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离开安徽会馆后,胡客并没有按吴樾所叮嘱的那样,迅速地离开北京城,反而留在了城内。

为了获知刺客卷轴中藏匿的信息,进而找到天层的所在,胡客必须留下来盯住御捕门的动向。他让姻婵先行出城,并且约定了五天后的见面地点。

“京南的清润店镇,桃源客栈。”胡客说道,“五天内我没来,你就即刻动身南下。”

姻婵不想离开胡客,但她的身体状况不好,而且手里没有毒,所以留下来反而会影响胡客的行动。一直以来,姻婵都对胡客的能力深信不疑,这一次也不例外。她点了点头,在安徽会馆外与胡客分别,然后一个人离京南下,赶往数十里外的清润店镇。

胡客则潜回御捕门总领衙门附近,暗中盯住御捕门的动静。他料想御捕门若真的破解了刺客卷轴,找到了天层的藏匿地,近期内必会有大的人员调动。

胡客没有料错,御捕门确实破解了刺客卷轴,也确实有过人员调动,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已经来迟了一步。

按照刺客卷轴的指示,索克鲁打算派白孜墨一个人南下,前去莫干山探一探云岫寺的虚实。但昨晚白锦瑟等人遭到黑蚓、玄驹和傀儡的围攻,这倒给索克鲁提了个醒。为避免白孜墨孤身南下,一个人在途中遭遇什么不测,他让贺谦和曹彬随行,一路上能有个照应,并且改陆路为海路,从天津乘轮船南下上海,到达东南办事衙门后,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为避免黑蚓等兵门青者的纠缠,白孜墨等三人扮成了普通捕者,天还没亮便悄悄地离开了御捕门,此刻早已离京,正在赶往天津的路上。胡客虽然一大早便来到总领衙门的附近,但还是晚了一步。

胡客并不知道这一情况,所以继续在总领衙门附近蹲守。

一连四天,御捕门平静得出奇,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这让胡客有些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到了第四天夜里,胡客终于等来了动静。

亥时将尽,总领衙门的大门忽然拉开,走出一个人来。月光下看得清楚,那人正是白锦瑟。大门前的几个守卫急忙行礼。白锦瑟出了总领衙门,往东疾走,脚步轻快,很快便融入了夜色。

深夜外出,疾行而走,必定有什么要事。胡客守候了整整四天,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等来了一丝动静,而且还是白锦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胡客立刻跟踪了上去。

这一晚月光皎洁,胡客不敢跟得太近,远远落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蹑行。

白锦瑟一路疾行,中途虽然左转右转,但大方向一直是往东。

不知走了多久,街道两侧的大型宅邸逐渐变少,行人也逐渐稀少,到最后只剩下了普通民居,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到时,白锦瑟忽然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四周,然后快速地越过胡同旁的一截围墙,进入了一座寺庙。

这座寺庙左邻禄米仓,右倚东城墙,乃是北京城东的智化寺。

智化寺建于明朝英宗正统年间,数百年来一直香火鼎盛,但在光绪年间由盛转衰。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侵入智化寺,拆毁墙垣,封闭佛殿,智化寺遭此大难,此后一直破败,逐渐沦落至无人问津的地步。紧挨智化寺的禄米仓,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禄米仓本为明清两朝储存京官俸米的粮仓,但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将仓内存粮悉数变卖,禄米仓从此空置,原有的驻守兵卒也悉数调走。所以这一带曾经十分热闹,但如今已沦为北京城内的边缘地带,别说夜晚,就是大白天里,也常常无人来往。

白锦瑟深夜来到这种荒僻的地方,让胡客免不了心生疑惑。

隔墙等了片刻,估计白锦瑟已不在围墙左近时,胡客才翻墙而入,寻入寺内。

在大悲堂内,胡客发现了白锦瑟。

“是不是查到了线索?”白锦瑟问道。她提问的对象,站在身前数丈开外,背对她站立。白锦瑟深夜来到智化寺的大悲堂,看来正是为了与此人会面。

“这倒没有。”那人转回身来,堂内太黑,看不清容貌,但听声音是个女人。

“那你还留暗号约我出来?”白锦瑟说道,“半年前我就说过,查不到苏照水的下落,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见面。”

“黑蚓、玄驹和傀儡下午离了京,我这才敢约你见面。”那女人道,“我冒险约你出来,是想再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白锦瑟问。

那女人道:“告诉我天层的地点。”

白锦瑟冷冷一笑:“你怎么敢肯定,我就知道天层的地点?”

那女人也是冷笑着说:“刺客卷轴被胡客夺走,你们如果没有找出天层的地点,就应该全城搜捕,想尽一切办法,将刺客卷轴夺回来才是。”

胡客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精神更加集中,暗中揣测与白锦瑟对话的女人到底是谁。

白锦瑟道:“你拿什么来交易?”

“知道了天层的地点,你们御捕门必然会清剿刺客道。可就算荡平天层,你们也未必杀得尽所有青者,尤其是黑蚓、玄驹和傀儡这三人。这三大青者各有所长,向来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他们中但有一人不死,你们将来必定遗患无穷。”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锦瑟道。

“告诉我天层的地点,”那女人说道,“我替你除去三大青者。”

“就凭你?”白锦瑟轻蔑地一笑,显然不相信那女人说的话。

“如果正面交锋,我的确不是他们三个的对手,就是与你对敌,也斗你不过。”那女人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一股无比肃杀的寒意,“可如果我要背地里暗杀他们三人,他们哪一个能防范得了?如果我要刺杀你,你又有几成把握能防得住我?”

