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郎刚一结束两年在乡下寻常的生活,马上就被家住在神户的大哥给收养了。

他在神户的大哥,名字叫做荣吉,是一郎父亲同前妻共同收养的孩子,和一郎在年龄上,相差了足足二十岁。

一郎的父亲甚以荣吉为傲,不管和村里人,还是和走出村子的人相比,荣吉都是最成功的。在四、五年前,栗山神社举行祭典活动时,村子里被分派去人,负责扛贡神排位的轿子。可是为难的是村子太小,能够抬神轿的年轻人,根本凑不够,所以,必须要借助邻村的力量。村子里那些有影响的人,为此感到很是可惜。就在这时,荣吉自己联系了些平日常常往来的、疏浚河道的强壮小伙子,总共聚集了二十名左右。让他们穿上祭典时候的服装,自己率领着他们就回村了。自此事以后,在村里,荣吉的口碑就变得更好了。

虽说乡下的老父亲,让一郎称呼神户的大哥为父亲、嫂子为母亲,但一郎怎么也叫不出口。不仅这样,他甚至完全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在乡下的父母尚且健在,却要搬去大哥的家中。按照乡下的老父亲的说法,一郎想,也许是因为如果要想去念高级的学校,在这乡下,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大哥的家,住在神户市的山手这个地方。山手哪怕是在神户市,也是居住着很多上流人士的地方。学校里也全是贵族子弟,所有的小孩子,都穿着白色的漂亮服装。

一郎自小成长在乡下的农民家庭,每天穿着草鞋往返上学。忽然之间,能穿上带着金扣的校服,还能配上皮鞋,自然很高兴,但他总是隐隐约约地,有一种乡下人的自卑感,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比学校还让一郎觉得拘束的,就是大哥的家里了。大哥家中没有小孩儿,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此外,大哥的妻子,原来好像是个艺伎之类,家中所摆放的东西,也都是些一郎之前没有见过的:一面大穿衣镜、大红色的坐垫儿,仿佛看一眼、摸一下,都叫人害怕。

有一次,一郎看见闪闪发亮的桌子上面,堆放着五本小书,不由得被吸引,走近一看,发现那只是外表装扮得像书一样的小箱子。里面装着小巧漂亮的棋子,就像小酒盏那么大的、可爱的金属小笼子啦,还有印着松或梅图案的钞票等。因为都是些一郎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他不由得摆弄了一阵,却正好被嫂子撞见了,为此被狠狠地训了一顿。

大哥在海边大道,有一间店铺,但一郎并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生意的。店外面挂着“日华洋行”的招牌,店内有一名中国人、一名日本人和两名伙计。

一郎去神户后,首次回老家,是在那年的秋天。本想要和哥嫂一起回去,但是出行前一晚,他得知要自己一个人回去。一郎感觉有些害怕,但是大哥已经跟他说:“一郎,你一个人能回去吧。”因为自己也不能说不,也就产生了些自信。

那天清早,哥嫂给一郎穿上了新衣服,戴上了新帽子。

“回老家后,给你爷爷、奶奶看看啊。”嫂子一边给一郎手腕上戴上手表,一边对他说。

站在一旁的大哥也对他说:“你就说是在神户的父亲、母亲给你买的,听好了,可别忘了啊!”

这块金表,总是戴在嫂子的手腕上闪闪发光,所以,一郎虽有些纳闷,但毕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戴上金表,心里还是很高兴。

“来,背着这个!……”嫂子忽然拿出一个小包袱,想要斜着系在一郎的背上。

“不嘛,背那种东西也……”一郎向后缩着身子推拒着。

“一郎,再说任性的话,我就不管你了。”大哥绷着脸瞪着他。

“一郎很聪明,好好听你父亲说,好吗?这也是你回老家,一个最重要的任务。这个包袱里面有一万日元……”

嫂子说完话以后,抬眼看了一下大哥,也不知道自己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大哥严肃地好似命令一样说:“嗯,是一万日元。一郎,这个包袱里面,可是放有一万日元。回去后给你爷爷,这期间你要是把包袱从身上拿下来,我可不铙你。”

一郎觉得一万日元怎样倒无所谓,却不愿意背着包袱。现在乡下的小学生都不背。虽然一郎心里急得直想跺脚,但是,他还是有些惧怕大哥,只好懵懵懂懂地穿上了鞋。女佣将一郎送到了车站。

