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晴傍晚骤雨

当感到今天是一个这里少有的闷热的天气时,下午五时左右下了一场很久没有下过的阵雨。树木的叶子受到了雨水的冲洗,又恢复了勃勃生机。雨停以后,湿润的泥土漂散出清爽怡人的芳香。当凉爽的海风吹来时,让人感到:秋天已近。

今天第一次让中泽一弘和泥。他和泥的拥熟技术,令我大感意外。

据他个人所讲,他的父亲是多治见市的一个窑场的画匠,他自己也毕业于多治见市的工业高中的陶瓷烧制专业,在父亲的劝说下,在当地的一家制陶工厂就业,大约过了两年,开始考虑:想成为一名能制作自己的陶瓷作品的陶工。不过,在父亲的身边生活总觉得压力大,喘不过气来,因此不顾双亲的反对,二十岁那年,去了东京。在关东地方的一些窑场,这里干一干,那里干一干,干了三年后又回了故乡,经朋友介绍,在陶瓷大师佐久间玄祥的手下工作了。就在他学艺的这段时期,去年参观了在名古屋举行的现代工艺作品展览会,在会上看到了我的作品,使他非常感动,认为我的作品就是他自己梦寐以求的作为自己理想的那种陶瓷作品,而后硬要佐久间玄祥为他写了一封把他介绍到我这里来的介绍信,这次,他就是凭着这封介绍信来到了我这里的。

这个想作徒弟而找上门来的年轻人,向我讲了他的这段生活经历。我随便地听了听。他以前的“学艺”,究竟学了什么,又学到了什么程度,这就很难说了。从我在东大和市招收徒弟的那个时候的经验看,我知道他有多少技艺。他来到这里后,我拒绝过,可是,由于他带来了佐久间玄祥亲手写的介绍信,所以我也不能毫无情面地把他赶回去。当然我也确实为他的到来感到为难。

这个叫中泽的青年,昨天从他一进入工作间的那一刻起,他的态度就与众不同。不论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出了几分紧张。他对待那些陶胚,都很精心,对每一件都能做到轻拿轻放。他对陶瓷的热衷,使我大感意外。

今天,试着让他和了一次陶泥,还确实帮了我一些忙。我想在他住在我这里的期间也可以让他做些杂活。总之,在他的创伤没有完全养好之前,我是决不会把他赶走的。

八月六日小雨寒冷刺肤

今天,从早晨起,我又把中泽带到了工作间。我让他按照顺序做了噼柴,揉陶泥,把成形的陶胚摆放到架子上阴干等这样一些作业。他默默地干得很好。在干活的时候,他多多少少地还在拖着左脚走路,可是他本人却说:没有什么不方便。

他这样一边干着一边观察了三天,也大概地了解我这里的情况。也许可以说中泽是一个相当好的青年。当然,我们一起在工作房里干活,说的也都是关于工作的话。至于他的性格等,我还没有摸清,不过这也无关大局。他干活的态度是认真而踏实的。他从不说废话。

他的创伤,到医院说的痊愈,最多还需要两二天,他也肯定想过是否再让他多住一段时间。如果早奈美不感到讨厌,那么他多住些日子也是可以的。

如果要在十月相隔两年烧这次龙窑的话,那么,就应该进入烧制素陶前的准备工作了。除了转动旋盘制作陶胚外,还有其他很多的杂七杂八的工作。如果我干得过分了,挠骨神经麻痹复发,那就再也无法挽救了。我得时时想着自身的条件已经不同于两年前了。

如果中泽这个青年能为我做一些体力工作和杂活,我认为:他给我帮了大忙。

早奈美把目光从日记本上移向了寝室的窗子外面,然后让视线的焦点变得模煳了。

过了一会儿,在她的嘴角上浮出了一种微妙的带着痛苦的微笑。真渊洋造最初是那样地不愿意接收这个青年作徒弟,可是现在却一天一天地对中泽有了好感,并开始考虑可让他比预定的时间多住一些时候。他的这种心情的变化都写在了日记中了。可是他,好像也在难为情地向早奈美道歉。自从搬到这里来以后,他就宣布从此再也不招弟子了,甚至能让中泽一直住到创伤痊愈为止,这也是早奈美从中调解后,他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的。

