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并不深,北京城内的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往来。

冲出总领衙门后的胡客和姻婵,此刻正穿行于人流之中。

在二人身后半条街外,三个巡逻方阵总共十二个捕者,正一路追踪而来。

胡客要解决身后的十二个捕者,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因担心有天地字号御捕追来,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停留。如果姻婵没在身边,他或许会回头去解决这条尾巴,但此时身边多了一个人,顾虑自然更多,所以还是先确保安全为上。

胡客和姻婵一路疾行,没多久便从宣武门出了内城,来到了外城,又走了片刻,便到了草厂胡同外面。

已经走了好几条街,但身后的尾巴依然跟着。

换在以往,胡客和姻婵早就将这些捕者甩掉了。但在京师大狱里关了三个月后,刚出狱的姻婵,身体便如生锈了一般,远远比不了以往。在冲出总领衙门后,她双腿便有些发软,感觉使不上劲。为了照顾姻婵,胡客刻意慢下了脚步,正因为如此,身后十二个捕者才有机会一直跟着。

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胡客必须尽快想出解决的方法。

他果断向左一转,走进了草厂胡同。一截路过后,两人来到了后孙公园胡同。

安徽会馆再一次出现在了视野里。

“你进去躲一躲,”胡客对姻婵说道,“我片刻后就回来。”他也不管姻婵答应与否,撂下这句话后,便快步往回走。

姻婵不想和胡客分开,但胡客不给她追赶的机会,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人流之中。姻婵只追出四五步,知道追赶不上胡客,只好放弃了。

“几个月没见,还是死性不改。”姻婵暗暗叹了声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安徽会馆,缓步走去。

安徽会馆还敞开着大门,姻婵原本只想进去躲避片刻,但站在会馆大门外的那个身形矮胖的男人,一眼便认出她来。

这身形矮胖的男人,正是张榕。

上一次胡客和姻婵躲入安徽会馆时,也是张榕认出胡客,将二人带去见了光复会众人。尽管不知道姻婵的名字,甚至姻婵还穿着捕者的外袍,但张榕清楚地记得姻婵的容貌,看见姻婵沿着胡同走来,急忙迎上前去叫住了她。

“真没想到,最后一天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张榕满脸兴奋,看了看姻婵的身后,“就你一个人?和你一起的那位义士呢?”张榕没有随光复会众人去东京,因此不像陶成章等人已经知晓了胡客的姓名,所以仍以“义士”相称。

“他过会儿就到。”姻婵说道。

“吴大哥今天早上还在感叹,不能再见上义士一面,实乃毕生之遗憾,想不到今晚便能如愿。”张榕笑着说道,“会馆里面正在举行晚宴,你不介意的话,就一起进去坐坐。”张榕本来是站在会馆门外放风的,想不到竟然意外撞见到了姻婵,当然要邀她入内一坐。

吃了三个月清汤寡水的牢饭,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正该好好地吃上一顿。但姻婵此刻更加担心胡客,如果见不到胡客归来,就是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她也没有任何食欲。

为避免有捕者追来发现自己,姻婵随张榕进入了安徽会馆,不过却在门后站住了不走。

“等他来了再一起进去。”姻婵说道。

“这样更好,”张榕道,“你和义士一同进去,吴大哥看见了,会更加高兴。”

姻婵点了点头。

在姻婵看来,身后追踪的十二个捕者,应该很难给胡客造成什么麻烦。她以为只需等上片刻的时间,胡客便会回来。

但万事总有例外,这一次正好如此。

在姻婵走进安徽会馆的同时,胡客也已经走出了草厂胡同。

依靠询问来来往往的路人,十二个捕者一路追到了草厂胡同的外面,与胡客正好撞了个正着。

胡客确定十二个捕者已经发现自己后,立刻加快了脚步,走入与草厂胡同相对的老墙根街。他一直走到老墙根街的尽头,随即用不紧不慢的动作,翻过了街边的一截围墙。

胡客的这些举动,是故意让那十二个捕者看见的。十二个捕者飞快地追过来,也翻过了围墙,落在了地上,一股木头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围墙内是柴木厂的厂区,数十丈见方的开阔地上,一堆堆码好的圆木,东一叠西一簇地堆放着。这些圆木堆,极大地阻碍了十二个捕者的视线。