虽然一郎听说,自己背着的包袱里面,放有一万日元——本来把一万日元,给一个九岁左右的孩子,而且,还是放在惹人注意的包袱里,是很违常理的——但一万日元究竞有多大价值,一郎自己也不太淸楚。因此,他就没觉得有何不可思议,只一心觉得这包袱令人讨厌。

刚登上火车,一郎就觉得一下子,从大哥拘束的家中解放出来了,很享受那份无人监视的轻松和悠闲。空荡荡的车厢里面,他从这个车窗口,飞奔到那个车窗口,很快就将包袱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乡下秋天的时候,人们大都忙于收割。父亲和别的农户一样,也在自己房子周围,开的一块菜园里劳作。

下了池塘的堤坝,走近家时,父亲正弯着腰在田里劳作,一郎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可能是以为自己看错了,接着又开始锄地。一郎感到很奇怪。本来他打招呼的话,父亲能够听见,但是一郎故意默默地,朝家悠闲地走去。

从大街到一郎家,有一条小道,道上有一棵柿子树。可是都走到那儿了,父亲好像还是没有注意到他,仍然辛勤地在田里劳作。

一郎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站多久,父亲都不会抬头,就向父亲的锄头那儿扔小石头。

父亲受了惊抬起脸,看见是一郎,不由得愣了一会儿,平板的脸变得满是皱纹。

“哦,是一郎啊。”父亲直起腰,把两手叠搭在锄头把上。

一郎穿着缝着金扣的制服、皮鞋,满脸得意地环视着。

“不错!不错!……”父亲回头喊着母亲的名字。

母亲正在家的背阴处,辛勤地收拾着菜园子,一会儿就满手泥土地,张着双臂走了出来。

“哎哟哟,这不是一郎吗,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母亲和父亲稍微对了一眼,走到一郎的身边。一郎解开鞋带进了屋,忽然想起来自己背上的包袱。

“父亲,你把这个包袱拿下来。”

一郎本来应该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爷爷了,但是一郎还是称呼为“父亲”。父亲原本让一郎称呼自己“爷爷”,但现在一郎这么一叫,他好像也没在意。

“什么啊,那种东西,自己解开不就行了吗?”父亲正在院子角落的地里,摘大葱的枯叶。

“什么啊?我来拿吧。”洗完手,母亲走了进来,伸手就要解开包袱的扣。

“不成啊,不成,非得父亲来拿。”

“这是唱得哪一出啊?失街亭?空城计?……不管是父亲解还是母亲解,还不是都一样啊。这孩子真奇怪,这孩子!……”

母亲又伸手要去解包袱。

“他告诉我必须父亲来解包袱。”

“谁?谁说的这话?”

“是神户的……”一郎没能说是神户的父亲。

“是你哥哥,还是你嫂嫂?”母亲变得有些不悦。

“谁都无所谓了,一郎,让你妈来拿。”

母亲从一郎的背上,解下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他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母亲提起小包袱,想要打开来看。

“不知道是什么,先放着吧。要不,放在壁龛那儿?”

母亲很是顺从地,将包袱拿进最里面的房间,摘完葱叶的父亲满手是泥,提着鞋问一郎:“这鞋真不错,值不少钱吧。”

“十二日元呢。”一郎得意扬扬地答道。

“哦,真是了不得啊。”父亲忍不住感叹道。

“一郎,你必须称呼神户的大哥为‘父亲’,你大哥真是气派。你要是窝在这个乡下,可一辈子都穿不上这种鞋。”

一郎也认为父亲说得对,但是他感觉,神户的大哥,并不是出于关爱,才给他买如此髙价的皮鞋,因此,对于父亲说的话,他也并不完全认为是对的。

母亲用爱抚的目光,不断打量着一郎。

“这块表……”说着,母亲抬起一郎的手腕给父亲看。

“哪个?”

仍然满手是土的父亲,坐在屋子门口的地板框处,一边抽着烟,一边斜眼看了一下一郎手腕上的表。

“嗬,这不是金的嘛!”

