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人的是,房东孙兵卫又不在,乖僻胜也不见踪影。巷子内四处可见玩耍的小孩子,乖僻胜似乎没跟他们在一起。

上次照料过阿铃的阿松和两个年纪相近的大姨在一起,井边堆满了衣服,她露出粗壮的手臂在洗衣板上用力搓洗着衣服。其中一个大姨则用脚踩洗着一件蓝染外褂,阿铃请教她孙兵卫的去处,她没停脚,爽快地跟阿铃说,今天有人自川越来找房东,房东带着他去浅草参拜观音菩萨了。

“你还没找到私塾吗?”阿松还记得阿铃,亲切地问她。

“是的,还没找到。大姨,你知道乖僻胜在哪里吗?”

“那小子跑去钓鱼了,大概在附近的桥上吧。”

这一带河道纵横交错,有那种成年男子跑步就可以跳过的窄河道,也有流经二十尺便是尽头的小河道,不一而足。至于桥,要是搁着一块木板的无名桥也算在内的话,起码就有十座。他到底在哪座桥上?阿铃焦急地在附近跑来跑去。

结果,在距孙兵卫大杂院东边半町(约五十五米),有条与其说是河道不如说是积水的小水沟,乖僻胜正在那条河道尽头的小桥下。那里水流很浅,桥下长着茂密的芦苇,乖僻胜将衣服下摆塞在腰间,躲在芦苇丛中垂着长钓竿,混浊的河水看起来不像有鱼栖息。

阿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桥上调匀呼吸。这座桥只是并排着几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架成的,能透过桥面缝隙看见桥下。阿铃抓住摇摇晃晃快腐烂的栏杆,探出上半身,乖僻胜的头刚好就在阿铃脚尖前。

“喂,你!”

阿铃出声叫唤,乖僻胜却不理不睬。钓竿柔软地弯成弧线,纹丝不动。定睛一看,那钓竿只是一根把叶子仔细剥掉的柳枝而已。

“你,乖僻胜!我有话跟你说,你听着!”

阿铃也知道自己叫唤的样子就像要找对方吵架,只是因为有过打扫厕所的旧恨,这也没办法。实际上阿铃的确气愤,气得差点忘掉东跑西跑到底想找他问什么。这世上确实有人能让你一见面就发火。

乖僻胜别过脸。不,他应该只是望着钓竿前端,然而看在阿铃眼里,他的态度正是“别过脸”。

“喂,你还记得我吧?前几天你才骗我打扫大杂院的厕所不是吗?我是船屋的阿铃,去找孙兵卫房东问私塾的那个阿铃,你记得吧?”

耳边传来嗡嗡声,有什么东西飞过阿铃侧脸,阳光太强看不清是什么,不过想也知道这种地方蚊虫很多。

乖僻胜依旧望着钓竿前端,说:“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但不要大声嚷嚷好不好?鱼会吓跑的。”

“这地方能钓到什么?不是没有鱼吗?”

“你真烦,根本什么都不懂。”

“乖僻胜,我有话要问你才来找你的。”

“想问人家事情,就不要在人家头上大喊大叫。”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又不能下去。你上来吧。”

乖僻胜突然转头仰望阿铃。从他的方向看来,阿铃背后正是太阳,他看似很刺眼的样子。

“找我干吗?你是谁?”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

“我记性不好,忘了。”

阿铃咚地跺了一下脚,整座小桥都摇晃起来。

“我是想问阿梅的事!”

乖僻胜正打算把脸转回钓竿的方向,听到阿梅这个名字,他又仰头问了:

“阿梅怎么了?”

“前几天我来孙兵卫大杂院时,阿梅跟在我身后,你不是叫住她,还问阿梅在这里做什么吗?我记得一清二楚。”

乖僻胜把脸转向前方,在芦苇中移动脚步,响起一阵哗啦水声。阿铃几乎要把身体折成两半探出栏杆,朝着他喊:

“你知道阿梅是幽灵吧?我不知道原因,但那孩子就住在船屋。也许船屋盖好之前她就在那里了。你为什么看得见阿梅?你以前就认识阿梅吧?为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我……”

“大小姐,你脑筋有问题。”

“什么?”

“阿梅是谁?船屋是长坂大人宅邸旁那家料理铺吧?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听说给客人做什么驱灵比赛料理,很有名。那种东西真能吃吗?”

看来驱灵比赛的风声传得很远,甚至传到跟料理铺无缘的孙兵卫大杂院居民耳里。

“真不好意思,我们铺子的菜可好吃了,在这一带甚至不会输给平清。”

乖僻胜抬起下巴,哈哈大笑说:“料理幽灵给客人吃的铺子还真会逞强。”

阿铃大怒,情不自禁地挥舞着拳头,又探出身。

“谁说我们料理幽灵,不要乱说!”

乖僻胜迅速瞄了阿铃一眼,发出“呜哇”一声跳到一旁。阿铃以为驳倒他了,瞬间得意起来,可是她并没有得意多久。

支撑阿铃身子的栏杆发出不祥的嘎吱声。

“真危险。”乖僻胜露牙笑着。

“什么危险?”还没说完,阿铃已经连同坏掉的栏杆一起跌落水中。

“小姐,你运气也太坏了。”

阿松递给阿铃一杯盛满热开水的茶杯笑着说。茶杯是红梅图样,很旧了,杯缘还有两个缺口。

阿铃脱掉湿透的衣服,跟阿松借了浴农穿,上面再披件全是补丁的背心。本以为现在不是冬天,掉进像小水洼的河道没什么大碍,但是湿透的衣服贴着身子,跟脱掉衣服跳河里游泳或在洗澡盆淋浴完全不同,还是冷得很。眼前这杯热开水对阿铃很受用。

阿松用她粗壮的手臂搓洗了阿铃的衣服,衣服现在正挂在孙兵卫家后面的竹竿上随风飘荡。阿松翻看阿铃的衣服,愉快地笑着说:“这花纹很漂亮,是用你阿母的衣服改的?这种鱼鳞花纹啊,有给女人避邪的意思在里面。可是小姐你也真有本事,身上穿着避邪花纹的衣服,竟然还掉到河里。”

乖僻胜洗了钓具,收起,从鱼篓内取出小鱼——那种水沟原来真的钓得到鱼啊——处理后开始做鱼浆。他站在厨房的背影有模有样,剖鱼动作也远比阿铃像样。

“房东会回来吃晚饭吗?”