白锦瑟轻笑了几声。沉默片刻后,她忽然说道:“天层在莫干山云岫寺。”

白锦瑟的这句话,让暗中偷听的胡客既惊又喜。胡客心想,御捕门果然已经破解了刺客卷轴。他长时间追查天层的藏匿地,直到此刻,方才得知确切的地点。

“你若敢骗我,除不掉三大青者,我势必将你的事全数抖出,”白锦瑟说道,“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那女人道:“会有什么后果,我比你更清楚。”

白锦瑟又问:“真的没有查到苏照水的消息?”

“当年追杀他的青者音讯全无,”那女人说道,“恐怕永远也无法再查出他的下落。”

这句话,让白锦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白锦瑟才道:“今晚过后,你我不用再见面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再认识你。”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

“还有一事。”那女人忽然叫住了她。

白锦瑟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什么事?”

那女人道:“你如果再碰到胡客,万不可取他性命。”

白锦瑟毅然决然地道:“这件事没得商量。”

“为什么?”那女人问。

白锦瑟咬牙切齿地道:“姓胡的小子毁我面容,此仇非报不可。”

“你如果真要杀他,那就在清剿刺客道之后。”那女人道,“在此之前,你绝对不能动他。”

“你与姓胡的小子是什么关系?”白锦瑟问。

“非亲非故。”那女人答。

“那你还要保他?”白锦瑟奇道。

“保他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那女人道,“总之你答应我就行。”

“那好。”白锦瑟考虑片刻,答应下来,“清剿刺客道之前,只要姓胡的小子不来惹我,我就不去找他的麻烦。可如果他主动来惹我,那就另当别论。”说完这话,白锦瑟大步朝堂外走去。那女人不再阻拦,任她去了。

白锦瑟走后,那女人也出了大悲堂,悄无声息地越墙出寺。

胡客知道了天层的地点,对白锦瑟也就没那么上心,倒是对那女人非常感兴趣。他想弄清楚那女人是谁,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要保他的性命。

胡客尾随在那女人的后面,悄悄出了智化寺。

一路跟踪,走过两条胡同,那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忽然间回转头来。

月光之下,乍一看她脸上没有五官,仔细一瞧,原来是戴着一张眉脸谱。这女人戴着脸谱,必定是道上的青者。

那女人没有发现隐藏的胡客,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加快了数倍,几乎是奔跑了起来。

胡客又追出三条胡同,来到一个十字岔口,朝四下里望去,已不见了那女人的踪影。

胡客的追踪能力虽然比不上玄驹,但在道上也是一流的水准,能让他追丢的人,天底下没有几个。

失去了一个弄清楚更多事情的机会,胡客不禁暗暗叹息。但幸运的是,这一连四天的蹲守没有白费,他终于获知了天层的藏匿地。

胡客不敢确定白锦瑟所言是真是假。所以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与姻婵会合,然后一起南下,前往莫干山云岫寺探明究竟。

在清润店镇上的桃源客栈,姻婵已经等候了整整四天。

这四天里,姻婵一刻也没有闲着。她在休养身体的同时,也将镇上的几家药铺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遍。她弄来了不少药材,佐以相生相克之理,配制出了五味厉害的毒药。毒门青者一旦失去了毒,就好比老虎拔去了牙,刺猬失去了刺。只有掌毒在手,姻婵心中才会觉得踏实。

在桃源客栈等候了四天,姻婵等来的不是胡客,而是五大青者中的黑蚓、玄驹和傀儡。

就在胡客翻墙进入智化寺的时候,下午离京的黑蚓、玄驹和傀儡三人,也正跨过门槛,走入了桃源客栈。

经过那晚的激斗,黑蚓等三人突围脱身之后,又在总领衙门附近守了四天,但一直没有寻找到刺杀白锦瑟的机会。三人已经在白锦瑟的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也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只好暂且放过白锦瑟,离京南下。三人赶了一段夜路,在亥时抵达了清润店镇。三人入住桃源客栈,只为落宿一晚。

当三人走入客栈时,姻婵正准备睡下。听闻大堂里传来响动,姻婵急忙拉开房门走了出来,向楼下的大堂望去。

隔着楼上楼下,姻婵和三人对望了一眼。双方均未照过面,因此虽同为刺客道的青者,却互不认识。

见来者不是胡客,姻婵一脸失望,神情落寞地走回了房中。

明天就是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了,胡客仍然没有出现,姻婵不免有些担心。在这种模模糊糊的担心中,就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姻婵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刚亮,获知天层地点后连夜离京南下的胡客,便赶到了桃源客栈。

时间尚早,客栈大堂里只有两个店伙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摆放桌椅,二楼客房中的客人都还没有起床。

胡客正准备向店伙计问姻婵的房间,二楼上一扇房门便开了,姻婵披着衣服走了出来。胡客看见了姻婵。他走上二楼,进入了客房。

姻婵要了清粥和馒头,让店伙计送来了房间。两人一边用早饭,一边言谈。在得知天层藏在莫干山云岫寺时,姻婵不免有些质疑:“两百多年了,恐怕天层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吧。”

“走一趟便知。”胡客道。

两人快速用完早饭,便准备上路了。

“你真的不用休息一下?”姻婵问道。

胡客一宿没睡,但精神还好,摇了摇头,拉开了客房的门。

一顿早饭的时间,客栈内已有一部分客人起了床,黑蚓、玄驹和傀儡便在其中。这三人此刻正在大堂里吃早饭,听见右侧的楼梯吱呀声响起,便转过头去,正好与走下楼梯的胡客照了面。