约在十天前的7月29日的下午,中泽在厚岸镇立医院做了透视检查和创伤的治疗后,头上和肩上都缠着白白的绷带,又被刑事处长田边送回真渊洋造他们的这个家。中泽所带的钱和衣物都被路贼抢走了,因此他自己已经不能离开这个镇返回家乡了。他的这个状况使田边非常头痛,不知应该怎么帮助他。幸亏中泽是来拜真渊洋造为师学艺的,所以田边提出:请真渊洋造先暂时照料这个青年。这样,他也就松了一口气,并保证说:自己这样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去抓那个犯人了——自从田边把中泽委托给真渊洋造他们以后,至今也没有抓到犯人的消息。

早奈美在起居室为中泽准备好了午饭,又和真渊一起问起了这个青年的一些事。

“原先我打算不惜苦苦哀求,也要你们收下我作真渊洋造先生的徒弟,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可是,我受了伤,这样我就只能是个累赘了,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现在就向你们告辞吧!”中泽讲过自己的经历后,又添上了这样一句话。

“现在就让你走,你自己也走不了啊!”早奈美说。

“不,只是跌打伤,所以,拄着一个拐棍也还是能走的吧!”

“这样,伤口不痛吗?”

“有点痛。我想过一会儿就会好吧!——啊,对不起,还有一件事,我能不能向你们借一些回去的路费呢?到了家,我就立刻把钱寄还给你们……”

“那么,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真渊洋造终于开口了,“你休息一个晚上,看看明天的情况,再作决定吧!”

当时,真渊洋造好像真的这样打算:让中泽住一宿后,如果第二天他能走路的话,那么就让他回去。

“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于冷淡了呢?对于介绍他来的佐久间先生也未免失礼吧!”让中泽睡到二楼的寝室以后,真渊夫妇在自己的寝室里谈论着。

“我早已决定不再招收弟子了。只是在烧窑的时候,临时雇一两个人作个帮手就行了。也没有什么麻烦。”真渊洋造这几年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了。他皱着眉摇着头说。

“你即使不收弟子,可是他从遥远的地方特意来拜你为师,向你学艺,并为这件事受了伤,要把他赶回去,而且医院还说他的伤要十天才能痊愈。你赶他走的事,让警方和街上的人知道了,人家能不认为你寡倩薄义吗?”

“街上的人怎么想都行啊!只是不能做得对不起佐久间先生啊!”真渊洋造虽然还没有与佐久间玄祥面会过,可是对这位在现代陶艺界手屈一指的巨匠却一直怀有敬意,“那么,就先给他打个电话,只把这件事说一说吧!”

第二天早上,在中泽还在睡的时候,真渊给多治见市的佐久间玄祥打了电话。昨天,在向中泽问到佐久间的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时,他说:佐久间因为是老人了,所以早晨起得很早,只在上午会见客人,接听打来的电话,从下午起就关在工作间里不再出来了。佐久间的电话号码,是在美术年鉴上查到的。

真渊洋造对佐久间讲了中泽一弘遇到了事故,让他暂时住在这里,一直住到他能旅行的时候为止,但是不想把他作为一个弟子留下来,等等。

当放下电话的时候,真渊洋造显得非常激动。

“我想他已经是一位七十高龄的老人了,可是说起话来声音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有力。他马上就理解了我不收弟子的想法,并说:我随时可叫中泽回去。而且他还表示很对不起我。他说,他要亲自和中泽的双亲联络,让他们尽快地给中泽寄钱和日用品。”

佐久间给他的这个好印象,自然地便与中泽联系到一起了。真渊洋造终于默认了让中泽在自己的家里住到医院说的“痊愈”的时候为止。

实际上,在第二天,中泽的腰比前一天痛得更厉害了,连下楼都困难了。早奈美劝说:因为一直做着冷敷,所以决不可洗热水澡。

真渊去了工作房后,早奈美把医药箱取出来,把湿布敷在中泽的左脚上。换掉了额头上的绷带。因为她在中学毕业之前一直梦想着自己能成为一名护士,所以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格外有兴趣。另外让她感到愉快的是中泽这个青年乍一看具有一种野性的味道,细细看来却给人一种礼仪周全,潇洒利落的感觉。