阿松到后院确认阿铃的衣服干了没有,在后院大声问乖僻胜。

乖僻胜边剖鱼边回答:“说好要回来吃晚饭,不过不确定。他说参拜完以后,要送客人回花川户的租船旅馆。”

“哎呀,这样啊?那大概会在那里喝酒。要是喝了酒就不会回来了,也许会在那里过夜。”

阿松斜睨着乖僻胜的背影,又说:“你要好好看家,不要以为房东不在就使坏。就算没做坏事,你也让这位小姐吃了苦头。真是的,老做些不像样的事。”

乖僻胜只是“嗯”或“啊”地应着,一次也没回头。阿铃想起上回来的时候,阿松也是这样不客气地斥责乖僻胜。

阿铃虽然吃了乖僻胜的苦头,不过也是他从水中把阿铃拉起来,还把被湿衣服下摆缠住脚没办法走路的阿铃背回这里。他一看阿铃掉到水里,就乐得哈哈大笑;但是当全身湿透的阿铃吓得要死,膝盖和手肘撞到河底隐隐作痛哭了出来时,他马上停止大笑,拉起阿铃。那时他的表情很认真,焦急地问阿铃哪里痛撞到哪里了。阿铃哭个不停时,他骂着“不要哭,笨蛋不要哭!”在水中不知所措地哗啦哗啦走来走去。

之后到此刻为止,他一直没跟阿铃说话。

阿松用手掌合着阿铃的红腰带用力拍打,说着“大概要一个时辰才会干”,走回房里。

“小姐,你家是船屋对吧?通知一下家人比较好,要不要让他们来接你?”

阿铃慌张地摇着头说:“不,不用了,不用叫人来接我。等衣服干了,我可以一个人回去。”

“是吗?不要紧吗?”

“不要紧,反正也没受伤。”

“那,我帮你梳头好了。”

阿松力气很大,让她整理发髻有点痛。

“小姐长得很漂亮呢。”阿松仔细端详着阿铃的脸愉快地说,“虽说你有事找房东,但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很危险的,还是小心点。”

“是,不过……阿松大姨,我不是什么小姐。”

“为什么?你不是料理铺的小姐吗?生活跟我们不一样啊。好了,扎好了。”

阿松拿小镜子给阿铃看,镜子大概很久没打磨,照起来模糊不清,但看得出来歪斜松乱的发髻已经重新扎好。也许是镜子照得不清楚的关系,阿铃觉得镜中的自己五官很有大人的样子,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姐,我还有事不能待在这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我家?虽然我家比这里小又乱七八糟,还有孩子在吵……”

阿松以严厉的目光瞥了乖僻胜一眼,继续说:“在这里跟乖僻胜一起看家也没意思吧?”

“谢谢大姨。”阿铃恭敬地行礼道谢,“不过在衣服晾干之前,要是乖僻胜……不是,胜次郎先生不介意,我想待在这里。”

阿松缩起下巴,斜眼打量着阿铃,怀疑地说:“这样好吗?我想你会很无聊哟。算了,如果有事不用客气,尽管叫我。”

阿松离开时,乖僻胜已经剖好鱼,正用菜刀剁细鱼肉,把鱼肉抛进擂钵。他握着用了很久已经变短的擂槌,以前端咚咚敲打着鱼肉,开始磨碎。

阿铃默不做声,看了一会儿。乖僻胜磨碎鱼肉的动作虽然熟练,但每次转动擂槌时,搁在湿抹布上的擂钵也跟着左右摇晃。做这种事时最好有人在一旁帮着按住擂钵。

阿铃悄悄站起身走到厨房,伸出手问:“我帮你按住好不好?”

乖僻胜只是转动眼珠瞄了一眼阿铃,不做声。阿铃伸出双手紧紧按住擂钵,问道:“这是什么鱼?”

乖僻胜并没有回答。他的动作利落,紧实的鲜鱼肉转眼就磨碎了。阿铃看得兴味盎然。

“你每次都像这样做菜吗?”

乖僻胜依旧沉默不语。

“我家是料理铺,阿爸很会使菜刀。这也是当然啦,他是厨师嘛。不过你也很内行。”

乖僻胜不做声,像章鱼一样撅起嘴。

阿铃笑着说:“刚才真谢谢你。”

乖僻胜画着圆圈转着擂槌,低声问:“谢什么?”

“谢什么?你不是把我从河里拉起来?”

“是我害你掉下去的吧?”

“不是,我不是被你害的,不过……”

阿铃突然觉得很好笑,双手按住嘴巴笑了出来。

“你真的很怪,搞不懂你到底是亲切还是坏心眼。”

“反正我脑筋不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不成乖僻胜不懂亲切和坏心眼两个字的意思不同?他好像把阿铃的话全都听成在指责他了。他跟孙兵卫房东两人平常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阿松大姨每次对乖僻胜说话都很凶,大杂院其他人也是这样吗?

难道因为——乖僻胜是孤儿?还是因为他个性别扭?

阿铃一放手,擂钵又咕咚咕咚地摇晃起来。乖僻胜总算停止转动擂槌,抬起头来,嘴唇往下撇成两个并排的“へ”字,望着阿铃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说来话长,不过阿铃不但说出阿梅的事,也说了搬进船尾至今的经过,包括驱灵比赛宴席的情形。阿铃觉得,乖僻胜并不坏,但是个性很难亲近,若是想从他口中探听出什么,自己必须先坦白说明事由,否则他不会认真应对。

果然如阿铃所料,乖僻胜认真地听阿铃说话,其间没有插嘴也没有分心。

“搬家以来,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船屋的幽灵。”阿铃说完,对乖僻胜点着头说,“可是上次来这里时,我发现你也看得见阿梅。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会吓一跳了吧?”

乖僻胜又歪起嘴来,他一歪嘴表情就显得很怪。明明不要歪嘴比较好,难道这是他的习惯?

“我是到河道钓鱼时看到阿梅的。”乖僻胜突然这么说。

“船屋四周的河道?”

“嗯,那边钓得到鲤鱼和鳗鱼。”

原来如此。她想起还曾为此跟玄之介商量,要偷偷用河道的鱼做出别致的料理,当做船屋的招牌菜。可是后来船屋因为驱灵比赛的事闹得天翻地覆,阿铃完全忘了这档事。

“让人发现了不是会挨骂吗?”