手表的金边,放出一种高贵的光芒,还发出精巧的表针走动的声音。父亲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这东西可真高级,这东西在咱们生原这样的小地方,绝对弄不到。即使是在神户,给小孩儿戴这样手表的家庭,也是没有的吧。一郎,明天你就戴着这块表,去趟松藏那儿。”

大哥曾嘱咐一郎,叫他说这是买给他的手表,但一郎沉默了。看见父母随便就做决定,还那么兴奋,一郎有些不悦。

那一晚,一郎时隔许久,再次亳无顾虑地,吃了一顿自由的晚饭。父亲吃过晚饭,抽完烟后,用沾满泥土的大手,小心谨慎地打开了一郎背回来的、蔓草花纹的包袱皮。

父亲打开了包袱,里面摆放着折了四折的、小学毕业证书那么大的一张纸,还有一封信。父亲戴好眼镜,看了一会儿,这封用钢笔写成的信说道:“一郎,你读来听听。”说完,就摘下了眼镜。

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进山烧炭,在村子的八十户人家里,置办了中流以上的家产,但是他并不识字,只是勉勉强强读得出平假名而已。

“父亲、母亲,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二老见面了……”一郎就好像念学校里的课本一样,大声地念着这封用假名写的信。

母亲手里攥着厚厚的、好像小学毕业证书那么大的纸,一边远远地望着信,一边听着。母亲手里攥着的纸上,清楚地写着“一金一万日元”这几个大字。

那么,虽然这话有些唐突,但每次都让二老为我担心,实在不好意思。请借给我两千日元。我还在包袱里,放了张价值一万日元的有价证券。只要拿着这张证券去银行,很轻易地就能借给我五千日元或是七千日元。但是那么做,会涉及店里面的信用,对做生意影响不好。现在我将这张证券,寄放在二老处,还请二老接受……

信的末尾写着“荣吉”和“乐”的字样,是大哥夫妇的名字,那一晚,一郎翻来覆去睡不着。父母以为一郎早已经睡熟,二人坐在火盆旁小声地说着话。

“我这么大岁数,才生的一郞。一郎真可怜啊!……我也上了岁数,没指望活到一郎二十岁了。我死了以后,一郎会怎样啊。拜托给他大哥,我是最安心的。”

母亲哄骗说:“你现在还年轻,你担心这件事情,也是不奇怪的。人啊,一旦没有了关系,那可就不行了。咱们这边想要他们收养一郎,但是,他们还不是可以解除收养吗?”

“荣吉在神户,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母亲好像把父亲的话,听成了另一番意思。

“一定过着了不得的日子。”

“我上次去还是在前年,是前年吧?……他们住在山手那个地方,家里还有一个大门,每天他都去海边的店里,那店面是个西式小楼,店里雇了一个中国掌柜的,还有一个日本人的二掌柜,总共有四、五个人呢。”

“这次的媳妇,好像原来是做艺伎的吧!……荣吉铁定是被勾引的,浪费了不少钱!……”

“哎呀,浪费了也好,没浪费也好,自己挣的钱自己花,不就是男人活着的意义嘛!”

“果然,这次的媳妇,肯定人品不好。”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一次都没有见过,就那么说。你也见一次啊,那媳妇心,性真是十分善良,是个很不错的人。”

“十天二十天的,能看出个什么啊?”父亲也不做声了。

“孩子他爷,这回可彻底麻烦了吧!”母亲悲伤地说。

“你总是习惯看什么都说不好、不好。”

“当然说不好了,要是再这么没完没了借钱的话……”

“什么没完没了,不是才第二回吗?最初那次,不是给咱们切了块墓碑石来代替了吗?”

“墓碑石……”母亲好像想要下决心说点什么,又放弃了这个想法,遂起身收拾,准备睡觉。

两个人躺进被窝里,很长时间一直沉默着。

“荣吉做着那么体面的生意,过着那么好的日子,对于咱们乡下人来说,他就是一个大财主,即使是在城里,也算是相当有钱了,他却向我们要钱,我可真不明白。”母亲自言自语道。

“这不是在信上写了吗,不论做着多么大的买卖,人都有缺那么五十两、一百两的时候。在城里做生意,都是这个样子的啦。

“是这回事吗?”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孩子他爹,在村里的信用合作社,只剩下一千日元了吧?……”

父亲没有回声。

“如果他们真的非要借一千日元的话,那就把那张一万日元的什么证券,押在咱们这儿。”

