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的早晨,真渊洋造为了赶赴札幌,在七点左右就驾驶着客货两用汽车离开了家。他去札幌的事,是他们三个人去了爱冠岬后的第二天的晚上,他突然决定的。

“明天,我要去一趟札幌。”

“啊!……为什么又要去呢?”

“傍晚,函馆的玉木打来了电话啊!他要我明天到札幌去一趟。好像他要到兄弟百货公司,我也要找这个百货公司的美术部长谈点事情,也想见一见好久没有见过面的玉木啊!”

玉木也是一位陶艺家,比真渊洋造小四五岁,在函馆建有自己的陶窑。真渊虽然来到厚岸以后不再喜欢与人接触,可是和玉木却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因为真渊洋造在东京的时候就认识他。每当自己烧窑的时候,总是要从他那里请两三个他的徒弟来帮忙,这已经成为惯例了。

“我顺便还要去一趟医院。”真渊摩挲着右手指,说。

“又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了吗?”

“不,没有。可是也该检查一下了。”

“我也要去一趟吧?要买点东西放到冰箱里。”

过去,早奈美这样提出和他一起去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拒绝过。但是,在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早奈美的肩膀上,脸上带着一些复杂的微笑,说:“情况是这样的啊:玉木恳求我去和他商量一点事情。因此打算和他吃一顿午饭,如果你在场的话,那个家伙也许会过于操心吧?”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回避吧!购物又不是什么急事。”

“我当天就回来。不是乘最后一班飞机,就是它的前一班飞机。因为我要在家吃晚饭。”

真渊讲得特别有力。因为从札幌飞往钏路的最后一班飞机是十七点四十五分到达钏路,所以他能在晚上七点左右回到家里。因此,早奈美瞬间感到:不去也好。现在,她也不希望丈夫住在外边……

送走了真渊后,中泽比平时略早地去了工作房。

“午饭,我在这边给你准备,回来吃吧!”早奈美对着他的背影说。

中泽在十二点半左右回到家里。他在浴室洗了脸和手,坐到了厨房的餐桌旁。这顿午饭,除了把昨天晚上吃剩的红烧肉热了热外,还添了一道意大利沙拉。中泽对面的那个空着的座位是真渊的,但是,早奈美并没有坐在这里,她还像以往一样坐在了她自己的那个在桌子一端的座位上。他们就这样各坐各的座位一起用午餐了。中泽显得非常拘束。早奈美看到他的这副样子,便先开口说话了:“我丈夫的工作进展得顺利吗?他看起来好像在考虑着什么,显得有些忧郁。”

“不,他在工作间里干得还是挺起劲的啊!每天转动着转盘能做出二十个左右的作品。”(为了做好烧窑的准备,必须预先用转盘做好陶胚。在烧成素陶后,还要上釉再烧——棒槌学堂注)

“你学到什么了吗?净让你干活了吧?”

“不,不是完全让我干活。因为他说过,从九月起让我使用转盘做一些自己的作品。”

“是吗?那当然很好了——可是,像你这样一个年轻人为什么那样热心地做陶瓷呢?比这更干净更好的工作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吗?”

“因为自己喜欢,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出生在一个窑业发达的地方,又因为看到了父亲在做陶瓷器,所以从小的时候起就想:什么时候能做出自己的陶瓷器呢?”

“你在离开你的父亲之前,还在什么地方学习过吗?”

早奈美希望他能多讲一些自己的家世,才这样问的,可是,中泽两眼盯着餐叉谨慎地回答:“我只是怀着一种期待离开自己的家的,期待着能遇到什么新的东西啊!”他一动不动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瞅着早奈美。他那突出的眼睛,好像显得更大了,“真的,我自己对我所做的一切也不理解啊!”

“……”

“我曾经想过:像太太这样的人为什么生活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呢?当先生关在工作间里埋头工作的时候,太太又每天在做着什么呢?”

“喔……家里也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啊!……在先生不工作的时候,就像前天那样驾驶着汽车去兜风啊!”

“您的兴趣就是兜风吗?”

“先生在到了打猎季节时候还去打猎呢!这边是从10月1日开始解除禁猎,在打猎的季节,他总是要去打两三次野鸭子吧!”

“噢,装饰在那里的野鸭子就是先生的猎物吧?”中泽瞟了一眼起居室,“太太也打猎吗?”

“我,不打。”早奈美摇了一下头,中泽吃惊地点了一下头。

“完全不可思议啊!真渊先生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他有一个为了工作的目的,所以住在这里吧!可是,你还年轻,又没有工作,为什么要在这里过这样的无聊的日子呢?”

早奈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平时很注意礼貌做事很拘谨的中泽,不知为什么说话的语气从先前开始竟然有些变了。早奈美感到他不再把她称作“太太”,而改称为“你”了,难道这是他无意识地说出来的吗?

“我已经没有你那么年轻了啊!”

“……?”

“我,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

“那也只不过相差五岁吧!听说你结婚来到这里之前,做过女演员啊!”

“是从真渊那里听说的吧?”

“是在厚岸警察署,也能听到他们在讲太大的事。”

“那是七年多以前的事了,我曾经演过话剧,你还不知道这些吧?”

“你也偶而在电视节目中露面吧?因此,我还记得你的。所以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呢!”

“……”

“可以说,在东京,你是一个置身于华丽世界的人,你那时还二十四五岁,竟放弃了那所有的一切,来到了这样寂寞而偏僻的地方,当然,这正表明了你爱真渊先生……?”