乖僻胜扬起嘴角变成倒竖的“へ”字,看上去很得意。

“我才不会笨到让人发现。”

据说是在两年前的初春时。

“可是那时那房子还是空屋吧?”

“是啊,明明是空屋,却有个女孩在二楼窗口望着我,吓了我一跳。”

乖僻胜说,他当时以为有人住进去了。

“可是我问房东,房东说不可能,觉得很奇怪。房东说那不是妖

怪就是阴魂,又说不止那房子,那一带全遭到兴愿寺杀人住持作祟……”

乖僻胜说到这里连忙闭嘴,脸上明显露出“说太多了”的表情。阿铃赶忙摇头说:“没关系,继续讲。我也听说过那个可怕住持的事。”

乖僻胜瞪大眼睛问:“你听谁讲的?”

“其中一个幽灵告诉我的。听说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闹得很厉害。”

“你真勇敢。”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毫不在乎,一点也不怕。”

乖僻胜看似打心底佩服阿铃,阿铃有点得意。凡事一副事不关己的胜次郎,只有在惊讶时会老老实实地回应,这点也很有趣。

“上次我来这里,老实说不是为了私塾的事,我是想请孙兵卫房东告诉我三十年前事件的详情。”

“你问那种事想做什么?”

“我想帮幽灵们升天。”

乖僻胜这回皱起了眼皮。他的表情真灵活。

“什么意思?”

“我想,船屋的幽灵是因为各自的心结才待在那里的,而那心结一直没解开,所以,要让他们升天,最重要的是解开他们的心结吧?这就必须先查出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笨,这种事问本人不就知道了?”

“没那么简单。有些事连本人也不清楚,而且又不是每个幽灵都可以把话说得很清楚。阿梅也是,她只会对我扮鬼脸,从来没跟我说过话。”

乖僻胜用力摩挲着人中说:“那小子……原来……”

“阿梅会跟你说话吗?她都说了些什么?”

乖僻胜斜着眼想了一下,小声地说:“她也很少跟我说话。不过她常说待在那里很无聊。”

两年前的初春,乖僻胜看到站在空屋二楼窗口的女孩好几次,觉得心里发毛。再加上孙兵卫说的,更是愈想愈恐怖。另一方面,也挑起他的别扭脾气,想要确认那女孩的真面目。于是某天他偷偷潜入空屋。

“白天潜入的?”

“当然是白天,可是那种空屋白天不也都昏昏暗暗的?”

乖僻胜先推测出那间有窗口的房间的方位,踏着布满灰尘的楼梯走去,果然发现有个穿红衣、约莫八岁的女孩,规矩地坐在阳光灿烂的窗口旁。

“我看得一清二楚。起初还在想搞什么鬼,根本就不是什么阴魂,只不过有人跟我一样偷溜进来而已。”

然而松了一口气的乖僻胜正打算开口时,那女孩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发现她就坐在我后面。那时啊,我吓得以为胆子会从嘴巴蹦出来。”

阿铃一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又同情又好笑,用袖子压在唇上笑着。乖僻胜没有生气,只是嚅动嘴唇,笑笑地接着说:“我问她,你是谁……她就说她叫阿梅。我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说什么也没做,但没办法离开这里。”

没办法离开这里——

“我问她,你是阴魂吗?那小子竟然反问什么是阴魂?我说阴魂就是幽灵,死后不能升天的人会变成这种可怕的东西,阿梅那小子说,我不可怕啊。又说自己一个人很寂寞。”

玄之介和笑和尚、阿蜜都没有在乖僻胜面前出现吗?

“你没有看到其他幽灵?”

“嗯。”乖僻胜迅速点头,接着好像想说什么却迟疑不决,眼珠滴溜溜地转。

“怎么了?”

“没什么。”

总之,他就是这样跟阿梅成为朋友的。

“阿梅不会对你扮鬼脸?”

“不会,她很乖巧。”

“跟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嘛。”

阿铃有点生气,学乖僻胜把嘴巴歪成“へ”字。

“上次阿梅不是跟在我身后来到这里吗?以前发生过那样的事吗?要是她真的不能离开那栋房子,这不是很奇怪?”

乖僻胜不知为何又吞吞吐吐起来。这么突然,他是怎么了?

“以前……有过两次。”

“来这里?”

“嗯。”

“她一个人出来?”

“不是,跟上次一样,都是跟在别人身后。那个……跟在她合得来的人身后。”

“我跟阿梅完全合不来啊。”

“那小子……她认为跟你合得来。”

“那她可以跟我说嘛。”

乖僻胜心神不定地拉着耳垂,望着门口,一副希望有救兵出现的模样。

“怎么了?怎么突然慌慌张张的。”

“啊?没有啊。”

阿铃直视他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看得见阿梅,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乖僻胜这回打算拉扯另一边的耳垂。阿铃笑着拨开他的手说:“不要那样做,耳朵会变大,会变成像从天竺过来的大象一样。”

乖僻胜放下手,挨骂似的垂下眉毛,撅起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奇怪。”阿铃总觉得不对劲。到底是自己说的哪句话让乖僻胜突然紧张起来了呢?“阿梅……她说过为什么在你面前出现的理由吗?”

一定有共通点才能让两人都看得到幽灵,而那共通点或许就是线索。

“你问过她理由吗?”阿铃继续追问。

乖僻胜竟一反常态,表情悲哀,支支吾吾地说:“阿梅说……我是孤儿才看得到她。因为我们都一样,那小子也是孤儿,以前两次她跟在别人身后来这里时,那两人也是孤儿,所以我才相信她说的。”

阿铃没有立即理解他说的话隐含的深意,只是点头同意:“嗯,有道理。”然后,她瞪大眼睛说:“那……照这个说法,我不也是孤儿了?”

乖僻胜又歪着嘴。他大概早就猜到阿铃会想到这点,刚刚才那么坐立不安。

而阿铃则惊讶于自己脑中所迸出的想法。

“告诉你,我不是孤儿。”阿铃情不自禁地继续说,“我阿爸和阿母都很健康,他们一直是我阿爸和阿母。我有家,不是孤儿,绝对不是。你不要乱说。”

阿铃撅着嘴,愈说愈生气。乖僻胜拉着耳垂。

“我什么都没说啊。”他低声说,“你不要乱生气。”

“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阿梅才在我面前现身。”阿铃说,“可是我有阿爸和阿母,那孩子没有,她很生气,才对我扮鬼脸也说不定。”

嗯,是的。一定是这样。这么一说不是很有道理?