厂区内很黑,十二个捕者往深处走了十几步,就不得不就地取材,弄了三支简易的火把,一一点燃。

火光一亮,不远处就有人影跑来,手里捉着一根铁棍子。

来者是柴木厂的守夜人,老远就看见了火光,还以为是偷木头的贼人,所以拿了铁棍子来驱赶,哪知却是一批御捕门的捕者。

“刚才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有捕者问道。

守夜人没有看到任何人进来。“除了你们,连鬼影子也没一个。”他说着,将手中的铁棍子收了起来。

方才胡客翻墙而入,十二个捕者在后方看得清清楚楚。守夜人守着另一边的大门,没见到其他人出入,如此说来,胡客没有走大门出去,仍然躲在这漆黑一片的厂区内。

十二个捕者让守夜人去了,开始往厂区深处搜寻。

厂区里码放着数十堆圆木,漆黑的死角太多。十二个捕者一分为三,各自保持着巡逻方阵的菱形队列,分头搜索。

胡客一个人折返回来,就是为了寻一个荒僻无人之处,将身后这条尾巴给解决了。

在这漆黑的柴木厂里,胡客可以尽情地施展刺杀的本领。

虽然有三个巡逻方阵,共计十二个捕者,但对于胡客来讲,并非什么难题。三十多个夺鬼青者都拿受伤的他没有办法,何况是区区十二个捕者,而且他身上的伤已经痊愈。

胡客潜伏在一堆圆木后,待有火光靠近,便围绕圆木堆转了一个圈,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个方阵的后面,以风行电扫般的速度欺近。胡客一举刺杀了其中三人,却留下一个捕者不杀。待那捕者呼喊了一声后,他才动手将其解决,随即退后数丈,在一堆圆木后埋伏起来。

最后一个捕者的呼喊声,很快引来了另外两个方阵。

当前一个方阵奔过去时,胡客蛰伏不动,等到后一个方阵经过时,他才依葫芦画瓢,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欺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刺杀了四人。

等到前面那个方阵的捕者发现身后有异常,转回头来时,胡客已经不见了踪影。

十二个捕者已去八人,仅剩的四个捕者惊诧不已。

先前胡客冲出总领衙门后,始终不肯停下追踪脚步的十二个捕者,见胡客不敢做任何停留,以为胡客只是不成气候的小毛贼,因此才一路追着不放,想将胡客抓回去立上一功。此时八个捕者转瞬间便尸横于地,剩余的四个捕者,才知道胡客是极其少见的厉害对头。惊诧之余,四个捕者心中惶恐不安,一个劲儿地后悔,后悔不该追出来,并赶紧掏出了黑色瓷埙,吹响了代表十万火急的呜鸣声。至于总领衙门离得太远,衙门里的捕者根本不可能听到,四个捕者也已经无暇考虑了。

呜鸣声刚一响,胡客便再一次神出鬼没般地现身于侧后方。

四个捕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问天掠去了性命。

十二个捕者悉数倒毙,胡客擦去问天锋刃上的血迹,迈步向刚才翻进来的围墙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他忽然斜身一蹿,消失在了左侧的一堆圆木后。

在胡客藏形匿迹的同时,围墙的墙头,忽然立起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翻入了柴木厂,赶到了十二个捕者横尸之处。

一根洋火“嗤”的一声燃起,火光映照出了来人的脸,乃是御捕门的秘捕白锦瑟。

白锦瑟俯身查看了死去捕者的伤口,全是伤在咽喉,一击毙命,概无例外。

“来迟一步!”白锦瑟心中暗想。

她在三个巡逻方阵之后追出总领衙门,一路追踪到了老墙根街附近,却失去了目标,方才的紧急呜鸣声,指引她来到了柴木厂,只可惜晚了一步。

在洋火燃尽的那一刻,白锦瑟忽然转身,面对着围墙的方向。

“老蚯蚓,矮脚马!跟了我八条街,还要做缩头乌龟吗?”她冷冷地说道。

原来自打追出总领衙门后,在追踪前面十二个捕者的同时,白锦瑟也发现,自己的身后同样有人跟踪。

白锦瑟的话刚说完,围墙外便翻入了两道人影,一高一矮,正是刺客道兵门的黑蚓和玄驹。

“我没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却三番五次来惹我。”白锦瑟怒道,“从上海一直追到京城,你们当真是铁了心想杀我!”

