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五日,星期五

“巢藤浚介老师自己要求辞职,校领导虽然觉得很遗憾……”

星期五早上在体育馆召开的全校例会上,教导主任宣布了浚介辞职的消息。宣布之后,连一句话都没让浚介说就让他从讲台上下去了。给学生们的印象无疑是:这小子干了坏事,被学校开除了!

浚介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只要他们履行不惩治亚衣的承诺……

但是,出乎浚介意料之外的是,关于他和亚衣的坏话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学生们都冷眼看着亚衣,甚至有几个女学生咂咂舌头,大声骂了起来,“你这个小贱货!是你勾引老师的吧!”

但是,亚衣毫无表情地看着浚介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例会结束以后,亚衣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尽管有几个女生从她身边经过时故意撞她,她还是那么呆呆地站着。

浚介在离开体育馆的时候看了亚衣一眼,他想去跟亚衣打个招呼,无奈被教导主任拽着胳膊,像个犯人似的被带了出去。

亚衣似乎在一瞬间有某种感情涌了上来,但又慌忙关闭了感情的闸门。她不再让自己看到浚介,茫然地站在原地。

“芳泽!干什么呢!”美步看见亚衣还留在体育馆里,大吼一声之后又大声叱责道:“怎么还站在这儿发愣,快回教室里去!好不容易才来上学,每天就这么傻子似的瞎混,想不想学习了!功课落下了那么多,再不努力就跟不上了!”

“是。”亚衣微笑着回答说。

木头人,木头人,我是木头人,决不能表露感情,否则痛苦的只能是自己……亚衣嘴里小声叨叨着。

“你看!既然答应了还不快点儿行动!马上就要上课了!怎么?巢藤老师辞职了,你心里难过是不是?你也跟着退学算了!”美步说着上前推了亚衣一把。

亚衣磨磨蹭蹭地移动了脚步。

美步气得脸都歪了,“这可不是跟你说着玩儿的。你的语文作业还没交吧!”

“对不起……”

“你上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该做的事你不做,净歪门邪道,还能学好?”

“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听见没有?都打预备铃了,快回教室去!”美步说完推着亚衣回教室。

亚衣又机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过,英语课都开始了。全班同学的视线一齐转向亚衣,长着一张老鼠脸、满口东北口音的英语老师、也冷冷地看着她。

大家的视线似乎刺进了亚衣的五脏六腑,使她感到一阵剧痛。

不行不行!亚衣慌忙闭上眼睛警告自己:不能动感情,我是木头人!她睁开眼睛,像一个吊线木偶似的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座位走过去。

“干什么哪!”老鼠脸大喝一声,“还不快点儿!迟到了还这种态度!”

“对不起……”

“为什么来晚了?”

亚衣歪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全班同学一阵嗤笑。

“行了行了,快坐下!”老鼠脸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亚衣按照老师的命令回到座位上坐下,只见书桌上放着很多纸条,纸条上写着许多不堪入目的骂人话。“臭×!”“死吧!”“滚蛋!”“不许来学校!”还有的画着她的裸体,一个箭头指着裸体画的下身,写着“你那个东西都烂了!”甚至有人画的是她的坟墓,墓地杂草丛生,墓碑上写着“芳泽亚衣之墓”……

这是怎么啦?这些都是写给我的吗?为什么骂得这么难听?你们知道吗?真正的我已经不存在了,你们干嘛这么骂我……亚衣微笑着把那些纸条收进书桌里,又微笑着环视四周。

同学们都低着头,亚衣看不见任何人的脸。怎么了?同学们怎么了?怎么都没有脸了?她伸出手,捅了捅前边一个女同学的后背,“哎……”

那个女同学冷冰冰地晃了一下身体,把椅子使劲儿往前挪了挪,尽可能离开亚衣远一些。亚衣觉得浑身发冷,“哎,你们这是怎么了?”她小声问着,又向那个女同学伸出手去,结果什么也没碰着,只在空气中画了一道弧线。

可是,那个女同学却大叫起来,“别碰我!”

“芳泽!干什么!”老鼠脸吼道。

“唰”地一声,同学们一齐抬起头来,面具似的脸又都出现在亚衣眼前。

“不想在教室里呆着就出去!”随着老鼠脸的怒吼,同学们一齐长吁短叹。

“对不起……”亚衣微笑着道歉。她的表情似乎只有这一种。

“有什么可笑的?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什么吗?”

“什么呀……”亚衣机械地问。

“行了行了,还用得着我挑明吗?……好,现在轮到你念课文了!”

