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依稀传来的人声,驱散了意识中已经遗忘的梦境残影。人声中有男有女,年纪也似乎依稀可辨。有些语言我听不懂,但至少,还有一些是我家乡的罗马尼亚语。

我欣喜地辨出了尼古拉的声音,正在呼喊某人。我躺着静听了一会儿,试图弄清那些快速交谈的内容。

阳光照在脸上,温暖和煦,又一个白天来临了。我睁开眼睛,慢慢适应光线。头顶上方的树木高大挺拔,带着花香的微风吹动枝叶,那些粉嫩的花朵让人想起了过去安稳美好的时光。天空中,一轮艳阳高照。

看到尼古拉已经安全了,前一夜的焦虑便也随之消散,而此时对妈妈的担忧还不那么沉重。我卧在地上,感到浑身舒坦,虽然我还清楚地记得之前伴随着每个动作的疼痛。我决定不顾那些痛苦,今早一定要爬起来看看这儿是什么情况。

我多躺了一会儿,沐浴阳光,积蓄力量,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坐起来。肩头一阵撕裂搬的疼痛,我叫出了声,倒向一侧,欲摆脱这难忍的巨痛。身旁忽然响起安抚的声音,一双有力的手拖住了我的腰,帮我坐起身来,然后扶着我靠在了一颗树干上。

我终于看清了恩人的模样,他在我面前蹲下身,冲我友好微笑,温言安慰,只是他的语言我却十分陌生,能够理解的只有他说话的口吻。他的打扮看起来像个农夫,但腰上却系着一条弹链,肩上挂着的那挺步枪更颠覆了最初的印象。

我的舌头已经消了肿,至少能够活动了,于是我试着开口说话,却发觉嘴唇仍然干痛,表皮皲裂,遍布结痂,而声带也不听使唤。面前的男人注意到了我的困惑,向身后的一人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那人也来到跟前,只见他的装束与前者类似。

“安卡,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孩子?”他的罗马尼亚语说得犹豫生涩,断断续续,但听见那些熟悉的词句,我心里便已充满感激。

我试图回答,可还是不行,只得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指指自己的喉咙,让他们知道我的困难。那人用手势向我示意,表示明白,然后转向同伴,用他们的语言迅速而流利地说了几句,对方听后便抽身离开了。剩下之后来的那个人,面向我,试图介绍自己。

“我的名字叫凯罗,”他缓慢地说,“抱歉,我只会一点点罗马尼亚语。”他停了下来,像是不确定我是否听懂了他的话。我点点头,请他继续。

自称凯罗的男人于是耸了耸肩:“那么,我就尽力为你解释吧。首先,你的弟弟很好,也很安全,就目前所知,你也会好起来的。”

听见尼古拉的名字,我便四下看去,但在有限的视野里并没见着他的身影,而身上的疼痛使我无法再朝更远处张望。

“有人在照顾他,”凯罗说道,使我放下心来:“他没有受伤。但你自己还得休养许多时日。你有……那个词怎么说……有一处伤在肩膀上。一颗子弹射中了你,但没有伤及要害,你会很快痊愈的。你能活下来很幸运,安卡,幸存者非常少。”

我缓缓点了点头。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真正听到时还是一样沉重。

他问道:“你不是犹太人?”

我摇头。

“我想也是。但你却和他们在一个车厢里?”

我又想说话,向他解释原由,但很快放弃了尝试。看着我费劲的模样,凯罗忙要我保持沉默就好。

“我来说,你听就好了。”

我又点点头,凯罗则开始缓慢而吃力地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块儿。“你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列满载犹太人的车上,你比我明白,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你也许还知道你们的目的地是克拉科夫,到了那里之后,将继续前往一个重置营地。”

我再次点头确认。

凯罗停下来,谨慎地斟酌措词。“我们在两天前袭击了那趟车。在西面几公里外。炸药埋在铁轨下面。”

他看见我听到这些讯息后困惑的表情,于是补充道,“请你理解,孩子,你们并不是目标。我们计划炸毁的不是你们乘坐的列车,尽管这个意外只会使你们的命运向好的方向改变。”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努力想听懂他的话,但他的说法让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再度开口,而我则认真听着。

“不幸的是,我们没能及时赶回来,救出更多的人。那些纳粹已经开始对幸存者赶尽杀绝,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你这才幸免于难。”

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纳粹冲我们疯狂扫射的画面,不是等闲便能忘掉的。

“我们追到了几个纳粹,但大多都逃脱了,越过边境逃到了捷克斯洛伐克。”

他见我露出了惊讶之色,又补充道:“你现在在波兰,安卡,已经远离了你的祖国。也许等你完全康复之后,你希望回到罗马尼亚去?我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对你最好的。”

他斟酌着下面要说的话,我则趁此考虑了一下那个建议。

如果我们已经跨过国界,我推想离克拉科夫应该不远了,我知道那是波兰的一个城市。不论距离远近,我知道妈妈会被送到那里,我们这列车的终点一定也是那儿。但我没法把这些思绪付诸言语,只能静静躺着,养精蓄锐。凯罗再度开口时,我便专注地听他解释。

“安卡,请你尽量体谅。我们能照顾你们几天,但仅此而已。你们的人数太多了——一共有三十个人左右——这已经超出了我们能负担的范围。抵抗军的同志正在等着我们,而我们的任务已经耽搁落后了。”

抵抗军。这个词我曾听爸爸悄悄说过很多次,在他被处决之前。就算我仍然不清楚他们是谁,是做什么的,但我知道爸爸赞扬过他们,这就让我感到宽慰,虽然我只在他与别人的交谈中偶尔听见过只言片语。

凯罗再次开口,我很庆幸他会停下来思索措词,这就给了我整理自己思绪的时间。

他说道:“但是现在,孩子,你必需好好休养。你的弟弟尼古拉很安全。晚些时候他会再来看你。但你只有休养好了才有力气能……能活下来,在我们离开以后。所以听话,现在就歇下,养好身体。我的战友会给你食物和水,只是他们不会说你的母语。很抱歉,因为我们都是波兰和斯洛伐克人。请你包涵。”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离开了,消失在了不远处的灌丛间,留下我一个人,期盼着下次见到尼古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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