“当年我们五大青者一时疏忽,想不到竟让你多活了十六年,今日也该到头了。”黑蚓和玄驹走到离白锦瑟三四丈外,便站住了脚步。

“北归路上,如果不是我腿伤没好,岂能容得你们撒野?”白锦瑟冷笑道,“十六年前,你们生杀榜上五大青者联手,也拿我毫无办法。如今藏血被我手刃,荆棘鸟也已亡命,别说你老蚯蚓和矮脚马两个人,就是傀儡也到了,又能拿我怎样?”

“十六年前你被我们重伤,又中了荆棘鸟的毒,我们料你必死无疑,这才没有继续追杀。想不到你身中剧毒竟然没死,倒让你走脱了性命。”黑蚓也冷笑起来,“这十六年里,你躲在哪个旮旯角落?你一直不敢露面,就这么怕我们再来寻你?”

白锦瑟哼了一声,道:“我再问你们一次,苏照水到底在哪里?”

“姓苏的十六年前就已被兵门青者诛杀,”黑蚓说道,“你明知此事,又何必多问?”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白锦瑟却不信黑蚓所言,“我没见到尸体,他就一定还活着!”

黑蚓嘿嘿一笑,道:“苏照水早已死了,他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才见不到尸体。”

“你胡说!”白锦瑟喝道,“十六年前,那些青者追杀他去了西南,没一个活着回来,他一定没有死。他是躲起来了,一定是躲起来了。”

黑蚓道:“他如果没死,那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见你?”

白锦瑟微微一呆,喃喃说道:“总是有原因的。”她连连摇头:“他不肯见我,总有他的原因。”

“苏照水早已死了,现在已是腐骨一具。”黑蚓有意刺激白锦瑟,“你若想找他,我和玄驹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白锦瑟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黑蚓和玄驹的脸上:“我腿伤已好,想送我一程,那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本事如何,你很快便知!”黑蚓此话一出,那就是要动手了。

黑蚓和玄驹的性格,决定了两个人动手时的大不相同。

黑蚓人如其名,不仅狡猾,而且谨慎,又极擅潜伏。他一旦接手任务,无论难易程度,必会事先缜密计划一番,有万全的把握才会出手。他刺杀之时,往往会采取旁敲侧击的方式,先于暗处潜伏,等到最佳时机来临,才祭出致命一击。

玄驹身矮腿短,但速度奇快,极擅追踪。他一旦接手任务,便会长时间追踪目标,一旦自认为时机得当,便会出手。他刺杀之时,往往直来直去,依靠快如闪电的速度,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击毙命。

正因为这样的区别,所以黑蚓话音一落,他便一闪身融入了黑暗,不知所踪。玄驹则正好相反,他赤手空拳,几个大跨步,从正面朝白锦瑟攻来。

白锦瑟的锁链刀出手,玄驹横臂一挡。他两只手臂均裹有极其坚硬的钢套,遇到攻击时,只需横手格挡,便可防御周全,而钢套中又暗藏着极为锋利的钢刺。他双拳一握,触动钢套上的机括,钢刺便贴着手背弹出,迅疾地向白锦瑟还了两击。

玄驹和白锦瑟交手片刻,消失不见的黑蚓忽然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白锦瑟的身后。西番刀穿出黑蚓的袖口,锋锐无比的刀尖,毫无征兆地刺向白锦瑟的背心。

白锦瑟已和黑蚓打过多次交道,知道这老头的套路。她没有回头,锁链刀往回一带,扫向身后,迫开偷袭的黑蚓,随即身子一侧,让过玄驹的钢刺。

三人两明一暗,瞬间便潮鸣电掣般斗在一起!

