,却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仿佛她不是老人一样,让人忍不住觉得害怕;另一位前去巡礼的旅人,也是一个女子,当时的年纪,与君子的妈妈差不多,三十七、八岁。灰色的头巾,连脸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在外面。那是一双异常清澈、美丽的眼睛。这女子即使是在屋里时,甚至是吃饭的时候,都不肯除去头巾。还没等大家询问,她就解释说,自己身患顽疾,容貌变得丑陋无比,故不能摘掉头巾示人,而且,她就要这样去拜访高僧。

不论是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还是这个围着头巾的巡礼者,穿着打扮都与常人无异。一眼望去,只觉得这两人颇为文雅,绝不同于那些街头讨饭前行的旅人,而是诚心诚意的朝圣者。

后面这位戴头巾的女子,好像颇能吸引祖母的注意。因为她与君子妈妈的容貌酷似,从头巾缝隙中,向外张望的眼睛,尤其跟君子妈妈的眼睛如出一辙。从容貌到身形,两人简直近似得一模一样。如果这个女子没有蒙着头巾的话,恐怕哪个才是君子妈妈,都很难分辨清楚。

这两位旅人,虽然装得偶然同宿一家,但怎么看都像是结伴而行的主仆俩。感觉上,老妪是那位蒙头巾女子的家仆。

君子每次听祖母讲这二人的事情时,都觉得非常害怕,这毕竟是父亲被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啊!她就好像听着恐怖的鬼故事一样,身体忍不住缩成一团。现在记忆虽然已经不再清晰,没有那种瘆人的恐怖感了,可是,每当这两位旅人的身影,浮上君子的心头,她就觉得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临终的景象。

白发的老妪、围着头巾的女人……活脱脱一幅地狱图景。这幻境就这样萦绕着君子……

在这两位旅人到来的四、五天之前,君子的妈妈就开始发高烧,一直卧床不起。她的脖颈上,长了个瘤子,使得她痛苦不堪。为此,关于这两个朝圣者的留宿等事情,也就不知道了。

这村子距离有医生的那个小镇,大约有两里路,村里人不会因为一点病,就去看医生。父亲当年在四国各地朝圣的时候,总是携带着一根宝贵的法杖,这回便取出这根法杖,或是抚摸着病人的头,或是为她诵经,总之是彻夜看守在妻子身旁。

天很快就亮了,那两位旅人,因为要早早出发,希望和主人拜别,所以君子的父亲,就离开了母亲身边,来到起居室。只见两位旅人,已然收拾停当了,向父亲表达了借住一宿的感激之情,接着则说:闻知夫人得病,想必主人一定很为难,为了表达谢意,同时,也是他们这些四国巡礼者的义务,两人一同祈祷夫人,能够早日恢复。而后,两人拿出一个金色的护身符,递给父亲,说这护身符只有前来朝拜十次以上,才能够被授予,珍贵性不言自明。两人说就把这护身符给病人,让她喝了吧。父亲感撖万分,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这个看起来十分灵验的护身符,道了一声谢。

两位旅人出发以后,祖母像往常一样,进到旅人借住的房间看了一下。大体上旅人们都习惯,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什么都不会落下,而出发的时候,则会在门口贴张护身符,以致大门口眼下,已被粘了个厚厚实实。只见那门口又粘了两张新的护身符,想必正是那两名旅人所留。

祖母的话,都不过是些朦胧的记忆片段。但君子的确记得,曾看到大门内侧,粘满了人们前来四国朝圣,所获得的护身符,这些护身符从上到下,层层叠起,就好像是贴了花的球拍一般。

父亲将那个金色的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泡在水中,想要母亲喝下。但那天早上,母亲已经退烧了,所以怎样都不肯喝。母亲摇着头,坚持不喝。父亲端着茶碗,盯着母亲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真可惜啊!”然后随意地抬起手,将碗中的护身符一口饮下。哪知不出一小时,父亲就口吐黑血,痛苦呻吟着死去了。

祖母所讲的所有事情当中,君子记得最清晰的,就是这件事情一一父亲的暴毙。也许是因为,这实在是一起大事的缘故吧。此外,更不可思议的大谜团是,父亲明明接受了那么灵验的护身符,但怎么就那么故去了呢?

