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六月三十日,星期日

驹田去向不明。

不少人看见过喝得烂醉,走路摇摇晃晃的驹田。警察们认为抓住他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找到他的影子,只在离他家一公里左右的一个公园里找到了他使用过的凶器。

马见原和椎村来到大野加叶子家里,希望能在这里的“家庭教室”找到一点儿线索。

“驹田没跟您联系过吗?”马见原问。

“我最后一次见到驹田是上星期天我这里的家庭教室。那天他跟冰崎小姐吵了起来。打那以后,他再也没跟这里联系过。”

“您能估计一下他在哪儿吗?或者他在跟您谈话的时候,说过什么地名吗?”

“没有。”

“他身上没带钱,又不是个机灵人,一个星期不露面是不可能的……听说他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找到冰崎游子无理取闹以后,是您把他送回家的,有这么回事吗?”

“因为他喝醉了,我把他送上了出租车。”

“以后您又帮过他吗?”

“除了邀请他来参加我这里的家庭教室以外,没在别的方面帮过他。我知道他在孩子的问题上有烦恼,想通过家庭教室启发他。没想到他竟行凶杀人……他女儿怎么样了?听说驹田坚决反对把孩子接到爷爷奶奶家去……”

“啊,最终还是得爷爷奶奶接走。”

“这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啊,时间到了,大家可能都来了吧。”加叶子说完站了起来,微笑着带马见原和椎村去“家庭教室”,因为马见原想跟上星期参加“家庭教室”的人们了解一下情况。

教室里坐着二十来个人,讲台上站着一个看上去显得很深沉的男人。那男人见马见原他们进来,走下讲台:“欢迎光临,我是大野。”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天大野穿的是普通的衣服,一件衬衣,一条西装裤。他很客气地对马见原说:“上星期来的人今天都来了。我对大家讲了,他们都是驹田跟被害人吵架的目击者。”

马见原一直盯着大野的脸,把他的脸型、眼睛、嘴巴,乃至微微抖动的皱纹,一一看在眼里,没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大野问。

“没什么?”马见原把脸转向前来参加“家庭教室”的人们,“我是杉并警察署的马见原,想了解一下有关驹田的情况,请大家协助。”

开始谁都说不认识驹田,甚至有人连名字都不知道,有些冷场,但说到上星期天驹田跟冰崎游子吵架的事,人们的话就多起来了。

一位女士首先发言:“被害人说话很无礼,但好像不是冲驹田来的,最主要的是对大野夫妇无礼。”

“不要提我们,我们无所谓的。”加叶子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说。

马见原问首先发言的那位女士:“您的意思是说,被害人对大野夫妇有意见?”

“意见?那可不是一般的意见。什么家庭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啦,好像是故意向大野夫妇挑衅……当时我真想问问她,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另一位女士也说:“可不是嘛。我们这里是家庭教室啊!真不应该那么说。我认为那是对大野夫妇和我们大家的侮辱。”

一位男士说:“驹田实际上是替大野夫妇打抱不平。”

首先发言的那位女士又发言了:“大野先生也够有涵养的,要是我呀,非打那个小娘们儿两个大嘴巴不可……哎呀,对已经死了的人不应该……”

马见原打断她的话:“不,她没死!”

“是吗……”人们在感到意外的同时,甚至还感到有些失望。

这时,加叶子说话了:“请大家不要这样说。其实,我很喜欢冰崎小姐。虽然她还年轻,经验不足,只会照着心理学课本处理问题,有些脱离实际,但我愿意对她的热情给予很高的评价,她工作还是很努力的……警察先生,她伤得怎么样?”

“啊,重伤。”

“怪可怜的……咱们抽时间去医院看看她吧。”加叶子对丈夫大野说。

大野说:“好吧。到时候买点儿合适的礼物……”

椎村开始一个挨一个地问在场各位的电话号码或联系办法。

马见原走到大野面前,指着那个房子的模型问:“那是什么?”

大野微笑着回答说:“教具。”

“教具?”

“对。我们家庭教室以这个模型为教具,让参加者对家有一个感性的认识。可以说是一个家的象征,能拆装组合。”

“原来如此。这种房子的模型在别的地方还很难看到呢。”

“现在,家的概念已经被各种毫无意义的装饰品掩盖了起来,人们很难看到真正的家是个什么样子的。一位有名的诗人说过,家是一个宇宙。既然家是一个宇宙,那么,作为这个宇宙的中心的太阳就应该只有一个,可是现在呢,金钱、学历、职业、名誉、出身、面子、物欲……已经把家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也就是说,漫天的卫星啦,星云啦,把太阳整个遮住了。我想试着从认识家的本质开始,启发人们重新认识家的概念。”

“您的想法够独特的。不过,选择这个房子模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跟你的灭蚁工作有关系吧?”