在他那一直凝视着早奈美的眼里,涌出了一般与以往不同的强烈地缠绕着对方的目光。他的目光,不仅混合着令人目眩的羞怯和憧憬,而且蕴涵着不听到对方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誓不罢休的力量。

“越是华丽的世界,就越容易使人疲劳,就越想把一切的一切都抛弃了啊!”早奈美故意罗嗦一通后,放下了餐具。她把餐具送到厨房,然后又回来把咖啡倒进茶杯里,在中泽的面前放了一杯,自己端着一杯走进了起居室。

阳台上的玻璃门敞开着,凉爽的海风吹了进来。早晨还是一片蔚蓝的天空,现在出现了白白的云霭,淡淡的海雾已经悄悄地涌进了室内。

早奈美坐到了面向大海的那把椅子上。平时,在吃过午饭后,她总是要在这里喝咖啡,坐上三十分钟左右。

过了四五分钟,她感到中泽走了进来。

“啊,海雾又把一切笼罩起来了啊!”

“在一天里海雾一次也不出现的日子,好像一天也没有过吧?”

“这样有海雾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九月!”

中泽把咖啡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走到了早奈美的身后,说:“——都市的生活,什么都让人讨厌,想在这样的地方随心所欲地过日子的欲求,就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啊!……”中泽执拗地想把刚才的那个话题再扯回来,“我想,在这里过个两三年,还不至于寂寞吧?不,当然,不论你多么爱先生,即使帮助他工作,可是也不能不会产生寻求什么更大变化的想法吧?……”

中泽今天话多得令人吃惊。尽管谈话的对象是早奈美,可是他像等待一个什么机会似地硬要闯入她的内心世界。早奈美虽然作出了厌烦的样子,可是在她的内心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希望把谈话再持续下去的快感。每当他说话的时候,他身上的汗水气味就会刺激她的鼻腔。

“可是,对照着我自己考虑一下的话,我也常寻求着什么新的变化啊!不论是在自己的内心,还是在周围的环境中。因此,我也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寻求这种变化的热情,就是出自于年轻人的朝气吧?”

“可是,我呢?好像已经不年轻了吧!”

“没有这个道理!何况你还那样地年轻,还那样地漂亮。就是我来到这里以后,每天见到你的时候,好像都会看到你肌肤那样地柔嫩,那样地光滑。”

中泽说话的语气变得和蔼可亲了,声音也是真实的,不带任何一点虚伪。早奈美不由得红了脸,把手放在了嘴唇的旁边。这是因为最近这一周在她的嘴唇旁和眉根之间不断地长出青春痘。

中泽席地坐在了早奈美坐着的椅子旁的地板上。

“我真是连想也没有想到,我会眺望着这反复无常的海雾,在这里一天一天地度过我的人生啊!喔,还有你,你也大概正在意识的深处期待着什么降临吧?也许这是我的很不礼貌的想象吧?可是,在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感觉到:我对你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了解。”

早奈美不知不觉地悸动起来,而且是那样地激烈,那样地痛苦。她已经感知到:中泽某种程度地读出了她的内心活动。并且还要以她的内心活动为武器说出一些什么来吧?虽然她感知了这些,想对中泽说:请放尊重些!不要讲那些失礼的无聊话!可是她却感到自己的这颗心太脆弱了,不能进行严肃的反驳。

“那么,你了解我的这些,又怎么样呢?”早奈美声音颤抖地反问,“你为了寻求新的变化,走过了很多的地方,至今为止已经发现了你期待的东西了吗?”

中泽迅速地转过身子,双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把他那洋溢着炽热感情的目光洒向了早奈美。

“我原来一直认为:在我所去的那些地方,都发现了我寻找的东西,取得了收获。可是,现在回过头去看一看,感到那些都是不足取的虚无的东西。这种感觉,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有了。”

“也就是,真渊的工作,对你来说是那样的有价值吗?”

中泽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产生这个感觉以前的问题。我在拜访你们之前,遭到了强盗的袭击,从菖蒲原爬到了上边的那条道路上。在爬着的时候,我感到很凄惨,很痛苦,尽管当时的心境是这样的,但是却有将要遇到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什么东西的那样的预感,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终于有一辆汽车爬上坡来了,驾驶席上坐着一个女人。你下了汽车走近我的时候,我清楚地感到:我终于遇到了我预感的东西。”

他像重演那时情景的样子向着早奈美立起身来,说:“从那以后,在你的照料下一天一天地这样过着的时候,我开始感到:好像是为了遇到你,我过去才那样地到处旅行,一直走到现在。在为了与你相见的命运的引导下,我就这样地走过了一段漫长的道路……”

早奈美几乎失神的样子,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的脸。他的浅黑色的有光泽的皮肤,皮肤上的汗毛孔,小鼻子旁边的黑痞子,厚嘴唇两侧的横向肌肉,这些都映入了早奈美的眼帘。他的胸毛从衬衣的领子下边坦露出来,汗水的气味冲进了早奈美的鼻腔,使她喘不上气来。这种感受时间不长的令她难受的无法形容的官能刺激,似乎使她的整个身体都麻痹了——

“我,把我自己的心情,每天都在告诉着你。当然,我使用的不完全是语言。只有你,才能真正地懂得。你一直在长时间地等待着什么,于是,终于等到了我的来访——”

他慢慢地站立起来,给了早奈美一点考虑是否拒绝的时间后,静静地把两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接着,早奈美的两肩承受着一股巨大的压力,自己的嘴唇被中泽的嘴唇紧紧地压住了。中泽曾勐烈地吸了一下早奈美的嘴唇,而后粗暴地急不可待地把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她挣扎般地抵抗着,可是她的抵抗,反而引发了她的难以消解的欲求。

(不能上当受骗。即使受到了暗示——)

早奈美拼命地这样思考着,用力地弯曲着身体。

“我爱你……爱你……我为了和你相见……”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中泽的低诉,感到他的重重的身体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一种受到了侵犯的鲜明的兴奋贯穿了她的全身。

