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前来小暮村的路上没留意到,但这条山路似乎缓缓弯了个弧度,本来以为笔直前进就会抵达的山头,如今却出现在右前方,岩壁也在那附近。婆婆说:“越过山头就是山形县了。”黑泽却不觉得这座山头能那么轻易越过。

“我猜啊,当初会选什么入窟者,一定是那届村长在打什么鬼主意。”婆婆又说了一次。

鬼主意?黑泽不明白。“可是我听说是村长做了个梦,梦中提议以活人献祭消灾呀?”

“哼,你觉得会这么凑巧,说梦就梦得到吗?”

黑泽想想,也不无道理。

“我啊,生性多疑,总觉得任何事物都有另一面,所以听到这种事我也持保留态度,说什么‘只要把活人献给神,山贼就会销声匿迹’,很像在骗人呐。”

“不过后来山贼的确消失了,不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那个牺牲者啊,村长根本打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您说那个女的?”

“嗯,依我看呀,那个女的恐怕是村长的情妇之类的,也就是对村长有威胁的角色。”

看来故事相当曲折离奇,黑泽不禁兴趣大增。

“然后呢,村长为了灭口便决定举办活人献祭。哼,当初一定是这么盘算的啦。”

“为了杀掉她吗?”

“刚开始可能没打算做到那么绝,但村长和山贼之间一定做了什么交易,好比‘我送个女的给你们,别再来骚扰我们村子了’,应该有过这类的交易或是私相授受吧。”

“送个女的给你们……”黑泽喃喃念着,一边感受这句话的咬字中伴随着血淋淋现实的不快感。

“没错。‘那个洞窟里关了个女的,随你们处置,交换条件是别再来打扰我们’,听了很不舒服吧,但很有可能哦。”

“听了很不舒服,但很有可能。”黑泽也同意,“听说入窟者进去洞窟之后,村人会以岩石堵住洞口,是吗?那山贼要从哪里进去呢?”

“真要进去总有办法吧,村长也可以自己打开洞口放人进去啊,而且其实从很久以前大家就传说那座洞窟有秘密出口,搞不好还真的有呢。”

“秘密出口啊。”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发生了文吉事件,那时候村里就谣传洞窟有秘密通道了。不过呢,我也当过几次入窟者,当时想说来找找看吧,但洞里真的太暗了,根本无从找起啊。”

文吉事件——黑泽的耳中回荡着这个词,心里也很在意,但他还是先问另一件事:“当入窟者是什么感觉?”

“当然不好受啊,洞里黑漆抹乌的,上厕所得到洞窟的最深处解决,整个洞里臭气熏天,待在那种鬼地方,哪还有心情找秘密出口。”

“所以依您的看法,那个女的是在洞窟里被山贼凌虐致死?”

“是啊,虽然没人知道后来洞里发生了什么事,也可能是那个女的自尽身亡,总之,村子所有人都觉得入窟献祭真的生效了。”

黑泽想象着那名女子被押进那座岩壁后方洞窟的身影。或许刚开始,女子也满心以为这是献祭,她双腿颤抖着走进洞窟,蹲了下来缩起身子,村人以岩石堵住洞口的声响传进耳里。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听着那声响呢?眼看光线从身畔消失,四周的穴壁与自己的肌肤逐渐染上化不开的黑暗,而她只是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吗……

她什么时候才察觉这是村长搞的鬼?她什么时候才发现,无论是出于复仇、嫉妒,或是想灭口,总之,自己是被陷害进到这个洞窟里来的……

在分不出白天黑夜的洞窟里,忍受着饥饿的侵袭,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突然洞口打开了,走进来的却是那群山贼,这一刻她的感受是什么?是深深的绝望?还是愤怒?黑泽心想,当然无从得知吧。而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浮现另一个声音——知道了又如何?

“就快到了。”呗子婆婆说。

两人来到入山口,路幅只有先前的一半宽度,柏油路也在此处接往踏平的土面小径,黑泽朝右边的岩壁走去。

“不过,之后的入窟献祭同样很有效不是吗?”他想到一个疑点,“村长应该很难像赶走山贼那次一样动手脚操弄结果呀?”

“我想是因为盘家的人脑袋都很好吧。包括阳一郎、他父亲纮一郎、祖父、还有曾祖父,四代少主我全认识,每个都聪明得紧。虽然各有各的个性,有的让人敬而远之,有的是个老好人,共同点就是聪明啊。”

“您说的是‘聪明’,而不是‘小聪明’吧?”

“他们家的人啊,可能学过一些关于事物发生前兆的知识吧,像是变天的征兆啦、熊出没的预警啦。”

“所以不是凭直觉,是靠学来的知识?”

“他们啊,一旦发现前兆,便看准时机要村人举行入窟仪式,这么一来,消灾解厄当然就成了献祭的功劳啦。”

黑泽目不转睛地盯着呗子婆婆看。这位婆婆的手背与颈子满是皱纹,矮小的身躯甚至会被误认为是小学生,但其精力之充沛,思路之犀利,黑泽不禁低喃:“这就叫做九十岁的慧眼吗……”

“就跟你说不是九十岁,是九十二!这两年可要紧了,别跳过啊。”婆婆笑道。

“您和村里的人说过您的看法吗?”黑泽觉得这个“村长阴谋论”相当有说服力。

“当然没说啊,那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别傻了。”呗子婆婆笑了,“不过我曾和我家那口子提过,就是我那死掉的老公,结果劈头就挨了一顿臭骂,他说:‘你讲那什么傻话!不准说村人的坏话!’”

不知道这位老婆婆年轻时是什么样的女子?黑泽试着在脑中描绘,但怎么都想象不出婆婆几十年前的面容,还是算了。“对了,您刚才提到的事件是怎么回事?”

“文吉事件啊?”

“是的。”

“那事件可奇啦,本来嘛,这种小村子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事件,但真的发生了,大概在我刚满古稀的时候吧。”

“文吉是人名吗?”

“嗯,他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四十岁上下,也不好好干活儿,偏偏生个俊俏的脸蛋,就是他死啦。”

“会被称为‘事件’,表示他死得很不寻常喽?”

“没错,文吉死在洞窟里,那次刚好由他当入窟者。”

“当时还是以活生生的人献祭吗?”

“怎么可能!三餐照样送去给他吃啊,除了山贼那次,之后从来没有人因为当上入窟者而死的纪录,所以文吉死在洞里才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而且最怪的是,文吉那家伙人是死在洞窟里,死因却是摔死的。”

“摔死?”

“听说全身骨折,很像是从山崖摔下去的。在洞窟里又不可能摔成那样,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关得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黑泽宛如在漆黑中凝目注视般眯细了眼,想不透在洞窟里摔死是怎么回事。

“阳一郎和周造真的感情很差吗?”他试着又问一次。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呗子婆婆果然没否认,“从前啊,那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从早到晚一起玩投接球,上哪儿都形影不离,学校的马拉松大会还曾经同时抵达终点,和高年级吵架也是两人一个鼻孔出气呢。”说着她的脸上不禁浮上微笑。

“我听说他们友谊失和的导火线是由于周造的女友过世?”

“谁晓得呢?”呗子婆婆只是含糊应了句,接着感叹道:“本来谣言就说不准有几分真实吧。”但黑泽听得出来,至少那个谣言是确实存在的。

这时,眉头深锁的呗子婆婆突然抬眼望着不远处,有些讶异地张开了口,“啊,阳一郎,怎么啦?你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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