“走!”胡客压低声音,但语气很急。

胡客加快脚步,出了客栈。姻婵结完账,也瞧了一眼黑蚓等人,快步走出了客栈。胡客已牵来坐骑,两人共乘一骑,沿官道往南驰去。

“那三人是谁?”奔出十几丈远,姻婵才问。

“还记得我曾问你五大青者的事吗?”胡客说道。

姻婵当然记得。她心中讶异,回头望去,只见黑蚓等三人已追出了客栈的大门,站在官道的路边。

胡客的画像发到了每一个青者的手中,但在总领衙门附近出没时,胡客一直做了易容改装,再加上黑蚓、玄驹和傀儡一直注意白锦瑟的动向,所以几次看见胡客从街上走过,都只当他是附近的居民,没有认出他来。

当日兵门青者在丰泰典聚会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三十多个青者奔东田寺而去,连带屠夫在内,黑蚓实在没想到胡客竟会突然现身于此。

“屠夫枉居五大青者之列,”黑蚓望着官道上一路扬起的尘土,“胡客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竟然还留不住胡客的性命。”

“要不要我们亲自动手?”身旁的玄驹

问道。

“不必了,”黑蚓说道,“屠夫一心想做兵门新‘鬼’,我们别抢他的活。”又道,“竞杀的青者一定还在寻找胡客。我们正好也要南下,就一路跟着他,沿途留下记号,再通知竞杀的青者赶来北方。”黑蚓望着官道,面露冷笑。

胡客不确定黑蚓、玄驹和傀儡有没有追来。但他不敢低估这三个青者的能力。那晚他亲眼所见,黑蚓和玄驹两人联手,便可与白锦瑟斗得旗鼓相当,更何况如今三大青者同时现身,他自然不敢大意。所以他一路打马飞奔,丝毫不作停歇。

天黑之后,胡客和姻婵没有入住旅店,而是选择在大运河边乘坐客船南下。到了翌日天明,两人又在途经的码头弃船上岸,改走陆路,到天黑时又换回水路。如此不断地变化陆路和水路,逐渐地掩去行踪,就算三大青者真的在后追踪,也能起到混淆方向的作用。

这一晚,两人赶到了徐州府境内的宿迁县。宿迁县的码头不算小,但两人问遍所有的商船,竟然全都北上,没有一艘南下,唯有一艘装载茶叶的货船,愿意捎带两人一程。

两人搭乘这艘货船南下,在堆满一箱箱茶叶的船舱内,伴着浓郁的茶香缓缓入睡。

睡下不久,胡客忽然被一阵极轻的桨声惊醒。

侧耳细听,这阵桨声虽然轻细,但频率十分密集,来自于货船的后方。

船舱内堆满了装茶叶的箱子。胡客搬开几口箱子,从左侧舱壁的木板缝隙里望出去,只见月光下的河面上,货船的左后方驶来了三艘小船。胡客又绕到右侧,发现右后方同样有三艘小船驶来。

胡客搬动箱子的举动很轻,但还是将姻婵惊醒了过来。“这些是什么人?”姻婵挨近胡客,透过缝隙望了一眼,轻声发问。

这六艘小船是什么来路,胡客也不清楚。但这六艘小船越划越近,看来是有包围货船的意思。如果是水匪,应该亮起火把,大声呼喝艄公“停船”才是,可是这六艘小船偏偏来得不做声响,尽管离货船已经很近了,仍然悄无声息,看样子不像是要打劫财物。

不管怎样,胡客深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他紧盯着六艘小船的动静,同时将问天握在手中,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突发情况。

当与货船只剩下两丈多的距离时,六艘小船便不再靠近,而是与货船保持着一样的速度行进。右侧一艘小船上站出来一人,冲着货船的船头,在月光下卖力地挥舞手臂,似乎是在比划着什么。

货船很快在河的中心地带泊停,船头上响起了“吱呀”声,有人正在甲板上行走。

货船的船头只有艄公和伙计两个人。胡客悄悄地靠近舱门,想瞧瞧这两人到底在忙活什么。可他轻轻挑起舱帘的一角,入眼处却是几大口堆叠在一起的箱子,已将舱门彻底堵死。

船头上突然传来两下扑通的响声,艄公和伙计堵住舱门后,飞快地跳入了水中。

与此同时,在货船的两旁,六艘小船已悄无声息地散开,结成了包围圈,将货船围在了垓心。六艘小船各有一支火把举了起来。

只听嗖的一响,紧接着又是咄的一声,一支火箭穿透黑夜,朝货船射来,钉在了货船的船壁上。姻婵猛地缩回了身子,因为火箭就钉在她眼前的木板缝隙旁。

胡客和姻婵身处船舱内,只听四周咄咄之声不绝于耳。几十支火箭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顷刻之间,舱头舱尾和两侧舱壁,便全都钉满了火箭,货船俨然成了一只带火的刺猬。

伴随依然没有停止射来的火箭,六艘小船上又猛地抛来几只罐子,哗啦砸碎在货船的船身上。这些罐子里装满了煤油,煤油一流出,整艘货船顿时轰地燃起大火,再加上风助火势,大火转眼间便蔓延开来,如一头饥饿无比的野兽,瞬间将整艘货船吞噬。

这番剧变来得太快,身在舱内的胡客和姻婵,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大火便已在四周燃烧起来。船舱内装满了茶叶箱子,这些干货遇火就燃,船舱内也很快燃起了大火。

正面的舱门是唯一的出口,但此时舱门已被几口箱子堵住,同样已被大火吞噬,唯一的出路已被截断。

这六艘小船上的人显然知道胡客的厉害,不敢和胡客短兵相接,于是隔空射来火箭,抛来煤油罐子,打算将胡客和姻婵活活烧死在船舱里。

火势越来越猛,船舱内浓烟滚滚,热浪逼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呛得姻婵连连咳嗽。胡客知道,再不想办法脱身,两人将必死无疑。但四面八方都已燃起熊熊大火,稍一靠近便是引火自焚,如何有脱身之法?

