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客从舒高第处获知了想知道的一切。他准备离开东南办事衙门了。

舒高第看出了胡客的去意。在胡客转身之时,他说道:“你受的伤不轻,如果要往北追,最好坐船,对你的伤有好处。”舒高第从医多年,又在翻译馆翻译了不少西方的医学类书籍,可以说是中西结合,有很深的医术造诣。早在胡客进门的时候,他就看出胡客有伤在身。

胡客走出了房门。

守在远处的捕者,飞快地赶了过来,试图阻拦胡客离开。

“都站住!”很少听到舒高第厉声说话,但这次他用上了异常严厉的口吻。

胡客与御捕门、刺客道的瓜葛,舒高第不想牵扯进去,胡客要走便走,他也没想过阻拦,至于胡客追上白锦瑟后会发生什么,已与他无关。对于一个迟暮老人来说,他所在乎的只是眼前。他不想看到这几个捕者,在自己眼前白白送命。

连夜离开上海后,胡客北渡长江,沿官道骑马北行。

进入扬州府地界后,胡客不得不停了下来。

长途颠簸,虽然快,但他浑身的伤势却在逐渐加重。这样下去,就算追上白锦瑟和贺谦等人,他也拿对方没有办法。白锦瑟的目的地是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胡客无须心急,只要到了北京,按图索骥,总能找到白锦瑟。

胡客想起了舒高第最后所说的那番话。的确,现在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走水路。坐船北上,不用劳心劳力,等他抵达北京时,身上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再与白锦瑟打交道,自然有利得多。

正好大运河流经扬州府,胡客便弃马坐船,沿运河北上。

大运河乃春秋时期吴国为伐齐而开凿,隋朝扩修时贯通洛阳连接涿郡,元朝翻修时弃洛阳而直至大都。大运河通航以来,船只北上南下,一直是帆影重叠,往来繁华。但这些年铁路和海航发展十分迅速,再加上四年前清廷实行“停漕改折”,所以大运河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之景,反倒多了一份以往所不曾有过的清静。

胡客乘船北上,一路上河湖交织,千里沃野,风景秀丽,可谓既养伤又养心。途中恰逢中秋佳节,艄公上岸买了些月饼,又打了几角桂花酒,炒了几个小菜,与船上几位乘客共饮赏月。胡客谢绝了艄公的邀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望着河面。河面上漂来了灯船,后面随着大片花灯,如繁星点点,与天上明月相映成趣。如此良辰美景,胡客却暗自感慨。这六年来,他从未如此心绪宁静地度过一个中秋节。去年的八月十五,他甚至还在福建省延平府刺杀了一个为富不仁的富商。在他之前,有兵门青者接受了这项任务,但被那富商侥幸逃脱,那富商从此隐匿行踪,始终不肯露面,犹如人间蒸发。胡客接下任务后,隐匿十多天,最终在八月十五,秘密跟踪那富商的父母妻儿,寻到了躲起来准备与一家人偷偷团圆的富商,最终使那富商节日变成了祭日。

度过了六年来最为平静的一个中秋节后,胡客继续随船北行。

十天后,在汉历的八月二十五日,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胡客终于抵达了北京城。

北方已经是入秋的天气,北京城愈发显得萧索。在简单的易容改装后,胡客穿过了朝阳门,进入北京城内。

这一次进京,胡客的目标十分明确。入城之后,他便直奔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

比起以往,总领衙门的守备更加森严了。单是看门的守卫,便从平时的四人增添至了八人,大白天里也能透过大门,看见衙门内往来巡逻的四人方阵。往常夜里才会出现的“十方八面”,如今在白天就有了。胡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硬闯。他装作来往匆匆的路人之一,从总领衙门的街对面走过。

到了夜里,天色黑尽之后,胡客从落宿的客栈出门了。他换上了御捕门的外袍。这件黑色的捕者外袍,是他在东南办事衙门夺来的,他从上海一直带到了北京。

胡客在客栈里随意牵了一匹马,也没管马主人是谁。他骑着马,以一副急匆匆的姿态赶到了总领衙门。他下马时动作匆忙,举手投足间,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急切。他把马缰扔给一个守卫,出示了那块从曹彬处夺来的圆形铜腰牌,然后飞步跑进了大门。

御捕门有数百捕者,平时进出都是匆匆忙忙,看门的守卫虽然有八个,但也认不全所有的捕者,更何况偶尔还会有驻守上海东南办事衙门和西安西北办事衙门的捕者赶来办事。八个守卫都没有怀疑胡客的身份,手持马缰的守卫,还老老实实地将马牵去马棚拴好,并记录在册。

胡客进入大门之后,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巡逻的四人方阵。胡客没有躲避,而是直接奔那四人方阵而去,开口就问道:“总捕头在哪儿?我有急事禀报!”胡客要想找到白锦瑟,只有从索克鲁找起,白锦瑟回了总领衙门,作为御捕门的总捕头,索克鲁自然知道她身在何处,甚至也可能知道姻婵的下落。胡客问这话时,语气急切得异常逼真。

那方阵中的四人呈菱形站位,便于留意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有无异常动静,乃是八面巡逻的十个方阵之一。总领衙门这几日突然加紧了守备,十个方阵接到了总捕头的命令,连白天都要交替巡逻,十个方阵的捕者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料想必有大事发生。这几日不时有捕者匆忙赶来禀报,所以这方阵中的四个捕者对胡客同样没有怀疑。站在菱形最前端的捕者应道:“总捕头去总督府了。”

“还有谁在?”胡客又问。

那捕者伸手朝西侧一指,道:“几位御捕大人都在西厅。”

夜里本是休息的时间,胡客原以为索克鲁、白孜墨等人都已休息,想不到所有人都还在忙碌。瞧总领衙门这架势,最近必定发生了什么事。胡客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朝西侧走去。

西厅的四周都有捕者把守,呈间隔站位,将西厅铁桶阵般地围了起来。

西厅门窗紧闭,但从窗户可以看出,厅内仍然灯火通明。

西厅的门外有两个捕者把守。这回胡客不再上前打招呼,否则守门的捕者就该打开厅门,放他进去了。

胡客绕道来到了西厅的后侧,后侧同样站有捕者把守。胡客假装路过西厅,从厅外的石板路上走过。这时,门窗紧闭的厅内,忽然传出了一个洪亮的说话声:“中午就接到电报,说已经到了天津,大鹏立刻就去接人,可现在还没回来,定然出了岔子!”