(现在,如果不拒绝的话……如果不狠狠地打这个男人的话……)

然而,一股悲伤突然涌出,把她的思考关闭了。泪水从她的眼角滴落下来。真渊的面影在她的眼前一掠而过。

(你不能去啊!就是因为你今天,把我放在家里自己去了札幌……)

八月二十三日晴札幌多云

从钏路乘第一班飞机,于上午九点四十分到达了千岁机场。

乘出租汽车去札幌。这里布满阴云,意外地闷热,而商店的橱窗已经被秋令商品装饰起来了。

按照预约,在大学医院十一点钟接受了秋山先生的诊断。他告诉我:挠骨神经麻痹几乎已经痊愈,糖尿病的血糖值也已经被控

制住了。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中午,当我到达兄弟百货公司的时候,玉木已经在等我了。我和小田部长商谈了关于这个秋天的北海道道内陶艺家的作品展,而后和玉木两人去外面的饭店用餐——

在8月23日的这篇日记中,只是淡淡地按照顺序简单地记录了在札幌的全部行动。他的日记是他自己的生活记录这一点,自然不必说了,但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早奈美的这种意识也一定在起着作用。真渊一定知道早奈美在读着自己的日记。

——所谓玉木和我商谈的事情,是玉木想把一个无依无靠的二十一岁的女徒弟认作养女的事,但是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因而征求了我的意见。没有子女的玉木以前也曾流露过想把一个年轻的徒弟认作自己的养子,但是,这件事情,因为一件什么事而没有下文了。

他问我收女徒弟作养女怎么样?我因为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所以也拿不出什么明确的主意来。

在我们谈他的那件事的时候,我顺便讲了中泽的事。我告诉他:最近我收下了一个叫中泽的年轻的男人,因为他是一个会干活的好青年,所以帮助我干了很多活。他听我这么一说,喜笑颜开地表示:这是一件好事。玉木喜欢热闹,常年不断地招收徒弟。对于身边总有几个徒弟的他来说,我的生活方式和态度,他是很难理解的。

我们谈过那些事情以后,我又向他征求了关于我要烧一次龙窑的意见,这样,我便决定了从10月6日起开始烧龙窑。今年,我也请他提前两天借给我两个人,帮助我烧龙窑。

我在薄野的进口食品店买了早奈美托我买的红茶和罐头,然后乘出租汽车去了机场。到了千岁后,刚好赶上四点五十分的飞机。

听说钏路机场有雾,曾担心是否能按时回来,可是幸亏飞机准时地降落了。因为夏季经常产生海雾,所以机场有一半的时间是封闭的。

到家已经七点了。因为听说中泽还在工作间里干活,所以我放下汽车以后就去看了一下,果然他还在那里。他已经干完了我拜托他干的活,正在用手做着一个像小罐似的东西。因为他的态度认真热情,所以我决定从明天起让他一点一点地开始使用转盘做一些他自己的作品。

八月二十四日阴午后雨

已经进入了把一直做到现在的陶胚烧成素陶的阶段。素陶,用燃气窑烧,只花半天时间。在烧龙窑之前,要反复地用燃气窑烧很多次。

素陶的堆窑工作,我让中泽帮忙,还让他把自己的作品也放了进去。因为他干得很好,所以确实帮了大忙。最主要的是他能精心地一个一个地对待每一件作品,因此,我也很放心,就这样都托付给他了。在烧完素陶以后,我将往素陶上涂釉绘彩,在这个期间,我想让中泽自由地使用一段时间转盘。

从真渊去札幌的那一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他从那时以后写的日记,早奈美反反复复地认真地读过了多次。以前她很少把读过一次的日记返回来再读一遍,可是最近,以从来没有过的注意力细细地读着每一个偶然出现的词语和每一句话的细微差别。

她即使读得这样细腻,到现在也还没有发现真渊察觉了什么迹象。自从他去过札幌以后,他的日记,几乎全被关于工作的记述占满了,这也许说明了他没有受到其他事情的干扰,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尽管记述着他的工作,可是也记述了中泽对他的帮助,也表达了他对中泽的日益增长的好感与信任。

如果真渊就是有一点点怀疑他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的话,那么他也决不会这样轻松地赞扬中泽吧?

不,正因为真渊知道早奈美在读他的这本日记,所以他才特意这样地写吧?

“决不会是这样吧!”早奈美像驱除自己的可怕的想象似地摇着头高声地自语着。

作为他这个人的性格,即使多少怀疑早奈美和中泽的关系,可是如果不想被对方发觉的话,那么几乎不谈及中泽的事才是最自然的吧?不仅从日记中看不出丈夫抱有怀疑,就是从他的日常的一举一动中也看不出对中泽和早奈美有什么怀疑。

实际上,在真渊眼中的中泽,是一个崇拜他,在他的身边工作能感到幸福,并把全部热情都投入了制陶工作中去的、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考虑的青年。看起来他甚至比以前更加投身于工作,当然就不会把早奈美放在眼中了。

只要看一看在真渊面前工作的中泽,甚至连早奈美都感到那天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场梦,就是一种错觉吧?

可是,当得到只有早奈美和中泽在一起的机会的时候,中泽就会让早奈美反复多次地想起:那决不是一种错觉。例如,在每天的傍晚,在真渊之后从工作房回来的中泽走进房间时总是把一直低下的头抬起来送给早奈美一个热烈的眼神。晚饭后,真渊先离开厨房回到起居室.然后中泽若无其事地帮助把桌子上的餐具送到厨房的洗物池里,同时还要在那里吻一下早奈美的脖子。

“每天晚上一想起你,我就睡不着。今天晚上也会这样。”

早奈美转过身去责备他说。中泽立刻用朴素而真挚的目光回望着她的眼睛。

这个时候的中泽并没有让早奈美感到自己是在表演。他在任何时候都让早奈美感到自己是真实的,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家伙吧?