胡客决不会坐以待毙。越是身陷险境,他越能绝处逢生。

四面八方乃至头顶都已被大火包围,唯一的出路,便是脚底。

胡客猛地举起问天,照着船舱的底板就是一阵猛戳猛刺。片刻之间,底板上便多了数十个洞,河水顿时汹涌地倒灌而入。

姻婵顿时明白胡客要做什么。她急忙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掏出几个纸包,取出里面的黑色药丸,分出五粒让胡客服下,自己也取了五粒吞下。她随即飞快地脱掉外衣,又脱下里面的衫子,身上只留下一件贴身的无袖月牙色小衣。她将里衫扔进了大火中,随即屏住了呼吸。

河水汹涌灌入,很快便淹没了两人的身子。

船舱进水,货船逐渐沉入了水下,大火也逐渐熄灭。

货船只不过是四周燃起大火,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下沉。眼见货船沉入水下,六艘小船上的带头人顿时猜到胡客和姻婵想潜水逃遁,当即大声叫道:“鱼梭子赶紧下水,别让两人跑了!”

一声令下,六艘小船上各有两个鱼梭子口叼匕首,跃入水中,向货船沉没的地方潜去。小船上有人举火照明,方便弓弩手紧盯着河面,随时准备对冒头的胡客和姻婵射出夺命一箭。

货船沉入水下后,胡客和姻婵从烧穿的舱顶快速地潜出。

就在这时,十二道晃悠悠的黑影出现在四面八方,向两人快速地游来。从奇快无比的速度来看,这十二个鱼梭子水性极好,在水下应该都是硬手。

练杀山中的两年“练刺”,胡客虽然练就了一番水下的本事,但毕竟是二对十二,而且水下动作会迟缓不少,因此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令胡客意外的是,他和姻婵解决十二个鱼梭子的过程竟然异常轻松。

十二个鱼梭子游近之后,并没有对胡客和姻婵下杀手,而是在两人的身边手舞足蹈起来,如同在水中跳起了神秘难解的舞蹈。一番异常的举动之后,十二个鱼梭子很快没有了动静,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如同一根根沉在水中的木头。

这一番奇变实在诡异,但胡客来不及多想。他急忙出手,宰猪屠狗一般,用问天解决了十个鱼梭子。姻婵也夺来一把匕首,杀了另外两个。

解决完了鱼梭子,胡客和姻婵也已经憋不住气。胡客冲姻婵比划手势,打算提醒姻婵冒出水面后小心有箭射来。可姻婵没等他比划完,便向水面浮去。胡客急忙双臂一兜,赶在姻婵的前面浮出了水面,即便有箭射来,也是先冲他而来。

但出乎胡客的意料,六艘小船上没有任何动静,不仅没有射来一支箭,而且六艘小船上的火把也已经全部熄灭。

“放心吧,没事了。”姻婵随即浮出水面,说了这话,便向一艘小船游去。她爬上那艘小船,回头向胡客递来右手,微笑道:“上来吧。”

胡客拉住姻婵的手,爬上了小船。

伴随小船的摇晃,船头上一根木棍滚来滚去,那是熄灭的火把。在火把的旁边,躺着三人,已不见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想不到我新配的毒药还真管用。”姻婵探了探三人的鼻息,笑吟吟地说道。

胡客猛地想起了入水前的一幕。在河水灌入货船的时候,姻婵让他服下了五粒黑色的药丸,姻婵自己也服下了五粒,然后脱下里衫扔入火中。当时胡客没明白姻婵此举是何意,情势紧急之下也无暇顾及,此时目睹小船上的三人倒在地上没了动弹,这才明白过来。

姻婵在桃源客栈配了五种剧毒,一直放在里衫的贴身口袋里。她将里衫扔入火中,大火在燃烧里衫的同时,也将几种剧毒转化成了毒气,毒气随着热浪和夜风而走,向四周飘散。六艘小船上的人全都吸入了毒气,因此中毒而死,十二个鱼梭子在水下的那番手舞足蹈,自然是吸入体内的毒气在水下毒发时的反应。胡客和姻婵在货船沉没前服下的那五粒黑色药丸,正是五种剧毒的解药,因此两人平安无事。

胡客想明白此事,不禁向姻婵看去。姻婵正探完三人的鼻息,站起身来。她只剩一件无袖的月牙色小衣穿在身上,湿透后又完全贴住了肌肤,月光之下,倍显曼妙玲珑的身段。她长发湿透,尚在滴落水珠,被月光一润,更显得动人心魄,美艳不可方物。

“你做了什么坏事?这么多人跑来追杀你。”劫后余生,姻婵心情不错,笑着问胡客。她这几个月里都被御捕门关起来,因此不可能在外面招惹是非,这些人必定是冲着胡客而来。

胡客回过神来。他俯身搜了三具尸体的身,发现除了两副弓箭外,三人还带有其他兵刃,不过都是锋利的短刃类兵刃。

短刃类兵刃最适合刺杀,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同行。胡客想到了兵门的“夺鬼”竞杀。但道上的青者习惯独来独往,就算聚在一起,也是各自为战,绝不可能如此设局,所以不太可能是道上的青者。

“也许是暗扎子。”胡客揣测道。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胡客点燃火把,亲自掌桨,划近其他五艘小船,检查了别的尸体。在其中一艘小船上,胡客发现了一具穿灰色外袍的尸体,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胡客认得这具尸体。当初他在北方接连刺杀多位朝廷命官后,北帮暗扎子曾揭下赏金榜,千里追杀他,而眼前的这具尸体,正是后来在“新铭号”上那伙暗扎子的领头,那个曾经为了抓他而生擒过贺谦的客商。