那两位旅人,虽然只在君子家停留一天,却好像不是首次在这村庄出现。在过去的两、三年里,她们在这个村庄里,出现了五、六次之多,据说,每次都会询问村子里有没有病人。只有确认没有病人以后,她们才会掉头离去。

所以,那两个可疑的巡礼者,肯定与父亲的死有关,而君子却从来没有听祖母说过,是这两个人杀死的父亲。但也可能是君子忘记了。而与此相反,祖母说的一些话,好像在肯定父亲的死一样,这些话仍依稀留在君子的脑海深处。

母亲是个极其顺从的人,可以说让她面向东,她就会向东站上一年;让她向西,她也会面向西站上三年。这样一个像佛一样、温柔顺从的人,会那么固执地,拒绝喝用金色的符泡出的水,肯定是接到了佛祖的警告。父亲紧接着就把符吞了下去,这大概是受了佛祖的惩罚吧。

如果君子还留有当时的记忆,父亲到底有没有做过,会遭到佛祖报应的事情来呢?这么一想,父亲这些远近闻名的、积德行善举动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某些原因?

祖母对于君子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好像并不经常提起,反而经常对君子说起她的妈妈,而且,几乎每日每夜都要提到。

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听说比父亲要年轻二十多岁,而且,无论她的外表还是内心都很美。她对前妻留下的,相当于君子异母兄长的继子非常疼爱,但是,这个孩子在君子出生前就死了。

母亲的一生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红颜薄命,有很多不幸的遭遇。特别是她嫁给父亲之前,曾被嫁过去的人家休掉,并且还被逐出家门。这其中好像有不少让母亲悲伤、委屈的内情,但这些事情,母亲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之后母亲嫁给父亲,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栖身之所。婆婆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丈夫又很中意她,再加上生下君子这个唯一的孩子,母亲终于再次感到安心幸福。但紧接着的,却是父亲的意外死去。

在提到母亲的时候,祖母眼中不止一次地闪现出泪光。如此喜爱儿媳妇的祖母,却好像一点也不了解母亲的身世。母亲究竞为什么,嫁到父亲这里来?君子连这个缘由,也没有听祖母说起过。

听祖母说,生下君子之前,母亲就像个把魂魄丢在前世的人,虽然很顺从,却显得有些呆滞。尽管如此,她有时却从母亲像洞穴般空虚的身体里,感受到萤火般的寒光,让人有些发憷。奇怪的是,母亲虽然从未接到过任何信件,但她每月都会写一封信,还要亲自送到离家七、八公里远的镇上邮箱里。

袓母还是挺在意儿媳妇的身世的,想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但留意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好机会。听祖母说,她有一次发现了一张写废的信纸,上面只有不到十行,全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字句,君子好像听祖母说过,但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举止古怪的母亲,在生下君子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温和、恬静。就像一直附在身上的诡异怪物,已经被清除了,母亲又恢复了本来的人格。而且,据说从那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写过信。

祖母断断续续的话语,像梦的碎片一样,残存在君子的记忆中。现在这些碎片,在君子想象力的作用下,不断深入探寻着母亲身世的秘密。

听祖母说,在父亲离奇死去后,已经退了烧的母亲,得知头一天夜里,有两个巡礼者留宿,而且,还有个戴头巾的女人,长得和她很像。母亲听完后非常吃惊,又病得卧床不起了。

父亲死后,本来就不富裕的君子家急转直下,开始没落。由于耕地没了,家里种地的农民,也被迫解雇了,偌大的家中,只剩下祖母、母亲和君子三个人。之后没过多久,为了凑足买米买盐的钱,母亲不得不没日没夜地织布。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难,再这样下去,三个人只有被饿死的份了。于是,母亲说要回一趟老家,然后留下祖母一个人就出发了。

从父亲暴死到家道败落,以及后来母亲说,要回老家而离开,这期间所发生的事,祖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断断续续、且没有头绪地讲给君子听了。但是现在,君子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但一想起祖母描述,母亲出发时的情景,君子就会莫名其妙地,联想起抱茗荷的纹饰和山茶花来。这并不是从祖母的话中得来的印象,而是君子亲眼目睹过的记忆。这些记忆,通过祖母的话,又被想起来了。

可是,为什么会从母亲离家,联想到抱茗荷纹饰和山茶花呢?君子家的家徽,又是什么样的呢?