“你别说那么见外的话了。”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略带怒意地开口说道。

“就因为荣吉说在神户,做买卖需要资本,咱家的财产只剰一半了。之前说要钱,信用合作社里就少了一千日元。现在再拿走一千日元的话,那钱就一分不剩了。等下次再说要钱的话,那咱么就只能卖房子了。”

“没了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因为钱被荣吉取走了,才那么说的。这都是为了一郎好,你只要想,这都是为了让一郞上大学,不就没关系了。”

“把钱给了荣吉,要么就是给什么艺伎赎身,要么就是买什么没用的三味弦,怎么能说是为了一郎好呢?那张一万日元的证券,就抵押在咱们这儿,然后把它放到信用合作社去,这才是对咱们一郎最好呢。我决定了,就这么做。”

“那么见外,还会折损荣吉的名誉,我绝对不做。”

两人的嗓音越来越髙。

“你就要被荣吉给骗了。”

“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转过弯?……这可真是当后妈的习性,改也改不了。”

父亲忽然提髙嗓门,说话声在黑暗的房间中回响。母亲对这番评价,好像是很有反应,马上就不做声了。

从第二天开始,父亲和母亲都板着脸,互相也不说话。

一郎在三天后,和每月定期去神户,收木炭钱的合伙人,一起返回了神户。

那天早晨,父亲对一郎说:“一郎,这个包袱里,有一个一万日元,和一个一千日元。回到神户后给你的父亲,途中你要是解下来,我可不饶你,你听好了吗?”

一郎为此感到有些莫名的生气,也就心不在焉地听着。

一郎第二次回老家,是在第二年,还是秋天的时候。同去年一样,一郎的手腕上,又戴着一块闪闪发光的金表。这块表在家的时候,总是在嫂子的手腕上闪着光,一郎连想碰一下都不可能。只有回老家的时候,倒不是一郎软磨硬泡,缠着要的,可哥嫂总会给一郎的手腕上,戴上这块表。

去年秋天时,这块表不仅没在嫂子的手腕上闪闪放光,整个家里,也都没见踪影。但是明天一早,到了一郎要返回老家的那个晚上,这块表已经好好地戴在了嫂子的手腕上。

明明今早就要出发了,哥嫂也一直没有给他戴上那块手表,一郎心里想,也许是这回不需要手表了,为此他感到有些不满。就在这个时候,哥哥急急忙忙地从嫂子手腕上,摘下了那块表,戴到了一郎的手腕上。

去年秋天,一郎戴着这块表回老家时,大哥对他说:“你就说是在神户的父亲、母亲给你买的,回去告诉你爷爷、奶奶啊。听好了,可别忘了!……”因此,一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块表送给他了,但是刚从老家回来,手表马上就被收回去了,哥哥嫂嫂也摆出一副不知道的表情。

虽然一郎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因果是什么,但还是感觉到,哥哥嫂子似乎另有用意,所以,这次哥嫂给他这块手表的时候,他也就没有之前那么髙兴了。可手表对小孩子来说,还是有着很大的魅力,尤其一郎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火车出了须磨车站,大海渐渐看不见了。一郎把脸从窗口转开,抬起手看了一会儿手表,接着又把表贴在耳朵附近,听着表针走动的声音,又用手指尖摩挲着玻璃表面。

“小孩儿,这表真不错。”

一郎抬头一看,发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对着他嘻嘻坏笑。这男子四方脸形,目露奸险的光。

一郎有些害羞似的,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为了把表遮起来,便把手缩回去了。

“是你爸爸买给你的吗?”

一郎摇着头不答应。

“混蛋!……我问你,那就是你妈妈吗?”

一郎感觉有些不快,又摇了摇头。

“你的和叔叔我的,谁的更好?”

这男子像要讨好一郎似的,从褪了色的旧大衣下伸出了手。只见他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块钢制的宽皮带手表。一郎也伸出手来,拿腕上的手表,与之比了一比,然后呵呵一笑。

“还是叔叔我的表好吧,还比你的大。我们换一下啊?和小孩你的表。”

男子拽着一郎的手表,同自己的表并排摆在一起,都快要蹭上了,然后让一郎看。一郎笑着缩回了手。

“哈哈哈。”男子大笑起来,“我是开玩笑的,小孩儿你的表是块好表啊。”

和这男子说的一样,这男子的手表,不过是块做工粗糙的表,根本没有办法和一郎的相比。

不知不觉间,火车出了明石站,渐渐地远离大海,已经行驶在乏味的播野平原上了。

“喂,小孩儿,这个给你。”

男子拿出在加古川车站,买的特产甜黄米羹,一郎稍微有些犹豫,但还是如同其他小学生一样,清楚地回了一句“谢谢”,然后拿了一片。

“小孩儿,你是一个人出门吗?”男子一边吃着黄米羹,一边问道。

一郎轻轻地点了点头。

“哦,一个人啊,真了不起。你一个人要去哪儿啊?”