白锦瑟以一敌二,虽暂无取胜之机,但也不落下风。她当年能逃过五大青者的追杀,数月前又在山西汾州府杀了位居五大青者之列的藏血,后来还在瀛台逼得胡客还不了手,足见其厉害。当日在江南制造局内,如果不是白锦瑟腿上有伤,胡客根本不可能有脱身的机会。

这一点,此刻躲在十丈开外的圆木堆后的胡客,也是心知肚明。

白锦瑟和黑蚓的对话,胡客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苏照水是谁,他并不知道,但肯定与白锦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白锦瑟说苏照水被刺客道的青者追杀,去了西南,自此杳无音讯,而追杀苏照水的青者也悉

数未回,这件事倒是暗合杜心五所讲述的发生在蜀身毒道上的那段往事。那个临死前让杜心五传话给御捕门白锦瑟的“囚犯”,恐怕就是白锦瑟口中的苏照水,而那两个押他上路的男人,应该就是追杀他的兵门青者,只因没从他身上找回天道代码,两个青者才没有取他的性命。虽然这只是胡客的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白锦瑟与黑蚓、玄驹斗得激烈,胡客却不想蹚这趟浑水。姻婵一个人留在安徽会馆,胡客已经达到了截除尾巴的目的,必须尽快赶回去,以免姻婵出什么意外。

为避免被激斗的三人发现,胡客从厂区的外侧绕了个圈,来到了厂门处。厂门开了一道缝,胡客刚才对十二个捕者动手时,守夜人听到惨叫声,为了避祸,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胡客伸手握住了门把手,正准备拉开厂门,偏偏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靠近。胡客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一群黑袍捕者正朝着厂门快步跑来。

胡客不得不再一次潜回一堆圆木之后,躲藏了起来。

厂门被猛地推开了,这群黑袍捕者快步走入,为首者乃是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贺谦。贺谦、曹彬和罗向依索克鲁的命令,带人来保护白锦瑟,但出了宣武门后便追丢了目标,三人还带领捕者追错了方向,后来听到极远处有十万火急的呜鸣声传来,这才循声追过来,此时方到。

一进入厂门,便能听见厂区深处传来的兵刃碰撞的声音。

贺谦等人急忙赶过去,但厂区内漆黑无比,一时之间看不清激斗的三人是谁。贺谦急忙命令捕者弄来了一支火把,火光一照,方才看清了白锦瑟,以及正与白锦瑟缠斗正烈的黑蚓和玄驹。

“原来是你们!”贺谦怒喝一声,拔出腰间的刀,便向黑蚓砍去。

这半年来,贺谦可谓流年不利。明明抓住了胡客,却在八宝洲让胡客逃走,一个多月的千里追捕付诸东流不说,贺谦还在与暗扎子的缠斗中,左脸颊被划开一道口子,从此破相;原本去东南办事衙门办件小事,却被白锦瑟一封电报叫到江南制造局内围杀胡客,想不到却反而被胡客击败,贺谦使用了十多年的弧口控玉刀,也被问天断去,还担上了毁去火药厂的罪责;回京的路上,贺谦本来就满身是伤,心情也坏到了极点,却遭遇黑蚓、玄驹和傀儡的轮番刺杀,若非李东泰、苦大鹏和张毕贤率捕者南下接应,恐怕他和白锦瑟早已丧命。贺谦进入御捕门十五年来,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从未在短时间内遭遇如此多的晦气事,可想而知他此时的心情郁闷到了何种程度。只不过他平时做事潇洒,即便内心如此郁闷,依然没有表露在外。此刻突然见到在回京路上刺杀过自己的黑蚓和玄驹,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心要出一口恶气,当即拔刀相向。

贺谦的弧口控玉刀已经毁去,此刻所用的刀,是索克鲁收藏在府上的白鹿刀。白鹿刀锻造于北魏景明年间,是北魏宣武帝元恪的御用宝刀,千余年来几经辗转,最终被索克鲁意外获得,收藏起来。贺谦此次回京后,索克鲁非但没有责备他毁去江南制造局火药厂一事,反而还多方疏通,使他免受朝廷的责罚,并且还以白鹿刀相赠,等于是免罚反赏,足见他对贺谦的器重。

贺谦一加入战局,曹彬和罗向也立刻出手,剩余的十个捕者也朝黑蚓和玄驹围攻而去。白锦瑟被两人夹攻已久,此时得到援手,趁势反击,黑蚓和玄驹连连告急。

黑蚓年纪已老,动作不比玄驹那般迅疾,险些被贺谦的白鹿刀击中,随即被白锦瑟的锁链刀划破了衣袖,当即急声喝道:“还不出手?”