君子尚未懂事,家道就败落了,所以,家中不管在哪里,都找不出印着家徽的物件。只有一个祖母经常拿在手里盛着杂物的漆盒上,还印着家徽,那是一个圆圈里,有四个正方形图案的纹饰。所以,家徽肯定是圆形纹饰里面有四个方块。因此,按道理,君子的记忆中,是不该有抱茗荷这个图案的。

另外,还有山茶花,君子和祖母所住的、山边的破旧小屋附近,根本没有山茶花。即便君子是在山中、或别人家的庭院中,见到过山茶花,也实在和母亲的离家扯不上关系。君子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两样东西,肯定是在发生某件重要事件时,作为一种特殊记忆,烙印在自己脑中的。

从君子被母亲带着离开家,直到她再度回到祖母身边,这之间的情况,君子不止一次地听祖母提起过,但那些并不是袓母的亲身体验

。君子觉得,其中的大部分是自己说过的话,里面夹杂着祖母的补充,其他则是祖母想象出来的。

一大早,天还没有完全亮,君子就被母亲带着出门了。一路上坐了马车又坐船,中间还换过几次。君子有时候坐着打盹,有时候睡得很香时又被摇醒。整个过程似梦非梦,完全没有清晰的记忆。只依稀记得,最后从公共马车下来后,所走的路特别漫长。途中经过小河,越过小山,走上不知会延伸到何方的田间小道,而且,路过好几个篱笆边,开着菊花和茶梅的寂静村庄。

一路上,君子时而被母亲背着,时而被母亲牵着手走。路途中肯定在哪里留宿过,但是,到底是一次还是两次,她都已经记不得了。留给君子的印象,只有黑暗中走在乡下小路上的恐惧,和晚上满是低矮房屋的乡下小镇里,挂着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的破落小客栈。接着第二天仍旧是同样的路。那时候,母亲头上分明戴着个头巾。

旅途中的记忆,就像梦境一样,纷乱而毫无联系。现在回忆起的途中景色,到底是当时的景色,还是君子后来旅行时,所见到的景色呢?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但君子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母亲当时,确实戴着一个缩缅布的黑色头巾。

爬上点缀着松树的漫长坡道,瞬间眼前一片开阔,广阔的原野,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周围看不到一处人家;右手边的远方,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池子;水池的对面,有一片树林,以及围着树林的白色围墙。太阳己经开始西沉了,那个宽广的池子中的水,正散发着冰冷的光。

母亲指着那片树林,跟君子说了些什么,但君子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母亲说的是什么了。现在重新一想,那肯定是非常关键的话。现在只要能想起哪怕一句,一切像梦一样的谜团,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君子虽然觉得很遗憾,但实在想不起来了。

君子跟着母亲下山,走到树林近前,离近了才发现林子很大。长长的田莆尽头,高髙耸立着一面大门,就像大名居城里的门一样。母亲站在门前,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对君子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妈妈马上就出来。”然后把一脸不乐意的君子,先安置在一旁,披着头巾走进门去了。之后便不再有任何变化,母亲再也没从门里走出来。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但君子仍能在心中,描绘出当时自己孤单无助的弱小身影。那时候自己等了一个多小时,周围没有人家,当然更不会有行人。但小孩子不会一直老实待着,君子悄悄地走到门里去看,没见到房屋,周围只有几棵大树,从门外延伸进来的路,直通向森林深处。