“果然是暗扎子。”胡客点了点头。

这伙暗扎子,原本控制了整个宿迁码头,准备截杀一位乘船南下的士绅,没想到却遇上胡客和姻婵前来询船。那客商曾在千里追击胡客的途中,与胡客有过几次照面,他见到胡客出现在码头后,便立即躲入了一艘商船,并给其他暗扎子传达了命令,让所有客船都拒绝胡客和姻婵的问询,只留下一艘装载茶叶的货船供两人乘坐。他知道胡客的厉害,因此不敢贸然短兵相接,于是在夜里设下陷阱,让暗扎子假扮的艄公和伙计堵死舱门,然后隔空射来火箭,配以煤油,意图将胡客和姻婵烧死在货船上,没想到最终却中了姻婵的毒,和一众暗扎子死在了大运河上。

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是北帮暗扎子后,胡客不禁松了一口气。

现在已经进入了安徽省地界,胡客不可避免地多了一层担忧,那就是兵门的“夺鬼”竞杀。当日胡客从东田寺脱身后,参加竞杀的青者势必以泗泾镇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搜寻他的行踪。因此离南方越近,遭遇这些兵门青者的几率就越大,胡客的担心也就越重。所幸这帮人不是兵门的青者,胡客知道自己和姻婵的行踪没有暴露,还没有被参加竞杀的青者发现。

两人浑身已经湿透,只好弃船上岸,在就近的仰化集上寻了一家客栈,落宿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姻婵便离开客栈,前往集镇上的药铺。仰化集规模小,比不上清润店那等京南大镇,药铺只有一家,且药材有限,充其量只够配制几味普通的毒药。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昨晚若不是那五味毒药,两人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脱身。

姻婵买好了药材,往客栈走回去。她在行经客栈的外墙时,忽然站住了脚步。外墙墙脚处有一个不显眼的图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蹲下身子,盯着图案看了几眼,随即加快脚步,神色匆匆地赶回客房,飞快地将房门掩好。

姻婵正要向胡客说出自己的发现,没想到胡客却先开口了:“你也发现了?”

“你是说扇形图?”姻婵脱口而出。

胡客点了点头。

方才姻婵去药铺时,胡客也没有在客房里闲着,而是去客栈的周围转了一圈。他本意是想看看有没有北帮暗扎子在附近盯梢,以免再遭遇昨晚那种突发情况,没想到却在客栈的外墙上发现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框在三角形中的扇形图,绘痕很新,应该刚绘上去不久。这图案代表的是扇形鬼金叶,乃是兵门“夺鬼”之争所特有的标志!

这个图案突然出现在此,让胡客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毫无疑问,他已经被参加竞杀的青者盯上了。

姻婵还不知道胡客成为竞杀目标的事,她只是奇怪兵门的“夺鬼”标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们是冲我来的。”胡客知道接下来将会危险重重,他不想再隐瞒姻婵。

姻婵大吃一惊。“冲你来?

”她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客说出了自己已成为竞杀目标的事。

这让姻婵极为震惊,也极为不满。她记得在安徽会馆时,胡客向她讲述了三个月里的经历,并没有提到竞杀这件事。

“你之前为什么要瞒我?”姻婵直视着胡客。

“你是怕我担心,还是把我当外人?”姻婵撅着嘴问。

“你为什么不说话?”姻婵怒气冲冲地看着胡客。

但胡客的一句话,便让姻婵的百般情绪瞬间如烟消,似云散。

“我是南家的后人。”胡客终于对姻婵说出了这句话。

姻婵呆住了。她的脚底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猛地一下坐在了凳子上。

瞬间,姻婵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天层会在头号当铺设局诛杀胡客,为什么胡客要追查刺客卷轴中的信息,为什么“夺鬼”竞杀会以胡客为目标,为什么胡客要一直隐瞒自己……

“韩亦儒……他是你什么人?”姻婵问这话时,双目无神地盯着桌布上的印花。

“他是我父亲。”胡客回答道。

“那你娶我是真心的吗?”姻婵转过脸来,无比深情地望着胡客。

胡客没有说话,但是点了一下头。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于姻婵而言,便意味着一切。

“这就足够了,”姻婵淡淡一笑,“你是南家后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也罢,我嫁了你,就不会在乎。”

“你不后悔?”胡客诧异地看着姻婵。

“如果你一直瞒着我,我想我一定会后悔。但你肯把心里的事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姻婵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道上的青者不能嫁娶,除非刺龄满四十年后‘隐刺’,所以注定要终老一生。但是我不愿意。从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会与道上为敌。我曾说过,大不了与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门毒门的青者一齐找来,我们拼死一搏罢了,敌他们不过,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我是你妻子,你是南家的人,我也就是南家的人,南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要找天层寻仇,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走!”她凝视着胡客,目光中流露出坚毅之色。

这一番真情流露,即便一向冷漠的胡客也情难自禁。

他揽住姻婵的腰,将姻婵拥入了怀中。

古往今来的刺客,皆是孤独的人,刺客道的青者更是如此。情爱容易让人迟钝,能得一人心,便意味着牵挂,意味着情念,历来是刺客的大戒。可试问世间哪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内心深处,不渴望得到另一个人的心呢?