第二天,早奈美驾驶着汽车把中泽送到厚岸镇立医院,再次接受治疗。在其他的时间里,中泽老老实实地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阅读认真渊洋造那里借来的关于陶艺方面的书。到了第三天,刨伤已经不怎么痛了,他可拖着左脚走出室外了。

“让我帮助你做点什么吧?”中泽向早奈美请求说。他开始干一些不使用腰和脚的工作,例如修理一下钉子松了的纱窗啦,杂志架啦等等的东西。他干完了那些让他干的活后,把散放在阳台下的木工工具都收拾到一起,带进了室内。这时,他发现海面上出现了海雾;瞪着两只闪亮的大眼睛说:

“刚一看到这海雾往这边来,这海雾就马上把眼前的一切都罩住了。北海道的海雾,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他像看到了一种新奇的东西似的高声说。他那鼻孔朝上侧面长着一颗痞子的脸立刻显出了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

在第四天,一个住在多治见的名叫“中泽泰治”的人给他寄的包裹到了。

“是我的父亲。他给我寄来了内衣和其他的东西。”中泽看了一下寄件人的姓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的母亲还健在吗?”早奈美不在意地问。

“喔,可是,像寄包裹这样的事,通常都是我的父亲做。”

“……?”

“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中泽勉勉强强地说着,提着那个用桔红色的纸包着的包裹走上了二楼。

在疼痛消失后,中泽的伤迅速地好了起来。额头上的绷带也取了下来,只贴一块纱布就行了,左脚也恢复到能走路的程度了。正因为年轻,恢复得比医院说的要快吧!

“住在先生家的这段时间,能不能让我参观一下工作间呢?”8月3日的早上,吃过早饭后,中泽走到正在起居室看报纸的真渊洋造面前,用紧张而生硬的声音说,“先生是使用什么样的转盘和陶窑烧制出了这样有品位的作品的呢?一定让我看一看吧!”

真渊洋造被他的勇气惊住了,在他的眉间显出了几分为难的样子。平时,由于他爽快地把那些有工作关系的来访者请进工作间,在烧龙窑的时候,又让请来的道内一些熟悉的窑场的临时工住在里边,所以工作间里被弄得乱七八糟。站在后边的早奈美看了他一眼,这样,他像改变了主意似地不再只对中泽固执己见,也对早奈美眨了一下眼睛,说:“我也没有使用什么特殊的工具啊!如果你有兴趣,就请你来看一看吧!”

中泽听了这话高兴得跳起来,立刻就跟着真渊去了工作间。

一旦真渊洋造允许中泽进入他的工作房,那么中泽一定会向他恳求:“请让我再帮助你做些什么吧!”

真渊洋造对那些请来帮手的年轻人,第一件让他们干的工作就是噼木柴。在东京的时候,真渊常常发牢骚说:在东京很难买到木柴,可是来到北海道后,情况就不同了,只要向厚岸的燃料店订购,就能把椴松的优质木柴送来,并且能保证需要多少,就送来多少。不过把这些木柴噼成能送入窑口大小的小木柴,是一件很费工夫的工作。

中泽虽然已经好多了,可是脚还有些行动不方便,所以噼起木柴来还有些费劲。真渊洋造不忍心看到他的这种样子,便嘱咐他干其他的杂活了。这样,中泽干起了把用转盘做成的陶胚放到架子上,再把架子上的干透的陶胚搬到别的台子上去的工作……

接下来的工作是揉陶泥。把放在小仓房里的陶土取出来,加适量的水,用两只手揉这些陶泥,直到把陶泥里的空气揉出去为止。因为揉泥时要把陶泥做成菊花瓣的样子,所以这道工序被叫作“揉菊花泥”。早奈美也知道这个工作。虽然揉泥简单,可是常言说:“学陶要揉三年泥”,因为都是基础作业,所以真渊洋造一直在瞪眼睛观看着中泽的每一个动作。