亚衣两手空空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老鼠脸。

“把书拿起来,24页,接着念!”

亚衣机械地拿起书来,翻到了第24页。

“同学们看我这儿,集中精力!成绩是一分钟一分钟地积累起来的,不要为那些无聊的事情所干扰!”

同学们把脸转向了老鼠脸,那姿势简直就是宣布从此以后跟亚衣断绝一切交往。

“芳泽!快念!”

“是!”亚衣看着课本,但看不见课本上写着什么。她想念出声音来,可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似的,从胸腔里涌出来一股东西。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污浊的液体还是顽固地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课桌上,溅到地上。

旁边的女生见状尖叫起来,大家的视线又转向了亚衣。

“芳泽!”老鼠脸叫道。

依然面带微笑的亚衣想答到,但无论如何也答不出来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着嘴冲出教室。

她没有向厕所跑,而是向校园里跑去。跑到校园中栽植的树丛的树荫里,蹲在地上吐了起来。由于没怎么吃早饭,吐出来的几乎全是黄水。黄水溅到她的膝盖上,弄脏了她的衣服。吐完了,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没有人追过来。树荫里阴冷潮湿,寒气逼人,犹如无数钢针刺痛了亚衣的皮肤和心灵。不行!我不愿意像个木头人似的活下去!我无法像个木头人似的活下去!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下去?

亚衣想张开嘴大叫:有人吗?快来救救我!可是,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了几下,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远处的美术教室前边现出浚介的身影,他正在往外边搬自己的东西。

亚衣想跑过去,可两腿不听使唤,吊线好像是被谁剪断了。对!吊线断了,不会有人再操纵我了,我不是木头人!

可是……可是,我是什么?我就这样活下去吗?

亚衣的呼吸越来越快,胸口堵得慌,好难受。

浚介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亚衣的存在,收拾完东西走了,越走越远。

等等我!等等!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可是……

“你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您有什么烦恼尽管跟我谈。”

“我……我是芳泽希久子……上次,在家庭教室,给您添麻烦了。”

“啊!是您啊,您怎么样?我可为您担心了。那天弄得挺不愉快的,我一直想找您谈谈呢。”

“弄成那个样子,我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看您说的。您别往心里去。我正想给您打电话呢。”

“什么?”

“想问问您怎么样了。好了好了,您有什么话快说吧。”

“亚衣……我女儿……她……”

“什么?亚衣怎么啦?”

“打那以后,一直坚持去学校来着。”

“是吗?这不是挺好的吗?”

“那个星期天回家以后,变得出奇的老实,特别听话,跟以前的亚衣一样。我和我丈夫特别高兴。那天全家一起吃的晚饭,您知道,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前一段时间所有的担心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可是,那时候亚衣身体不好,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以前总算能上学了,我天天接送。她自己好像什么主意都没有,只知道微笑着按照别人的吩咐做。我以为这是青春期综合症,过一阵总会好的,没想到昨天……昨天……昨天……对不起……我……”

“……没关系,您慢慢说。”

“昨天亚衣昏倒在学校里了……”

“病了?”

“怎么说呢……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就昏倒了……”

“呼吸急促综合症吧?”

“抬到医院里去了,医生说不要紧,说在家里好好儿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亚衣的眼神全变了。那两个星期像没睡醒似的,现在呢,就像一头饿疯了的野兽似的,恶狠狠地盯着我……”

“亚衣还有什么别的不正常的表现吗?”

“张着大嘴大声叫,恨不得把嘴巴撕裂,叫些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我让她别叫了,她根本不听,还使劲儿抓自己的胸口和脖子,在床上打滚……”

“……还有呢?”

“摔东西。手边的东西抓起来就往墙上门上摔。今天早上我叫她起来去学校,她先是抓起铅笔盒砸我,后来抓起书包来砸我,一边砸还一边骂,滚出去,不滚出去就把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对待我,我实在受不了。从楼上跑下来,抓住正要去上班的我丈夫的手,让他想想办法……可是……”

“您丈夫呢?”

“他说,你知道什么呀!”

“什么?”

“他苦着脸说,公司里有一个重要会议,缺了他不行……当时我就瘫倒在地上了……”

“您丈夫就那么上班去了?”

“倒是到楼上去看了看,是当时亚衣已经把门插上了。他拉了几下没拉开,吼了几声亚衣快点儿起来去上学。我上楼去看的时候,听见他捂着左手大叫了一声,手上的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涌……天哪……我可怎么办哪……”

“芳泽女士!芳泽女士!……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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