这一天所剩余的时间,姻婵用来配制毒药和相对应的解药,胡客则用来观察出入客栈的人。

不管怎样,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对付找上门来的兵门青者。被这些青者盯上,两人再继续赶路,敌暗我明,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先留下来,引这些青者出来,一次性地解决问题。

赶在天黑之前,姻婵配制好了毒药。她在客房里布下了两个连环毒阵,以防备兵门青者入客房偷袭。

胡客盯了半天,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这反倒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一次在东田寺,这些青者是大张旗鼓地赶到泗泾镇,然后直接进入寺中搜寻胡客,这一次这些青者却不轻易现身,说明他们对胡客已有所忌惮,必定不会明着来,而会暗下杀手。这样一来,胡客和姻婵更不好防备。

天黑之后,两人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

但一整夜过去,却相安无事,直到天亮后,客栈外传来了叫喊声。

客栈的伙计起了一个大早,收拾好桌椅,便准备开门营业,哪知一推开大门,却发现门外躺着三个一动不动、脸色青黑的人。

一动不动是因为死了,脸色青黑则是因为中毒。三个死人的手中,还各自握着一件兵刃。

仰化集上已安宁了好些年头,突然死了三个人,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大事,引得镇上居民纷纷走上街头围观。

胡客和姻婵也在围观的人群当中。

看着三具尸体,姻婵心里一阵奇怪。

三具尸体的脸色如出一辙,都是发青发黑,还透着一丝紫色,同时布满了乳白色的小斑点。这种中毒的迹象,像极了在瀛台丰泽园中被毒晕的数十个御捕门的捕者。只不过那些捕者中毒量浅,因此只是昏死过去,而眼前的三具尸体,中毒量大,因此直接毙命。

姻婵想走近细瞧,却被此地的保长伸手拦住。在衙门的仵作没来之前,保长的职责,就是保护好现场,不让围观的人破坏。

姻婵拉了一下胡客。两人挤出人群,回到了客房。

“一柄清刚,一柄轮刺,一柄狼舌匕,”胡客说道,“都是兵门的青者。”

姻婵也说出了她的发现,奇怪地道:“三个人中的毒非常奇特,这种毒我只在瀛台见过一回,除此之外,就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你是说,下毒的人是白锦瑟?”胡客问。

“我不敢肯定,”姻婵回答,“但我只在她那里见过这种毒。”

这三个兵门青者死在客栈门口,显然是冲胡客而来。如果真是白锦瑟下的毒,胡客只能将之理解为一场意外。在智化寺里,白锦瑟已经答应过那神秘的脸谱女人,在清剿刺客道之前,不会主动寻胡客的麻烦,因此白锦瑟不大可能跟踪胡客,说不定白锦瑟只是离京南下时路过此地,不小心撞上了这三个兵门青者,因此才动了手。

虽然死了三个兵门青者,但胡客和姻婵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兵门青者追踪而至,于是又在客栈多留了两天。

这两天一直相安无事,除了死去的三个兵门青者外,再无其他兵门青者现身。

一直不见任何动静,胡客可没有这么多时间在这里耗下去。他此行的目的地是莫干山云岫寺,因此在和姻婵商量之后,两人决定再一次动身。为避免兵门青者的纠缠,两人易容改装,走陆路南下。

此时行程已经过了一大半,继续以原来的速度赶路,不出几日,便能抵达莫干山。

可就是接下来的这几日,胡客很快就将知道,仰化集上三个兵门青者被毒杀,绝不是一场意外。

一路南下,途经淮安府境内的来安集和平桥镇时,在集镇上分别发现了两个和三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扬州府境内的仙女镇时,在镇上发现了四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镇江府境内的长荡湖时,在湖边的官道上发现了七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常州府境内的荆南山时,在山脚下的茶铺发现了两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湖州府境内的白鹤岭时,又在官道上发现了三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这总共二十一个兵门青者,均是中毒而死,中毒后的症状,和仰化集上死去的三个兵门青者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胡客和姻婵越接近莫干山,心中就越是惊骇。这些兵门青者显然已得知胡客的行踪,纷纷自南向北赶去,可没想到全都在路上死于非命。如果真是白锦瑟下的手,那白锦瑟似乎是有意赶在胡客的前面,替胡客扫去沿途的障碍。

白锦瑟与胡客有仇,即使她答应暂时不为难胡客,也没理由替胡客开路。胡客开始怀疑,下毒之人有可能不是白锦瑟,而是另有其人。

“如果不是白锦瑟,就只可能是毒门的人。”姻婵实在想不出,天底下除了毒门的青者,还有哪个人能把毒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胡客立即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在智化寺内与白锦瑟深夜见面、戴眉脸谱的女人。

戴眉脸谱,说明是刺客道的青者,身为女人,就必定出自于毒门。那女人说过有人要保胡客的性命,沿途的兵门青者若真是她所杀,倒也解释得通。但此人能连续毒杀二十多个兵门青者,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显然不是无名小辈。在人才凋敝的毒门中,细数起来,恐怕只有虞美人有这个本事。

事情越发复杂了,仿佛笼罩了一团厚厚的迷雾,让人捉摸不透真相。胡客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他根本看不清事态的全貌。胡客也无法预料,在前方的莫干山云岫寺,又会有怎样的情况等待着他。

胡客和姻婵是在一个秋雨迷离的下午赶到德清县的。

德清县东望上海,南临杭州,西枕天目山麓,北接太湖南岸,因古人“人若德行,如水至清”的赞誉而得名。德清县境内最有名的古刹,便是位于莫干山云岫峰烟霞坞中的云岫寺,这也是胡客和姻婵此行的目的地。

长途奔波,疲惫不堪,胡客和姻婵没有急着上山,先在德清县城里寻客栈休息了一晚。

翌日清晨,细雨依旧未停。

胡客和姻婵装扮成乡民,又改易了容妆,出了德清县城,往云岫峰上走去。

秋天的云岫峰遍山红枫,丹桂飘香,又有朦胧薄雾,晨钟回荡,实在是声色俱佳,美不胜收。

虽然是清晨,但山路上却已有了不少香客。胡客和姻婵随在一拨香客的后面,攀上云岫峰,走进烟霞坞,来到了千年古刹云岫寺的山门前。

“左耳垂下有黑痣,右手背上有黑疤。”在走进云岫寺之前,胡客在心中默念。

这是胡启立告诉他的刺客道王者身上的特征,也是他进入云岫寺后要寻找的人。

胡客和姻婵来的不是时候,正遇上静戒禅师坐化后的第五天,云岫寺要为静戒禅师举行火葬仪式,因此不接待香客住宿。香客们只能在前院的香炉中燃香,在大雄宝殿中礼佛,而不能进入寺内的其他殿屋。