君子忽然害怕起来,又回到门外,一边忍着不哭出来,一边围着宅邸的围墙转。但周围的小门都锁得紧紧的,无论向右还是向左,围墙的尽头都是水池。太阳不断向西落下,风越来越冷,君子终于哭着又走进门去了,院子里好像神社一样,到处立着石灯笼,从水池延伸过来的小河上架着石桥。周围被长长的围墙所环绕,像是个仓库的建筑物的房檐上,挂着灭火用的消防水龙和提桶。接着是个跟神社的事务所一样的高大玄关,玄关侧面的屋檐下,悬着一个轿子,跟戏里老爷们坐的一样。

君子一边哭着,一边用身体拱开一面大门,好像是某栋建筑的后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君子站在屋中不停抽泣,可没有人出来,再转头看看中庭,那里也没有人。发着黑光的地板上,一排用兰草编的草鞋,摆得整整齐齐。君子叫了两、三声“妈妈”,但根本没有人回应,只好无助地站在渐渐变暗的庭院里。

须臾,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从里面走来一个面部扁平的老人。老人见君子站在那里,没显出任何惊讶的神情,只立刻走进院子,对君子说了句“跟我来”,就转身往出口去了。君子只好跟着老人。

老人沿着围墙向前走,一句话也不说。君子心想,跟着这个大叔,就能到妈妈那里去了,于是紧跟在老人后面,时不时地小跑几步,生怕被落下了。

两人离开围墙,路过几棵大树,又沿着小河走了一会儿后,就能从树木的间隙,看到在黄昏中,闪着暗淡光芒的水池了。

老人站在水池边,待君子走近时:“你妈妈就在那儿。”老人指着水池说。

树枝伸展在水池上方,水池里显得更加黑暗,但仍然有些阳光,透过枝丫照了下来。下面的水中,漂浮着母亲的尸体。

君子觉得,自己清楚地记住了老人的长相。这并不只是因为老人,把母亲的尸体指给她看,还因为把君子送回祖母那里的也是他。然而,明明记得很清楚的老人的脸,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渐渐模糊了。而且,老人的脸与君子后来认识的旅店老板,以及投宿时偶遇的、慈眉善目的旅行艺人老爷爷的脸,渐渐交织在一起,渐渐从记忆中溜走了。现在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又或者“记得很清楚”这一想法,本身就靠不住。当然,那个地方豪族的宅邸,也只是像梦一样,依稀存在于记忆中。

据祖母说,在母亲出发后的第六天晚上,只有君子一个人,抱着个大人偶娃娃,回到了山边小屋。

祖母问妈妈去哪儿了。君子只是回答:“妈妈进了一个大门里,就再也没有出来!”或是“妈妈死了漂在池子里”。祖母问了半天,也摸不着头绪。问君子跟谁一块儿回来的,也只回答“和一个不认识的大叔”,这让祖母完全弄不清楚: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和是谁把君子送回来的。

祖母觉得:君子抱回来的那个人偶,可能会有什么线索,仔细察看了一遍。人偶穿着缀满菊花纹的绯红皱绸长衬衣,还有染着野菊图案的、蓝紫色的绸布衣裳,腰带用的是什么面料,祖母也不清楚,但肯定是一种年代久远的织锦。人偶在哪儿制作的也无法判断,但似乎有不少年的历史了,身上穿的衣裳也非常考究。这么古色古香的东西,似乎被保管得很用心,头发一根也没有掉,颜色略显暗淡的脸庞,反而更增添了美感。不管怎么说,也不可能用这么高价、贵重的东西哄孩子,但从人偶身上,又找不到任何线索,可以解答母亲的死因。

从那之后,祖母就不停念叨:“怎么也想不到,君子的妈妈会死。”但年事已高,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委靡的祖母,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说:“肯定是因为家里太苦,母亲回娘家去筹钱,但没能筹到,于是走投无路,投水自尽了。”

君子觉得,自己看到了母亲的尸体,但也怀疑是在梦中,把自己后来旅途中见到的水池风景,与母亲的死联系到了一起。即便是袓母说过的话,自己也没有完全记住,而是像回忆梦境一样,在头脑中浮现一个个片段,然后靠着想象,把这些片段串联起来。可以说,这跟做梦梦到的情景,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当时的人偶,还留在君子身边。只要这个人偶还在,围绕着母亲的死,所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情,就不可能全是梦境。但自己抱着人偶,被不认识的大叔,送回袓母那里时的记忆,却全都消失了。袓母在君子八岁时去世了。