“我去武田下。”

在经过手表的那个玩笑后,一郎感到,自己和这个人亲近了不少。吃完黄玉米羹后,更是感觉,自己和他己经是相当亲近了。

“武田下?……武田下的话,应该在长寺那站下火车。”

“不,是福鹤站。”

“福鹤?去武田下的话,应该是长寺站啊……哈哈哈,我知道了。因为那儿有山路,所以才在福鹤下车的吧。但是小孩儿,不管是福鹤还是生原,之后都没有公车了啊。从生原到武田下,大概有几个町啊?应该是没有可以坐的车。哈哈哈,有人到生原去接你吗?”

“没有人来接我。”

“小孩儿,你一个人走啊。”

“我天天上学从那儿走,所以很熟悉的。”

如果是远途列车,会有很多乘客。邻座的人也就会注意到,这个穿着带金扣的校服、戴着学生帽、手上还戴着金表的小少年,和这个破烂外衫裹身男子的对话,车上的乘警,也就会对此感到怀疑。但是,这辆列车是在大阪车站始发,发向冈山的短途列车,乘客也是非常的少。

在曾根这站,上来了两名做小买卖样子的男人。他们坐在一郎北面,大声聊着,但很快就在御着站下车了。

一郎向窗外望了一会儿。

“喂,小孩儿,你背着的是什么啊?……是便当吗?……”这名外衫男子,盯着一郎背上的包衹看了一会儿,好像不可思议似的,冷不防地问道。

一郎和去年一样,背上又被系了那个蔓草花纹的包袱。出门的时候,一郎曾想拒绝此举,说想要拿在手里,但哥哥嫂嫂告诉他,包袱里面有一万日元,很严厉地训了他一顿。一郎十分不满,甚至想把背上的包袱,扯下来扔掉。这种不满和去年一样,是觉得这样的行头太不入时了。但今年又更进一步,使他越发不满。

去年秋天,一郎第一次返回老家的时候,父母本来是满心喜悦地,迎接了许久不见的他,他也是变得比以前要出色得多了。但是打开包袱之后,父母则是变得好像碰上了什么很大的烦心事一样。

一郎也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他还是个小孩子,但是他也清楚,自己的回家毫无疑问,并不会让父母感到愉快,至少他背上背着的这个包袱,绝对不会是一个能让父母安心的东西。

一郎忽然意识到,背上还有个被忽略了的包袱,急忙翻过身,耍脾气似的嚷道:“一万日元!……”

“一万日元……”那名男子低叫了一声,然后条件反射般地,向四周张望了一圏。

“啊,是城堡!……”一郎为了遮掩刚才说过的话,大声嚷着的同时,慌忙把脸转向了窗外。

火车到了福鹤车站。一郎和四、五个人一起下了车,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迎接他。

如果知道一郎回来的日期的话,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一定会来车站迎接他的。但是,神户的大哥和去年那时候一样,什么通知也没有。从好的方面来想,可能是想要让这个可爱的一郎,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乡下的老人面前,让他们喜出望外;但是,如果从坏的方面来想,神户的大哥可能是因为害怕,通知了父亲后,父亲会上神户。如果父亲真的到了神户,那一切就都不能通融了。与其这样,让一郎回去提借钱的事情,才更为有效吧。

一郎站在车站的前面,等着开往生原的换乘汽车。车一来,一郎马上飞奔了上去。车里面只有两、三个乘客,也不知道是生原的人,还是中途下车的人,不过都是一郎没有见过的人。不管是司机还是车长,一郎也都是毫无印象。

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目光凶狠的男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是接着去了冈山方向呢,还是换乘了播城线呢?一郎在姬路站换车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名男子,当然在汽车里面也没有看见。