乖僻胜俯视擂钵内的鱼浆,突然想起来似的喃喃自语:“要放味噌才行,还得放姜。”

乖僻胜那种想转移话题的态度令阿铃不快。她很想得出令人折服的结论,说明阿梅跟自己的联系。不过阿铃不喜欢刚才的答案,她想要更确切的答案。

当然这只是一种孩子气的任性,阿铃只是想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已,自己却不自觉。

“对了,我之前做了个怪梦,你想听吗?”

乖僻胜从厨房柜子取下装味噌的小罐子,阿铃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继续说:“我在壁橱内睡着了,结果做了个梦。我掉到一个像是井底的地方,抬头一看,月亮一下子圆一下子缺。我想那是表示经过了那么多的日子,后来,我慢慢变成了骨头。”

乖僻胜把一块拇指大小的味噌抛进擂钵,是味道刺鼻的红味噌。

“我想,这表示我在梦中是具尸体,随着时间慢慢变成骸骨。我在想,这个梦是不是曾经发生在阿梅身上的事?那孩子是不是掉进井底死了?至于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梦,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

乖僻胜将味噌罐放回原位,拿起随意搁在柜子旁的草袋,从里面拿出的正是印有筒屋字号的五合棉袋子。

“咦,你也到筒屋买稗子或小米吗?”阿铃问。尽管好像是自己岔开了话题,但是看到了熟悉的筒屋袋子,阿铃不禁高兴起来。

乖僻胜没回应,将筒屋袋子搁在一旁,伸手自草袋内取出一块干瘪的姜块。阿铃拿起筒屋袋拉开袋口抽绳,里面有半袋漂亮的淡绿色稗子。

“这是用来做稗子年糕的。”乖僻胜从阿铃手中拿过袋子,说,“房东喜欢吃。”

“你要做?”

“不然谁要做?”

乖僻胜开始削姜皮,阿铃站到他身边继续说:“我跟筒屋一家很熟。小老板角助叔叔跟我阿爸是朋友,阿园跟我也是朋友。”

乖僻胜用大菜刀灵巧地削着姜皮,动作依旧纯熟。

“船屋的第一组客人就是筒屋,他们来庆祝大老板的古稀之庆。因为筒屋的木棉袋很有名,我阿爸绞尽脑汁想出了跟袋子有关的料理,对方很高兴呢。”

阿铃当然没忘记,正是在那次的宴席首次发生幽灵作祟事件,但是她不想在这时候告诉乖僻胜。

“我阿爸做了你正在做的这种鱼板,是白肉鱼,用豆腐皮裹起来,再用汤头煮熟。大老板直夸好吃好吃……”

乖僻胜切碎姜片,口气冷淡地插嘴说:“要是我,就不会那样做。”

“啊?你说什么?”正得意地夸耀父亲厨艺的阿铃怔了一下。

“我说,要是我,不会在筒屋喜筵上送出那种菜。”

乖僻胜用双手掬起切碎的姜末抛进擂钵,拿起擂槌。

“筒屋是五谷铺吧?他们卖五谷,一直到大老板古稀之年生意都很好吧?那他们的喜筵应该送出代表铺子商品的五谷的料理才有道理,因为他们是托五谷的福才能赚钱的。”

阿铃怒上心头,说:“那种东西不是料理铺会端出来的美食!”

“一定要美食不可吗?”

乖僻胜大声地说,瞪着阿铃。他的气势之强,令阿铃畏缩地退后半步。

“你大概以为在江户人人都吃得到白米饭,只有特别喜好五谷的人才会吃五谷吧?那当然啦,我们房东也很喜欢吃稗子和小米。可是也有人是穷得吃不起白米。还有人故意不让别人吃白饭,害得有些人明明白米饭就在眼前却得吃稗子和小米。五谷铺的客人正是这些人。既然是五谷铺的喜宴,那让他们先吃五谷,对着五谷合掌说托福托福,应该也不会遭报应才对。”

阿铃脸上发热,气得心里直翻腾。这小子,果真是乖僻胜。乖僻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寻常。

“如果是你,你打算做什么菜?难道你能做出不输我阿爸的菜?”

乖僻胜鼻子微扬说:“那当然,我做给你看。有客人愿意花大把钱,料理铺才能采购什么鲜鱼青菜鸡蛋吧。有好的材料,再怎么蹩脚的厨师也做得出好菜。我才不会那么挑剔,就算只是五谷,我也能做出正式的喜宴料理。”

阿铃肚子里的怒气如熊熊烈火,那股炽热令嘴唇、声音、话语都像炭炉上的铁丝网般焦黑了。

个性好强的阿铃没哭出来。此刻她也还不想走。

她举起小小右手,狠狠甩了乖僻胜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讨厌你!”

阿铃发出被怒火烤焦的嘶哑声音,左手握拳击向乖僻胜的肩膀。乖僻胜任由阿铃打他,但他一直盯着被打的肩膀,仿佛上头黏上什么东西。

“我也讨厌你。”他很快地小声说,“你马上回家去,快滚。”

“你不说我也会回家!”

阿铃大声说完,跑了出去。她从厨房一路跑出孙兵卫大杂院,才发现衣服下摆太长缠住双脚,差点绊倒。糟了,自己的衣服还挂在孙兵卫家的竹竿上,现在身上穿的是阿松向孙兵卫大杂院的人家借来的。

——怎么办?

阿铃嘴角下垂成“へ”字。

最后阿铃就着那一身打扮回到船屋。

船屋大门紧闭,安静得像在办丧事。阿藤一个人在门口旁的小房间看家。

“哎呀,阿铃,你怎么了?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呢?”

阿铃看到阿藤突然就放宽心,撒娇地哭出来。阿藤拿出阿铃的衣服细心为她换上,并为她重新绾好发髻。

阿铃当然不能告诉阿藤自己远征孙兵卫大杂院的理由,阿藤也不是会深究孩子的话的人,因此阿铃只说,不忍看阿爸和阿母伤脑筋,自己又帮不上忙,心情不好,就到外面散步,结果在快坏掉的木桥上滑了一跤,掉进河里。正好孙兵卫大杂院的大姨路过,把她救了上来——阿铃打算这么说瞒骗过去。

“大姨帮我洗了衣服,可是我很想回家,等不及衣服晾干。”

阿铃抽抽搭搭这么说。阿藤频频说着“是吗?是吗?”,搂着阿铃安抚。

“你吓坏了吧。好像没受伤,身上痛不痛?”