“什么?”

“有了这个模型,您就可以分析出什么地方该怎么处理,怎么灭白蚁才方便……您的工作不是灭白蚁吗?”

“啊……我是个单干户。”

“您的公司就您一个人?”

“对。所以,我只接手那些一个人干得了的活儿。”

“没在电话簿上登记吧?”

“我只不过是个单干户,打电话来委托我灭白蚁的几乎没有。我一般是去白蚁猖獗的住宅家去自我推销,或通过熟人介绍找活儿干。”

“您太太负责接电话吗?”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问问关于灭白蚁的问题,跟驹田这个案子没关系。您把灭白蚁的药放在哪儿了?”

大野带着马见原走出教室,来到房子西边跟报废车场相连的院子里,指着一个长三米、宽两米、高一米的不锈钢容器说:“这就是。”

马见原敲了敲那个庞大的容器:“够结实的。”

“既要存放灭蚁药,又要存放工具嘛。”

“可以看看里边吗?”

“请!”大野打开了那个不锈钢容器的小门。

马见原往里看了看。只见里边堆满了灭蚁药的药罐、喷雾器、工具箱什么的。那个工具箱引起了马见原的注意。

“这个工具箱里装的是什么?”

“锯子和锤子。”

“灭白蚁还用得着锯子和锤子吗?”

“锯子用来锯开地板,锤子用来检查是否有白蚁在柱子上做窝造成的空洞。”

“我可以打开工具箱看看吗?”马见原问。

大野点头表示同意。

马见原打开工具箱看了看,指着里边的一把剪子说:“您的工作还用得着剪子吗?”

“用来剪断木头的纤维什么的,用途多着呢。”

“您没想到过用这些工具干些别的吗?”

“干别的?不,没想到过。”

“怎么有一股煤油味儿啊?”马见原突然问。

“大概是灭蚁药的味儿吧。”

“油性药剂,是吗?”

“看来,您对灭蚁这一行还挺熟悉的。”

“听说油性药剂一般都使用煤油。”

“啊,基本如此吧。”

“是您自己配制吗?”

“不,买现成的。有时候根据具体情况稀释或加浓……当然,都要得到有关部门的许可。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来没违反过规定,您可以调查。”

“我根本就不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顺便问一下,听说您干这行儿的时间还不长,是这样吗?”

“独立了一年半了吧。”

“脱离工薪阶层?”

“差不多吧。”

“您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呢?”

“为了保护人们的家。我不能看着白蚁把一个好好的家搞垮,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原本好端端的家救活……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您的想法跟您太太开设心理咨询热线的动机是一样的嘛。”

“从根本上讲可以说是一致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我家的地板坏了好几处,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那可太危险了。榻榻米有没有下沉的现象?”

“有。”

“是木造建筑吗?”

“是。”

“有可能是白蚁闹的。”

“是不是得钻到地板底下去检查?”

“您懂的够多的呀。”

“自己家的房子出毛病了嘛,都是听来的知识。”

“大家都像您这么注意就好了……许多人家都是到了不得不治理的时候才着急。”

“您处理过的房子都有记录吗?”马见原突然问。

“当然。”

“只钻到地板底下去检查一下也做记录吗?”

“没有正式的记录,但简单的记录还是有的。”

“以前,别的警察查过您的记录吗?”

“这个嘛……好像没有。”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您的记录。”

“没问题。在家里放着呢。”大野说着就要往回走。

“您等等。”马见原蹲下身子,再次确认了一下那个不锈钢容器的大小以后,站起来对大野说:“我想把您这里的药剂带一点儿回去!”

大野皱着眉头问:“……为什么?”

“我想试试是不是有效。”

“当然有效。不信您用舌头舔舔。”

“那我可不敢。”

“市面上有卖的,我可以告诉您什么地方卖这种药剂。”

“我不会稀释药剂,我只想知道您这里的药怎么样。就要一点儿,行吗?”

“没有灭蚁资格证书的人不能随便把药拿走。您要是有警察署的搜捕证则另当别论。”

“那就请您直接去我家灭蚁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效果怎么样了。”

大野整理工具箱,关小门的时候,马见原观察了一下周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您的车呢?您是开车去工作的吧?”马见原问。

“在旁边的报废车场里边停着呢,这边太窄了。”

院子旁边的报废车场堆积着许多报废车,看不见大野的车在哪儿。马见原跟着大野回到家里,打开了大野递过来的记录本。

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记录。

“您为住在下井草的麻生家治过白蚁吗?离这里不是特别远。”

“没有。在我的记忆里没有。”

“还有一个叫实森的,住在富士见台,离这里也不远。”

“没有……您听谁说过我去他家治白蚁了吗?”