到达生原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一郎还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就在这里上学,因此对这儿很是熟悉。他沿着这冷清的小镇大道,朝镇外的方向走去。一郎学校的一个同学,家在邮局的旁边,开了一个杂货店,里面摆放着木屐、香烟、日用品等。

路过时,一郎向里面打量了一下,既没有看见他的同学,也没有看见他的父母。

这个小镇行人稀少,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人,越是走向镇外,行人就越来越少。等到出了小镇的时候,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转瞬间,路就变成了河沿,笔直地伸展到前方的农田里去了。一郎走到了一处堆着小点心,和柠檬汽水的人家门口,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啊,这不是北本的一郎吗?”坐在店里面的,一个五十出头的、专门修补衣服的阿姨,说着站了起来。

“啊呀呀,那么久没见,你变得可真出息啦。”

一郎有些不好意思,望向摆着车站糕点的店铺。

“就你一个?”

一郎向她点了点头。

“从神户……你一个人……去年你也是一个人回来的吧。现在的孩子可真了不起啊。”

“这不是武田下重吉家的孩子嘛。”大概是村里的人吧,一个穿着和服外套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边夹着车站买的点心,一边看着一郎。

“去神户的是一郞吧,真是了不起啊,重吉这家伙。”

刚才那个阿姨,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郞看。

“可真是了不起啊!……”穿和服外套的男子,将茶杯一端,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但是,有传言说,神户的那位,这阵子可衰落了不少,重吉他不断地往里砸钱,一定是大出血喽。”

“可不是,重吉家的那位骑虎难下,现在可为难了。”

“小孩儿,小孩儿。”

不知什么时候,那名在火车上遇到的、目光凶狠的男子,不知道突然从哪儿钻了出来,他的外衫上下摆动着,追了上来。

一郎看着这名男子,忽然从林间出现,不但没有怀疑,反而还冲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又默默地向前赶路。

“小孩儿,现在几点了?”男子和一郎并肩走着。

“下午两点四十了。”一郎忘记了这个男子戴着手表的事情。

“小孩儿,你是神户人?”走了一段路后,男子问道。

“是去神户。”

“是从武田下去神户的么?……是这样啊。”男子好像思索了一下,“那么,你是回老家玩吗?”

一郎稍微抬头,看了一下这男子的脸,马上又把头转开。

“哈哈哈哈,小孩儿,你是想喝你奶奶的奶水,故此才回去的吧!……”

“……是因为有事情,是有事回去的。”一郎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名男子的脸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从神户一个人来办事……小孩儿,你可真了不起啊。你是做什么事啊?”

一郎渐渐感觉,这名男子很惹人烦。

两个人又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那男子始终盯着一郎背上的那个包袱。

“是什么事啊?……小孩儿。”

一郎不再回答了。

“啊,有鸟!……”那男子忽然用手指着栗子树梢,大声地嚷嚷道。

一郎不由得仰起了头。

这时,本来站在一郎身后,一步以外的那名男子,猛地从一郎背后,向他的脖子处,伸出两只手来。但是因为一郎马上又开始向前走了,所以这男子扑了个空。

“小孩儿,你刚才说,你背上的包袱里,装着钱来着?”

因为一郎感觉,这个男子渐渐变得有些可怕,一边走一边把路边的芒草、杂木叶攥到手里,同时也加快了步伐。

“装着多少?……小孩儿,你刚才说是一万日元?……我看你是撒谎了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郎更是加快了脚步。那男子追赶着他,边跑边说:“给叔叔我看看,好吗?……只看一眼。”

一郎渐渐地感到了不安。

“你别偷我的东西,叔叔你一定是个小偷。”

忽然,一郎拔腿就跑。身后,一阵急促的木屐声,越来越近。

一郎拼尽全力地飞奔着,栗子林里红色的叶子,被染成了橘色和杏色,但一郎无暇欣赏。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脖子。

“叔叔!……”他大声喊了出来,没多久,他就瘫软地倒在了落叶上。

等到醒来时,一郎发现自己躲在了父亲家里。

“啊……你醒了啊,一郎。”母亲望着一郎的脸,说道。

“那一万日元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母亲轻声笑了起来。

“钱之类的无所谓啊,就算一分钱都没有,只要你得救……还有,正是托你的福,咱们家的房子,才得以保全。”

被那名面相凶狠的男子偸走的,是没有付清分期款项、已经作废的生命保险的保险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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