另一方面中泽却在想:如果你能看我揉泥,那么你就一定能喜欢上我,自己有着充分的信心。早奈美似乎感觉到了中泽的想法。

过了两三天,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中泽所料,如果这样继续下去,那么他还会再继续住一段时期吧!早奈美感到:一种全然放心的非常愉快的心情在内心里油然而生。

“就是为了你,中泽再住一段时间,也一定很好啊!”她把日记本合起来,像对着自己的丈夫真渊洋造似地对着日记本说,“真的,你一个人干,太勉强了。如果你右手的病复发,那就糟了!”她把日记本放进了抽屉中,轻轻地站起来。他们两人很快就要回来吃午饭了。自从中

泽来了以后,早奈美增加了适合年轻人吃的肉菜,很自然地把菜谱作了一些更改。

在进入厨房前,早奈美照了一下镜子。她用刷子梳了一下直直地披在肩上的长发,又用指尖修了修眼线。

“啊!”她惊讶地喊了一声。原来在她嘴唇的右下方生出了一个疖子。昨天,一按这里就有些痛,可是撩起前额的刘海发现在左眼眉的眉根旁又生了一个小小的疖子。

“啊,糟糕!”早奈美再一次吃惊地叫着。

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她去看了一场话剧,十分感动,完全被演员的演技吸引住了,于是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体的激素发生了变化,所以一夜之间就生了几个青春痘。

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震,紧接着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的脸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脖子。在发现自己生了青春痘之后,她无意识地又产生了那天把湿布敷在中泽的肌肉饱满的小腿上时出现的那种感觉。那时,她嗅到了混合在他气息中的健康的汗水气味。她突然发觉自己想起了那时感受到的一切。

8月21日的傍晚,真渊洋造几乎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在五点过一些的时候就从工作房回来了。

最近,早奈美注意到垂在真渊脸上的半白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在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疲劳的神色,脸颊也消瘦下去了。他为了作好烧龙窑的准备,正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每当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的时候,体重总是要下降几公斤,在眼眉下边的两只陷下去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独特的猖介的目光。尽管炯炯有神,可是眸子却显得有些空虚。也许他除了自己的作品外,真地什么也没有看到吧:恐怕连早奈美也看不到了。

“你好像很累啊?今天相当热,早点休息吧!”

真渊洋造无言地点点头,像平时那样拖着后背略弯的身体走进了淋浴室。他越是全身心地投入作品的制作,就越显得神色阴郁。他一直都是这样。然而,这次却显得更加阴郁。难道是工作进展得不顺利吗?他显得相当疲劳。在北海道的这处海边,一年四季都不需要使用空调。8月上旬一过,早晚就有些冷了,而中午温度又会突然升高,这样的天气往往会使人得病。既然不赶时间,就不应该那么熬神了……

把真渊的替换衣服放进衣服筐里后,回到厨房的早奈美,透过洗物池上边的窗子看了看外面。过了一会儿,中泽在长满椴松的沼泽地的斜坡上出现了。他两手提着热水瓶和装着垃圾的纸袋,正往这边走来。他是在真渊结束工作后整理了一下工作间才回来的。

他穿着短袖运动衫和牛仔裤。他身材没有真渊那么高,可是肩宽胸厚,有着一副像经过了体育或体力劳动锻炼过的身体。他的短发,比起真渊来更黑更亮。他在夕阳光辉中侧着脸,一点也没有往厨房这边看。可是,当中泽在道路的那一端出现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他已觉察到窗子里边的自己的目光。当他走近房门的时候,早奈美把手搭在了厨房入口的木柱上,两眼失神地望着敞开着的房门。

中泽稍低着头大踏步地走到门框前的时候,才抬起头,把脸朝向了早奈美。虽然是极短的时间,可是却像把自己对早奈美的一整天的问候都集中在眼神中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早奈美。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们以非常平淡的声音相互问候。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早奈美的身上。在他的厚厚的嘴唇上浮现着朴素的微笑。早奈美回报似地轻轻一笑。然后,她转过身来回到洗物池前,开始准备晚饭。

8月10日前后的一个晚上,真渊洋造以不高兴的口吻说过:“关于中泽嘛,如果你不反对的话,那么就让他再——”早奈美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觉察到自己的预感完全正确。

“反正,在烧窑前,总要请几个年轻人来干活,因此我想就让中泽一直住到那个时候吧!到了9月,也让他用转盘制作一些自己的作品,放在一起烧一下,这样做,也就对得起佐久间先生了吧!”

