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九日,星期二

“喂……喂……你真的不要紧吗?”马见原把电话贴在耳朵上,大声问道,“你声音怎么这么小?”

“不要紧的,什么问题都没有。”电话里传来佐和子爽朗的声音。

“一直在吃药吗?”

“一直吃着呢。”

“我……晚回去几天没问题吧?”

“放心吧,我出院都两个月了,一个人已经习惯了,而且真弓也常来看我,昨天还来过呢……你那边儿天气怎么样?”

“一直在下雨,今年倒是用不着担心天旱了。”

“当心别感冒了。”

“哎,你也要当心啊。”

“你再来电话,最好是早晨或晚上来,响一声以后,挂了再打。我讨厌接那种故意捣乱的电话……”

马见原挂断电话,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看见对面的高松市地方检察院的大门已经开了,于是走出电话亭,走进检察院,去翻阅审判记录。

马见原向副署长请假的时候,领导们对他特别不满意,全都拉长了脸。可不是嘛,驹田还没有抓到,许多棘手的案子都在等着处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请假。但是,马见原对这些已经觉得不疼不痒了。

上了检察院的二楼,填了一份申请表,工作人员很快就把审判记录拿出来了。马见原在阅览室里选了一张靠窗的大桌子,打开卷宗看了起来。窗外的雨打在绿色的树叶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渗进静静的阅览室,使人觉得凄清寂寥。

大野(山贺)甲太郎和大野加叶子是1969年结婚的,跟马见原同年。当时在高松市教育咨询所工作大野,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在幼儿园当阿姨的加叶子,后来就恋爱结婚了。婚后第三年加叶子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早产加难产,生下来以后,母子俩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才出院。大野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香一郎。当时,加叶子的母亲七重跟他们一起住。

香一郎从小身体就不好,上了中学还很虚弱。但在父母的眼里,他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智商也是很高的。作为专业教育工作者,大野夫妇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非常认真的,他们为此定了好多规定,例如,尽可能全家一起吃饭,一起出去旅游啦,尽可能不让孩子在物质上感到贫乏啦,价值观摆在学习成绩之上啦,培养孩子坚韧不拔的精神啦,教育孩子要理解别人的痛苦啦……

另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动手打孩子。大野的父亲酗酒,动不动就打孩子,大野是在父亲的打骂之下长大的,在学校也经常挨老师的打,因此非常痛恨打骂孩子的家长和老师。加叶子小时候也经常挨七重的打,对此也是深恶痛绝。打孩子绝对不是好的教育方法,两个从事教育工作的人深知这一点,他们发誓决不打骂孩子。

但是,尽可能全家一起吃饭这一条就没有做到。因为两个人工作都很忙,所以经常是由七重来照顾香一郎。

“不过,香一郎并没有觉得不开心过。”在法庭上,大野和加叶子都这么说。

香一郎从4岁起上了加叶子当阿姨的幼儿园。整天能够跟母亲在一起,对孩子来说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是,作为班主任的加叶子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自己从来没有接送过香一郎,而是让七重接送。在幼儿园里,不但不允许香一郎叫妈妈,还经常故意当着别的孩子的面叱责他。香一郎呢,默默地接受着母亲无缘无故地叱责,做了“加叶子的优等生”。

社会上普遍重视学历的倾向,在教育界造成了许多难以处理的问题。大野的工作越来越忙了。非常关心教育问题的他,不但在单位里接待来访的学生家长,家里也成了来访接待室。香一郎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上小学时,他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就是,《为大家排忧解难的父亲》。

但是,大野一心为别人排忧解难,却忽视了对自己的孩子的教育。他把教育香一郎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加叶子和七重。

结果,大野一家不但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就连晚饭也很少在一起吃。对此香一郎也是毫无怨言。

“香一郎经常看到我碰到有问题的孩子和家长时那苦恼的样子,经常听到我岳母在厨房里痛骂那些有问题的孩子和家长,所以暗暗下了决心,决不做让父亲烦恼的孩子,决不做让姥姥痛骂的外孙……”大野在法庭上说。

香一郎在家里听父母的话,在学校里听老师的话,邻居们都羡慕大野家有一个好孩子。法庭上,证人席上的老师和邻居们都证实了这一点。

在香一郎进入小学的那一年,大野家贷款盖了一所相当豪华的房子。大野夫妇希望香一郎将来也在这里结婚生子。房子盖好的那一天,大野请来了很多朋友庆祝竣工。一家四口在新居前边照了一张全家福。那天香一郎感冒了,身体不舒服,照相的时候哭丧着脸,但这并没有影响全家人高兴到极点的情绪。