他的急喝声刚落,十个捕者中手拿火把的那个捕者,忽然反戈相向。那捕者灭掉火把,袍袖间一对双刃刀剑出手,不由分说便朝其他捕者一通刺杀。事出突然,其他九个捕者正一心围攻黑蚓和玄驹,哪想得到自家人中竟会出叛徒,而且火把突然熄灭,骤然而至的黑暗混淆了视线,大部分捕者还没明白过来,便遭了暗算。只眨眼的工夫,那捕者已杀尽其余九个捕者,并且在罗向的后背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这临阵反戈的捕者,正是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的傀儡!

傀儡人如其名,如傀儡般沉默寡言,又如傀儡般擅长伪装。他刺杀之时,往往通过伪装来接近目标,有时甚至伪装成目标所熟识之人,目标因此放松警惕,便被他轻易得手。

一路追来北京城后,总领衙门严加看防,黑蚓和玄驹不敢贸然闯入,于是在总领衙门的外围埋伏。傀儡则与两人不一样,他伪装成捕者,在总领衙门内潜伏了两天两夜,竟一直没有人发觉。他试图刺杀白锦瑟,但白锦瑟大多数时候都与其他御捕待在一起,并且索克鲁还专门派了捕者保护她,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贺谦、曹彬和罗向率捕者追出来时,傀儡随行前往,也没有被发觉,即便刚才开打之时,他也没打算现身,还朝黑蚓和玄驹各砍了一刀,直到黑蚓实在支撑不住急喝一声后,他才现出原形,灭掉火把,在黑暗中果然一举得手,将其他九个捕者悉数杀尽,并且伤了次捕罗向。

罗向原本在专心致志地对付黑蚓,没想到被傀儡从身后偷袭得手。他后背负伤,疼痛令他怒火上冲,大声叫骂的同时,转过身就朝傀儡攻去。傀儡左手双刃短剑,右手双刃短刀,一守一攻,片刻间又在罗向的右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但罗向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受伤与没受伤近似没有区别,甚至受伤后,他的进攻更加猛烈。对他而言,负伤便如饮酒,伤得越重,劲头越足。

贺谦深知罗向单打独斗绝非傀儡的对手,急忙抽出身来,夹攻傀儡。他与罗向并肩作战,一时间与傀儡平分秋色。

另一边,白锦瑟和曹彬共同对付黑蚓和玄驹,你来我往,难分伯仲。

胡客已在暗处潜伏了许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双方此时缠斗得难解难分,但胡客却已看出胜负的端倪。他看出在三大青者之中,玄驹和傀儡是全力以赴地应战,黑蚓却根本没尽全力。姜还是老的辣,这个最擅于捕捉战机的兵门青者,一直留有后手,这也是黑蚓的一贯风格。黑蚓有意收敛,等最佳的时机出现,便会祭出最为致命的杀手锏,到时候对手反应不及,多半会中招。即便黑蚓未尽全力,双方仍然斗成平手,所以战局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的结果一定是黑蚓、玄驹和傀儡胜出,贺谦、曹彬和罗向被杀,白锦瑟倚仗极其厉害的身手,或许能逃得一命。

但这世上偏偏就有如果。

在胜负的天平已逐渐向三大青者倾斜之时,一声拖长的呜鸣声,忽然从极为渺远的地方传来。

贺谦在和傀儡拼斗的过程中,已越发感到吃力。和胡客一样,他也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这一声呜鸣如同救命稻草,贺谦急忙抽身出来,吹响了黑色瓷埙。远处的呜鸣声又响了两下,似乎是在与贺谦对话。贺谦精神大振,收起瓷埙,挥舞白鹿刀,再次向傀儡攻去。