胡客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黑暗处才暗伏起来,等待时机。

就在胡客暗伏起来的时候,有捕者冲入了总领衙门,一路飞奔来进了西厅。

“我有急事禀报!”那捕者没理会看守的反应,直接推开了西厅的厅门,冲入了厅内。

转瞬间,西厅内走出了八九个人,皆为御捕门的天地字号御捕。御捕们急匆匆地朝总领衙门的大门方向赶去。

在大门口,一些捕者围在一起,守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

“我们是在廊坊找到的。”见几位御捕赶到,有捕者立即禀报说,“找到的时候,就只有老捕头和苦次捕还有气息,其他人都已经……”

“别多说了,赶紧抬进去!”白孜墨说道,“速去回春堂,请顾大夫来!”

昏迷不醒的老捕头和苦大鹏,被捕者们抬入了西厅。几位御捕让捕者们出去,随即关上了西厅的厅门。

几位御捕围在了老捕头和苦大鹏的周围。从两人的脸色来看,显而易见是中了毒。

“是毒门的青者干的。”每个御捕的脑海里都冒出了同样的念头。

但能同时给老捕头和苦大鹏种毒成功,毒门除了多年未露面的“奎”,恐怕就只有一个青者可以做到。

“虞美人。”每个御捕的心头,都闪过了同一个名字。

不久后,顾大夫便带着药童赶到了。他急忙给老捕头和苦大鹏把脉。初步诊断完后,顾大夫说道:“中毒虽深,但毒性不致命,还有得救。”

几位御捕都松了口气。

顾大夫忙着救治老捕头和苦大鹏时,白孜墨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久前,东南办事衙门发来了电报,简述沐人白中毒但被舒高第救治过来的事。沐人白中毒一事,应该也是毒门的青者所为。但奇怪的是,毒门青者为何不直接种致命的剧毒,反而给御捕门留了救治的回旋余地呢?白孜墨思虑片刻,不得其解。

“刺客道到底想干什么?”白孜墨看了一眼白锦瑟和贺谦,“先是在路上偷袭你们,如今又接连种毒,莫非是想宣战不成?”

贺谦和白锦瑟北归的路上,被黑蚓、玄驹和傀儡盯上,接连遭遇偷袭,多位随行的捕者被刺杀,贺谦和白锦瑟也数度遇险。好在索克鲁担心出事,派捕头李东泰和两位次捕苦大鹏、张毕贤率领一批捕者南下接应,这才稳住了局势,没让黑蚓等人搅出太大的乱子。

回到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索克鲁立刻加强了总领衙门的守备工作,日夜防备黑蚓等青者潜入行刺,于是才有了白天黑夜无差别巡逻的场景。哪知白锦瑟和贺谦这边稳住了,老捕头金石开那边却出了事。

早在离开上海之前,白锦瑟就让贺谦给总领衙门发了封电报,说已找齐两幅刺客卷轴,但需要最擅长破解刺客道代码和脚文的捕者。在御捕门之中,最擅长此道的,莫过于前任四大天字号捕头之一的金石开。金石开被索克鲁面请出山,率捕者前往日本东京抓捕逆犯孙文,一直未归。索克鲁电令金石开尽快回国。金石开立即动身,在这一天中午抵达天津,次捕苦大鹏带一队捕者前去接应,想不到两人却在廊坊遭了道儿,被人种毒,以至于现在昏迷不醒。

“金老捕头昏迷不醒,如今就只有等林鼎寒赶来了。”白孜墨向白锦瑟说道。

御捕门的四大天字号捕头之中,除了贺谦、沐人白和李东泰外,剩下的一位,便是林鼎寒了。林鼎寒是御捕门中有名的书呆子。他早年是秀才出身,但科考屡试不中,后来偶然进入御捕门,却屡立大功,数年内便晋升为天字号捕头。但林鼎寒素来好文厌武,所以索克鲁派他常年驻守在西北办事衙门。京师总领衙门事务繁忙,东南办事衙门事情也不少,唯有西北办事衙门最是清闲,索克鲁此举,也算是投了林鼎寒所好。此次索克鲁电令金石开归国的同时,也通知远在西安的林鼎寒赶来京城。林鼎寒是除金石开外,御捕门内最擅长破解刺客道代码和脚文的人。

说曹操,曹操到。

白孜墨这话刚说完不久,厅门就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倒灌而入。伴随寒风而至的,是一个身材清瘦五官深沉的男人。

这便是林鼎寒了。

除了被袁世凯请去总督府的索克鲁、已不在人世的冯则之和在上海养伤的沐人白,以及两位因事在外无法回京的次捕之外,御捕门的其他九位御捕,极为难得地共聚在一起。

为方便议事,金石开和苦大鹏被转移到了紧挨西厅的一处房屋中,顾大夫和药童也跟着去了,两个巡逻方阵的捕者,奉命守护在房屋之外。

“你来得正是时候。”西厅内,白孜墨不等索克鲁归来,便让白锦瑟拿出了两幅刺客卷轴,让林鼎寒看看能否找到破解的办法。

两幅刺客卷轴在大方桌上铺展开来。两幅卷轴上都书写着八个字,从右向左依次读来,一幅上写着:七三六四四二一六;另一幅上写着:子夜长干寻雍酬裴。

“这的确是刺客道的代码和脚文。”林鼎寒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论。

“可有破解之法?”白孜墨问道。

“代码不重要,关键在脚文。”林鼎寒说道。

“库房里所有的脚文册,全拿来对比过,但都对不上。”白孜墨说道。

“不可能是那些脚文册,”林鼎寒摇头道,“御捕门成立不过百年,刺客卷轴却是两三百年的古物。御捕门成立后虽抓捕了不少青者,得到了一些脚文册,但年代相差太远,肯定对不上。”林鼎寒说话之时,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两幅刺客卷轴。他的思维飞快地动起来,双目盯着卷轴,逐渐入了神。

白孜墨等人都不再言语,保持西厅内的绝对安静,以免扰乱林鼎寒的思维。

这般等了片刻,西厅的厅门忽然再次被推开。这次是索克鲁回来了。

“总捕头。”所有御捕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唯独白锦瑟端坐着没动,甚至连头都没扭一下。

索克鲁滑动轮椅来到西厅的上首。他从总督府归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其他御捕见他这样,都不敢吭声,唯有林鼎寒一心扑在刺客卷轴上,心无旁骛地继续研究。厅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良久,索克鲁才问道:“二十一年了,诸位觉得,如果我们现在与刺客道一战,结果如何?”