可是,如此幸福的一个家庭,为什么会落入悲剧的结局呢?大野在法庭上追述了危机和悲剧的前兆。

第一次危机是香一郎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香一郎身体不好,有哮喘病,经常不能上体育课,加上身材矮小,在班里成了被某些品行不好的同学欺负的对象。可是,他从来不把自己被欺负的事告诉父母。有同学看不下去,告诉了老师,大野夫妇从老师那里知道了香一郎被欺负的情况。

大野夫妇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作为职业教育工作者,居然连自己的孩子被欺负的事都没有注意到!大野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狠狠地批评香一郎为什么不告诉父母。

大野一直认为,孩子被欺负,父母应该出面解决问题,自己的孩子当然也不例外。于是,他亲自找到那些欺负香一郎的孩子的父母,耐心地跟他们谈孩子的教育问题。可是,那些家长们都说是小孩子打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人不该搀和进来。

“由于周围的家长不能理解欺负弱者跟小孩子打架的区别,香一郎遭了大罪了。尽管我想把我的孩子教育好,但在那样的环境中,最终是我的孩子被毒害,结果变成了坏孩子。”大野站在被告席上悔恨交加地说。

恰恰在那个时候,加叶子时隔9年又怀孕了。生香一郎的时候就是剖腹产,这第二个孩子到底生不生,一度很犹豫,但考虑到香一郎一个人太孤单,于是决定为他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有一天,一个邻居的孩子跑来向挺着大肚子在家里休息的加叶子报告说,香一郎又在被人欺负了。加叶子匆匆赶去,看见香一郎被5个同学围在中间,连忙大声制止。可是,那几个孩子装着没事的样子说,什么都没干。香一郎被夹在母亲和同学之间,觉得非常下不来台,大喊一声“你别管”,就向加叶子撞了过去。力气虽然不大,却把心里充满了失望感的加叶子撞倒在地,重重地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

大野回来以后,严厉地教训了香一郎一顿,“妈妈再也不能为你生小弟弟小妹妹了!你把妈妈弄得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香一郎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哮喘病更厉害了。

大野所说的第二个危机,发生在香一郎小学6年级的时候。

香一郎哮喘病去了好多家医院都没治好,姥姥七重情急之下,要请巫婆来给香一郎治病。大野虽然反对这种违背科学的做法,但一来拧不过七重,二来因为医生确实没有治好香一郎的病,也想试试。于是按照巫婆的吩咐,全家一起听巫婆念咒语。巫婆说了,只有全家一起听才灵验。

巫婆说:“这孩子身上附着白蚁的魂,得把白蚁的魂驱走。”说完把香一郎按倒在地,拿起驱鬼棒就打,一边打一边喊,“出去!出去!”开始大野还勉强能够接受,可是到了后来,巫婆居然用绳子勒香一郎的脖子,一边勒一边喊,“出去!出去!”大野冲上去制止了巫婆,护住了孩子。巫婆松开绳子说:“好了!”说来也怪,打那以后,香一郎的哮喘病果然好了。

大野在法庭上说:“其实,香一郎的哮喘病主要是心理障碍。巫婆带给他的奇妙体验,加上全家一起为他接受咒语,最后父亲又保护了他,给他一种安心感,从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效果。但是,表面看来,是巫婆的咒语起了作用。现在看来,这种表面效应,跟香一郎的死是有联系的……”

哮喘病好了以后,香一郎升入中学。不但身体越来越好,个子也越长越高。就好像要把以前的劣等感彻底赶跑似的,不但参加了校篮球队,还参加了辩论俱乐部,表现了超群的口才,学习成绩也非常之好。小学时代的事情简直是一场梦。

大野夫妇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对香一郎说,这是应该的,不许骄傲,否则就会退步的。大野看见香一郎虽然嘴上说知道了,脸上却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在大野例举的几个所谓危机里,有一个是青春期的性问题。

大野家是个教育工作者之家,也是一个传统保守的家庭。在教育咨询所里,大野倡导过取缔“坏书”运动。在幼儿园里,加叶子组织孩子家长们联名向电视台提交过抗议书,抗议电视台播出所谓淫秽节目,毒害幼儿。