片刻之后,柴木厂外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李东泰和张毕贤领着大批捕者,快步冲入了柴木厂。

原来贺谦、曹彬和罗向率领一队捕者追出总领衙门后,长久不归,索克鲁担心出事。在破解完刺客卷轴后,索克鲁便命李东泰和张毕贤率领大批捕者出来接应。方才那渺远处的呜鸣声,正是李东泰寻找不到白锦瑟和贺谦等人,这才吹响瓷埙,看看能不能得到回应。在得到贺谦求助性的回应后,李东泰急忙带人赶过来增援。

突然又来一批生力军,黑蚓、玄驹和傀儡所面临的局势顿时急转而下。这一回没有第二个“傀儡”了,李东泰、张毕贤等人一扑入战局,三大青者顿时险象环生。

今晚已经没有机会杀死白锦瑟了,黑蚓、玄驹和傀儡都深知这一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大青者转攻为守,准备突围撤退了。

这三大青者各有所长,黑蚓擅长潜伏,玄驹速度奇快,傀儡精于伪装,而且傀儡此时是一身捕者的打扮,扑入战局的大批捕者给了他重新伪装的机会。虽然有白锦瑟压阵,贺谦、李东泰等五位御捕在场,另有二十多个捕者结成包围圈,但在漆黑一片的柴木厂里,位居刺客道五大青者之列的黑蚓、玄驹和傀儡,想要突围,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

在黑蚓、玄驹和傀儡准备突围的同时,胡客也打算离开了。

胡客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如果不小心被白锦瑟等人发现踪迹,可就不是如之前追踪的十二个捕者那般容易对付了。

趁御捕门众人正奋力围攻三大青者的机会,胡客悄无声息地溜出厂门,快步远离了柴木厂。

胡客再回到安徽会馆时,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姻婵早已心急如焚,几乎就要冲出去寻找胡客了,好在胡客终于平安归来。

胡客原本打算带姻婵连夜离开北京城,但张榕盛情邀请,希望两人入内与吴樾和杨笃生一聚。考虑到姻婵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而且还有陶成章的话要带给吴樾等人,胡客于是改变计划,决定在安徽会馆歇一夜再走。

安徽会馆内的晚宴规模并不大,只摆了五桌酒席,并且已经接近尾声。席间宾客全是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的友人,其中绝大部分是租住在安徽会馆的安徽籍同乡,大都是来北京投考学堂的。吴樾本是性情中人,一向爱酒,但这次他却破天荒地一滴酒也不沾,声称明天还有要事待办,怕饮酒误事。张榕和杨笃生也是如此。友人们一再劝酒,但三人执意如此,始终滴酒不沾。

胡客和姻婵的突然出现,让吴樾惊喜莫名,急忙叫厨房的厨子再赶炒几个热菜。

张榕和杨笃生虽然因为胡客和姻婵的到来而高兴,但大部分时间里却显得心事重重,唯独吴樾兴致高涨。虽未饮酒,但吴樾欢歌慷慨,言笑从容潇洒,望之英气如云。胡客见吴樾如此,心中已料到一二,但有众多宾客在场,他也不便多言。

晚宴结束后,所有宾客相继离去。

等到没有外人时,回到吴樾的卧房内,胡客才向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转述了陶成章的话,要三人暂停行刺出洋五大臣。

吴樾等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吴樾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三人已做好一切准备,明日便要去行刺载泽等五个贼官!”

“非去不可?”胡客问道。

“义士不必相劝,我们三人非去不可!”吴樾朗声说道,“此次行刺,不成功,便成仁,不达目的,誓不生还!”

三人已决心一死,目光坚毅不改。方才的晚宴,便是最后的晚宴,三人能在赴死前与众多友人相聚言谈,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人各有志,何况胡客本身就是刺客,自然了解吴樾等人一心赴死的决心。他没有劝阻,反而心中满是敬佩。胡客虽是职业刺客,但每一次刺杀都是天层分派下来的任务,虽然也刺杀了不少坏人,但对他个人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充其量,他只不过是个杀人的机器而已。只有在得知“六断戒”后,在北方一口气刺杀了多个贪官污吏,那时胡客才觉得心中快意无比。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谋刺出洋五大臣,不为钱财,不为声名,也没人逼他们这样做,他们之所以甘愿抛身舍命,纯粹是为了心中的那份大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便如豫让之刺赵襄子,荆轲之刺秦王,胡客又如何能不敬佩呢?