次捕罗向张嘴就道:“总捕头,说这些有的没的,和刺客道真刀真枪地干一仗,不就知道了?”

其他御捕都选择了不说话,罗向的

话音落下后,整个西厅内又恢复到鸦雀无声的状态。

罗向素来想什么说什么,索克鲁点了点头。索克鲁扫视完众人,目光落在了贺谦的身上。贺谦是索克鲁心中下一任总捕头的不二人选,所以索克鲁问他道:“贺谦,你觉得呢?”

被点到了姓名,贺谦没法再保持沉默。既然要说,就不说虚言,他直接实话实说:“我此次北归的路上,遭到兵门青者的轮番偷袭,如今沐捕头、老捕头和苦次捕相继被毒门青者种毒,刺客道算是欺负到御捕门的头上了,我们若再不还击,那倒让刺客道小瞧了我们。”话虽然这样说,但他这几年里与刺客道打了不少交道,对刺客道的实力有着清晰的了解,所以他话锋一转,“但如果真有一战,以我们现阶段的实力,却极有可能重蹈二十一年前的覆辙。”

索克鲁神色凝重,又转头看向另一位天字号捕头:“东泰,你怎么看?”

李东泰想了想,说道:“当年莫干山一战后,刺客道毒门算是一蹶不振,倒是兵门日益强大,出了不少厉害人物。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真的和刺客道交锋,我们恐怕难有胜算。”

“如果朝廷肯拨两千新军,供我们调度呢?”索克鲁又道。

“若有两千新军相助,那就有六七成的把握。”李东泰说道。

“斩草须除根。”白孜墨忽然插话道,“如果找不到天层,就算将兵门毒门的青者一概杀光,刺客道还是会像二十一年前那样,总有一天又会崛起。”

“副总捕头说得不错,”李东泰道,“要想剿灭刺客道,就须连根拔起,不能有任何遗漏!”

“我方才与袁总督见过面,他已答应我入宫面见老佛爷,想办法调拨两千新军,交给我们调度。”索克鲁说道,“贺谦说的不错,这些年刺客道越发猖狂,现今已骑到我们头上来撒野,御捕门与刺客道的宿怨,终须一战来解决。”索克鲁环视众位御捕,提高声音说道,“我们与刺客道这一战,在所难免,势在必行!”

索克鲁此话一出,每位御捕心里都知道,御捕门和刺客道之间,恐怕是必有一战了。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大战,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索克鲁、白孜墨和白锦瑟亲身经历过,而在场的天地字号御捕,都是在莫干山大战后才进入御捕门的,是以没有经历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此时听了索克鲁的话,这些天地字号御捕虽然免不了隐隐担忧,但也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冲动。

作为亲身经历过莫干山大战的人,索克鲁虽然嘴上说与刺客道一战势在必行,但回想当年血战时的场景,仍不免心有余悸。白孜墨和他一样,也是这般心境。唯有白锦瑟听了索克鲁的豪言壮语,冷冷地一笑,说道:“缩手缩脚了二十一年,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如果早这样做,当年的事就不会发生!”

索克鲁叹道:“照水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白锦瑟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你永远都无法交代!”她阴沉沉地看了索克鲁一眼,脸上那道问天留下的疤痕,平添了几分凶厉。她丝毫不给索克鲁留任何情面,直接拂袖而去,大步走出了西厅。

这一幕让在场的天地字号御捕们面面相觑。在此之前,除了贺谦在上海与白锦瑟打过交道外,在场的其他御捕连白锦瑟的面都没有见过,更别说了解她与索克鲁的过往纠葛了。

望着白锦瑟走出西厅,索克鲁的心中感慨万千。

不过他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上。

诚如李东泰所言,要想彻底剿灭刺客道,唯有找出天层,方能将这个存活了近三百年的刺客组织连根拔起。“林鼎寒,”他问道,“有眉目了吗?”

林鼎寒正一心沉迷在两幅刺客卷轴之中。他过于专注,以至于索克鲁连问了两遍,他才抬起头来。

林鼎寒冲索克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显然已有眉目。

但他点头的时候,眉头却始终深锁,似乎掌握一些眉目的同时,仍有疑问思索不透。

林鼎寒把所有御捕叫到了桌边,指着那幅写有脚文的卷轴说道:“‘子夜长干寻雍酬裴’这八个字,指的是李白的四首诗。”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几册书,乃是《李太白集》《东坡乐府》等诗词集。他将《李太白集》挑出来,将其他几册诗词集都揣回怀中。

他风尘仆仆地从西安赶来,竟不忘随身携带几本喜爱的诗词集,贺谦等御捕见了这一幕,都有哑然失笑之感,但当着林鼎寒的面,没表露出来。唯独罗向不知掩饰,直接笑出了声。

林鼎寒仿佛没有听见罗向的笑声,又或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径直翻开《李太白集》,说道:“‘子夜’指的是《子夜吴歌》,‘长干’指的是《长干行二首》,‘寻雍’指的是《寻雍尊师隐居》,‘酬裴’指的是《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他将这四首诗在《李太白集》中的位置一一找出,将页张折起一角,以便随时翻阅。

索克鲁对诗词同样有所涉猎,若非如此,当初光绪帝的暗码他也解不出来。“李白曾给刺客说过好话,”索克鲁点头道,“刺客道用李白的诗做脚文,也算说得过去。”

索克鲁的话中之意,指的是李白在名篇《侠客行》中,对先秦时期的刺客极尽赞誉。《侠客行》中有一句“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说的便是战国时期刺客朱亥的故事。

朱亥是战国时期魏国人,早年在大梁城内做屠夫,后因勇武过人,被“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无忌收为门客。当年秦国攻赵,赵国危在旦夕,遣使向魏国求援,魏王当即派晋鄙率军十万救赵。但大军出发后,魏王受到来自秦国的威胁,又怕得罪秦国,于是急忙命令晋鄙停止进军,暂时驻军于邺。信陵君魏无忌乃魏昭王少子,他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赵国被灭,魏国便岌岌可危,于是数次请魏王发兵,但魏王始终坚持按兵不动。信陵君于是用侯嬴之计,从魏王宠姬如姬那里窃得虎符,带门客赶往晋鄙驻军之地,要晋鄙交出兵权。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见虎符,晋鄙却心生怀疑,不肯移交兵权。这时朱亥携四十斤重的铁锤走入,趁晋鄙不备,一举将其锤杀,助信陵君夺取兵权。信陵君遂指挥十万大军前往救赵,最终击退秦军,保全了赵国。