从那以后,君子离开山边小屋,到镇子上靠帮人看孩子过活。但君子对看孩子这个活计,厌恶得不得了。一天,身无分文的君子,漫无目的地来到镇子边上,空地上貌似一对夫妇的旅行艺人,正在变戏法招揽路人。女的坐在戏法道具旁敲着太鼓,男的站在前面,表演吞鸡蛋、吞针之类的技艺。演完一通后,女的站起来拿着个掉了漆的破盆,轮流伸到客人面前收钱,全是一钱、两钱的小钱。

不久人群散了,只剩下两个艺人和君子,但君子一直不肯走。直到艺人把道具,装到一个小车里,开始收拾行装,君子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就这样,君子终于被艺人带走了,开始了漂泊不定的生活。

旅行艺人会随着季节变化而迁移,天暖时就向北走,转冷时便向南走。而且,每年都要改换巡演路线。比如去年走的是东海道,今年就要走中仙道。

君子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卖艺这个行当,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来越讨厌这种谋生手段了。但比起卖艺,更让她厌恶的是,一直以来被她当做父亲称呼的师傅,嗜酒如命,又很粗暴。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师傅经常对她动手动脚。君子就这样忍了十年。之所以能坚持十年,是因为师傅的妻子对待君子很好,总是竭尽全力保护她。但更重要的是,君子做梦都想重新找到,母亲当年死去的地方,把前前后后的原委弄清楚。

这一年,风刚一开始变凉,君子他们的旅程,就又转向南方了。完成了一个月里的第一次演出的那天夜里,或许因为这天的收入比往常多些,师傅喝的酒也比平时多了,于是又对君子动手动脚。君子反抗得很激烈,喝醉了的师傅,拿出一把菜刀,乱挥一通,大叫着要杀了她。这天夜里,也许是师母实在对师傅多次骚扰君子的行为,看不下去了,终于把君子放走,而且还写了个纸条,让君子带着纸条,去投靠一个住在十几公里外的镇子上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她以前在旅行途中认识的,现在已经改行做正经买卖了。

君子走在黑夜中的路上,只提着一个包裹,里面是从没有离开过她身边的那个人偶。于是经过十年漫长的时间,君子终于摆脱了旅行艺人这一行当。

到达那户人家后的第二天,君子挑了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打开包裹,取出人偶。她很担心人偶这么长时间,一直包在包裹中,会不会损坏。幸好人偶安然无恙,但衣服己经乱成一团了。于是君子解开人偶的腰带、脱下人偶的衣服,想给它重新穿一下。

自从得到人偶,已有十二、三年了,但君子还是第一次给人偶脱衣服。祖母死后,她就开始干看孩子的营生,之后又是每天都筋疲力尽的旅行艺人生活,直到今天之前,她都没有闲心,把人偶的衣服脱下来仔细看一看。

脱掉人偶的衣服后,她有了惊奇的发现:人偶左边的胸部,画着个黑色的梅花形图案。这肯定不是人偶身上本来就有的痕迹,明显是后来用墨画上去的。

无意中往人偶后背一看,那里写着一行字:“抱茗荷之说”。

如果君子的记忆中,没有抱茗荷的纹饰的话,她肯定不知道,这行字代表什么。但人偶的后背上,为什么会写上这几个字呢?而且这几个字又有什么意义?君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好又把这些谜团,重新包回到人偶的衣服里面。

在旅行的十年中,君子只要到了陌生的地方,就会到处打听,附近有没有像湖一样大的水池。不用说,这当然是为了寻找,那个留存于记忆深处,被水池边的树林,所包围的宅子。收留君子的那家男人告诉她,离这儿七、八里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大水池,另外,还把这里一个流传了很久的传说,讲给了君子听:

