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不到午夜,天气异常寒冷严酷,因为服下了氯醛,我全身感到非常疲惫,无精打采——但整栋房子静悄悄地,我必须将这些写下来。萨琳娜的鬼魂友人又来找我了,我感受到那个征兆。而除了这里,我可以在哪里说呢?

这件事发生于我还在花园庭宅时。我今天早上就到那里,一直待到下午三点才离开,当我回到家时,一如往常,我直接上楼进房,那时我已经知道有东西被动过、取走或翻动。房里很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只是感觉到。

而我第一个可怕的想法是,母亲可能到过我房间,在我书桌上发现了这本日记,便坐下来阅读它,但不是那本书。当我再往前一步时,我便发觉,在壁炉上方的花瓶里,插了些花朵。花瓶是放在书桌上,里面放了几朵橘子花——橘子花,在英国寒冷的冬天里!

我无法立刻走向前,我只能呆呆站着,披风还披在肩上,手套还拿在手中。壁炉里生了火,空气很温暖,还有花香飘散其中——这香味,我想我以前就闻过。但现在,这香味让我浑身发抖。我想多丝这样做是为了取悦我,却反而让我害怕。——这让我对她感到害怕!

然后,我对自己说,你真是个傻瓜!这就像是在帽架上看到爸的帽子一样。这些花定是菠希拉送来的,菠希拉自意大利送花给我们。我往前走,将花捧起凑到脸上。是菠希拉给的,是菠希拉给的。但如同恐惧的感觉一样,我又清楚感觉到自已心中的失落。

但是,我仍然不能确定,我想我应该要去确认。我将花瓶放下,拉铃叫爱莉丝上来。我在房里走来走去直到听见门把转动的声音,但来的人不是爱莉丝——是薇格,她的脸比以前更消瘦苍白,她的衣袖卷到手肘的长度。爱莉丝正在餐厅摆设餐具,只有她和库克有空上来看我需要什么。

“没关系,你来也可以。这些花——是谁带来的?”

薇格很愚蠢地看着书桌和花瓶,然后再看着我,“小姐,我不懂?”

“那些花!我出去时桌上没有。有人把花拿进屋子里,还插在陶瓷花瓶里。是你吗?”

“爱莉丝说不是她。她整天都在家。”

那么应该是有个男孩送来的。包裹是从哪来的?是我在意大利的妹妹,菠希拉小姐——巴克莱太太——送的吗?

薇格说:“我不知道。”

我问:“那你知道什么?你去叫爱莉丝来。”

她很快回来,和爱莉丝一起站在门口。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指手画脚地说:“那些花啊!谁带了那些花到我房里,并且插在花瓶中?到底是谁收下我妹妹自意大利送来的包裹?”

两个女仆只是乖乖站着、瞪大眼睛看着我,“包裹,小姐?没有人送包裹来。”

菠希拉没有寄包裹来?没有人寄包裹来。

我又害怕了起来,将手放在嘴唇上,爱莉丝可能是看到我在发抖,所以问我要不要将花拿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指示什么,或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两个女仆静静等着,我不知所措地站着,忽传来一阵开关门的声响,接着是母亲裙摆的窸窣声,“爱莉丝?爱莉丝?你在哪里?”她一直拉铃找人。

我很快地说:“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花放着,你们可以走了,你们两个!”

但是母亲比我更快。她已经拐入走廊,抬头一看,看到两个仆人站在我房门口。

“这怎么回事,爱莉丝?玛格丽特,是你吗?”她的脚步声已经出现在楼梯上。我听到爱莉丝转过身并说小姐正在问我们关于一些花的事。——接着又是母亲的声音:花?什么花?