香一郎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加叶子在打扫儿子的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印有裸体女人照片的杂志。她愤怒地扔掉了那种肮脏的东西,又把香一郎叫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香一郎满脸通红解释说是朋友硬塞给他的,加叶子逼着儿子发誓以后绝对不再看这种肮脏的东西。

“我认为那孩子性格太柔弱了,容易被坏朋友影响。其实那孩子不是那种对女性裸体感兴趣的坏孩子。”加叶子说。

大野听说了这件事,批评加叶子做得太过分了。总是顺着丈夫的加叶子,不但在香一郎的性问题上跟丈夫意见相左,而且在别的方面也跟丈夫别扭起来,一向和睦的夫妻开始经常吵架。

律师请来的心理学家认为,恐怕那时候的大野夫妇正在被自身的性问题苦恼着。

加叶子从小死了父亲,成长在一个没有男性的家庭里,除了对性有神圣化的倾向以外,对性交也有一种恐惧感。特别是剖腹产生了香一郎以后,对性交更加赶到恐惧了。相反,从小就看到父母吵架又很早失去了父母的大野,却对性交这种爱情的表现方式充满了热情。但他又害怕自己强行跟妻子过性生活会导致夫妻关系的毁灭,所以竭力克制着自己。

心理学家分析说,在这种情况下,大野夫妇的性生活肯定不和谐,于是香一郎的问题就成了夫妇吵架的导火索,而夫妇吵架对孩子的影响是非常之恶劣的。

尽管如此,全家人还是过着相对平稳的日子。香一郎被选为学生会会长,辩论俱乐部还在地区性比赛中得了奖。为了使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加叶子和大野决定让孩子报考西日本地区最有名的一所私立高中。

出乎大野夫妇意料之外的是,香一郎不但没有考上那所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连第二志愿的县立高中都没考上,只好上了一所普通的私立高中。

那位心理学家分析道,大野一家根本没有设想过香一郎万一考不上的问题,所以,香一郎的意外落榜,在他的意识里无异于一种自杀行为,“香一郎自己的生活方式跟父母不完全一样,他想对父母说不,但又不敢说出来,于是有意无意地放松了应考前的学习。”

加叶子想让儿子复读一年再考,大野不同意。大野认为,不应该把学历看得那么重。在接受有问题的孩子家长咨询的时候,大野多次强调过这个问题。他说,重要的是培养孩子百折不挠的意志和自立能力,父母只做孩子的后盾就可以了。大野对香一郎说:“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是你自己的事,以后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那时候,香一郎非常爽快地答应按照父亲的话去做……”加叶子在法庭上证实道。

第一学年的第一学期,香一郎在逆境中奋发向上,全国性模拟考试的成绩居然超过了许多重点高中的学生。但是,暑假期间的一次同学聚会以后,香一郎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问他怎么了,他总是说没什么。

导致香一郎情绪低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同学聚会的时候,上了重点高中的同学们对他冷嘲热讽,一是高年级同学威胁他,跟他要钱。这两件事香一郎都没有告诉父母,是人们在他死后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的一个记录本里发现的。

香一郎吃得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弱。新年那天,他突然问姥姥七重,“活着是一件快乐的事吗?”七重觉得很不吉利,大过年的,怎么说这种话?可是,她以为香一郎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引起重视,也没有告诉大野夫妇。

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香一郎突然经常腹泻,头痛,在家休息的日子越来越多。大野夫妇认为香一郎是装病逃学,大声叱责道:“要是真的有病就上医院瞧瞧!有本事你考上个好大学给我们看看!”其结果,

香一郎索性一天也不到学校去了。

大野夫妇茫然。这是怎么啦?一向接受别的有问题的孩子的家长的咨询大野,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夫妇俩潸然泪下,自己的孩子怎么也成了有问题的孩子呢?而与此同时,到家里来找大野咨询的有问题的孩子家长依然络绎不绝。

香一郎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已经由不上学发展到摔东西砸东西了。碗橱的玻璃,客厅里的镜子,都是被他砸碎的。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录音机开的大大的,吵得姥姥七重得了神经官能症,在附近租了一所房子搬出去了。

一天,一位家长带着拒绝去学校的孩子来大野家咨询,正谈着,香一郎笑着推门走进来,把人家推到一边去,坐在了大野的对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大野让香一郎出去,不料香一郎无礼地骂道:“这小兔崽子的事比我还重要吗?”抬手就打了人家的孩子一个嘴巴。