索克鲁所言不错,李白将先秦时期的刺客称为侠客,又写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千古名句,算是对刺客的极大赞誉。刺客道以李白的诗作做脚文,确实说得过去。

找到了脚文,再配以代码,按理说很轻易就能破解出刺客卷轴中隐藏的信息。

但林鼎寒却摇起了头。

“‘七三六四四二一六’,这条代码应该用‘逐句定字’法来解,比如‘七三’,意思就是指第七句的第三个字。可是按这方法来解,又始终不对。”他一边翻阅四首诗的原文,一边皱着眉解读,“《子夜吴歌》共四首,每首有六句诗文,分咏春夏秋冬四季。除开咏春的六句,第七句就应该是咏夏的起始句‘镜湖三百里’,第三个字是‘三’。”

按这种“逐句定字”的解读方法,《长干行二首》的第六句是“两小无嫌猜”,第四个字是“嫌”;《寻雍尊师隐居》的第四句是“倚石听流泉”,第二个字是“石”;《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的第一句是“君同鲍明远”,但没有第六个字。

“这四首都是五言诗,每句诗文都只有五个字,”林鼎寒颇为不解,“不可能数出第六个字来。”

索克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四首诗应该没有找错,恐怕是解法不对。”他说道,“姑且不论第六个字在哪儿,就是这找出的‘三嫌石’三个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再想想。”林鼎寒又埋下头去。

“不着急,慢慢想。”索克鲁说道,“金老捕头已经回来,大家都可以各自回去休息了。黑蚓等青者已经找上门来,大家务必时刻警惕,不可掉以轻心。”

“是,总捕头。”所有御捕应了,相继离开了西厅。林鼎寒记下了代码和脚文,也跟着去了。

待所有御捕都离开后,索克鲁将两幅刺客卷轴卷起,一个人滑动轮椅出了西厅。为了方便他进出,御捕门内各处建筑的门道路径都拆去了门槛。索克鲁没有立刻回府,而是来到了紧挨西厅的房屋,打算看看金石开和苦大鹏的情况。

金石开和苦大鹏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顾大夫和药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二位大人性命无虞,只需每日用我的药,不出半月便可痊愈,索大人不必担心。”顾大夫语气肯定地说。

在顾大夫和药童离开后,索克鲁一个人在房屋里待了片刻。

虽然在西厅里,索克鲁亲口说出了势必将与刺客道一战的话,但背后的原因却并非刺客道骑到御捕门头上来撒野。御捕门的实力和刺客道差距太大,二十一年索克鲁都忍过来了,可现在却必须一战,实在是因为别无选择。

索克鲁是迫不得已的。只不过有些话,不能当众讲出来。

安静的环境最容易让人思潮翻涌。置身于这间光线昏暗、寂静无声的房屋里,面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金石开和苦大鹏,索克鲁情不自禁地思潮涌动,思虑起了御捕门如今所面临的困局。

自嘉庆八年成立以来,御捕门的一大任务,便是清剿刺客道。御捕门虽然付出了许多努力,但刺客道的青者行踪诡秘,天层又不知在何处,所以除了偶尔抓到一两个青者外,并没有太大的成效。

光绪十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御捕门忽然掌握了一条秘密的消息:因对叛变的谋门之“心”处以六极刑,刺客道的王者、天层及兵毒二门的所有青者,将在冬月初八这一天,在莫干山的剑池秘密聚会。这条消息,是由潜伏刺客道的秘捕刺探得来,来源十分可靠。当时的御捕门人才济济,一直在寻求清剿刺客道的机会,怎能放过如此良机?于是御捕门调集数百捕者,倾巢而出,打算趁刺客道大聚会之时,来一个大围剿,毕其功于一役。

那一年,索克鲁是御捕门中最年轻有为的天字号捕头,白孜墨则是与索克鲁搭档的地字号次捕,两人同时也是拜把兄弟。两人共同率领一批捕者,从东南办事衙门出发,提前两天,赶到了莫干山下的梅皋坞村,在村子里埋伏起来。索克鲁让所有捕者假扮成了乡农,散布在村中的各处农家。

两天后,冬月初八到来。

这一天天寒地冻,雾气迷蒙。

一大早,便有探捕来报,已探知剑池确有聚会,总捕头已传下命令,各批捕者巳时出发,午时会合于修篁幽谷谷口。刺客道聚会的剑池,便在修篁幽谷之中。

索克鲁和白孜墨立即召集众捕者,出了梅皋坞村,向莫干山中进发。

冬日的莫干山荒莽丛丛,一片萧条之色。在弥漫的雾气之中,捕者们悄然向修篁幽谷前行。

还没到修篁幽谷,在山路之上,御捕门的各批捕者便已经陆续会合。

在解决了山路上几个放哨的青者后,数百捕者悄无声息地来到修篁幽谷的谷口。雾气迷茫的幽谷中隐约有人声传来,刺客道的大聚会显然正在进行。总捕头手一挥,身旁的执旗手挥舞黑旗,下达了进攻的号令。索克鲁和白孜墨不甘人后,率领捕者,首当其冲地杀向幽谷中的剑池。

莫干山,乃天目山的余脉,因干将莫邪而得名。修篁幽谷中的剑池,则是干将和莫邪的铸剑之地。干将乃是春秋时期有名的剑工,与欧冶子同师,莫邪则是干将的妻子。干将曾在剑池为吴王阖闾铸剑,相传他“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投入冶炉,可是金铁难销,宝剑难成。他的妻子莫邪遂断发揃爪,投身于炉中,于是“金铁乃濡”,成雌雄两剑,一柄名为干将,另一柄名为莫邪,均在“上古十剑”之列。

就在当年干将莫邪铸剑的地方,御捕门和刺客道展开了一场无比惨烈的生死决战!