以前这个村的村长,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兄弟俩关系很差,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弟弟往家里放了一把火,导致全村都化成焦土。从那之后,村里人便认为,双胞胎是前世仇敌的转生,对双胞胎极为忌讳。但是,村长家却又生出了一对双胞胎,生下双胞胎的村长妻子非常痛苦,最后抱着两个孩子,便投荷花池自尽了。那个池子现在还被称做“双子池”。而且,水池周围的田里长出的茗荷的荷叶,都是两个两个相互抱在一起的。

君子在池塘边上,那户人家当了女佣之后,沉睡在她身体里的记忆,就开始一个一个地复苏了。侯爵豪宅似的大门,大门一侧吊着的黑漆轿子,古老的消防水箱。所有的这些,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破败不堪,犹如事实总比想象丑陋。但这些无疑就是如梦境般,沉淀在君子记忆深处的景象。

尤其是当君子仰望着,那个镶嵌着抱茗荷家徽的黑漆轿子时,心中浓雾瞬时消散,立刻回忆起当时的自己,看到的抱茗荷图案。那是君子在目送母亲走进大门时,看到的那个图案,那个图案就印在,母亲戴着的头巾后面的下摆处。

君子还去了记忆中,漂浮着母亲尸体的池塘之畔。池水并不深,开满了山茶花的枝条,遮盖在水面上方。落下的山茶花的花瓣是暗紫色的,沉在好像是融化了的琥珀一样的、清澈的水底,也有些花瓣,漂浮在水面上。君子呆呆地盯着水面,似乎看到了戴着头巾的、容貌端丽的母亲的尸体。

君子不禁想道:“这么浅的水池,能淹死人吗?”而且她唯一的女儿,还在门外等着,她怎么会去自杀呢?

另外,戴着头巾的朝圣者,肯定是想让母亲,喝下用金色符签泡的符水,而不是想让父亲喝下它。

母亲会不会是被人杀害的呢?母亲肯定是被人杀害的!……

想到这里,君子脑袋里以往的那些仿佛梦境的谜团,似乎渐渐地解开了。

这个家里,因中风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的老太婆,她的头发虽然很稀疏了,但不正全是白色,没有一根黑发吗?虽说那个男用人的父亲己经死了,但十年前送自己回家的老人,八成就是他吧

假设中风后卧床不起的白发老太婆,和这家的夫人,就是当时的两个女巡礼者,这样的话,两个人肯定认为,母亲喝下金符后死了。但数年后,母亲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遂不得不再把母亲杀掉。这想法决不牵强。但说到这家的夫人,有一点让君子惊讶不已。那就是夫人和君子儿时记忆中的母亲极像。母亲被杀是不是因为这个?

按着这条思路想下去的君子,为解开这个谜团冥思苦想,最后她认定,解开谜题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个人偶。

某天的半夜三更时分,君子偷偷摸摸地拿出人偶。首先脱下人偶的衣服,从衬衣到外面的和服,甚至腰带都仔细检查过了,但没任何可疑之处。

人偶后背上写的“抱茗荷之说”,应该就是相克的双胞胎的传说的意思,这一点君子立刻就想到了;但是,左边胸部画的梅花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个谜一时还无法解开。

经过反复思考,君子觉得,写在人偶后背上的“抱茗荷之说”,肯定是代表某一内容的名称,因此,人偶的某个部位,必定还隐藏着与这名称相应的内容。只是现在除了人偶身体内部以外,已经没有可以寻找的地方了。

君子突然一咬牙,拔下人偶的头,里面果然藏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条。

姐妹二人就像抱茗荷之说一样,是一对如同前世仇家一般的双胞胎。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于是二人的母亲,交给她们每人一个人偶,并为了区分,给两个人偶身上,穿上不同的衣裳。然而一旦脱掉人偶的衣服,仍然无法分辨。母亲便在其中一个人偶左边的胸部,画上了梅花形图案。这是因为姐姐在同样的地方,有一个梅花形的痣的缘故。

姐妹二人从小关系就不好,等到成人,到底还是为了一个男人争起来。在这场争斗中,姐姐先取得了胜利,与男人结婚了。但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这实在是个恐怖的因缘。男人一会儿被妹妹夺走,一会儿又被姐姐夺回来,这种丑陋的争夺,不断持续着。