在从别处借陶工帮助烧窑的时候,总是让他们住在工作室的一个小房间里。因为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烧龙窑了,所以这个小房间就用来放杂物了。原来放在这个房间里的草垫子好像也有点腐烂了。在10月烧窑以前,必须整理一下这个房间。可是在整理好这个房间之前,还得让中泽住在二楼的那个寝室里。

早上,九点前,真渊洋造和中泽一起去工作间,傍晚六点前后两个人又一起回来。最近,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地工作着。

因为增加了一个人,所以早奈美在日常也变得忙碌了。不仅菜谱比以前丰富了,而当她想到家里有了客人的时候,也比平时注意收拾和装饰家中的各个房间了。为了使甜点心花样翻新,去厚岸镇购物的次数也比以往增加了。

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地使早奈美有了蓬勃的朝气。

大概是从中泽住在这里以后的第二周的时候起,早奈美就能看出他的眼睛中饱含的幼稚的羞涩和憧憬了吧?有时早奈美会注意到他倾注在自己的脸上的蕴藏着莫名的伤感的目光。

每天的傍晚,中泽总是在真渊洋造之后回来。每当这时,早奈美就会从中泽的身上感到几乎洋溢在他全身的那一缕闪光的感情,正在一天一天地以令人感到可怕的速度增加那透明的光辉……

早奈美感到厨房的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真渊站到那里在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说:“相隔好久了,咱们今天去爱冠岬看看好吗?”

“喔,好啊!”早奈美非常高兴地点头回答。

“那么,是在吃饭后,还是在吃饭前呢?”

“现在就去吧?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上了二楼的中泽正在从二楼走下来。

(他要做什么呢)真渊洋造看了他一眼,邀请他说:“我们现在就想去岬角那里兜风啊!你也来吧?”

中泽谨慎地点了点头。

因为驾驶汽车能使身心放松,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往往都是真渊开车。他向放着客货两用汽车的车库走去,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中泽,你也会开车吧?”

“会。”

“那么,就请你开车吧!”

“好吧!……只是由于自己疏忽,这次把驾驶证放在了家里,我已经对父亲讲过了,请他给我寄来。那么,我来驾开吧!”

“是这样啊!我来开吧!”早奈美说。

“算了吧!”还是真渊洋造握起了方向盘,早奈美坐在助手席上,中泽坐在后边,就这样出发了。

驶上二十号道有公路后,道路的两侧挺立着高高的椴松,阳光几乎完全被遮住了。防雾道有林沿着直而长的柏油路绵延着。椴松和针批是北海道的代表树木,橙松树枝向上,坚硬的针状叶略带黑色,整片树林是暗绿色的。而树枝向下生长的针枞却有一种男人的阳刚之气。一种叫作女罗苔的黄绿色的寄生植物附着在高高的枞树的树干的各个地方。

在这条几乎没有交会车辆的夹在森林中的道路上行驶了约二十分钟后,一边拐着大弯一边开始往下走了。不久,前边出现了朱红色的厚岸大桥。这是北海道修建的第一座海上大桥,这座大桥建成后,这一带的大海被分成丁东边的厚岸湖和西边的厚岸湾。

傍晚的水面休浴着夕阳余辉,荡漾着像鲷鱼的鳞片一样的银红色的光芒。在厚岸湖上浮着牡颊岛。蓝色和桔红色的彩色瓦片屋顶的座座民房和几座比较高的鱼类加工厂、冷冻仓库的建筑物分布在这座大桥的两侧。在厚岸湾的那边,系留着许多的渔船。在大桥对着的那片倾斜地上,根室铁道本线和四十四号国道平行地伸向远方,在更远的地方就是奶牛饲养地带了。

“的确有一种北海道的乡镇的感觉啊!”早奈美转过身去对中泽讲了这样一句话,终于打破了一直持续着的沉默。

“喂,是啊!可是,不仅是这样,好像还有更加复杂的魅力吧!不过我自己还没有弄清楚。”中泽把视线从镇上的景观移向了真渊洋造的脖子,说,“先生在建筑新的住房和工作房的时候,为什么选择了这里呢?”