香客们大都来自外地,慕名前来云岫寺礼佛,撞上静戒禅师的葬礼,都想看一看佛家的葬礼怎么举行,是以礼佛仪式结束后,香客们大都不愿离去。前院中的香客越聚越多,渐渐已有百余人。

正午时分,云岫寺的住持静度禅师带领八十余位僧人入法堂焚香礼拜,举哀上祭,随后由丧司、维那进香,做起棺佛事,鸣钟鼓送丧。知客僧分开前院中的百余香客,让出一条道路,供送丧队伍通行。主丧带领众僧,排成两行,随在棺木之后,齐步走出山门,来到寺后的一片台地。佛号便在此时奏响,众僧人哀而不伤,齐念往生咒,在细雨中对静戒禅师的遗体进行了火化。火化结束后,有僧人收拢遗骨,送入塔内安放,又将牌位送入祖堂供奉,葬礼至此结束。

整个葬礼的过程中,胡客的眼睛一直没有停止搜寻。他留意了云岫寺中每一个僧人,甚至连礼佛的香客也没有放过,但始终没有发现耳下有痣且手背有疤的人。

葬礼结束后,香客们看了个究竟,回到云岫寺中。知客僧送来了中午的粥饭,香客们吃过后,便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寺下山。胡客和姻婵随行下山,在山脚下的云岫村中寻了一大户农家租房住下。

“有没有什么发现?”关门掩窗之后,姻婵问胡客。

胡客摇了摇头。

他几乎留意了云岫寺中的每一个人,但都没有找到符合特征的人,同时进不了其他殿屋,也就不知道云岫寺的底细。胡客决定天黑之后,偷偷摸入寺中查探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所以他才没有选择回德清县城,而是在山脚下的云岫村里落宿。

傍晚时候,下了一整天的秋雨依旧没完没了。

不等天黑,胡客和姻婵便准备出发了。山路还要走上一段时间,等走到云岫寺时,估计天也就黑尽了。

两人刚一走出农院,从土路的另一头走来的三个人,便迫使两人退回到了院中。退回院中还不够,因为这三人也走进了这一大户农家,迫使两人退回了租住的房中。

“想不到老熟人也来了。”关上门后,姻婵冲胡客轻轻一笑。

那三个走入农家的人,的确算是老熟人了,正是受索克鲁派遣南下,来云岫寺查探的白孜墨、贺谦和曹彬。

这三人比胡客和姻婵先抵达德清县,已在云岫村这户农家中住了好几日。

不是冤家不碰头,世间的事就有这么巧,胡客和姻婵恰好住进了同一户农家,而且房间也与御捕门的三人正好相邻。

农家的房屋本就没有什么隔音效果,所以白孜墨等三人进入邻屋后,胡客和姻婵便立刻附墙贴耳,足以听清邻屋中三人的对话。

“我满山都寻过了,云岫峰上除了云岫寺和广法寺外,其他地方都是荒山野林,没有任何发现。”说话的人是曹彬。

“今天寺里举行葬礼,我趁机潜进了藏经阁,翻查了寺中僧人的记录册,所有僧人都没有问题。”这是贺谦的声音。

“我去县衙翻看了县志,也是一无所获。”最后说话的是白孜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前几天查了寺庙,这两天该找的找,该查的查,还是没有发现。”贺谦说道,“依我看,天层恐怕早已不在云岫寺了。”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白

孜墨道,“天层毕竟已隐匿了近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不知有多少人暗查过天层,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找到,所以天层即便真的在云岫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能找出来。”

“既然这样,那我们还要继续找下去吗?”曹彬问道。

“我们再用两天的时间,把附近的玉屏峰和浮屠峰都找一遍,”白孜墨道,“如果还是没有线索,我们就回上海。”

胡客和姻婵对视了一眼,原来白孜墨等三人已围绕云岫寺仔细地查探了几日,可是一直没有寻到任何与天层相关的线索。看来即便有刺客卷轴的指示,要想找出天层,也非易事。

白孜墨等三人没有再聊与云岫寺相关的话题,而是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胡客和姻婵不再偷听,离开了墙壁,坐回桌前。

姻婵小声问道:“今晚还要去吗?”

胡客摇摇头。他不打算夜潜云岫寺了。白孜墨等三人身为御捕门的御捕,已经进行过如此细致的查找,仍然一无所获,胡客再去,恐怕也难有什么新发现。

胡客想了想,忽然对姻婵说道:“卷轴。”

姻婵从包裹里取出两幅刺客卷轴。胡客接过来,将卷轴铺开在桌面上。他手掌烛台,凑近卷轴,盯着文字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指,慢慢地摩挲卷轴上的丝线。

“丝线有问题。”胡客心头一动。他已经感受到了丝质上的细微差别,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眼神也越发深沉,仿若一泓幽潭。

胡客把水壶里干净的开水倒在了盆中,又在抽屉里翻找一番,找出了一块墨锭,然后研磨出墨汁,倒入装满水的盆里,满盆的清水顿时变成了淡黑色。

胡客将一幅刺客卷轴拿起,慢慢地浸入盆中。浸泡片刻,胡客将刺客卷轴拿起,抖去水珠,摊开在桌上,又用干净的白布将卷轴上的墨渍拭去。

刺客卷轴是绫锦织品,按理说浸过墨水,应该完全被染黑才是,但有一小部分丝线却干净如初。这一小部分丝线不沾水,因此丝毫没有染上墨色。胡客又将另一幅卷轴浸过墨水,得到的状况与前面那幅卷轴一模一样。