不久男人死了,争夺的目标没了,但作为仇人转生的姐妹二人,又都瞄准巨大的财产争起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争斗的必要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偶已经没有用处了。那至少把人偶交给失去母亲的人。

纸上既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但在读这段文字时,君子已经弄明白,人偶左胸梅花图案的意义了。因为她想起了儿时记忆中,母亲乳房上面的痣。但是这个信一样的字条,又带给君子更大的疑问。君子拿着字条陷入沉思。

夜已经很深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君子忽然察觉到,屋子外面的走廊中,有很轻的脚步声,而且正朝这里,悄悄靠近,遂赶紧吹灭油灯。周围立刻被暗夜包围,漆黑一团。

君子蹲在屋子的一角,屏住呼吸,尽力不发出声响。悄悄靠近的脚步声,在她的房门前停住不动了。不久,传来隔扇门被拉开的声音,极其微弱,好像有个幽灵,要爬进来似的。君子集中精神,像猫头鹰似的,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难道进来的真是个幽灵吗?

黑暗中,君子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根本无从判断它的身份。

悄悄潜进屋中的东西,又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君子一点点向后退,像个蝙蝠似的,把身体贴在了墙上。

一会儿,黑暗中涌出一些像肥皂泡一样的彩色泡泡。君子惊讶得不停眨眼。就在这时候,好像被什么惊到了似的,潜进来的东西,迅速、但不出声响地关上隔扇门,顺着与来时相反的走廊离开了。与此同时,君子听到了远处走廊中,另一个悄悄靠近的脚步声。

这种怪事,并不是那晚才开始的,已经有三次了。而且奇怪的是,三次都是远处回廊的另一个脚步声,神奇般地救了君子。

君子怀疑母亲不是自杀,决心循着梦一般的记忆,查找母亲的死因。自从她这么决定后,就总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监视着,甚至还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处于危险之中。今晚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三次,就证明肯定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从人偶肚子里取出的字条上,写着“现在已经没有争斗的必要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偶己经没用处了”。因为母亲被杀了,所以没有争斗的必要,人偶也就没用了。所以杀害母亲的人,肯定害怕自己寻找母亲的死因,为了铲除隐患,才想杀掉自己。

“杀死母亲的人,也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我岂能再被那人杀掉?我一定要复仇!……”君子攥紧拳头,立下誓言。

从第二天起,君子每晚都做好准备,等待黑影再来。结果过了十天左右,黑影第四度光临了。

与前几次一样,黑影站在隔扇门外很长时间,然后只踏进屋内一步,就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屋内的情况。君子躲在暗中凝视着它。接着,又像往常一样,从某处的走廊传来足音。黑影好像在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立刻拉上门离开。

这回君子跟了出去。黑影笔直地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声不响地走进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树林和水池的回廊。君子无处可以藏身,只好像蜘蛛一样,把身子紧紧贴着回廊的侧墙,跟在后面,同时还得不断抑制自己因恐惧和不安,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因为在她眼里,前面的黑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转过身向她袭来。

黑影从回廊中转弯走过小桥,消失在一栋独立的住房中。那是夫人的住处。

君子想:“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样。”但是,虽然不知道夫人是母亲的姐姐还是妹妹,但肯定是自己的姨妈。

即便是自己的姨妈,但她夺走父亲、杀死母亲,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过,向这种恶鬼一样的姨妈,复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君子一边想着,一边往回走,刚要迈进自己屋门,走廊的黑暗中,响起某人压低了的声音:“松江小姐。”

君子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这是男仆人芳夫的声音。

略微起风了,能隐约听到孪生子池中芦苇的沙沙声。

芳夫对君子说:“我父亲都干了些什么,因为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子,所以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小时候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个特别开朗的人,晚上经常小酌一杯酒后,高兴地唱起歌。那是我几岁的时候呢?好像是九、十岁的时候,从来不在外面过夜的父亲,忽然有两、三天没有回家——在我觉得可能是四、五天——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所以觉得,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格外的长。从那之后,我觉得父亲的性格完全变了。父亲喝酒时的酒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别说唱歌了,从那以后都很少见他笑。我当时还小,也没放在心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意识到:父亲在因某件烦心事而痛苦。有时他和夫人,在没人的地方,悄悄说着些什么,我偶然路过那里,父亲立刻一脸苍白地瞪着我。类似的事情还有好几次。我直到父亲临死前,也不知道那个烦恼是什么。父亲好像无法背负着那个罪恶死去似的。临死前……”