“一个难对付的男人……”早奈美凝视着卧室窗外的工作房的那个方向,带着几分厌恶地说。

可是,为什么对中泽的憎恨却又不能从心底进发出来呢?对他的憎恨,都被那种要认定一个是在真渊面前的中泽,一个是对待自己的中泽的心情冲掉了。正因为有了对中泽的毫不虚伪的敬畏,所以那天中泽在夺取了早奈美的嘴唇之后,把她一个人留下来,完全像从自己的感情的洪流中逃脱出去似地又跑进了工作房,不是直到真渊回来之前他再也没有走出那个工作房吗?

啊,不要那样考虑,如果自己不是真的憎恨那个男人的话。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预先算计好的呢?而且也不能不说他那非常狡猾的计谋已经得逞了吧!为什么呢?因为早奈美从那天起又萌生了另外一种新的期待,又在继续等待着什么新的事情发生。她期待的那个男人终于从海雾的那边降临到这里,现在她期待着这个男人会更进一步地踏进她的内心的那一时刻。

“啊……”

早奈美紧紧地抱着两只胳膊,烦闷地扭动着身体。当她窥视到了自己背叛了丈夫所受到的嗬责,当她察觉了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生成的隐秘的欲望,感到非常恐惧、孤独和种种的烦闷。

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然后她听到从远处传来了“我回来了!”的招唿声。她心不在焉地站起来。她发现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六点半,慌忙地把日记本放进了抽屉中。当她走到走廊时,几乎与真渊撞一个满怀。

真渊倒煺了一步,你怎么在这里呢?他以疑问的表情倾着身子盯着早奈美。因为在男人们从工作房回来的时候,她一般都在厨房,所以真渊才觉得有点怪。

“你在做什么呢?”他半笑着把手伸到早奈美的下额让她的脸朝向自己。

“没什么……因为我忘记了换枕头套。”早奈美把刚才做过的事情说出来了。她也可以说读日记了,可是至今还从来没有明确地把这件事告诉过真渊,也从来不在真渊的面前打开他的日记本。真渊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言行中或自己的日记中明明白白地表示过:我知道我的日记被你读了。这似乎是他们夫妇之间的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默契。

“是吗?噢,你的脸看起来有点苍白。”

“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我就快点去洗澡吧!”

真渊抽回手,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早奈美在看到丈夫的这个很平常的习惯动作的一瞬间,突然感到自己要垮下去。在一种激烈的冲动的驱使下,她几乎要倒在丈夫的身上,要向他坦白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例如,要向丈夫求救,希望丈夫保护她,不要受到那个“渴望”的诱惑。仅在二三秒的时间里,她露出了微笑,像犒劳丈夫似地用指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胳膊。她移开了视线,擦着真渊的身边走进了厨房。

从那天起,早奈美再也忍受不了丈夫的凝视。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坦白了呢?还是绝对地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呢?一定要两者择一。她在提醒自己:即使坦白,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一直在回避着真渊的眼睛。

即使是这样,可是自从与真渊一起生活以来,还一次都没有产生过要从丈夫的身边逃跑的念头吧?

早奈美放松了一下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朝外一看,刚刚走出工作房的中泽正从沼泽地那边的坡道上向她走来……

可是,那天晚上,她没有两者择一,而是发现了还有另一个方法——

他们的这个家里,晚上都休息得比较早。晚饭一般都在八点半左右结束。在以后的那一个小时里,不是在起居室看电视,就是真渊和中泽作为白天的继续而谈论工作。如果不谈论工作的话,中泽就会在九点左右回到二楼的自己的房间。他也有时过一会儿以后,再出来在房子的周围散步。

真渊也有时进自己的书斋读书,自从开始准备烧龙窑以后,就不太读书了,往往在十点前回卧室。在早奈美整理房间或卸妆的时候,他利用这段时间写日记。然后他先上床,在十分到十五分之内便可入睡。

那天晚上,早奈美在十点过一些的时候进入卧室,换好睡衣后,真渊也写完了日记,把日记本放进了抽屉,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床这边走。他以非常疲劳的样子轱辘一下躺在了床上。

早奈美熄掉台灯,躺在了他的身边。虽然房间里没有灯光,但是外边的星光却透过挂着窗帘的窗子映进来。在夏天,蚊子很多,但只在盛夏短暂的几天里需要安装纱窗。一到了八月末,即使关闭玻璃窗子,夜间的室内空气也是很冷的。

真渊习惯地在早奈美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又仰着躺下,像要品味一时的解放感似地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啊……”的叹息。

他们两人就这样仰卧着,看着天棚,咀嚼着深沉的寂静。当他们把头放在枕头上以后,就能听到沼泽地里的溪流的流淌声和远处的波涛的轰鸣声,可是这些声音反而加重了包裹着这座房子的大自然的寂静。

他们两人已经很长时间不再行夫妻之道了。

“今年的夏天也将要过去了啊!”早奈美说。

“喔……”

“这是第七个夏天了吧?”早奈美又说。

“啊……过得真快啊!”

听起来,好像在真渊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切的感慨。早奈美也在他的感慨的诱导下把自己现在的感觉如实地讲出来:“今后,我们还能这样生活多少年呢?想到这些,就感到可怕啊!例如,明年我们就未必能像现在这样生活着吧?”

过了一会儿,真渊好像轻轻地笑了笑,说:“因为你还年轻啊!今后你想怎么生活,就能怎么生活啊!”

“你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呢?”