“嗯,不痛。”

“那你去躺一会儿,大姨去帮你要回衣服。是孙兵卫大杂院的什么人?那个救你上来的大姨叫什么名字?”

因为是临时编出的谎言,阿

铃没想太多,立刻就被问倒了。要说出阿松的名字很简单,可是一旦阿藤和阿松见面,阿铃到孙兵卫大杂院找乖僻胜以及只顾着跟他说话掉进河里的事可能就会败露,这可就糟了。

“大姨她……没说出名字。”

阿铃硬是又撒了谎。

“她只说住在附近的孙兵卫大杂院。”

“是吗?”阿藤圆胖的脸上双眼圆睁,问道,“那你在哪里换衣服的?”

“在孙兵卫房东家,衣服也晾在那边。”

阿藤轻易就相信了。

“如果是房东家找起来很容易。大姨去帮你要回衣服,顺便好好谢谢对方。”

“现在就去?”

“是啊,现在去比较好吧?”

“孙兵卫房东现在应该不在家。”

要是阿藤去了,碰到乖僻胜,那小子也许会多嘴说溜什么。不过孙兵卫并不知情,听说还耳背得很,应该会立刻相信阿藤的话,将衣服还给阿藤。

“不在家?可是阿铃,你不是在房东家受人照料吗?”阿藤又自问自答,“啊,我明白了,是房东娘照顾你的吧。”

“是……不是呢,总之房东现在不在家。大姨,明天再去好了,再说借来的衣服也要洗干净再还人家吧?”

阿藤带着明显蔑视的眼神打量阿铃借来的那件衣服。洗得发白的枫红花纹,许多地方用其他布料缝上大补丁,其中一个补丁一看就知道是用盖被补的。

“这衣服不用还了吧。”

“那该怎么办呢?”

“找件还过得去的旧衣服送还人家,这种情况要这么做才不会失礼。”

“是吗?”

“阿铃,你记住。如果向别人借手巾,不能光洗过就送回去,那太不像话了。我们跟那些用一条手巾向当铺借钱过日子的人不一样哪。”

“那要是借了油伞,也必须买把新伞还人家吗?”

“油伞比较麻烦。除非是很破的伞,不然将借来的那把送还对方就行了,不过至少得带盒点心做回礼。”

“破伞就不用还,丢掉吗?”

阿藤夸张地摇头说:“怎么成,借了破伞,要买新伞还人家。”

“那不是反倒要破费了?”

“这是应该的,有头有脸的铺子必须这么做。”

“可是这样借伞的人不会觉得难为情吗?因为借给人家的东西被嫌太旧,被当成垃圾丢掉了。”

“借破伞给别人的人才失礼,对失礼的人,我们要买新伞送回去,让对方明白怎样做才合乎礼仪。”

阿藤威严十足,说得斩钉截铁,阿铃虽然感到疑问还是点头称是。阿松称她“小姐”一事隐约闪过脑海。

“阿铃肚子饿不饿?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

“不,不饿。阿爸跟阿母呢?”

“高田屋大老板来了,他们一起出门,今天大概很晚才会回来,阿铃要乖,陪大姨一起看家。”阿藤连珠炮似的说完,换了一口气,叹息着往下说,“话说回来,船屋真是多灾多难。太一郎先生……老板也真辛苦。”

“他们去哪里呢?”

“这……不知道。”

阿藤自以为搪塞过去,但阿铃旋即明白,阿藤大姨清楚三人的去处,只是不想告诉她。

等一下再问玄之介大人。

待会儿坐在楼梯中央呼唤看看,如果是阿蜜现身也好,只要听阿蜜唱上一小段曲子,那滑润的歌声就能安抚自己和乖僻胜吵架后不舒坦的心情。

阿藤起身到厨房,回来时端着托盘,小盘子上放着葛粉糕。

“大老板带来的点心,是阿铃最喜欢吃的船桥屋的葛粉糕。”

阿铃很高兴,一口气全吃光,连盘子上甜腻的黑糖汁也舔得一干二净。

阿藤喝着麦茶看着阿铃吃葛粉糕,她难得这样无所事事闲坐着。阿藤大概也累了,看上去很沮丧,大概是替船屋的未来感到不安,很难过吧。

“七兵卫爷爷很担心船屋的将来吧。”

阿藤又装糊涂说:“大老板担心的是岛次先生的健康。他那时突然发起疯来,搞不好是被狐狸附身了。都是因为做了什么招魂、驱灵比赛这种触霉头的事。”

驱灵比赛的确不是正经事。

“阿藤大姨,你跟岛次先生熟吗?”

“完全不熟。那个人是大老板特地推荐来的,大姨没必要问东问西。”她的口气与内容相反,透着不满,“不过那种阴沉的人根本不适合料理铺。”

阿铃连盘子上的黄豆粉都舔光,肚子和心情总算都稳定下来。她打算趁这机会向阿藤打探消息。

“阿藤大姨,你发现白子屋阿静小姐的事没有?”

阿铃昨天向大家说过此事。昨天宴席后取下白头巾的阿静,跟先前造访船屋自称是“白子屋阿静”的那个年轻女孩不是同一人。

阿藤脸色倏地暗淡下来,说:“老板说经你提醒,他才察觉这件事。毕竟那时大家都顾不了这么多。阿铃真是聪明。”

“后来披头巾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阿静小姐,上次来的人是冒牌货吧?可是那人到底是谁呢?”

“大老板很介意这件事。”阿藤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老板交游广阔,见多识广。听说白子屋除了阿静小姐还有其他女儿,当然这个女儿不是老板娘生的,是老板跟下女生下的私生女,母子俩很早就被赶出去……那女孩没多久就成了孤儿,一直对白子屋怨恨在心。”

阿藤一口气说到这里,才想到这不是适合说给孩子听的事。她可能很想跟人聊天,也可能一个人看家太无聊了。

阿铃心里想着其他事。原来白子屋发生过这种事,而且今天怎么老是听到“孤儿”两个字呢。

阿铃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当孤儿有那么难受吗?被父母抛弃是很痛苦的事情吗?会憎恨父母吗?如果我也是孤儿,也会像那样憎恨父母吗?”