迷雾之中,双方都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但御捕门有备而来,杀了刺客道一个措手不及,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御捕门占有一定的优势。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刺客道险中求胜,御捕门功败垂成。

莫干山这一场大战,人才济济的御捕门,几乎付出了全军覆没的惨重代价。总捕头和副总捕头力战而死,十二位天地字号御捕也有九人丧命,只有天字号捕头金石开、索克鲁和地字号次捕白孜墨保住了性命,但索克鲁却在此战中失去了双腿。他被白孜墨和金石开拼死救出,逃回了东南办事衙门。

莫干山大战后,御捕门中数金石开资历最老,但他却心灰意冷,很快便卸职归隐。索克鲁尽管双腿残疾,但金石开之后,就数他资历最老,因此他被清廷任命为总捕头,白孜墨则成为副总捕头,辅佐索克鲁掌管御捕门。

索克鲁一心想振兴御捕门。所以自他出任总捕头以来,御捕门想方设法招揽人才。索克鲁已经足够努力,但二十一年过去,情况仍不

容乐观,御捕门始终无法恢复到莫干山大战前的那种盛况。

在那场大战中,刺客道的情况也不比御捕门好多少。

尽管拼死击退了御捕门,但兵门和毒门的青者几乎伤亡殆尽,尤其是毒门,从此一蹶不振。但好在王者未死,天层的损伤也不大,不似御捕门那般核心尽损。元气大伤的刺客道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但随着练杀山中新一批的黄童成长起来,刺客道只用了短短四五年的时间,便重新崛起,再用了四五年的时间,实力便已远超御捕门。

索克鲁出任总捕头后,虽然时刻不忘莫干山之仇,时刻不忘清剿刺客道的重任,但他很清楚御捕门在实力上和刺客道差距太大,所以只能隐忍不发。这二十一年里,国家多事,战祸不断,各种战败赔款接踵而至,国库逐渐入不敷出,偏偏御捕门又长时间无所作为,所以朝廷上下渐有裁撤御捕门之议。若非革命党人在全国各地大搞暗杀活动,御捕门尚有用武之地,恐怕慈禧早就同意此议了。

为了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清剿刺客道的夙愿,报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之仇,索克鲁算是绞尽脑汁,殚精竭虑。针对刺客道强御捕门弱的情况,他可谓下足了功夫。

在收到光绪帝的暗码密函后,索克鲁经过多方面的考虑,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找到袁世凯,透露了密函一事,问袁世凯是何打算。他早就看出袁世凯是虎狼之人,也猜到袁世凯心中的想法。果然,袁世凯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与索克鲁合作演一出戏。袁世凯的目的,无非是把刺杀之祸引到光绪帝的身上,以保自己将来的前程。索克鲁与光绪帝没有任何过节,他这样做,却是另有一番目的。

索克鲁计划找一个刺客道的人,想办法让其入宫行刺慈禧,然后亲率捕者捉拿刺客,可以立一大功,这样便能抬升御捕门在慈禧心中的地位,同时一口咬定刺客来自刺客道,又能将祸水引给刺客道。慈禧一直视革命党人为心腹大患,对刺客道虽然厌恶,但因刺客道并非明确地反清,所以她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如果让慈禧知道刺客道竟然听从光绪的密旨入宫行刺她,她在不放过光绪的同时,更加不会放过刺客道。只要慈禧肯大力支持御捕门,甚至直接调度军队来对付刺客道,索克鲁要想完成清剿刺客道的夙愿,就会容易不少。

索克鲁挑选入宫行刺的刺客,自然要名头越响亮越好。他最初选定的目标是荆棘鸟,这女人曾是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也是毒门中最为顶尖的人物。但后来在京汉铁路线上,荆棘鸟意外死在胡客之手,索克鲁只好将目标转换成胡客。胡客是刺客道兵门的青者,当时在北方接连刺杀了七位朝廷命官,此事连久居深宫的慈禧都有所耳闻,所以让胡客来做入宫行刺的刺客,甚至比荆棘鸟更加合适。

索克鲁安排好胡客入宫行刺的事后,便与袁世凯进宫面见慈禧,奏明已查到有刺客将入宫行刺太后,图谋不轨。捉贼要拿赃,爱看戏的慈禧也乐得袖手旁观,看一出把戏,便同意索克鲁的建议,用宫女假扮成自己,引刺客动手,然后当场捉拿。索克鲁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为自己的将来做考虑。如果真的有一天,光绪重掌了实权,索克鲁便可摇身一变,一口咬定当年自己遵从了密旨,的确派出刺客入宫行刺慈禧,只不过被慈禧提前识破,用了替身来替死,行刺这才落空。

索克鲁让几个捕者扮成大内侍卫,守在景祺阁内,那些真的大内侍卫,自然想生擒刺客邀功领赏,可这几个捕者的任务,却是结果胡客的性命,绝不让胡客有机会说出幕后指使是他索克鲁。只不过保皇党人横插一手,再加上胡客过于厉害,不仅逃出了景祺阁,还最终逃出了铜墙铁壁般的紫禁城。

袁世凯的目的已经达到。当晚太医冷德全从慈禧处领了密令,进入瀛台打算偷偷对光绪下毒手,但阴差阳错没能成功。后来瀛台的枪声和大火,以及梁铁君行刺一事,在第二天便闹得沸沸扬扬,各国公使纷纷出面干预,迫使慈禧暂不敢对光绪下手。但慈禧已经认出了密函上的字迹,从此对光绪记恨有加,袁世凯知道,以慈禧一贯的行事风格,光绪终有一天难逃一死。

反观索克鲁,拼尽全力严防死守,还是让胡客逃出了紫禁城。慈禧得知此事后,怒批御捕门办事不力,大骂了索克鲁一通。索克鲁亲手导演了这场好戏,想不到最终却弄巧成拙,非但没能给慈禧留下好印象,反而显得御捕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安排入宫行刺一事的同时,索克鲁也不忘致力于抓捕孙文。

孙文常年漂居海外,是最有号召力的革命党人,是朝廷的头号逆犯,是慈禧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慈禧甚至密令张太监前往日本,收买日本浪人,就为暗杀孙文。

所以,如果御捕门能够抓捕孙文,自然是头等大功,御捕门在朝中的地位,将不可同日而语。从此之后,谁还敢在慈禧的面前,提出裁撤御捕门之议?