这时,天棚的一部分在吱吱作响。大概住在二楼的中泽正在室内走动吧?在他们两人不再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那个声音还在持续地响着。

在早奈美的内心里,一种既焦躁又忌恨的感情在逐渐地膨胀起来。

“我想,大概就是那个人的缘故吧!”

她很随便地这样甩出去一句:“我,今年的夏天,一直过得不很安稳。每天都非常地焦躁,最近常常考虑一些怪问题,也许就是他住在这里的缘故吧?”

“也就是,因为中泽在这里,所以你就不沉着了吧?”

“是……”

“倒是看不出那个样子来嘛!我认为:中泽也是一个有礼貌,很稳重,现在极为少见的好青年啊!”

(你什么也没有发觉啊!当你不在的时候,这个男人就不断地向我递送秋波,企图乘隙诱惑我啊!)

如果把这些事情说出去的话,那么立即就可把问题解决。真渊在明天不会说任何理由就会把中泽驱遂出去吧?然而,早奈美的良心却在抵抗着。

“并不是因为中泽在这里啊!原来我们只两个人在这里不打扰任何人地生活着,可是另外一个人闯进了我们的生活,家中的气氛就立刻变了。因为你也讨厌有人闯进来,所以你不是就决定了不再招收徒弟了吗?”

“……”

“我最初以为他只在这里住几天,可是他却意外地住得这样长,我,在不知不觉中,神经也变得麻痹了。由于不断地积累,最近,总感到不安啊!”

“你说的精神不安的表现是……?”

“例如,本来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却常常想起来,于是就感到前途

暗淡……”真渊说。

“喂,我们,说起来,因为有着共同的伤痕,所以才两个人这样地生活着。我也有时感到生活得很累,可是,还从来没有这种恐惧不安的感觉。我真想早一点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啊!因此,就让中泽回去吧!”

真渊屏住气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子,面向早奈美,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中泽是不是说了什么令你讨厌的话,或者做出了令你不愉快的举动啊?”

“不,没有这样的事!”早奈美果断地摇头否定了,甚至她自己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吃惊了,“他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做事利落的青年,我也这样认为啊!只是、家里有另外的一个人……喔,我求求你,让他回去。如果不这样做,我……”

(我,自己的心里就没有自信了。)

这种想法,在她的内心呐喊着。早奈美忽然把脸贴在真渊的胳膊上啜泣起来。她已经向真渊央求到这种程度,他一定会实现早奈美的愿望吧!至今,他一直都满足了她的要求。于是,这样,也就不得不与中泽分别了……

真渊从早奈美的肩膀一直抚摸到两只胳膊和手指尖,等待着她停止哭泣。

“对不起你啊!由于我的缘故而让你这样难过。”真渊一边玩弄着她的手指,一边平静地说,“可是,现在让中泽回去,那么一切都半途而废了。我的安排乱套了。因为我还和他约定,让他用龙窑烧制他的陶瓷作品呢!好像我还找不出取消的理由啊!”

尽管他说得很平静,可是他的话却让早奈美感到吃惊,与她的愿望相差那样地遥远。而且,他这样拒绝早奈美的愿望,过去还一次都没有过……

“从下周起,木匠就要来咱们的家了。”

“啊,就是桥口师傅……”

早奈美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早奈美因为想改装一下厨房,所以说服了嫌麻烦的真渊,才请了厚岸镇的木匠。可是她自己竟然忘记了这回事。木匠来做测算是在七月末,实际开工是在九月初,大概因为这之间相隔的时间太长,所以她才忘得干干净净。要拖这样长的时间,是因为这个木匠刚刚在厚岸的太田那边承接了建房的工作,要等那边的房子建成,才能到这边来施工。

“这么说,后天是星期日,所以他只能从下周来咱们这里干活了。你呀,记得真清楚啊!”

“不,因为我也想顺便让他把书架加工一下啊!”

“书斋的吗?”

“喔。书,一直在增加着,老书架,有的地方已经松动了。”

“喔……”

真渊说的不错,但是修理书架的事,对早奈美来说却非常意外。书籍多得上不了书架,堆在地板上的状态,并非是昨天或今天才开始的,何况在他埋头工作的这个时候修理他的书架,他应该很讨厌,可是……

“根据情况,把厨房的改装往后放一放,先让木匠给我修理一下书架也行吗?”

“我,没有关系,可是……”

“木匠的工作,不论怎么干,也得花一周的时间吧?完工的时间,大概要在9月的10日前后。那时,就要烧龙窑了。今年也是请两个人来帮助装窑啊!10月3日,他们将从函馆来。在他们来之前.也许要整理一下工作室。工作室整理好了以后,中泽就要住到那边去,所以我们和中泽三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可以留中泽住到烧完这次窑的时候,一烧完窑,就让他立刻回去。这样做,行吗?”

最后,真渊紧紧地抱了一下早奈美,甚至她都感到痛了。

真渊一旦固执起来,是决不让人的。早奈美也已经没有再说的力气了。突然她感到很疲劳,再次把脸伏到了真渊的胳膊上,闭上了眼睛。不论以什么方式对真渊讲中泽的事,都会使早奈美感到异常的紧张,感到异常的沉重。

忽然从爱冠岬的海雾中走出来的中泽,走进了真渊和早奈美的中间。这个情景模模煳煳地出现在早奈美的眼前的幽暗的空间。

(那个男人终于闯进了我们中间……)

二楼的脚步声,不知在什么时候不响了。

9月3日的早晨,桥口师傅带着两个年轻的木匠来到了。

“早上好!太太,好久没见了。”桥口师傅头发已经花白,略微发福的身上穿着米黄色的衬衣和短裤,有些斜视的眼睛看着早奈美,热情地问候着。

“太田那边的建房工作已经完工了吗?”

