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一日,星期一

游子已经从急救室搬到了6个人一间的病房里。由于病房在11楼,病床又是靠窗户的,视野非常好。窗外的都会笼罩在尘埃里,灰蒙蒙的。汽车的尾气,道路施工扬起的粉尘,好像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位于市中心的这座医院,简直就像一座野战医院。

“已经能坐起来啦?恢复得好快呀!”浚介蹲在游子的病床下边,一边说话,一边抓住一个摇把,飞快地把病床摇了起来。

“不对不对!那边是脚!”

“什么?”浚介抬头一看,只见病床脚这边翘得老高,都看不见游子的脸了。“啊!对不起……”浚介慌忙把病床脚这边摇回去,抓住另一个摇把,把头那边摇了起来。“这个高度合适吗?”

“合适。谢谢你!”游子左臂肘部以下缠着绷带放在胸前,下半身还不能动。最初认为是腹部被刺伤,经诊断才判明是大腿,而且是右腿。

“腿不要紧吧?”

“这条腿本来就有毛病……加上伤口参差不齐……怎么说呢?不幸中的万幸吧……哎,你坐呀……对不起,椅子在楼道里。”

浚介到楼道里搬来一个小圆凳,放在游子床边坐下,环视了一下病房。另外几个住院的患者都在50岁以上,都打着石膏或夹板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浚介。

“再次向你表示感谢。那天要不是你给我献血,我早就没命了……”游子说着低头向浚介鞠了一躬。美丽的红头发高高挽起,在头顶上卷成一个大髻,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浚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肯定有排斥反应吧?身上是不是出湿疹了?”

“出了。”

“真的?”

“后背出了点儿。好像还有过两次心脏被重锤敲打的感觉。”

“你的血个性太强了,绝对不允许别人的血搀和进去。特别是那个老警察和我的血,更得排斥了。”

“看你说的……对了,我还得向马见原先生表示感谢。”

“献血的时候,他要医生多抽一倍。”

“什么?”

“就这还不够呢,急得护士团团转。马见原先生说,那就再多抽,用多少抽多少!他在我旁边这么说,我也不敢要求护士按标准抽了……”

“你们俩都超标献血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我想,到底是当警察的,还羡慕他身体强壮呢……可是献血以后,不一会儿就躺在那里睡着了。”

“是吗?”

“他又来过吗?”

“没有。那个叫椎村的警察来过两次询问案情,好像是接受了谁的命令来的……”

“他一直等着你做完手术,听医生说手术成功了,他马上就走了……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哪像我呀,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就为了听两句感谢的话。”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坏嘛。”

“实际也挺坏。我连打别人一个嘴巴的力气都没有,如今却被学校开除了。今天正式通知了我,星期五早上的例会在全校学生面前宣布,我还得到场。”

“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芳泽亚衣对学校说了什么,大概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确实不能说我什么也没干。我跟你说过,我不是故意的。我起誓,除了亲了她一下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干……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是我伤害了她。关于不能给她处罚的问题,我跟学校有君子协定……到目前为止学校好像没有处分她的意思。”

“她还上学吗?”

“啊,从上星期一开始她母亲每天送她到学校……不过,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只是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学校,回家也是母亲来接她。在学校里什么话都不说。”

“这就算没问题了吗?”

“跟以前的状态比起来,能每天上学就可以说还好吧。”

“……不上学还说明她自己是有意志有主见的,还不能说没救了。当然,如果是她自己愿意去学校的,另当别论,但如果是泯灭自己的意志,压抑着自己的主见去上学的话,情况也许是恶化了……像个木头人似的,太值得注意了……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和欲望生活,有时候是一件轻松的事。现在选择了轻松,将来一旦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我算是服了你了。”

“怎么?”

“差点儿就没命了,还在为别人担心……芳泽的事你就放心吧,我告诉学校的老师们,请他们多加注意。星期五我要是有机会见到她,直接跟她谈谈。你就好好修养吧。”

“我母亲也经常说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还管别人的闲事。”游子无力地笑了一下,“大概这也算一种病吧……拼命想着去照顾别人,就可以把自己和家庭的烦恼忘掉……”

浚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了。

游子忽然把脸转向窗外,换了话题,“我冷静地想了一下,忽然觉得把我叫到驹田家的人不一定是驹田,他用那种方式把我叫去是很奇怪的。他是否真的想跟我谈他女儿玲子的事,也是一个疑问。如果真想谈,会打那样的电话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怀疑他把你诳出来杀你并不是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

“我走进他家的时候,他恶狠狠地问,你干什么来了?如果是他指定了时间地点叫我去的,为什么那么问我呢?”

“喝醉了嘛。喝得烂醉如泥,所以把叫你来家里的事给忘了。”

“警察也这么说。可是,既然他计划好了要杀我,为什么还要喝得酩酊大醉呢?还有,把我叫到他家里杀我,这不等于告诉大家犯人就是他自己吗?……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我真应该往我的血管里输一点儿你的血。我那种循环不良的血输给你,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游子浅笑了一下,“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输血,现在,我的身体里除了父母的血以外,还流动着你们的血,可是我自己并没有变……看来所谓的血缘关系意义并不大。”

“听说在美国那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越来越多,并且被认为是一种新的家庭组成方式。但是,孩子们为此付出了很大的牺牲。孩子被虐待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发生过一天之内5个孩子被杀死的事。”

“靠血缘维持的祥和的远古家族时代是否存在过,我表示怀疑。孩子在家里占第一位是最近这些年的事吧?以前,由于孩子太多,父母卖孩子,杀孩子的事是很常见的……现在,都说尊亲杀人事件越来越多,其实最多的还是昭和30年前后所谓的怀古时代,统计数字可以证实这一点。可是,人们对此置若罔闻,大喊大叫什么家庭崩溃……其实,家庭的形态是在不断变化的。目前家庭问题确实比较多,但那不是崩溃,而是家庭形态的变化过程……如果说美国方式不对的话,可以从中汲取教训,寻求别的形态嘛!否认家庭形态的变化过程,其结果还不是孩子们被折腾,被牺牲……”

游子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旁边床上那个打着夹板的老女人不满地使劲儿咳嗽了一声。

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邮递员,“请问,冰崎游子是在这个病房吗?”

游子伸出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接过邮递员递过来的一个10公分见方的小包裹。收件人写着游子所住医院和游子的名字,寄件人游子从未听说过。

“打开看看再说。”游子对浚介说。

那是一个箱型包裹,小木箱外边包着普通的牛皮纸。浚介打开箱盖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什么呀这是……”

“怎么啦?”

“倒是挺漂亮的。”浚介把小木箱里的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拿了出来,看上去是一个采集昆虫标本用的采集箱,软木做的箱底上钉着一只翅膀整齐的小飞虫。“像是蚊子,不过比起蚊子来有一种虚幻的美。”浚介说完把那个小玻璃盒子递给了游子。

游子用右手接过来,凝视了好一会儿,“不是蚊子,是蜉蝣。薄翅蜉蝣。”

“什么?就是那种在白蚁地狱里长大的东西?没两下子还采集不到这东西的标本呢。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个送给你呢?”

游子那深沈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好像马上就会风化的蜉蝣标本,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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