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起床的号角响起时,黎明的光线仍在挣扎着试图驱散黑暗。我听见头顶上方的小屋传来骚动的声音,远处走来了一拔士兵,来到这间营房和相邻的几间营房前,打开上锁的房门,用粗暴的德语发号施令。不一会儿,营房前的广场便陷入了一片吵嚷混乱之中,那些劳工们——全都是男人——身影交织往来,穿过空地去使用公共厕所。

我们总算是来到了工人聚居的区域,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可我的担心也成了事实,营地的确是隔离管理的,这里看不见任何女人和孩子的身影,我又为我们的安全感到忧虑了。

我曾希望能把我们三个混在被拘留的人当中,这样我们就能自由活动,找寻妈妈的线索。然而这里全都是成年男性,看来我必须重新考虑这个计划了。

我还没来得及思索其他办法,只听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突然间所有人都向着广场中央跑去,按照既定的位置站好队伍,一旦动作慢些,就会被士兵的步枪尾端戳打,或是被袖子上印着囚犯头字样的人鞭笞。

当我们看着这些人像集会的学生一样排成队列,点数人头,听取当天的任务时,我发现他们的健康状况都很差,看上去营养不良,有些甚至瘦得皮包骨头。而就在我的眼前,仿佛为了证实我最大的恐惧一般,站在最外排的一位工人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上,呼吸沉重,虚弱不堪。

有两三个站在他身旁的人立刻上前救助,却被两名囚犯头赶开了。他们用手里的鞭子抽向着这些撒马利亚人,将他们驱离倒在地上的工人身边。之后的场景令人痛苦地想起了伊洛在布加勒斯特车站的遭遇,只见其中一名囚犯头子开始狠踢倒在地上的工人,对他尖声咆哮,而我却知道,他说的既不是波兰语也不是德语。

突然,一声枪响贯穿营地,一切都猛地静止了。两个囚犯头站得笔直,迎接一名走近的纳粹军官。所有工人集体转向前方,乖觉地站立,目不斜视,这时候,他们甚至不敢向那位倒在地上的同伴投去一丝同情的目光。

我拽过尼古拉和伊洛,将他们的脑袋埋进我的怀中,打定主意,绝不让他们看见我预想到的那一幕。但我却无法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就算我已知这个局面将会怎样了结,却仍被一种病态的吸引力牢牢地抓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努力想听懂犯人头子和此时粗鲁训斥着他们的德国军官之间的对话。

两名囚犯头都控诉地指着倒在地上的人。而那名军官不再多掷一词,直接掏出了自己的手枪,对着倒地工人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转身就走。被害者的鲜血还在汩汩的往外冒,其中一个囚犯头就从队伍中叫出了两个人来,把他尸体拖走。

突然又一声哨响,集合的队伍再次骚乱起来,工人们纷纷跑向自己的营房,片刻之后拿着搪瓷杯子和碗出来,我明白这是要放饭了。

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不管心里如何恐惧,我知道,我必须想法子利用这次机会。我反复拜托尼古拉和伊洛待在原地别动,自己匍匐着爬到营房地板的最末端勘察情况,我意识到,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溜进屋子里边,等那些工人回来后向他们碰碰运气。

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么做的风险了。我瞅准时机,立刻行动起来,在最后一个人匆匆走出营房后,迅速起身窜进了大门,然后冲到一扇窗口去确认自己有没有被发现。

我谨慎地向外张望,看见人们从临时的餐车里领取微薄的口粮,一眨眼就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把搪瓷碗扔进了一个箱子里,然后转身返回我等待的营房。

我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了,顿时惊慌起来。我惶急地环顾着营房,在门开的那一瞬间猛地钻到了一张床下,当那些工人安静地陆续走进屋时,我紧张得浑身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囚犯头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吼了一道命令,然后转身离开了。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德国人,他们也是这里的拘留人员,只是被提拔到了高一等的地位上。

门一关,房间里就响起了各种语言的低声议论。当我从中分辨出罗马尼亚语时,我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

从我藏身的地方,可以看见这些人正在穿靴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我则专注于从他们当中找出那些说罗马尼亚语的人。不经意间,我发现其中一个就坐在离我一米左右的床铺上,于是我悄悄把身体挪到有利的位置,以便在恰当的时机引起他的注意。

突然间,工人们系好了靴子,全都起身向门口走去。

这时我将所有小心谨慎都抛到了脑后,抓住机会,用放大的音量嘘声道:“朋友,请帮帮我!”

我屏住了呼吸,十几个人同时回过身来,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竟会听见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从一张床铺下面传出来。

在他们惊疑的注视下,我鼓起勇气,从床底慢慢探出头来,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们,一面寻找合适的言语来解释我的困境。“求求你们,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那个罗马尼亚人无法置信地瞪着我,而其他人听不懂我说的话,则用激烈的语气相互交谈。终于,被我望着的对象开口了。

“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想害死我们大家吗?你干的是什么傻事呀!”

情感胜过了理智,我从铺位下爬出来,朝他扑了过去,只求他能发发慈悲,我的眼泪扑簌落下,努力让自己说出连贯的话来。

“求求你们,我们又累又饿。我们来找我们的母亲,她从梅吉迪亚被送到这里来工作。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现在我们……”

“梅吉迪亚?”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安卡?”

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我刹住了话头。这个声音很熟悉,可我混乱的头脑无法将它和认识的人对上号。我转身面向声音的主人,他盯着我,脸上写着同样的难以置信。

他又说道,“安卡?天啊,安卡,真的是你?”

我细细审视这张脸,这个人,许久许久,试图从这喊着我名字的枯瘦人形中找到一丝熟悉的影子。他的皮肤绷得像一层薄纸,底下的骨头就像要刺出来一般;他的头发稀疏,眼神空洞,背脊也佝偻着。

但我还是认出他了,从这副枯槁扭曲的人形之中,我辨认出了马克西姆的模样。我亲爱的朋友赖莎的父亲,马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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