“喔,大体上算干完了吧!还剩几件细活,因为真渊先生特意打了电话,看样子很急,所以就放下了那边的工作来这里了。”他说了一些好听的话。

真渊让中泽先去了工作房,把桥口他们带进了家里。年轻的木匠来到厨房,听取了早奈美对改装的希望,而真渊却在起居室和桥口商谈着,而后进了隔壁的真渊的书斋,关上了门。

厨房的改装——更换洗物他的瓷砖、扩大烹调台、增加壁橱和壁箱,这些工作,七月初桥口师傅来的时候都已经说过了,桥口也向这两个年轻的木匠传达了,因此双方仅是确认一下。

“在施工的时候,还能使用炉灶吗?”

“也许暂时有点不方便,可是我们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还有,要请太太选择一下瓷砖和壁纸。”那个像哥哥的三十多岁的木匠把放在门外的很厚的样品搬到了起居室的桌子上,说,“不用着急,请慢慢地挑选吧!”

在三本像影集一样的大册子里,贴着一些彩色的瓷砖和壁纸的样品。早奈美坐在椅子上翻看着这些样品。过了一会儿。木匠们又走进了起居室,定下了施工的方案。

早奈美选出了各两种自己喜欢的瓷砖和壁纸,想征求一下真渊的意见。她这时才注意到真渊和桥口进了书斋以后一直没有出来。有时能听到桥口的放开喉咙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很快又低下去了,而真渊的声音却全然听不到。

早奈美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可是看这样子,书斋里的谈话,一时半时还不会完。因此,她便去了厨房。她做了五人喝的柠檬水,装在五个玻璃杯里端进了起居室,这时书斋的门开了,真渊走出来。

“书架和地板都翘了。是因为书太重,压坏的。先从地板开始,让他们重新铺一下!”他吊起了眉毛,作出了一副滑稽相。他好像在用这副表情掩饰着什么。

桥口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他用铅笔杆挠着耳朵的后边,像在思考着什么,见到早奈美,顺口就说:“太太,那么,我从今天起就要在书斋里干活了。年轻人装修厨房。他们两个已经在我家里干了许多年了。你放心吧!他们的手艺是信得过的。”

“行,已经这样安排了。那么,要干多少天呢?”

“厨房要四五天吧!”桥口看了看年轻人,回答说,“书斋这边嘛,不干干看,就说不准了,大概整个工程要六天吧!”

“书放在边上就行了。拜托啦!”真渊看着桥口,又补充着说。

从十点左右起,他们开始动手了。桥口把木材和木匠工具搬进了书斋,关上了门。这时,一直坐在起居间的真渊也站起来去了工作房。木匠们一直干到下午五点。他们只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在阳台上坐着吃了盒饭。在三点的休息时间里,早奈美端来了麦茶和曲奇甜饼。

“真对不起啊!如果附近有咖啡馆,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年轻的木匠这样说着。

在吃饭与喝茶的时间以外,桥口一直在书斋里关着门干活。

五点钟,厨房的两个木匠停下了工作。过了几分钟桥口从书斋里走出来,对正在收拾散在地板上的木片和钉子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又向早奈美打了一个招唿,开着客货两用汽车回去了。

第二天,他们又在早上九点来到真渊家。

真渊曾经说过:不久将有木匠来到这个家里干活,和中泽三个人生活的日子将不会再有了,实际上,木匠们的工作和真渊他们的工作没有任何的关系。自从木匠到了以后,真渊和中泽两人比以前早一些,也就是在八点半左右去工作房了。午饭,他们也不再回来吃了,而是中泽在过午回来取两个人的盒饭,拿到工作间里吃。因为早上去工作房的时间早,所以傍晚五时半回来,在这之前,木匠们也都已经走了。

中泽在傍晚从工作房回来后就一头钻进在二楼的自己的那个房间。他要这样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上四个多小时。这四个小时,对早奈美来说,是不可言谕的、不安定的、难以忍受的、并且是可怕的一段时间。真渊的现在的工作是往素陶上涂釉药和描彩。这是与旋转转盘制作陶胚完全不同的工作,需要精神的统一和昂扬的情绪,因此当真渊从工作房回来的时候,脸上总是显得疲惫不堪的样子。而且在他的疲劳的神色的下面还显露出了焦躁与阴郁的影子,可是却令人感到他在控制着自己,保持着沉稳的表情。好像他的眼睛也疲劳了,可是他却用手指压着内侧的眼角。他还常常无意识地摩挲一下右手。这样,他呆在起居室的时间比过去短了,早早地就回卧室了。

与真渊相反,中泽却一天一天地精神焕发起来。在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浮出了油脂,在他那突出的眼睛里充满了要向什么挑战的光芒。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样地富有节奏。因为现在他获得允许正在使用转盘做着自己的作品,所以每天的工作都是非常充实的。当然,他毕竟还年轻。自从中泽出现以来,早奈美好像再次感到了真渊的已经五十四岁这个的年龄。参照社会上的一般的标准,这个年龄还决算不上“老年”,可是也许真渊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或许是因为真渊的身边有一个年轻得光彩照人的中泽吧!中泽令人感到他要比二十六岁这个年龄更年轻。早奈美到现在还进一步地发现自己应该属于比真渊更加年轻的中泽的这个年龄层……

在木匠们来到他们家的第二天的晚上,早奈美想起了晒在外边的衣物,在九点多钟走出了屋子。晒衣场,建在了阳台下边的从起居室看不到的一个角落里。

早奈美刚从晒衣竿把衣服拉下来,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吓了一跳,可是仍然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继续往下取着衣服。正当她要把满满地装着浴巾和睡衣等的衣服筐用两手抱起来的时候,从旁边伸过一双粗粗的大手把这个筐轻轻地拿起来。原来是中泽,身上穿着一件带条纹的衬衣和一条白色的短裤,脚上穿着一双橡胶拖鞋走过来。

“到了晚上,还相当冷啊!”