因为第一次派去的捕者栽了跟头,所以第二次行动为保万全,索克鲁决定请当年的天字号捕头金石开出山,并且密令潜伏在东京洪门据点的聂承贤做接应。索克鲁原本觉得万无一失,可他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到胡客刚刚逃出紫禁城,便远渡重洋去了日本东京,还做了一回孙文的临时保镖。金石开在胡客这里碰了壁,于是知难而退。不过他没有回国,而是率捕者留守在东京,以等待更好的机会。

但是接下来,就没有半点机会了。

孙文在信中许以黑龙会更大的利益,头山满在看过宫崎滔天带来的这封信后,当即命黑龙会派出大批浪人,不但第二天就护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从锦辉馆去赤坂区的民宅楼,还命这些浪人日夜驻守在民宅楼的四周。往后的一个多月里,革命党人越聚越多,驻守民宅楼的黑龙会浪人也越来越多,非但金石开等御捕门捕者无机可趁,就连南北帮暗扎子和保皇党收买的那些日本浪人,也找不到任何机会下手,最终只能相继退去。

在胡客离开东京一个多月后,在汉历的七月二十日,就在那幢头山满所提供的民宅楼的二楼,各革命团体、秘密会党齐聚一堂,召开了中国同盟会的成立大会。至此,各家革命团体和会党合成大团,一个全国性、统一性的革命政党宣告成立。消息传来,慈禧震怒,御捕门再一次给慈禧留下了办事不力的印象。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在这时候,江南制造局火药厂爆炸,燃起一场大火,也将慈禧的最后一点耐心彻底燃尽。在得到索克鲁的禀奏,说追查到逃出紫禁城的刺客是刺客道的青者时,慈禧立即下了一道懿旨,命令御捕门年内必须剿灭刺客道,如若不然,御捕门即行裁撤,永不恢复,次捕以上官员,一律革职查办。

慈禧向来说到做到,连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都要被废除,何况是只有一百年历史的御捕门?所以在索克鲁的面前,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在年内彻底剿灭刺客道!这才是他明知御捕门实力不济,却必须要与刺客道一战的真正原因。

但是要剿灭刺客道,谈何容易?

所以索克鲁才亲自去总督府拜访袁世凯,希望袁世凯能想办法拨出几千新军,供御捕门调度。袁世凯与索克鲁共谋假行刺一事,算是相互落了把柄,而且入宫刺杀慈禧的刺客还未捉拿归案,这对袁世凯来说无异于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当然也希望能及早剿灭刺客道,所以答应了索克鲁的请求。

但即便慈禧真的准奏,同意调拨新军给御捕门调度,索克鲁的心中仍然没有多少把握。

这些年清廷风雨飘摇,大量有识之士和才干之人,要么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要么加入革命党闹事,甚至不惜占山建寨落草为寇,也不肯进入所谓的清廷鹰犬机构御捕门。虽然休养生息了二十一年,但如今御捕门的人才还是太少,对付暗扎子尚可,想和刺客道掰手腕,还是太难,否则也不会被黑蚓、玄驹和傀儡三个青者,就闹得总领衙门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十个方阵不分白天黑夜地巡逻,而沐人白、苦大鹏等御捕,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毒门的青者种毒成功。

索克鲁知道,唯一的道路已经摆在了眼前。但是这条路绝不可能平坦。索克鲁一眼望去,便能望见这条路上出没的野兽和密布的荆棘。

但他已经没有选择。

无论如何,这将是他必须要走的路!

索克鲁正在思虑御捕门的困局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浑厚的说话声:“我有急事须面见总捕头,让开!”

话音一落,房门“吱呀”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索克鲁听声音时觉得有些耳熟,出现在眼前的虽然是一个捕者,样貌也不太相似,但根据来人的身型和体格,索克鲁还是大体判断出了是谁。

来人正是胡客。

胡客伸手关上了房门,扯拢门闩,从暗处走到了光亮下。

“我们又见面了。”四目相对,胡客嗓音冰冷。

索克鲁确认了眼前这位“捕者”的真实身份。他微微一笑,自嘲似的道:“你们这些青者,当真将御捕门当成了茶馆酒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胡客不想在言语上做过多的磨蹭。他径直走到索克鲁的身前,直截了当地逼问姻婵的下落。

索克鲁呵呵一笑,道:“你甘冒奇险,闯进总领衙门来,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胡客取出了问天,冷言道:“三条人命,你自己决定。”他有意朝昏迷不醒的沐人白和苦大鹏看了一眼。胡客的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如果索克鲁不肯说出姻婵在何处,那么他就先杀沐人白和苦大鹏,再取索克鲁的命。

索克鲁虽是御捕门的总捕头,但在莫干山大战中失去了双腿,二十一年来只能靠一辆木制轮椅来活动。此时只身一人面对胡客,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他也拿胡客没半点办法。

不过他却有足够的信心。

“天地字号御捕齐聚总领衙门,”他直视着胡客,“你真以为你今天能活着走出去?”

“我如果走不出去,一定搅你御捕门一个天翻地覆!”胡客毫不示弱。

为防备黑蚓、玄驹和傀儡潜入总领衙门,御捕门的天地字号御捕纷纷归位,此刻都在总领衙门的南楼里休息。如果惊动这些御捕赶来,想将胡客留在总领衙门,并非不可能,但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当初紫禁城重重布防,最终还是叫胡客杀出了西华门,那一晚的场景,索克鲁现在想来,仍然历历在目。在御捕门准备向刺客道发起决战的关键时刻,索克鲁可不想御捕门有什么意外损伤。

“她被关在京师大狱里。”索克鲁说出了姻婵的下落。

胡客在京师大狱里关过,知道京师大狱就在总领衙门的西北角。

胡客收起了问天,打算挟持索克鲁,前往京师大狱。

索克鲁手中还拿着那两幅刺客卷轴。他将卷轴悄悄放在了桌上。

“拿起来。”胡客喝道。

索克鲁冷冷一笑,将两幅刺客卷轴拿回手中。

胡客拉开房门,推着索克鲁所乘坐的轮椅,走出了房屋。

看守在外的捕者齐声喊道:“总捕头。”

索克鲁没有声张,如果让捕者们发现他此刻被人挟持,总领衙门内必定大乱。黑蚓、玄驹和傀儡一路追杀白锦瑟来到京城,此刻说不定就潜伏在总领衙门的附近,一旦出现乱子,这三个厉害的青者岂会放过此等机会?一旦黑蚓等三人趁乱潜入,局面将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索克鲁不动声色,任由胡客推着他往西北行去。