大野怒不可遏,狠狠地打了香一郎一巴掌。17年来,他第一次违背了自己决不动手打孩子的誓言。

香一郎毫不示弱,吐了大野一脸唾沫。在外人面前让自己如此下不来台,大野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他把香一郎打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没命地痛打起来。加叶子听见叫喊声,赶紧从楼上跑下来,制止了大野。

就在大野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香一郎冲上去撞倒大野,骑在父亲身上打起父亲来。

“我违背了自己决不动手打孩子的誓言,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我觉得自己有罪,被孩子打是罪有应得……”大野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时候说。

当时,加叶子吓得一动不能动了,还是前来咨询的家长制止了香一郎。打那以后,香一郎变得越发暴躁不安,一个好好的家,简直可以说是变成了地狱……

马见原看累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湿的浓绿的树叶,休息一下眼睛。

“如果大野狠狠地把香一郎揍一顿,把他打服了,让他知道谁是这个家主人,结果会怎么样呢?”马见原想,“那样的话,说不定还会有别的问题冒出来……而且,现在做这种假设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马见原换一种教育孩子的方法的话,我的儿子伊佐夫肯定还健康的活着,我也早就抱上孙子了。遗憾的是,现在做这种假设已经失去了意义……

窗前在雨中摇摆着的好像是法国娑罗双树,正是开花时节。法国娑罗双树属山茶科,枝头上的白花开得很好看,但比起大岛的山茶花来显得又小又可怜。

突然一阵急雨袭来,那些本来就容易凋落的小花被无情地打落到地上。马见原的心好像被谁抓了一下似的难过,赶紧转移了视线。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回到大野家的地狱里去……

对于大野夫妇来说,优等生的香一郎给他们的印象太深了,他们无法摆脱这种印象,他们希望儿子恢复原来的样子。其结果呢,他们所有的语言和行动,使得香一郎的家庭暴力行为愈演愈烈。

已经退学的香一郎,不是偷了家里的钱去游戏房玩儿游戏机,就是半夜里把录音机开的大大的,不让大野夫妇睡觉。饭吃得不多,酒却喝得不少。摔东西砸东西,把个好端端的家弄得乱七八糟。

大野夫妇绝望之中把香一郎带到医院去检查,开始看的内科,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建议他们去精神病科。大野夫妇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

香一郎对带他去精神病科表现出强烈不满。尽管如此,大野夫妇还是在他喝醉了的时候带他去了。可是,精神病科医生说什么这孩子是因为太娇惯了,还有就是有些酒精中毒。大野夫妇对医院也失望了。

香一郎从医院回来以后脾气更加暴躁了。抓住加叶子,打嘴巴,揪头发,踢肚子,大叫着“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把我当作精神病?”加叶子受不了,躲到七重租的房子那边去了。大野下了班也去那边吃晚饭,把香一郎一个人留在家里。

后来,香一郎更疯狂了,扬言要把加叶子幼儿园的孩子拐骗出来杀掉。

“莫非这孩子被什么鬼魂附体了?”加叶子对大野说,“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没有道理呀,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孩子的身体里,不然不会这样的……”

加叶子睡着以后,大野轻轻地把她睡衣上带子解下来,拿着带子走进了香一郎的房间。

看着香一郎熟睡的脸,大野一咬牙,用带子套住了他的脖子。默默地为儿子祈祷了几句之后,勒紧了带子。香一郎从睡梦中惊醒,看了大野一眼,又把眼睛闭上,双手痛苦地在空中抓挠了几下,突然从枕头底下把匕首抽了出来,毫无防备的大野脖子上被划了一个口子。

“以后的事情我也记不起来了。”无论在警察署还是在法院,大野都是这么说的。“那孩子向我挥动匕首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是我。我想把他的匕首夺过来,跟他扭打在一起……后来,我发现匕首到了我的手上,香一郎的前胸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我瘫坐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香一郎把自己的手举起来看了看手上的血,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大野。当他认出是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脸上凶恶的神情立刻消失了,露出生硬的微笑。

大野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他抚摸着儿子的脸说:“我这就去叫救护车……”

香一郎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安祥地闭上眼睛,平静地说:“谢谢你救了我……”