“是啊!……已经到了九月了啊!”

“你好像什么时候说过:就是到了九月,还会出现海雾啊!”

“是的。就是到了九月末也出现啊!而后就是一段非常晴朗的日子,接着严寒就来临了。”

两个人开始并肩往房门这边走,因为拿着衣服筐的中泽走得很慢,所以早奈美只好随着他慢慢地走。

“我能如愿地在真渊先生的身边工作了,真得感谢你啊!可是,我还想和你多说一些话,但是办不到,这就是我当前唯一感到不满足的地方。”

比起在真渊的身边来,现在中泽对早奈美使用的词语很随便。但是他说得却很认真。

“就是在中午,我回来取盒饭的时候,尽管只有五分钟,我也希望能单独地和你说上几句话,只可惜那个时候有木匠的眼睛。”

“这当然了。”

只在木匠们来工作的这个期间,要在中午回来取午饭。这是理所当然的了。可是,中泽却为这件事感叹,而早奈美感到他很可笑,就笑了出来。

“喂,那么现在,就利用这一点时间到海边去散步吧?”

“看来先生已经睡下了,而现在对我们来说,睡觉未免时间过早。”中泽伸着腰把衣服筐从扶手之间放到了阳台上。

他挎着早奈美的胳膊,两人一起向海边走去。

北海道的九月已经完全是秋天了。天空晴朗,星星显得又大又近,似乎伸手就能摘下来——

在沼泽和悬崖之间的那块高低不平的地面向大海那边倾斜着。在一百多米远的前边,是从两侧压过来的悬崖,悬崖之间露着一片成“V”字形的黝黑的天空。越往下走,海涛的声音就越响。在沙滩上横着几块形状复杂的巨大岩石。他们一走到海边,左右两侧的悬崖和背后的岩石就把他们两人围起来,完全遮住了。

即使在夜间,也有时出现海雾,可是今天晚上映照着星光的海面却在闪动着波浪。眼前的那座双见岩,在微弱的光亮中看起来似乎高了一些。

他们两人站在那块狭窄的三角形的沙滩上看了一会儿波浪拍打着的岸边。

“虽然我住在那栋房子里,可是也很少下到这个地方来啊!”

“你曾经说过吧?已经在这里度过了第七个夏天了。”

“喔……”

“你来到这里以前,住在东京的什么地方呢?”

“这里住住,那里

住住,最后,我住在一个叫祖师谷的地方。”

“祖师谷……我听说过啊!是不是就在小田急线的铁路线上啊?”

“对。前一站就是成城。”

“噢,那么就是那片高级住宅区了。”

“对啊!可是我,住的是狭窄的单身公寓。”

“你出生后就一直住在东京吗?”

“不是。我出生在神户西边的那个叫须磨的海边小镇。”

“就是那个出现在小说《平家演义》中的那个叫须磨明石的……”

“对!”

“以后呢?”

“以后嘛?……父亲原来是高级中学的理科教师。现在我的双亲还在那里生活着。我在神户的女子高中上学,那时我想:毕业后。到一个什么公司就业,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就结婚吧!那时候只这样模模煳煳地考虑过。”

“喔。”

“在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常常和朋友们到大坂看话剧。看了《女人的一生》,好感动人啊!那戏剧的舞台,那担当主角的女演员,名副其实地摄走了我的魂魄啊!”——中泽的随声附和使早奈美不知不觉地讲述起自己的过去。

“因为话剧感动了你,所以你下定决心要当女演员?”

“在高中毕业的那年春天,我去东京的文艺座话剧团应考了。后来,我对父亲说了,他对我直瞪大眼睛,说服父母可真不容易啊!他们好像总认为我考不上,我自己也是这样想。”早奈美说得很轻松。

“结果,很容易地通过了?”

“怎么会容易地通过了呢?我看了看周围的那些人,他们哪个人都比我条件优越。人们都说我没有那些人成熟,最初的那二三年。也就是作进修生的那个时候,我真是拼着命地干下来下……”

“你进入了文艺座话剧团,顺利地走过了六年女演员的道路,在将要出现机会的时候,你突然抛弃了一切,来到了北海道的这个海边……我仍然不能理解啊!”

“因为我积劳成疾,得了神经衰弱。”

“神经官能症吗?这种病,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可是……”

“当时没有想到那么多啊!我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对前途失去了信心……”

“你没有留恋吗?同期的同学都在进步,而唯独你自己离开了剧团,不可惜……?”

“已经没有那样想的时间了。因为那时只希望逃脱那一切。”

“喔,感到可惜的想法,还确实有嘛!”

中泽突然强而有力地平静地回答了一句。他好像抚慰有些焦躁的早奈美似地这样说,可是又像他自己在品味着早奈美说的那些话。

他朝向早奈美,两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早奈美的露在平胸背心外面的肩膀感到了他那厚厚的手掌的温暖。

“我问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你就是不回答也没有关系。因为,对我来说,我旅行到这里,遇到了你,这已经足够了。啊,怎么变得这样冷了呢!”