“那还不是因为被这里的大海的风景迷住了吗?”真渊回答得意外轻松,“除了大海的风景,还有海雾呢!这样从上边往下眺望这个阳光下的小镇,就会感到这是一个闲静而明媚的港口小镇啊!如果海雾把这里笼罩了,与其说这里的一切都被包住了,倒不如说一个什么完全不同的世界将从这海雾中显现吧!有意思的是每当出现海雾的时候就会使人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啊!”

他们的汽车没有开过大桥,而是沿着能俯嫩海湾和小镇街道的弯弯曲曲的土路,爬上了岬角。

岬角的顶部也都长满了椴松和白桦。在椴松的暗绿色的背景中,白桦的白色树干异常显眼。在这条平平的土路的尽头,有一个像牧场栅栏似的简单的木门,上边还挂着一把铁锁。

“汽车只能走到这里了。”真渊洋造把汽车停在了门旁的一小块空地上。

“在前边有北海道大学的博物馆。可以进去看一看!没有什么关系。”早奈美对中泽说明着,三个人一起下了汽车。他们从门柱的旁边走了进去。

平平坦坦的道路在树林之间向里面伸延着。道路两侧种的树木都是北方的树,每棵树的上面都挂着一个树名牌。

“石储,水柞,相思桦……北方山樱……”早奈美小声地读着。在这些树的后边,三栋木造的平房排列着。不论是入口还是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

“啊,这就是博物馆吗?”

“因为时间太晚了,所以已经关闭了。我们每次来这里的时候,这里总是这样地安静。”

“这座建筑物,很像过去的一所小学校啊!”

“真像啊!看到这些,总是让人怀念过去啊!……”早奈美说到这里,突然联想到中泽的少年时代,“中泽,你也是从多治见的小学毕业的吧?”

“是的。”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弟弟和妹妹。”

“这样的话,你们家里就热闹了。他们也都在干着和陶瓷有关的工作吗?”

“不,……还都在上着中学或小学呢!”

“噢,你们的年龄差距……”

早奈美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前几天他收到父亲寄来的包裹时曾经说过:这样寄包裹的事情,大抵是父亲做。中泽说的“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这句话又响在了她的耳边。说不定现在的这个母亲是他父亲的后妻,因此弟弟和妹妹就不是同胞的弟弟和妹妹了吧?大概因为自己难于和继母及异母弟妹生活在一起,所以在来到我们这里之前就离开了家庭,开始过着在窑场打工到处游荡的生活了吧……?

早奈美瞅着中泽的侧脸,在扩大着对他的种种想象。如果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么就可以无所顾忌地问一问他了,可是在真渊洋造的身边,就得回避这样的话题了。

真渊洋造先出早奈美他们几步默默地走在前边。

土路像被草丛吸收了似地竟被他们走完了,前边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原野。原野上生长着白山竹、已经过了花期的观音莲和各种野草。还有一些身姿美丽的白桦树在风中摇曳着树叶。

在草原的中央,树立着一块写着《厚岸道立自然公园·爱冠岬》几个大字的木牌子。在木牌子的对面,有三四个像高中女学生的少女坐在那里休息。除了她们之外就见不到任何的人影了。

真渊洋造默默地踏着青草向岬角头上走着。越朝前走,海风就刮得越大。海风把他的花白的长发吹乱了。本来这次出来散步是为了散心的,可是在他的头脑中,总是不停地晃动着陶瓷作品的形象。特别是搬迁到厚岸以后,因为能从北海道的自然风物中得到彩绘和造型的启示,所以在获得这样的启示的时候,在他那深邃的眼睛中就会浮现出与在工作时不同的另一种慑人的光辉。

中泽也觉察了这种气氛,或许他自己也被这第一次看到的风景吸引住了,紧绷着脸,相差几步地跟在真渊洋造的后边。

这里虽然是岬角的上边,可却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远处的白桦林像一道屏风一样围着这片绿地。海面与白桦林的一端连接着,那里就是岬角的顶端了。

黄昏已经降临,在晴朗的天空和海湾外遥远的大海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白色的雾霭。在左前方的近海海面上浮现着小岛和大黑岛。右前方,是厚岸湾对岸的尾羽岬,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才能看到那里——

早奈美眯着眼睛看着那远处的海面,还没来得及唿吸,便发出了一声:“啊!海雾,又来了啊!”