一旁的阿藤宛如背部插进一根顶门棍,惊讶地挺直背脊。阿铃察觉阿藤不寻常的举动,问阿藤:“大姨,你怎么了?”

“阿铃,”阿藤平板地说,“你怎么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奇怪?为什么?”

“你刚才说如果自己也是孤儿。”

“我只是忽然想到而已。”

“只是突然想到而已,真的吗?”

阿藤试探的眼神吓了阿铃一跳,她看着阿藤的眼睛,心里发毛,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藤益发一本正经,朝阿铃探出身子问:“有人……该不会有人对你胡说些什么吧?有人对阿铃的身世说了什么挑毛病的话吗?”

阿铃说不出话来。这种状况大概就是所谓的“舌头打结”吧。

阿藤那认真的表情步步进逼,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阿铃,为什么不说话?”

阿藤双手搭在阿铃肩上用力摇晃,阿铃觉得自己好像在挨骂。

“大姨……我,”阿铃总算找到话说,“我从没想过大姨说的那些事,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对我的身世说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阿藤很快收回双手,身子微微后仰,低头凝望阿铃,两道眉毛上扬像是在生气,“是吗?”她很快说了一句。像滚烫的热水加进了大量冷水,温度直线下降。“那就好,那就好。”

但是阿藤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阿铃。阿铃在一种无法言喻的直觉引导下,敏感地察觉要是这时把视线从大姨脸庞移开,这话题可能会继续下去。她睁大双眼,装出天真的表情仰望大姨。

“反正阿铃人回来了,肚子也吃饱了。”

阿藤对阿铃笑笑,将袖子塞进腰带两旁站起来。

“那大姨就开始来打扫吧。榻榻米房已经打扫过了,可是厨房还是昨天那样子。”

直到阿藤消失踪影前,阿铃一直保持像面具般的天真表情:啊,葛粉糕很好吃,接下来要玩什么呢?

房里剩下阿铃独自一人时,她关上房间的纸门,背靠在纸门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到刚才为止一直配合阿铃演戏的心脏也光明正大怦怦地跳起来。

——有人对阿铃的身世说些挑毛病的话吗?

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对阿铃说过那样的话。阿藤一定误会了。

——可是如果我其实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呢?

阿铃举起手来擦嘴,留在唇上的黑糖汁隐隐带着甜味。

——其实我是个孤儿,是阿爸和阿母收养的孩子?

假如事情真是这样,阿梅为什么接近阿铃的疑问便能解开,也就是说这样才合乎逻辑。

——事情变得很严重。

这种场合必须跟大人一样沉住气思考问题,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不是哭就是发抖。阿铃自我鼓励,当场做出脑中浮现的所有大人举动中,最像大人的动作,她端正跪坐、揣着双手。

不过没过多久她的努力全泡汤了。万一自己真的是孤儿,是抱来养的孩子——光想到这点就想哭。浮出的眼泪让眼前榻榻米的网眼变得模糊不清。

我一个人办不到。

阿铃将嘴巴撇成了“へ”字,不管三七二十一刷地站起身,蹑手蹑脚打开纸门,迅速跑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玄之介双手支颐,百无聊赖地坐在老位子。不用呼唤,玄之介已经早一步在等阿铃。

“玄之介大人!”

阿铃冲上楼梯。

“昨天才见过面,却感觉好久没看到你了,阿铃。”

玄之介说得没错。大概是因为短短一天中出了很多事吧。

阿铃起初情不自禁地冲向玄之介,想搂住他的膝盖痛哭一场。可是玄之介是幽灵,摸不到。阿铃忘了这件事,直冲上前,额头差点撞出个肿包。

“对不起啊,我也很想搂着阿铃,拍拍阿铃的背安慰一番,但是幽灵也有很多地方不方便。”

玄之介缩着脖子,一副真心对阿铃感到抱歉的样子。阿铃用手拭泪,觉得舒坦多了,稍稍恢复精神,她挤出害羞的笑容摇头说:“没关系,光看到玄之介大人我就松了口气。”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玄之介说他听到了阿藤和阿铃刚才的对话,阿铃便跟他说先前和乖僻胜讨论阿梅的事,玄之介不时摸着下巴,始终面带悲伤地侧耳倾听。

“问题好像不少呢。”

阿铃说完,学着玄之介刚才双手支颐的动作。玄之介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说:“不过眼下的问题虽然像是互不相关,其实各有牵连。”

“是吗?”阿铃打从心底觉得困惑,只能软弱地回应,“我怎么觉得好像全都搅和存一起。”

“因为阿铃的脑袋还小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让我这个俊俏阿哥为你效劳解释给你听。”玄之介笑着在阿铃眼前竖起一根指头,“首先,从阿铃最重要的问题开始。先前我们也讨论过,包括我在内,为什么阿铃看得到屋子里所有的幽灵?”

阿铃全身僵直地点头。

“你听好,阿铃,暂且先把阿梅跟乖僻胜的事搁在一旁,先忘掉刚才阿藤说的话,懂吗?”

“可是……”

“阿梅是孤儿,所以喜欢在孤儿面前出现,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可是这个理由除了乖僻胜以外,到底适不适合阿铃,眼下还不知道,懂吗?”

阿铃点头。

“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玄之介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阿铃看得到我们全部,可以跟我们说话?对喜欢小孩的阿蜜、喜欢女孩的我还有看到病人就想治疗的笑和尚老头子来说,说得通。因为我们觉得阿铃很可爱,都想和阿铃接触。可是蓬发和阿梅呢?他们两个都是很不好惹的幽灵,就连同是幽灵的我们也无法跟他们好好相处。但这两人一开始就出现在阿铃面前,而且以自己的方式想传达什么给你……”

“阿梅只会对我扮鬼脸。”阿铃插嘴道,“她想表示她讨厌我吧?”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玄之介揣着双手、眼神含笑斜睨着阿铃,“阿铃,乖僻胜其实人不坏吧?”

“啊?”阿铃吓一跳,“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其实阿铃挺喜欢乖僻胜的吧?”

阿铃紧握双拳胡乱挥舞,站起身说:“怎么可能!玄之介大人为什么这么说?我讨厌那小子!我可是这么告诉他,甩了他一个耳光才回来的!”