他一边用手掌抚摸着早奈美的肩膀,一边把嘴唇轻轻地压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他的嘴唇从耳朵到脸颊地移动着,同时把手转到了早奈美的背后,把她的身体紧紧地拉向自己。他的胸毛触到了早奈美的肌肤。早奈美感到自己的胸部、腹部都紧紧地贴在中泽的身上,一种麻木的感觉贯通了全身。这是一种完全超过了抵抗能力的压倒一切的感觉。

“你也一定在这里等待着我了吧?从东京逃到这里来的你在……我的到来……”

——泪水从早奈美的眼角不停地流下来。

“好啦!用不着害怕……现在,把一切都忘记……从现在开始的未来生活,将会自然而然地决定我们的命运吧!……”

木匠们的工作,在9月8日全部做完了。桥口也按照约定只用了六天的时间干完了他的那份工作。

可是,那段时间,对早奈美来说,长得令她感到可怕。真渊早早地回到自己的寝室,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于是,中泽在真渊离开后必定要请早奈美到外边进行短时间的散步。

早奈美无论如何也没有拒绝中泽拥抱她的力量。她感到自己暗暗地期望着那个时刻到来的心理是非常可怕的。

中泽每天晚上都要向早奈美倾诉自己对她的爱。中泽的态度是非常真挚的,而早奈美对他的倾倒与恭顺的态度也是完全发自内心的。中泽未曾感到他与早奈美的关系是矛盾的,是相克的吧?

但是,他不论怀着多大的热情爱抚早奈美,可是从来不想让自己的行为超越爱抚的程度。因此,早奈美一旦允许他做到那个程度的话,他也不会给她拒绝自己那样做的理由。然而,早奈美自己却已经逐渐地饥渴得开始发疯了。

从中泽的胳膊下逃走的早奈美回到了真渊的身边。在星光映入的这间卧室里,真渊已经睡得平静地唿吸着了,早奈美在他的身边坐下后,沉浸在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暖从容的气氛中。自己深切地知道:那是一种多么随便的不合常理的感情呢?可是,那却是自己的真切的感觉。

她看了一会儿真渊的睡相,叹了几口气,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点着写字台上的台灯,拿出了真渊的日记本。

最近她已经等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把真渊写的这一天的日记读了。只有阅读丈夫写的日记这件事,才能给她带来救助和安宁。这不是自己随便寻找的一个理由,一是:她可以通过阅读真渊的日记确定他不在怀疑自己和中泽的关系,因而就不必担心了;二是:与以往一样通过阅读真渊的日记能够知道丈夫每天的行动和他的心理,于是获得一种满足感。每当阅读这本日记的时候,早奈美总能在自己的内心唤起这样的信念: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始终都是属于丈夫这一方的人,因此会使自己镇静下来。

但是,早奈美注意到:在木匠来到他们家以后,刚过了二三天,日记的内容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真渊记述的内容主要是在工作间里的工作情况。以前,他当然也有的日子详细地记录过工作的经过,他的那些工作记录,记述了自己的经验和教训,甚至连外行的人也能看懂。那时,他除了记述工作情况外,还记述一些自己的细腻的情感和反思。

他那样地记述自己的工作和情感,难道不是考虑到早奈美在阅读着这本日记吗?虽然他表面上没有那么写,但是他的日记的确是传递给早奈美的心声。他又是从什么时候放弃这个念头的呢?虽然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日记,对他来说也成了一种空疏的东西,可是……

九月七日晴

往水罐、菜盘、小碟等二十多件素陶上涂了彩釉。素陶被烧得略微过一点火,有的不太沾釉药,只好抛弃了。能制作出大水罐,我大体上感到满足了。

早奈美读过了这篇日记后,把日记本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脏的鼓动。这决不是自己的精神在起作用。这种像笔记一样的没有任何情感的日记,以前连一篇也没有过。不能不认为在真渊的内心深处正在发生着什么重大的变化。是个什么样的变化呢?难道这个变化和中泽与自己的事情有关联吗?早奈美想到这里,心脏的鼓动更加激烈了。不,莫不是真渊考虑到在木匠来干活的那些日子会有被他们看到的危险而故意写成了这种笔记式的日记?

早奈美仍然不理解真渊改变了自己的日记内容的原因,如果那样的话,可以改换一下放日记本的地方,或采用其他的什么方法,真渊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她无法消除自己的猜测。木匠的工作完成后,还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吧?她总是不解地有一种预感。那决不是她在期待着一件什么令人感到愉快的事,而恰恰相反,那是她预感到将要发生一个像要从很底上颠覆至今为止的他们的平稳生活的变化。这个预感是可伯的,是令人战栗的。最近的每一天,对早奈美来说,是作为具有异样的密度的时间度过的。

9月8日的傍晚,桥口带领着提早从工作房回来的真渊和早奈美再次看了他们加工过的地方。书斋里,除了修补了书架和地板外,还做了新的高度到达天棚的书架。

“这样,在一段时间里,书就是再增加一些,也用不着担心了。”真渊高兴地点着头说。

厨房的装修,早奈美也很满意。桥口看到他们两人都很满意,便自豪地带着年轻的木匠回去了。并告诉他们,过两天就把账单送来。

这天晚上,可能是因为书架变新了,所以真渊在晚饭后很少这样地在书斋里呆了三十多分钟。九点半钟,他带着一副疲倦的表情从书斋出来,直接进了卧室。

十点前后,早奈美和中泽沿着沼泽往上走,一直散步到那条路的头上,在那里接受了中泽的拥抱。过了十点半,她才进入丈夫已经睡着的卧室。

日记本,和以往一样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可是,她打开抽屉一看,日记本上没有9月8日的记述。这天晚上,原来真渊没有写日记就睡下了。

今天,大概因为过于忙碌,所以太疲劳了吧?今天的日记,要和明天的日记放在一起写吧?早奈美不想考虑得过多,便躺在了丈夫的身旁。

但是,9月9日的晚上,日记本的那页纸还和昨天一样是空白的。9月7日的那篇冷淡无情的日记竟成了这本日记本的最后一篇。

在9月10日,仍然一行也没有写。

自从住到这里后不久开始写起来的日记,就早奈美所知,真渊从来未曾中断过一天。

好像什么正在临近……早奈美本能地预测着那即将到来的事件,并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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