胡客取来了酒壶酒杯,在桌上摆开五只杯子,一一斟满。

“我胡客能结识三位,乃人生幸事。”胡客举起一杯酒,看着三人说道,“不成功,便成仁!”姻婵也取过一杯,举了起来。

吴樾、张榕和杨笃生是第一次知道胡客的姓名。尤其是吴樾,一直以来他对胡客都是心怀敬重,但胡客沉默少言,对人极其冷漠,总让人有敬而远之之感。胡客此时亲自斟酒,面对三人说出这番言语,不禁令吴樾内心深处汹涌澎湃。

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各取了一杯。

“不成功,便成仁!”

三人同声重复了这句话,与胡客和姻婵举杯共饮。酒入肚中,顿时化为满腹豪情。

当吴樾等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胡客和姻婵时,姻婵再也不想掩藏感情,紧紧地抱住了胡客。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姻婵说道。

久别重逢,姻婵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她一个劲地追问胡客,希望知道在分开后的三个月里,胡客究竟经历了哪些惊险或有趣的事情。

胡客只简单说了在东京保护孙文的事,以及依照项链里的暗码纸寻去了十四号当铺,却与白锦瑟遭遇,后来在江南制造局内发生一番争斗的事。不过他向姻婵隐瞒了一件事,那就是兵门的“夺鬼”竞杀。

“我就很简单了。”当胡客反过来问姻婵时,姻婵也简单说了她的经历。她是在武定府被白锦瑟抓住的,随即被带回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被关进了京师大狱。白锦瑟想方设法逼问姻婵另一幅卷轴的下落,但姻婵始终不说。“我挤对她,叫她有本事就一家家当铺去搜,没想到她还真的去了。”说

到这里,姻婵不禁轻声一笑,“可到头来,这两幅卷轴还不是落回了我们手里。”姻婵将两幅刺客卷轴取出,放在了桌上。

胡客却没有姻婵这样的好心情。两幅卷轴在御捕门的手上走了一遍,御捕门肯定已经掌握了两幅刺客卷轴里的内容,说不定已经加以破解。胡客想起救姻婵出京师大狱时,冲入狱中的林鼎寒开口就对索克鲁说“找到了解法”,现在细想,林鼎寒说的也许就是两幅刺客卷轴的破解之法。

胡客将两幅刺客卷轴铺展开来。

“这是道上的东西?”姻婵看见了卷轴的内容,不禁流露出了惊讶之色。卷轴上这种形式的代码和脚文,只有刺客道才会有。

胡客将从舒高第那里听来的刺客卷轴的事,向姻婵简略说了。

“原来是这样,”姻婵恍然大悟,“难怪天层和那女人都想得到这两幅卷轴。”

刺客卷轴事关天层的下落,胡客不禁盯着代码和脚文,陷入了沉思。

“你想找到天层?”姻婵见胡客沉思,不禁有此一问。

姻婵虽和胡客私拜天地,结成了夫妻,却一直不知道胡客是南家的后人。这段时间里,姻婵先后两次被御捕门关押起来,所以胡客的种种经历,只要胡客不说,姻婵便无从得知。除了胡客刚才的讲述,她就只知道胡客曾险些在头号当铺被刺客道设局诛杀,至于个中原因,她曾问起,但胡客只回应以摇头,姻婵清楚胡客的脾气,也就没有再追问。

“你是想报头号当铺的仇?”姻婵试探性地问道。

胡客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问姻婵道:“这条代码和脚文,你能不能解?”