黑暗的房间中,芳夫站在君子面前,讲述到这里,却突然停住了,然后稍微侧耳听了一会儿。

“父亲在临死前……”芳夫把声音压得更低接着说,“‘我杀了人……我对不起变成孤儿的君子。’父亲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其实,当你第一次来这个宅子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的样子了。我也知道你不是白石松江,而是田所君子。你请放心,我绝对不是你的敌人。”

芳夫说完后,沿着漆黑的走廊悄悄地回去了。

但君子的心中,还残留着一丝疑惑。她想最终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夫人杀死的母亲。如果真是她杀的,那夫人应该会感到愧疚才对。于是,君子为达到这两个目的,而制订了一个计划。

数日后,她把仓库中包琴用的、印着抱茗荷纹饰的油布拿了出来。夜深后,她把油布像头巾一样,悄悄地戴在头上,悄悄走到夫人屋里。君子拉开隔扇站在暗处。夫人看上去还没有睡。

坐起身来的夫人,一瞬间好像在怀疑自己的眼睛一样,紧紧盯着黑暗中的君子,紧接着“啊”地叫了一声,起身走过来,两手像在游泳一样胡乱挥动。但她忽然间,似乎看到了什么,像雕像一样站住不动了。

君子自己也没注意到,芳夫就站在自己背后。第二天,夫人一整天躺在床上。君子在旁边伺候,脸上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每次君子进入夫人的屋子时,芳夫都会站到窗外。

之后又过了几天。君子趁夫人不在家,把人偶放到了夫人屋里的佛龛上。这是为了做最后的测试。办事回来的夫人,一开始并没注意到什么变化。当她突然看到佛龛上的人偶后,慌忙把它抱起来,环视整个屋子。接着好像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把人偶轻轻放在萆席上,小声嘟囔着:“果然……都知道了吗?……”

在另一间屋子里面,偷偷观察着这一切的君子和芳夫,相互对视了一眼。

君子把一个金色的符,泡在浅茶碗里,然后拿给那个白发老太婆喝。老太婆因为中风,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躺在一间小屋子里。老太婆以中风患者特有的呆滞表情,紧紧盯着茶碗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像求饶一样,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摇头。坐在一旁的芳夫觉得很奇怪,君子于是把父亲死时的情景,讲给他听。

芳夫说:“松江小姐你是个女人,千万不要冲动。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而且,我也有义务,补偿父亲对你犯下的罪过,也有义务为你的父母报仇。”

这一天虽然没有风,孪生子池里却起了波浪。黑色的乌云,笼罩在池子上空,让人觉得马上就会迎来雨水。午后,大风刮起,到傍晚总算落下雨来。入夜后,风雨合到一起,成了暴风雨,并随着夜色渐深而更趋剧烈。

包围着宅邸的广阔树林中的每一棵树,在激烈的暴风雨中,变成了一个个魔鬼,跳着诡异的舞蹈。芳夫站在漆黑的走廊中,右手中提着一把磨得闪出寒光的斧头。即便是这么结实的建筑物,每次暴风吹来的时候,都会发出鬼怪般的叫声。被风吹得横飞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响声大作。

芳夫轻轻拉开隔扇门……

夫人由于连日劳累,身心俱疲,两手无力地放在被子上,睡得很沉。悄悄靠近枕边的芳夫,突然举起斧头。

雨水又一次猛烈敲打窗户。伴随着一声剧烈的、像撕裂绸缎一般的声响,君子从旁边的屋子跑了出来,然后跪坐在夫人旁边。

夫人露着左胸,上面有个梅花一样的痣,微睁的眼中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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