玄之介脸上调侃的笑容更深了。

“你现在是不是后悔那么做了?跟乖僻胜吵架不难过吗?”

“完全不会!一点都不会!”

阿铃对着天花板大吼。厨房里传来脚步声,阿藤很快出现在楼梯下。

“阿铃吗?什么事?你叫我吗?”

阿铃慌忙用手按住嘴巴说:“没事,大姨,我没有叫你。”

“你刚才没有大声说什么吗?”

“我在唱歌,唱阿先大妈教我的小布球歌。”

“是吗?”阿藤用围巾搓搓手,微微歪着头问,“那我去拿小布球给你吧?要到外面玩吗?”

“不用了,我不玩。”

阿藤怀疑地看着坐在楼梯中央的阿铃,迟迟不肯离开。明知阿藤看不见玄之介,但她或许察觉出什么动静。

最后阿藤总算回到厨房里去。

“呼。”阿铃坐回原位,说,“好累。”

“不过要是那个阿藤看得见我们,我们会更累。”玄之介说。

阿铃心想玄之介一定又在说笑,本想瞪他一眼,没想到玄之介的表情意外地认真,甚至接近“严厉”的程度。

阿铃内心闪过疑问:难道玄之介大人不喜欢阿藤大姨?至今为止她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阿铃觉得直接开口问不好,万一玄之介真的回说“嗯,讨厌”,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刚说到哪里?连自己都搞糊涂了,实在不行。”玄之介捏着下巴温柔地望着阿铃,“对了,是乖僻胜的事。”

“我讨厌那小子。”

“是吗?那就当做是这样好了。不过啊,阿铃,依我看乖僻胜至今为止的举动和话语,他似乎一开始就喜欢上阿铃了。”

“怎么可能!”

“你先听我说嘛,别那么生气。”

玄之介笑着摇晃双手,安抚阿铃。

“乖僻胜一开始就骗你上当,对你很不客气、很冷淡吧?那是因为他害羞。因为喜欢阿铃,反而故意表现出坏心眼的态度,这个年纪的男孩通常都这样。所以当你掉到河里,他才会慌慌张张救你上岸,又带你回家,温柔地照顾你。”

阿铃觉得脸颊发热,故意撅着嘴说:“可是回家前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小子批评阿爸的菜,我绝不原谅他!”

“是啊,也难怪阿铃生气。不过乖僻胜的说法相当有趣。”玄之介愉快地说,“那家伙确有可取之处。虽然还是个孩子,却着实尝过生活的辛酸,阿铃听了可能不高兴,但我认为乖僻胜对筒屋宴席提出的意见,值得洗耳恭听。”

因为玄之介说出“洗耳恭听”这种难懂的成语,阿铃一时回不出话。但她也明白玄之介是故意选用这么难的字,所以仍是一肚子火气。

“总之,阿铃,”玄之介快活地说着,“人啊,很麻烦。在喜欢的人或想吸引对方注意的人面前,有时候反而无法坦诚相对。阿梅对你扮鬼脸,可能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

阿铃还在气头上,脸颊鼓得高高的。玄之介逗乐般装出探看阿铃的模样说:“哎呀,阿铃,别气成那样嘛,会糟蹋好好一个小美人。”

“哼——”阿铃别过脸。

“哎呀哎呀,好像真的闹起别扭了,那就不再开玩笑。阿铃,我要认真说了。”

玄之介重新端坐,故意咳了一声,继续说:“我想,阿铃看得见幽灵,很可能跟你先前发高烧,濒临生死关头那场大病有密切关系。”

阿铃大吃一惊,转身面对玄之介。他缓缓点头说:“刚搬来这里时,阿铃不是生了一场重病,还差点丧命吗?笑和尚那时不是现身为你按摩治疗吗?老头子事后说:那女孩子的身体糟透了,真是千钧一发才捡回一条命。笑和尚人虽然怪,但治疗手法很高明,他说的话很可信。”

阿铃情不自禁用双手抱住身子。

“你小小年纪就经历生死攸关的恐怖经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听到冥河的水声,才又返回阳世。因为这件事,你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你去到没人去过……不,应该说一旦去了就没人回得来的地方。或许是这件事在你体内产生作用,让你萌生看得见幽灵的力量。这是我的看法。”

阿铃眨着眼想了一会儿说:“可是,玄之介大人……”

“嗯?什么事?”

“我明白玄之介大人说的话。可是如果玄之介大人说得没错,那么看过银次幽灵的阿先大妈和可以跟阿梅说话的乖僻胜,他们两人不也得经验差点死去的事吗?先不说乖僻胜,阿先大妈从来不曾生重病啊,她老是自夸身体很好呢。”

玄之介拍了一下膝盖说:“是的,正是如此,阿铃说得没错。这又跟第二个问题有关。”

玄之介又说:“就算没有阿铃那种特殊能力,普通人有时也看得到幽灵。”

“当幽灵和某人之间有共通点时……这样说好了,双方都怀有类似的感情纠葛时。”

“感情纠葛?”

“嗯,是的。所以乖僻胜看得见阿梅,他们两人都是孤儿,因此尝尽艰辛也过得很寂寞。”

“可是阿先大妈呢?”

玄之介沉稳地继续说:“银次和岛次之间,很不幸的,也许的确有过复杂的感情纠葛吧。或许岛次真的杀死了银次也说不定。”

这件事阿铃也知道,不过这跟阿先大妈扯不上关系。

玄之介谨慎选择用词,想了一下,望着阿铃说:“我不清楚阿先大妈是怎么样的人,大概很体贴吧。”

“嗯,非常体贴。”

“阿铃听过阿先大妈的双亲或兄弟的事吗?”

阿铃认真想,好像没有。

“阿先大妈不常说这些事。”

“也许她有失和的兄弟或早逝的姐妹,有没有这种可能呢?而阿先大妈因为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伤心不已。因此没有兄弟的七兵卫老爹看不到因兄弟失和而丧命的银次幽灵,但阿先大妈却看得到。你觉得这看法怎么样?”