“没事了,母亲!”我大声地说。爱莉丝和薇格还是站在门口,不确定是否应该离开。我叫她们走,但现在母亲就站在她们背后,挡住去路。母亲看看我,然后又看看书桌——

“啊!多么美丽的花!”接着她又望着我,“这是怎么一回事,玛格丽特?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苍白?为什么这房间这么暗?”她要薇格拿一根细蜡烛将灯点着。

我对母亲说:“什么事也没有,是我的错。麻烦到她们,我很抱歉。”

错误?什么样的错误?母亲转头问爱莉丝。

爱莉丝回答:“拜尔小姐说她不知道花是谁送来的,夫人。”

“不知道?玛格丽特,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被搞糊涂了。这些花是我自己买的。”我说话时没有直视母亲,但觉得她的眼光愈来愈锐利。最后她低声地跟女仆说话,她们便马上离开了,她接着进入我的房间,立刻将房门关上。她在这里让我心生畏惧——她经常只有晚上才会来。

她质问我在胡说些什么?我眼睛还是望着别处,回答这不是胡说八道,只是一个愚蠢的错误而已。她不需要待在我房里。我得换下衣服和鞋子了。我绕过她身边,将披肩吊起来,我的手套掉在地上——我将它们捡起来——它们又再掉了下去。

母亲继续说:“什么意思,错误?你怎么会买了这样的花,却忘记了?你在想什么?还有为什么在女仆面前表现得这么紧张?”

我说我不紧张,但连我都清楚地听到自己发抖的声音。母亲向我靠近了一点,我趁她还没抓住我的手臂之前,赶快自己抓住手臂,然后转身。但我一转身便看到那些花,所以我又转回来,让视线远离花朵。如果她再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想,我可能会哭出来,或是打她!

但母亲还是靠了过来,“你还好吗?”——我没回答——于是母亲说:“你生病了。我早有预感这早晚会发生。你离家次数太频繁,在家的时间又太少,身体受不了。这会让你旧疾复发的。”

“但我觉得自己身体非常好。”我说。

“非常好?你该听听自己讲话的声音,玛格丽特!你知道在女仆前面你的声音听起来是怎样的吗?她们现在一定在楼下,凑着头窃窃私语——”

我大声说:“我没生病!我身体很好、很健康,先前的紧张也全好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华莱士太太也这么说。”

“那是因为华莱士太太没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没有看过你自梅尔监狱回来后的样子,像鬼一样的苍白。她没有看到你坐在书桌前,一副紧绷的模样,直到夜深人静……”

母亲滔滔不绝说着,我那时才知道,虽然我一直都很小心——在我位居高楼的房间内一直是轻声小心、行事谨慎——但母亲一直都在监视我,就像瑞德蕾小姐以及哈克斯比小姐一样监视我。

我说:“即使爸去世前,即使我还小时,晚上就睡不着了。而且睡不着并不代表什么——不管怎样,药物已将我治好,让我能入睡了。”

母亲马上接着说:“你小女孩时便被宠坏了。照顾你的事我让你父亲做主太多,他完全把你宠坏了;而就是这宠坏了的性情引发你强烈、不可理喻的悲伤。我以前便这样说过了!而现在,看到你又任性地往生病的方向走——”

我大叫说,如果她不离开,我真的就会生病!我铁了心,向她移开了几步,脸孔对着窗户。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我没听也没回答——她似乎说我必须到楼下去和她一起坐坐,如果我二十分钟内没下楼,她会叫爱莉丝上来。然后她就离开了。

我站在窗边向外望。泰晤士河上有一艘船,上面有个男人正用槌子敲打着一片钢板。我看着他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我看到金属片上迸出火花,但是每一次的捶击,总要花上一秒钟才会有声音传出来——在传出钢铁声响之前,槌子已被举起来。

我数了三十次捶声,便到楼下找母亲。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看到她仔细地观察我的脸和手,以找寻我生病的迹象,而我没有让她看出什么。一会儿后,我读《小杜丽》给她听,声音非常平稳,现在我将灯火转弱,手上的笔小心地在纸面轻轻书写——即使服了氯醛,我还是可以小心控制我的手——如果母亲上来,将耳朵贴在门板,也听不到房内的任何声响。她也可能会蹲下来将眼睛贴在钥匙孔上,而我已经用布塞好了。

我面前是这些橘子花,在这紧闭房内,它们的强烈气味让我有些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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