姻婵知道胡客一定有事藏着掖着,她也受够了胡客对她的提问置之不理。虽然她知道胡客一贯如此,可仍免不了来气。“我可没那本事!”她说道。

胡客也不说什么,埋下头去,继续思索。

胡客知道,代码是不会变的,关键在于脚文。可要理解这脚文中的八个字,绝非易事。

脚文中的八个字,对应李白的四首诗,若非饱读诗书之人,根本没法看出这一点联系。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只要洞悉了这一点,代码和脚文就可迎刃而解。林鼎寒是秀才出身,平素读书很多,又极爱李白的诗文,这才一眼窥破个中联系。胡客却拿这八个字毫无办法。破解代码和脚文不比刺杀,久思不得其解,胡客只好放弃。

解不开没关系,另辟道路就是。胡客已经猜到御捕门破解了刺客卷轴,接下来只须盯住御捕门的一举一动,总能让御捕门的捕者成为带路人,给他指出天层的所在。

暂且搁下刺客卷轴一事后,胡客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在柴木厂里,白锦瑟的言语中提及了生杀榜上的五大青者,被潜伏在暗处的胡客听得。入道六年,胡客从未听说刺客道有五大青者的说法,至于生杀榜是何物,同样闻所未闻。胡客只知道暗扎子有赏金榜,却不知刺客道有生杀榜。姻婵有十二年的刺龄,比胡客多出六年,因此他向姻婵问及此事,看她是否知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姻婵仍在生气。

胡客吃了个闭门羹,于是也不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僵硬。

这种僵硬的气氛持续了许久,最终被姻婵的问话打破了。

“你为什么要找天层?”姻婵看着胡客。

“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她继续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她没有放弃追问。

胡客始终一言不发。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姻婵,但绝不是现在。

“罢了。”姻婵放弃了,她知道已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她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告诉我,总有你的原因。”

话虽这样说,但她的心却冷了不少。

“你想知道生杀榜和五大青者的事,”她心灰意冷地说道,“我告诉你就是。”

生杀榜,是刺客道效仿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所设立。生杀榜只列五个名额,每年一更,刺客道所有刺龄在十二年以上的青者中,最优秀的五个青者入生杀榜,即为刺客道的“五大青者”。兵门和毒门的青者,一旦刺龄满十二年,串人便会告知生杀榜一事,这和刺龄满六年时告知“六断戒”是一个道理。

半年前,姻婵的刺龄达到了十二年,从串人处得知了生杀榜和五大青者一事。

当年莫干山之战后,刺客道青者良莠不齐,分化极其严重,生杀榜曾长期被五个名字所占据,即黑蚓、玄驹、傀儡、藏血和荆棘鸟。后来荆棘鸟因叛道而被除名,虞美人入榜,藏血被白锦瑟杀死后,屠夫入榜。如今占据生杀榜的五大青者,资历都非常老,其中黑蚓拥有五十五年刺龄,玄驹有三十九年刺龄,傀儡有三十八年刺龄,虞美人和屠夫的刺龄一样,都是二十三年。

“你一旦想做什么事,就没人能劝得住。”姻婵讲完了生杀榜的事,对胡客说道,“我也不打算劝阻你,但你若真要与天层为敌,就务须小心这五大青者,他们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姻婵本已心灰意冷,不想理睬胡客,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头来,关切的话仍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胡客点了点头。

除虞美人外,其他四大青者,胡客都已见过,其中和屠夫有过两次交手,胡客都是险胜。至于黑蚓、玄驹和傀儡,胡客在柴木厂看过三人与御捕门众捕者激斗,实力都与屠夫在伯仲之间,其中黑蚓因年龄偏老,可能会稍弱一些。

姻婵身子疲惫,洗浴之后,便先行上床睡了。胡客又思索了一些事情,方才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辰时刚过,吴樾便来敲门。

他今日要去正阳门火车站,行刺清廷派遣出洋考察的五位大臣,不管事成与否,到时候北京的内城外城势必会在第一时间实行封锁戒严,随之而来的便是全城搜捕。吴樾特来叮嘱胡客和姻婵尽快出城,以免到时被阻在城内,节外生枝。

“二位保重!”吴樾叮嘱完后,对胡客和姻婵抱拳说道。

张榕和杨笃生等候在夹道的转弯处,也远远地冲胡客抱了一下拳。

“多加小心!”胡客说道。

吴樾极为郑重地点了一下头。他冲胡客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去,与张榕和杨笃生一起,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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