阿铃抿着嘴想:“姑且先不管乖僻胜和阿梅的关系,不调查的话,实在不知道阿先大妈是不是遭遇过这种事。”

“也难怪你不能信服,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玄之介说。

“我打听看看好了……”阿铃喃喃自语,“要是阿先大妈也有和兄弟姐妹有关的伤心回忆,玄之介大人就说中了。”

“你听了不觉得沮丧,还能这样想,我很高兴。”玄之介点头说道,“大人都有许多回忆,人生在世,不管愿不愿意,总是会累积各式各样的感情。”

他将手贴在额头,微微低头接着说:“接下来,我们来整理第三个问题吧。是蓬发。”

阿铃抬起脸问:“这是第三个问题?”

“嗯,是的。蓬发最初在筒屋宴席上现身时,是不是只有你看得见他?”

是的,其他人眼里似乎只看得到蓬发手中握着的刀在空中飞舞而已。

“昨天的驱灵比赛宴席上,也只有你看到他吧?”

“是的。”

“那么,我们照顺序来想。蓬发出现在两场宴席上,两次行动却完全不同。筒屋那次他举刀乱砍,在驱灵比赛那次却一直号啕大哭。要是他只是一个凶暴的恶灵,应该两场宴席上都会闹事才对,这不是很奇怪吗?差别在哪里呢?”

阿铃手指摩挲人中说:“嗯……”至今为止她还没这样有条理地想过蓬发的事,玄之介大人毕竟是武士,脑筋也比别人聪明。

“当然两场宴席参加的人不一样,”玄之介伸出援手,继续解释给阿铃听,“目的也不一样:一次是老人的古稀喜宴,另一次则是打算召唤船屋的幽灵。尽管最后唤来的是外来的幽灵。”

阿铃说:“筒屋喜宴时,我的好朋友阿园和小丸也在场,就是说那次有小孩子在场,不过驱灵比赛时都是大人。”

“好线索,阿铃。”玄之介笑道,“你说得没错,从这条线去想,还有一个线索。”

阿铃聚精会神地思考,脑中浮现两场宴席的参加者,扳着手指计算。玄之介则默默注视着阿铃。

“嗯……”阿铃慎重地开口,“驱灵比赛时有年轻女孩在场,有白子屋的阿静小姐,筒屋那时都是大姨大妈。”

玄之介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膝盖,大声地说:“没错,没错。”

“啊?是这样吗?阿静小姐在场就是答案吗?”

“嗯,我想是这样。”

“那……表示蓬发看到年轻女孩会伤心?”

“好像是这样,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不,确实是原因之一吧。”玄之介说完又揣着双手,学刚才阿铃那样“嗯”了一声。

“阿铃,白子屋阿静的事也很奇怪吧?”

玄之介是说,驱灵比赛前自称“阿静”来到船屋的那个女孩,和当天来的阿静本人不是同一人。

“七兵卫老爹不是说白子屋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女,他认为先来的女孩很可能是那个私生女吗?我也觉得可能性很大。如果真是她,就多符合一个条件。”

“符合条件?”

“这里头不是也有兄弟姐妹的纠葛吗?”玄之介表情爽朗地说完,又连忙补充,“所谓纠葛,是说本来应该好好相处,却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好好相处,把事情弄得很复杂的意思,你懂吗?”

阿铃双手贴在脸颊,低下头。

“蓬发不是跟阿铃说过,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吗?虽然这件事是真是假还不能确定,但是手足争执加上对年轻女孩的心结……他无法升天的理由很可能就在这里。”

“嗯,”阿铃不禁伤心起来,一阵鼻酸,“其实阿蜜也说过,蓬发徘徊人世的原因跟年轻女孩有关。”

“搞了半天,”玄之介夸张地垂下肩膀说,“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发现的?阿蜜那家伙完全没向我提过。原来女人的秘密只会跟女人讲?”

“阿玄,你也真是个傻瓜。”

突然响起一阵娇艳笑声,阿蜜出现在两人面前。她斜倚在最底下一阶楼梯,扭着纤细的脖颈仰望两人。今天她虽然没带三弦琴,但是插着梳子的发髻油光水亮,还闻得到紫丁香味。

“会让男人意乱情迷的除了女人还有什么?难道你连这道理都不懂?你啊,再怎么装成风流倜傥,毕竟还是不够格呀。果真这样,就算你在人世再徘徊个一百年,也只会成为土包子的武士鱼干吧。”阿蜜撅起红唇呵呵笑着。

“你也讲得太直了吧。”玄之介苦笑说。

“阿蜜,”阿铃滑下楼梯到她身边,“我们的推测准没错。阿先大妈的兄弟和白子屋私生女的事,虽然还需要再确认,不过我想事实想必跟我们猜的一样。”

“也许吧。不过阿铃,等到你有了心上人以后,再用这种深情的眼神看人好不好?你的眼神太迷人了,先好好收藏起来,等紧要关头时再用吧。”

阿铃满脸通红地说:“阿蜜老是取笑人家。”

“我没取笑你呀,我是说真的。”阿蜜怜爱地望着阿铃,“话说回来,阿铃,我也同意你说的,只是如果你真的猜中的话,打算怎么做呢?”

“猜中以后,要怎么安慰蓬发呢?把我们推测的事全告诉他,然后……”

然后该怎么办呢?之后该如何对那个哭得像个孩子扭曲着脸、眼泪簌簌掉落的蓬发说呢?

“虽然不知道你生前犯下什么罪孽,也不知道你现在有多悔恨……”玄之介喃喃说唱,“这种事不光是你一个人做过,人就是这种愚蠢的生物,所以你不用太在意,尽管升天吧……大致上就这么说吧。”

“这样就能升天的话,你我就不会待存这里了。”

听阿蜜严厉地这么说,玄之介耸耸肩说道:“我当然知道,只是说说而已。”

阿铃默不做声轮流望着两人。两人说到“升天”这个字眼时,都有点不自在——就像喝着一碗味道鲜美的蛤仔味噌汤,却咬到沙子时的表情,令阿铃有点发窘。

“听我说,阿铃,”阿蜜用比玄之介更流畅的新内曲旋律说唱道,“蓬发似乎只对你敞开心门,所以你尽可能多关照他一点好不好?话说回来,你要是时常对着墙壁或格子纸窗说话,你阿母大概会很担心吧,所以要偷偷地做。”

“嗯,好,我会的。”

阿铃点头。外头传来七兵卫唤人的“喂”、“喂”声。

“啊,是爷爷!”

阿铃迅速起身冲下楼。七兵卫唤人的声音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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