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头扎向他瘦骨嶙峋的身子,险些把他撞倒在地,口中尖叫道:“马克西姆?马克西姆?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接着,我意识到了什么,急道:“赖莎呢?赖莎怎么样了?她也和你一起被送来这里了吗?告诉我她没事,马克西姆。请告诉我她没事好吗?”

马克西姆竭尽全力才将我从他的身上推开,使我待在一臂的距离之外,惶急地制止我的喧哗,目光不安地四下逡巡。他转向其他罗马尼亚的同伴,小声地说:“没事的。她不是纳粹的探子。这位是安卡?帕苏克拉塔,她的父亲是彼德?博格丹,就是今年被处决的那位罗马尼亚抵抗组织的领袖。我来跟她谈谈。你们先走吧,想办法拖住囚犯头,我会尽快和你们会合。”

随后又是一阵激烈的交谈,夹杂着各种不同的语言。马克西姆先后用罗马尼亚语,俄语和波兰语对他的同伴们解释。另一个人把他的话翻译成了第四种语言,也许是匈牙利语。然后他们开始陆续离开营房,边走边向我投来不安的目光,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等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马克西姆把我拉到了窗边的位置,这样他能时刻警惕外面的动静。

“原谅我,安卡,要是我唐突无礼又表现得很不友善,请你体谅。我并没有恶意,你知道的,可要是你在这里被抓住了,那么你和我,为了杀鸡儆猴还会算上其它更多的人,今天就会被拉到”黑墙“底下去。现在快告诉我,孩子,你是怎么溜进我们这个监区的?”

我试着解释,却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我想询问赖莎,我最好的朋友的消息,当然,还有妈妈的,可我急切的话语只让他听得一头雾水。

我又问了一遍,向他索要答案。关于赖莎的情况,她还好吗?

他说:“安卡,我还指望你能告诉我呢。你难道没有在女牢房看到她?”

他是抱着希望问我的,因为他很自然地以为我就是从女牢房跑出来的,可我只能让他失望了。“我们还没找到那么远,马克西姆。我们……”

这事根本无法解释清楚,而且我怀疑,就算我试着解释他也不会相信的。

“我们才刚到这里。我妈妈被送到这儿来了,我们是来找她的。”我又问道,“马克西姆……她在这里吗?你知道吗?”

马克西姆牵起我的手,试图用这种方式给我一些安慰,我意识到他要告诉我的是个坏消息。我努力让自己做好准备。

“安卡,自从你们离开梅吉迪亚后,我就再没见过你的母亲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在这里。也不代表她没有好好地活着。这里有上千,也许有上万名囚犯。可是这里也有死亡。”

他犹豫起来,似乎不愿再讲下去了。

“斑疹伤寒在这里传播地很厉害,孩子,尽管那也算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他让自己打住了,望着我的眼睛,这才接着说:“死亡无处不在,安卡。我很抱歉,但盲目给你希望是不公平的。”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知道更多,也需要知道更多。

“我们已经来这里大概三个月了,安卡。有一天晚上,我们被人从自己家里拽了出来,就在你们一家被带走之后不久。我们的驱逐背后没有什么光荣的原因,只因为我们的俄国血统,纳粹就认定我们会不老实,因为到处都在谣传苏联红军正在东线战场上节节取胜。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能当时就杀了我们,一劳永逸。总之最后,我们被塞进了运牲畜的车厢,拉到了波兰来。”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他所说的。

“我一开始是被送到了特雷布林卡,但现在那里已经关闭了,他们在苏联红军逼进的时候把它一砖一瓦地捣毁了。赖莎和她母亲直接被送来了奥斯维辛。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可就在大约一周之前,我隔着一道栅栏看到了赖莎,所以,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至少到那时她还活着。”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都蹦了起来。“哦,马克西姆,我真是松了口气。我一定会找到她的。我向你保证。那凯瑟琳呢?你的妻子?赖莎的母亲她……?”

马克西姆的眼神定住了,他用颓丧的声音道:“安卡,你还记得吧,凯瑟琳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腿瘸了。”

我点点头,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她身体的缺陷从未妨碍她成为赖莎的好母亲。

“在这里,他们不需要瘸子,安卡。”马克西姆握紧我的手,我看见一滴眼泪滚下他的脸颊。“她在第一天就被送去淋浴了,安卡。不知为何赖莎居然被分了出来,感谢上帝,可是凯瑟琳却……”

他已无法再抑制自己了。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虚弱不堪,情绪一下子决堤,竟在我的臂弯里痛哭起来。

我追问道:“马克西姆,你说她被送去淋浴了?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他仍然在哭,却拉起我的手臂,仿佛是要给我支撑。“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如此无知地来到这里,孩子,但现在就让我给你讲清楚吧。”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纳粹不需要年老和体弱者,安卡。也不需要身有疾患的人,或是年幼的孩子和没有一技之长的人。那些能够工作的,能够为德国的战争机器做出贡献的人,则会被挑选出来充当劳力。我是幸运的,安卡。你知道,我是个宝石匠人,所以他们把我从人群里挑出来听候他们的差遣。我的技能是加工珠宝。在战争中,这些野蛮人竟然还懂得什么是‘美’。”

马克西姆停顿下来,思索着接下去如何开口。“至于剩下的人,安卡……那些没有技能或劳动能力的人,那些太老或者太小,无法为他们效力的人,就会通通被送去淋浴。”

“淋浴?”我迷惑地看着他,仍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马克西姆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安卡,那些淋浴房里喷出的不是水,是毒气。致人死命的毒气。”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摇头,不愿意,也根本无法相信我听到的事。

马克西姆将我拥进他瘦骨嶙峋的怀里,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残弱的身躯,手指触到他半透明的皮肤下突出的骨头。

他静静地在我耳边说:“这里不是劳力营,安卡。这里是死亡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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