“要是我听谁说过呢?”

“那也没什么……首先,谁家治了白蚁都没有必要向警察报告。再者,消灭了白蚁,不只对一家有好处,对邻居也是有好处的。白蚁这东西传染,我消灭它们,保护人们的家,不是干坏事。”

“……您除了消灭白蚁以外,还消灭什么?”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有营业证,也有携带剧毒物质的资格证书,还有白蚁防治协会颁发的防除施工人员资格证书。”

“防除?”

“预防和驱除。对付白蚁类的害虫,预防比驱除更重要。我现在经常考虑预防和驱除的关系问题。某座房子白蚁猖獗,下手晚了,就要彻底驱除消灭,这样可以防止蚁情扩散到周围各家去……”

这时椎村回来了。马见原把自己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大野,请他过去检查一下。然后又问大野:“旁边这个报废车的车场是您管理吧?”

“虽然我只管值夜班,但由于我家就在旁边,基本上都是我管。”

“我可以去看看吗?”

“请!”大野站起来,领着马见原和椎村去报废车场。

车场没有排水设备,潮湿的地面两侧堆着大量报废车。里面有一个房顶很高的车库,高高卷起的卷帘门已经生锈,好像从来没放下来过。

马见原指着车库里的一大堆工具问:“您在这儿干什么?”

“分解零件。”大野一边收拾地上散乱的东西,一边解释说:“有的车上还有能用的零件,车胎啦,引擎啦,能用的尽可能拆卸下来。”

车库里边停着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车厢里除了铺着一张蓝色塑料布以

外,什么都没有。“您就开着这辆车出去工作?”

“对。”

马见原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车号,继续观察着。客货两用车后边还有一辆小型吊车,分解零件所需要的工具应有尽有,黑黢黢的铁锤胡乱扔在地上。

车库旁边是一个中型焚烧炉,跟学校等单位的焚烧炉的形状基本上一样,现在静静地蹲在那里,没有一丝烟火。

“这个焚烧炉常用吗?”马见原问。

“常用。不过为了不给附近的住户添腻歪,一般是在无风的情况下焚烧。”

“我看看行吗?”不等大野允许,马见原上前一把掀开了焚烧炉的盖子。

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马见原仔细看了看炉子里边,烧剩下的车座、海绵等还能隐约辨认出来,其余的就都是黑灰了。

回来的路上,椎村看着苦苦思索的马见原问道:“是那家伙吗?”

“档案上是这么记录的。”

“不过,跟档案上的照片一点儿都不像。”

“……现在脸上都是深深的皱纹,也许这些年来付出的辛苦太多了吧。”

“就算脸可以整形,身材也没法整形啊。根据档案上的记录,他应该是相当瘦弱的。”

“锻炼嘛。那个案子距今已经六年了嘛。”马见原回答说。

马见原听教育咨询所的咨询科长说过,那家伙脑子转得很快,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这个特点并没有变化。

大野甲太郎,原姓山贺,大野是他妻子加叶子的姓。二审判决以后,他们夫妇离了婚。两年以前,大野从监狱里出来以后不久,以入赘的形式跟加叶子复婚,改姓大野。

通过调查驱除害虫经营许可证、户籍登记和电脑记录,马见原对大野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对于马见原来说,不只是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更是出于他个人的兴趣,才对当年发生在大野家里的事件如此关心。他不仅仔细阅读了当地报纸当时对事件的报道,连杂志上详细的追踪报道都认真的阅读了。

大野夫妇是1969年结婚的,巧的是马见原跟佐和子也是这一年结婚的。马见原的长子出生于1971年,大野的长子则出生于1972年。

“……可是,如果因此就认为他跟这次连续灭门杀人事件有联系,我还是想不明白。您怎么看?”

马见原没有直接回答椎村的问题,吩咐道:“不管怎么说,一个不漏地找到今天在场地人,把驹田跟大野夫妇的关系问问清楚,也把驹田跟冰崎游子矛盾问问清楚。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麻生和实森两家的照片。”

“什么?”

“确认一下他们是否到所谓的家庭教室里来过,跟大野夫妇有没有过什么接触没有。”

“您跟我一起去吗?”

“不,我……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怎么?您夫人病情又有反复?”

“啊……就算是吧。”马见原暧昧地答道。他抬头看着梅雨过后湛蓝的天空,满脸严肃地盯着航空自卫队的喷气式战斗机飞过之后留下的长长的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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