一路上所遇到的巡逻方阵,见一个黑袍捕者推着总捕头经过,都停下来喊了一声“总捕头”,但没有一个捕者瞧出端倪。

胡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推着索克鲁,来到了京师大狱的门口。

守狱捕者见总捕头到来,立即打开了大门。胡客推着索克鲁进入了京师大狱。

狱中一如既往的光线晦暗,湿气透骨,霉气熏天,胡客算得上故地重游了一回。

“在哪里?”胡客低声问。

“一直往前,左转,走到底。”索克鲁说道。

依索克鲁所言,胡客来到了狱道的岔口,往左转,一直走到狱道最深处的牢房外。通过壁火的照明,可以清楚地看见牢房里关着一个女人,面朝内躺着。胡客虽然看不见被关女人的面容,但从背影来看,应该是姻婵。

“你知道该怎么做。”胡客低声道。

索克鲁叫来把守狱道的捕者,用钥匙打开了牢门,将那女人带了出来。

正面相对,胡客已经看清,那女人的确是姻婵。

但姻婵显得无精打采,她起初以为是要被带出去审问,所以没有注意到假扮成黑袍捕者的胡客。

“打开镣铐。”索克鲁接着说道。

把守狱道的捕者取出钥匙,打开了姻婵手脚上的镣铐。

以往审问之前,从来就没有解开过手镣和

脚镣,所以姻婵暗暗觉得奇怪。她颇有些疑惑地看了索克鲁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了索克鲁身后那位黑袍捕者的身上。

姻婵很快认出了胡客。

近三个月的牢狱之苦,在见到胡客的这一刻,骤然间烟消云散。

姻婵冲着胡客微微一笑。

她看出胡客和索克鲁是怎样的形势,于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安静,做出一副囚犯应该有的听话模样。

只是她再次看索克鲁时,嘴角却轻轻地、得意地一抿。

在镣铐打开之后,趁把守狱道的捕者不注意,胡客猛地起肩提肘,击在那捕者的头侧。

那捕者闷哼了一声,当即晕倒在了地上。

姻婵极有默契,知道胡客打晕捕者的目的。她顺势将那捕者的外袍脱下,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过一会儿走出京师大狱后,还要走一截路才能出总领衙门,如果是一个女囚犯,必定惹来巡逻捕者的注意,还是假扮成捕者,没那么张扬为好。虽然捕者外袍有点大,但好在是在夜间,就算出了京师大狱后碰上巡逻的方阵,恐怕也不会有捕者过多地注意到姻婵。

索克鲁的手中还拿着那两幅刺客卷轴。姻婵穿好外袍后,便冲索克鲁笑道:“索大人,多谢了。”说着将两幅卷轴夺了过来,藏在宽松的外袍下面。

索克鲁轻哼一笑,任由姻婵将卷轴取走了。

胡客推着轮椅,姻婵紧跟在他身边,一起朝狱道外面走去。

眼看即将走完长长的狱道,离开这个鬼地方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狱门外传了进来:“总捕头在不在里面?”

“回林捕头的话,”守狱捕者回答道,“总捕头刚进去不久。”

话音一落,开门的声音便传来。

此时离门口不过三丈的距离,狱道只有一丈多宽,胡客和姻婵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做出应对,只能静立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大狱的门打开后,走进来的人正是天字号捕头林鼎寒。

“总捕头,”林鼎寒一见到索克鲁,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解法……”

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没有再往下说。虽然刚从西安赶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被关在狱中近三个月的姻婵,但林鼎寒眼光厉害,几乎一眼便看出身穿捕者外袍的姻婵是女子之身。

“总捕头,我通知了所有御捕去西厅,大家已经到了,都在等你,你怎么跑来大狱了?”林鼎寒虽已瞧出异样,但没有立刻拆穿,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话,走上前来抓住了轮椅的推柄,要将索克鲁推走。

胡客的眼光同样厉害,已经看出林鼎寒有所察觉。

在林鼎寒刚伸出手抓住推柄时,胡客也伸出手,抓住了林鼎寒的手腕!

两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察觉,目光一交,同时出手!

胡客出手太快,林鼎寒的宝钿刀只拔出半截,便不得不连刀带鞘地举起,挡住了问天的第一击。等到林鼎寒将整柄刀拔出来时,问天已经用密如雨点的攻击,将他逼得后背紧贴着牢房的柱子,挪不动身。

两人一交手,问天和宝钿刀就会不可避免地碰撞出声音,这声音势必招来大门外的几个守狱捕者,接着便是衙门内巡逻的方阵,然后就是西厅内的天地字号御捕。一旦这些人全都赶来,胡客和姻婵被堵在京师大狱里,就算有索克鲁做人质,恐怕也难以脱身。胡客知道时间紧迫,所以一出手便将林鼎寒彻底压制住,随即叫姻婵先走。

姻婵紧握着外袍下的刺客卷轴,朝门口飞奔而去。

刚到门口,她猛地一下闪身藏到了门后。

门外的守狱捕者已经听到兵刃声,刚冲入半个身子,便被守株待兔的姻婵夹手夺去了薄刀,再回刀一砍,逼开那守狱捕者,趁势杀出了门外。

胡客与林鼎寒过了几招,忽然间一个反手,问天向索克鲁的后颈削去。

林鼎寒急忙挥刀救急。

胡客趁机收手,弃了两人,紧随着姻婵冲出了京师大狱。

林鼎寒正要追赶,却被索克鲁一把拉住。

林鼎寒刚才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索克鲁已经听清他话中之意,知道他找到了刺客卷轴的真正解法。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林鼎寒去冒险,否则林鼎寒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胡客冲出大狱后,与姻婵联手,解决了几个试图拦截二人的守狱捕者。

附近的两个巡逻方阵,已经听到动静,用最快的速度围堵过来,并且吹响了黑色瓷埙,紧急的呜鸣声很快传遍了整个总领衙门。

胡客带着姻婵向左一拐,将追赶的两个巡逻方阵甩在了身后。

胡客带着姻婵朝后门奔去。

当初入宫行刺慈禧之前,白孜墨和贺谦带胡客出京师大狱后,就是走后门出的总领衙门。这一次胡客是从正面大门而入,经行西厅来到京师大狱的,两相比较,后门要近一半的距离,而且往后门方向走,可以避开西厅和南楼,也就等于避开了总领衙门内的天地字号御捕。

所以胡客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门。虽然已过去了三个多月,胡客也只走过一遍,但他还是清楚地记得去往后门的道路。

快到后门时,迎面赶来了一个巡逻方阵。

胡客和姻婵穿着捕者外袍,巡逻方阵里的四个捕者以为是同行,见胡客和姻婵迎面跑来,方阵中的一个捕者还好心地提醒道:“反了反了!信号声在那边,你们两个追反了!”