两幅刺客卷轴原来是用两种质地不同的丝线织成,只不过两种丝线颜色相同,粗细一致,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来,若非浸以有颜色的水,绝难发现这一点细微的差别。

这一小部分不沾水的丝线保持着明黄色,在墨黑色的卷轴上格外显眼,如同用黄色的颜料在黑色的卷轴上绘出了三十几道线条。这些线条有的横平,有的竖直,有的歪着一撇,有的斜着一捺。但这些线条并没有构成文字,而是杂乱无章地排布,乍一眼看去,似乎暗藏着某种规律,但仔细一瞧,却又似三岁孩童的涂鸦一般,全无章法可循。

这在丝线上做文章的手段极为高明,试想获得刺客卷轴的人,若想解开天层之谜,必定专注于代码和脚文,就算怀疑卷轴上还另外暗藏有信息,最多不过水浸火烤,水浸时也必定使用清水,谁会用带颜色的水,来污染如此宝贵的刺客卷轴?

胡客尽管发现了丝线上的破绽,但一时之间也瞧不明白这三十几道明黄色线条的名堂。姻婵和胡客一样,看了半晌,也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这三十几道线条绝不可能是随意织成的,必定有着某种特定的含义。胡客和姻婵深明这一点,所以盯着这三十几道线条,并结合代码和脚文,继续苦思冥想。

时间缓缓地流逝,天色也逐渐黑尽。

不知过了多久,邻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喝:“什么人?”

那是白孜墨的叫喊声。

伴随白孜墨的声音,邻屋传来了“吱呀”的声响,紧接着一串脚步声便冲出邻屋,朝前院去了。

正深思冥想的胡客,被这一阵响动拉回到现实中来。

胡客猛地起身,走向房门。

“别出去。”虽然进行了易容改装,但姻婵还是怕胡客被白孜墨等人认出。

但她话音刚落,胡客便拉开了房门,循声追了出去。

姻婵急忙卷起两幅卷轴,藏在被褥下,紧随其后追出。

胡客和姻婵相继赶到前院的屋檐下,只见前院的空地上,白孜墨、贺谦和曹彬成掎角之势,将一个黑衣人围了起来。

继胡客和姻婵之后,这户农家的妻儿老小也听到响动纷纷走出,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主人家拿来了一盏提灯,但光亮有限,不足以驱散黑暗,前院中依旧晦暗不明。这种昏暗的环境里,别说辨认黑衣人是谁,就连白孜墨、贺谦和曹彬的脸,也看不太清楚。

细雨之中,白孜墨、贺谦和曹彬忽然一齐动手,向黑衣人发动了一轮迅猛的夹击。

那黑衣人身手不弱,以一敌三,而且还是对付御捕门的副总捕头和两位天地字号御捕,竟然只是稍落下风。

虽然看不清那黑衣人的相貌,但这一轮攻守下来,屋檐下的胡客,还是认出了这黑衣人的身手。胡客之前就有过担心,在南下的途中,竞杀青者轮番出现,可有一人始终没有现身,那就是屠夫。

而现在,这个位居五大青者之列、一心想成为兵门新“鬼”的青者,终于出现了。

和胡客一样,身处战局之中的白孜墨和曹彬,也已辨认出了黑衣人的身手。这两人都与屠夫有过交锋。白孜墨是在汉口驶往卢沟桥的那列火车上,当时屠夫刺杀了冯则之,白孜墨与之在火车顶上交手,但两人未分胜负;曹彬则是在紫禁城西华门外的西苑中,当时曹彬和两个捕者负责押送姻婵去西华门,在一条林荫小径上遭遇屠夫的偷袭,两个捕者被杀,曹彬身负三处刀伤,还让屠夫劫走了姻婵,算是大败于屠夫之手。

仇人照面,自然不能放过!

白孜墨立即挥舞新打造的十字棱刺,又与贺谦和曹彬一起,向屠夫发动了第二轮围攻。

屠夫的剔骨尖刀已在东田寺内被胡客夺走,他现在所用的兵器,虽然也是一柄剔骨尖刀,但不比先前那柄精纯。面对三位御捕的夹攻,他身随刀转,与三人展开了第二轮缠斗。

屠夫突然现身于云岫村,并不是想寻白孜墨等人的麻烦。他事先甚至根本不知道白孜墨等三人住在此地。他是为了“夺鬼”竞杀而来,他是冲着胡客而来。他在德清县城里盯上了胡客和姻婵,跟踪两人来到云岫村,记下了这户农家的位置,欲趁天黑后潜入行刺。想不到他还没挨近胡客租住的房屋,便被白孜墨等三人发现,于是阴差阳错地动起了手。

白孜墨身手厉害,就算与屠夫单打独斗,胜负也很难说,贺谦的身手同样不弱,但曹彬与两人相比,则要差上一截。屠夫试图突围,所以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最弱的曹彬作为突破口。

屠夫对白孜墨和贺谦只是一味防守,所有的攻势都是奔曹彬而去。这使得曹彬难以招架。剔骨尖刀乍然间掠过,曹彬右臂受伤,屠夫趁机突围而出。白孜墨追身一刺,十字棱刺刺破了屠夫的肩膀,但没能留住屠夫,被屠夫夺门而出。白孜墨、贺谦和曹彬急忙追出农家,沿着乡间土路越追越远,最后相继消失在了夜色中。

胡客和姻婵急忙回房,从被褥下拿起卷轴,急匆匆地打整好了包袱。这户农家已被屠夫盯上,又与白孜墨等御捕为邻,对胡客和姻婵而言,这绝不是好的落脚之处。趁着白孜墨等三人追出去后还没回来,胡客和姻婵快速地离开了这户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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