“香一郎那张脸,就像一尊菩萨的脸……我好像得到了一个大彻大悟者的引导似的,举起匕首向香一郎胡乱刺起来,但怎么也刺不到要害部位。我意识到这样刺下去只能是延长他的痛苦,于是放下匕首,还用带子勒他的脖子。香一郎稍稍挣扎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我拿起匕首打算割断自己的喉管自杀,割了一刀没割断,正要再割的时候,被刚刚赶到的妻子死命拉住了……”

加叶子夺过大野的匕首以后,默默地抱着儿子的尸体,大野则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的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大野的催促之下,二人才把香一郎的尸体抱到洗澡间去洗干净,又抱到他们夫妇的卧室让儿子安睡在他们的床上。此后,不管是有人来电话还是有人按门铃,二人都不理睬,只是默默地在儿子身边守护着。

第三天,大野的想法改变了。原来他一心想跟着儿子到另一个世界去,现在则决定活下去,每天在儿子的灵前上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加叶子表示赞成。夫妇二人都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自己被拯救了。

于是,大野给警察打电话自首。大野被警察带走,香一郎的尸体被解剖以后,加叶子一个人把他带到火葬场火化。

以后的情况马见原都已经通过电视新闻或报纸知道了。当时的媒体对这起教育工作者杀害儿子的事件进行了大肆报道。大野夫妇始终保持平静,除了例举香一郎的优点之外,就是深深的忏悔。大野的认罪态度非常好,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刑罚。

审判过程中,站在证人席上的加叶子,眼白上布满了血红的斑点。法官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香一郎的死使她受到很大打击,一夜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审时七重也作为证人到过场,二审是病情加重,在大野服刑期间撒手人寰。

马见原详细的阅读了审判记录,冒雨赶回法院附近的商务旅馆。

今年第一号台风快要上陆了,大风刮得他不得不弯着腰前行。路上有不少被狂风吹落的法国娑罗双树的花瓣,可怜地躺在泥水里。

马见原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面条儿。由于心里有事,根本没理会那面条儿好吃不好吃。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晾上衣服,马马虎虎冲了个澡,躺在了早就没了弹性的床上。

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马见原苦苦思索着。还是缺点儿什么……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缺乏某种必然的联系。虽然这个杀人案已经解决了,马见原也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并不想说要是换上自己,绝对不会那么做。诚然,为了拯救自己的孩子,把在痛苦中挣扎的孩子杀死,自己也跟着去死,后来又改变主意,决定活下去,每天在孩子灵前上供,愿意接受任何刑罚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总觉得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说,香一郎被大野杀死以前,真的变成了“菩萨的脸”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自己被拯救了。马见原对此表示怀疑。一定还有什么更能使人感到震惊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要搞什么家庭问题咨询热线,还要开设什么家庭教室?这不是往他们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吗?是什么力量使他们把自己的痛苦放在一边,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帮助别人摆脱苦恼呢……

马见原看了看表,起身给佐和子打电话。他按照佐和子的吩咐,响一声就挂断,然后再打。佐和子马上就接了电话。

“你怎么样?不要紧吗?”

“不要紧。电视新闻上说,你那边来台风了,你不要紧吧?”

“啊,风大了点儿而已。你……吃药了吗?”

“吃了。”

“晚上也按时吃了吗?”

“不是说过了吗?吃了。”

“……茶,上了吗?”

“什么?”

“给伊佐夫上供的茶。”

“上了,那还用问。”

“其实,更想喝的是咖啡。”

“伊佐夫吗?大概是上中学2年级的时候吧,有一天他忽然说,今天喝咖啡,不放糖也不放奶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苦得他直皱眉。”

“……以后上咖啡吧。”

“上供吗?可是,咖啡太苦了。”

“嗯……”

“怎么想起问伊佐夫的事来了?”

“啊……”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你还记得他的脸吗?”

“什么……”

“那个……临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

“你看见了吧?在他停止呼吸之前,是怎么样的一张脸?……我一直想问你……”

“……别埋怨我了。”

“不是埋怨你。”

“是我不好。”

“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点儿也没有要埋怨你的意思。”

“我心里明白,明白。”

“等等!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是要那个意思,不是要翻老账。”

“可是,你在埋怨我。”

“我只不过是想冷静地问问你……”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还是没有忘,还是要埋怨我,还是认为是由于我不好……”

“喂!喂!佐和子!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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