“截住他们!”后面的两个方阵已经追来,方阵中的八个捕者七嘴八舌地大喊。

等到这四个捕者反应过来时,胡客和姻婵已经错身而过,往后门奔行而去。

和正面的大门一样,后门也有八个守卫。呜鸣声一响,八个守卫便关闭了后门,从内套上了铁锁。瓮中捉鳖,这是索克鲁亲自下的命令。如果黑蚓、玄驹和傀儡真的潜进来了,一旦听见紧急的呜鸣声,守卫必须立刻锁上大门和后门,以防黑蚓等三人从两道门出逃。

后门已锁,这一下必须要动手了。

八个守卫的身手比寻常捕者还要差,胡客一举撂倒四个,姻婵也解决了两个,剩下两个守卫见敌人如此凶猛,吓得急忙避开,不敢近前。

胡客用问天削断铁锁,拉开后门,和姻婵一起冲出了总领衙门。

林鼎寒推着索克鲁从京师大狱里出来,胡客和姻婵已经不见了踪影。一批循着呜鸣声追过来的捕者,正从大狱外追过。

“不用追了。”索克鲁不想看到御捕门在胡客和姻婵这里付出不必要的损伤,而且两幅刺客卷轴的内容已经知道,没有必要再将刺客卷轴夺回来,因此叫住了这批追赶的捕者。

索克鲁让林鼎寒推着他去往西厅,路上遇到赶来的白孜墨等御捕,索克鲁将白孜墨等御捕都叫回了西厅。

“她人呢?”进入西厅后,索克鲁忽然问白孜墨。

白孜墨知道他说的是谁。刚才所有御捕都被林鼎寒叫来西厅,白锦瑟也来了,可呜鸣声一响,白锦瑟便冲出了西厅,想必是追赶胡客和姻婵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贺谦,曹彬,罗向。”索克鲁一口气点了三个人的名,“你们三人立刻带上一批捕者,前去保护白秘捕,不可出半点差错!”又道,“其他人都留下!”

贺谦、曹彬和罗向立刻领命而去。

索克鲁命令关闭西厅厅门,然后切入正题,问林鼎寒刺客卷轴怎么解。

“还是逐句定字,”林鼎寒答道,“不过要挪动一下。”

“怎么个挪动法?”索克鲁问道。

“将诗名算作第一句,其他诗句的顺序依次往后挪。”

林鼎寒拿出了那本折过页的《李太白集》,将四首诗一一翻找出来,一首一首地进行解读。

还是“七三六四四二一六”,如果把诗的题目作为第一句来推算的话,《子夜吴歌》的第七句就变成了“五马莫留连”,第三个字是“莫”;《长干行二首》的第六句则是“同居长干里”,第四个字是“干”;《寻雍尊师隐居》的第四句是“拨云寻古道”,第二个字是“云”;最后一首《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的第一句就是诗名本身,第六个字是“岫”。

“只有这样,最后一首五言诗,才能找出第六个字。”林鼎寒道,“我试过其他的解法,但解出的字都连不上,唯有这样解出来的四个字,连在一起,才有特定的含义。”

“莫干云岫!”吃惊是索克鲁的第一反应。他在心里惊疑道:“莫干山云岫寺,怎么会是那里?”

索克鲁的记忆立刻翻回到了光绪十三年。

那一年,云岫寺荒废百年后,终于在住持广严禅师的执掌下复兴,成为远近闻名的佛教圣地,广严禅师也因此佛名远扬,并奉旨进京,为慈禧讲论佛法义理,最后得慈禧手书“藏经阁”匾额,并钦赐内务府所刊《大藏经》一十二部,然后回山传戒,云岫寺更加声名远播。当年广严禅师进京之时,索克鲁曾派捕者保护其安全,所以尽管此事已过去了整整十八年,但他仍然记得十分清楚。

如果刺客道的天层真的藏在云岫寺,索克鲁如此吃惊便是有道理的。

在索克鲁看来,刺客道天层一定藏在某个极为隐僻的地方,越是鲜为人知之处,越有可能成为天层的藏匿地。可云岫寺建于南宋淳熙年间,数百年来虽然几度兴废,但一直是极为闻名的大寺院,若非如此,它在光绪十三年复兴后,慈禧也不会下懿旨召广严禅师进京论佛,还钦赐十二部《大藏经》和手书的“藏经阁”匾额给云岫寺。自满清入关以来,除乾隆年间毁于战乱而荒废百年外,其他时间里,云岫寺一直香火鼎盛,除开寺内的数十名僧人,进进出出礼佛的香客更是数不胜数。如此广为人知、人员复杂的地方,竟然会是刺客道天层的藏身之地?

与既惊且疑的索克鲁一样,白孜墨的脑中闪过的也是这些念头。与索克鲁略有不同的是,白孜墨在三年前还曾去过一趟云岫寺。当时身在东南办事衙门的他,抽空去了一趟莫干山,去剑池看了看当年血战过的地方,又去云岫寺礼佛朝拜。所以他亲身经历过云岫寺那种香客往来、游人如织的热闹场面。若非刺客卷轴里暗藏着“莫干云岫”四个字,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刺客道天层和云岫寺联系在一起。

“刺客卷轴是明朝的东西,那时天层多半是在云岫寺,”白孜墨揣测了片刻,对索克鲁说道,“两百多年过去了,也许现在天层已经转移去了别处。”

索克鲁却不赞成这个看法。他摇头道:“如果是你说的这样,刺客道又何必派出姻婵去日月庄盗走刺客卷轴呢?”

且不管刺客道天层是否真的藏在莫干山云岫寺,至少眼下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不会再像过去那般,似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

“如果天层真的在云岫寺,总不可能全无痕迹。”索克鲁说道。他言下之意,是要派人南下,去浙江省湖州府德清县,探查云岫寺的底细。

因为必须在年内剿灭刺客道,所以这个任务极其重要,如果天层真的在云岫寺,那么这个任务也必将十分凶险,唯有经验老到、能力出众的御捕方能胜任。

索克鲁选择了这些年来他最为信任的人。

“孜墨,你来走这一趟。”索克鲁说道,“需要谁同行,你自己挑。”

“不必了。”白孜墨说道。

天层如果真的在云岫寺,去多了人反而惹眼,如果一不小心打草惊蛇,天层一旦转移,那就前功尽弃了。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白孜墨深明此理,所以他决定只身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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