也许她的话令人感到奇怪,可是这却真实地表现了她的实际感受。海雾已经从仙凤止、别尺泊爬到了尾羽岬,几乎把厚岸湾的整个西岸都罩住了,只有凝目细看才能辨别出那已经变模煳的轮廓。没过多久,眼看着浓度加大的乳白色的

大幕就把西岸完全遮起来了,那就是海雾。

特别是在夏季,就是在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到了傍晚,也有时会突然出现海雾,并立刻把整个的视野遮蔽起来。既然早奈美已经完全知道这个不可思议的像活东西似的海雾的习性,为什么现在竞忘记了这一切,并出乎意外地表现得这样……

三个人虽然相隔很远地在走着,可是现在都走到了岬角的尖端。在这里,树立着一座“爱冠岬”的铜质雕塑。在标有“禁止入内”的粗栅栏的里边,是一片没有长草的岩石,再往前就是陡峭的悬崖了。早奈美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总是要钻过栅栏再往前走几步。就像垂直切了一刀似的这个悬崖,有几十公尺的落差。下边有一块小小的砂地,海浪在这里打着白色的游涡。涛声在岩壁间轰鸣,在余音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下一个浪涛又拍击过来。由这里往下看去,海雾就像从那碧蓝的水下涌出来的。这个静静地流动着的凉而沉重的东西不停地从下边涌上来,触到了早奈美的脸,包住了她的全身。

在这个广阔的空间里,只有涛声、吹来的海风和白色的海雾在流动。早已沉浸在这些自然物中的早奈美,抬起了脸,巡视着四周。她看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这种景象令她感到可怕。

一阵轻风吹过,视野顿时重开。这时,中泽站在距早奈美约十米远的地方。他的背影首先映入了早奈美的眼帘。她看见了他的黑色头发和被太阳晒黑的脖颈。也许是因为他在出来前换上的蓝白相间的衬衣有些小,所以他的肩膀和胳膊的肌肉显得特别粗壮。从他的腰部往下仍然被海雾遮着,所以中泽的上半身就像浮在白色的空间中一样。

——每当海雾来临的时候,我总是怀有一种期待,期待着什么东西从遥远的水平线的那边冲破这厚厚的墙壁来到我的身边。早奈美虽然曾相隔了很久想起来过,可是现在竞然又把这个期待忘记了。

是不是因为她所期待的那个什么东西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呢?——早奈美一瞬间慌张起来。

这时,也能看到站在中泽前边的真渊洋造了。他让风吹着自己的头发,把脸转向海面,等待着海雾散尽,眼前的景物重新出现。

这时,早奈美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原来真渊洋造站得远一点,而中泽就站在自己的前边,可是现在两个人的距离竞意外地接近。进入真渊洋造和早奈美之间的中泽,已经走近真渊洋造的身边,并且为什么他要把身体朝向真渊洋造?好像在那之前,中泽一直透过那不透明的空间在凝视着真渊洋造。

又一块浓浓的海雾涌起,把真渊洋造的整个身体都遮住了。那之后,中泽又向他靠近一步。接着早奈美就看不清隐没在海雾里的中泽了。被白色的海雾遮挡着的早奈美,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

中泽一弘闯进了真渊洋造和早奈美的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平静而寂寞的日常生活。她预感到这像一个什么决定性的不可躲避的命运似的。这个可怕的预感使她的心里非常难受。难道真的要发生事情吗?这件事情恐怕将要改变他们两人的至今为止的生活吧?

早奈美想快一点走到这两个男人那边去。可是无法看清脚下。她被地上的石头拌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惊叫。

幸好这时海雾开始移动了。海雾正以刚才遮蔽了视野的速度移动着。视野终于重新出现了。

当真渊洋造和中泽显现在早奈美的眼前的时候,他们两人又拉开了自然的距离,正伫立在那里眺望着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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