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阳一郎可能也听说了有外来者借宿柿本家的消息,他见到黑泽,既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喊“哪来的陌生人!”,也没有动怒,只是不客气地盯着黑泽问:“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车成了那副德性。”黑泽指着左前方说道。那辆租来的车一如昨日整辆往左侧歪陷,倾斜的角度非常大胆而引人同情。“有车也回不了家,正在伤脑筋呢。”

阳一郎点点头,敛起下巴说:“我帮你。”他的声音低沉,看上去不觉得有五十岁,给人精明强悍的印象。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还得去送饭呢。”一旁呗子婆婆说着转身就走,没想到阳一郎旋即叫住她:“别去吧!送饭口的岩石有些崩落,手要是伸进去,一个不小心会受伤的。”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送饭吧。”呗子婆婆将装满餐点的盒子亮在阳一郎面前。

“交给我吧,我等会儿送去。”

呗子婆婆似乎不太能接受,不开心地板起一张脸,但还是将餐盒递给了阳一郎。“这样啊,那就麻烦你了。”婆婆接着问黑泽:“你也一道走吗?”

“我要移一下车子。”

目送呗子婆婆离去之后,阳一郎说:“好了,来搬车吧。”他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宛如有双冰冷的手抚上黑泽的颈子。

阳一郎看上去很瘦,肩膀不宽,力气却不小,伸手扳住轿车底盘的架势也非常稳,而且他是使出全力帮忙抬车,不像柿本只是做做样子。然而光靠两个人的力量毕竟无法抬起轿车,于是他们决定用拉的将车子拉回草地上。

“一、二、拉!”两人合力使劲一拉,路边土砂崩落的同时,车子被拖了上来,四轮稳稳地停在草地上。

黑泽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硬是将车子驶离草地回到石子路上。

回转,倒车,黑泽让车头面向下山路之后停了车,下车向阳一郎道谢。

“其实我是来找人的。”黑泽拿出照片让阳一郎看,一边盯着他的表情。

察言观色是黑泽的拿手绝活。以闯空门为业的,必须对下手对象的生活作息了若指掌,理解其行为模式。当然,不按上述计划或程序、像在赶工似地偷东西的同业大有人在,但黑泽宁愿保有一定程度的机伶,因此察言观色便成了不可或缺的技能。

阳一郎仿佛戴着面具似地面无表情,他单眼皮,嘴型薄而长,肤色白皙,两道眉醒目清秀,却仿佛贴在脸上动也不动。他看着照片,眼神闪过一丝迟疑。

“你认识这个人?”

“不,没见过。”

“可是你刚刚眼神游移了一下。”黑泽的判断是——对付这种人,应该老实地亮出底牌。

“照片上这位是?”阳一郎不为所动。

“他叫山田。”

“这位山田先生看起来人品不佳,不像是个正经的人,”他指着照片说:“要是我们村子里有这种人就麻烦了。要说我有不安,也是因为担心这件事吧。”听不出是辩解还是真心话。阳一郎又问:“请问你是?”

“我叫黑泽。”

“黑泽先生,你事情办完就请回吧,待在我们村子很无聊吧。”

“我想去看看那座洞窟。”

“你听说了?”阳一郎终于变脸了,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写满嫌恶与不悦,“你一定觉得是未开发村落的野蛮习俗吧?”

“不错的习俗啊。”黑泽耸了耸肩,他觉得保有跨越世代的传统风俗绝对不是坏事,现今的日本几乎没有代代相传的思想,人们毫不珍惜思想与常识,用过即丢,也没警觉到累积智慧与知识的重要性。“现在被关在里面的人,叫做周造是吧?”

“不是被关在里面,是正在入窟祈福。”阳一郎特别强调。

于是黑泽试着换个方式切入,“文吉事件是真的吗?”

阳一郎显得很错愕,似乎没想到村里的人这么多嘴,“那件事根本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谎言了。”

“事实不是这样吗?”

“只有一点是事实——入窟者文吉先生死了,如此而已。可能是心脏病发吧,事后有人加油添醋,谣言愈滚愈大。谣言这种东西都是这样,以讹传讹,愈传愈夸张,说穿了可能只是出于好玩,也或许是为了逃避责任吧。”

“逃避责任?”

“问题出在周造。”阳一郎终于说出这个名字,“当时的备餐者是周造,你知道备餐者?”

“负责送三餐给入窟者的人。”

“不只如此,备餐者还必须留心入窟者的身体状况,因为要是真的出人命就糟了,但当时身为备餐者的周造居然没察觉到文吉身体不适。”

“所以是周造四处散播谣言说文吉在洞窟里摔死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想捏造能够让自己完全卸责的离奇事件吧,而且事实证明,村民的焦点都放在文吉的离奇死亡,没人责怪周造的失职。”

“这么说,文吉的死不该归咎于离奇摔死,应该怪周造的人格,是吗?”

“哼,他有人格吗。”说出这句话的阳一郎显得很没气度。

“我能去入窟者的洞窟看一下吗?”黑泽再度闯关。

“很抱歉我没办法答应你。我们村子小归小,也有自己的小宇宙,希望你不要破坏我们的规矩。”

“好吧。”黑泽回答得很爽快,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不过当然,他并没有放弃探查洞窟,只是因为阳一郎刚才“有自己的小宇宙”的说法相当有意思,黑泽内心不禁称是——对耶,任何地方都有个小宇宙呢。

黑泽没有反抗也没辩驳,默默坐上了车。

“顺便送你一程吧?”听到黑泽的邀请,阳一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车了。

黑泽开车送阳一郎到部落入口处,阳一郎说:“欢迎再来玩,下次请避开我们入窟献祭的期间,我也比较有空带你逛逛。”丢了这句话便下了车。

“啊,想请教一件事。”黑泽从车窗探出头对着阳一郎的背影喊道。

阳一郎毫不掩饰不悦,脸上写着“你已经问了一百件事了,不是吗”。

“你和周造为什么处不来?”

听到黑泽这么问,阳一郎依旧面无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粗鲁地冒出一句:“因为我们彼此都无法信任对方。”

“可是你们小时候不是像兄弟一样玩在一起吗?”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吧。”

“是哦。”黑泽踩下了油门。

车子往温泉街的方向驶去,前进了约一百公尺,黑泽将车子开往路肩,左边有一区长满了常绿树,于是他闯进那块小森林停了车,走出车外,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回头朝小暮村走去。

“喂喂,你要回那村子?”黑泽脑袋里传来自己的声音,“干嘛又跑回去?”

“你刚也看到了吧,”黑泽自问自答,“阳一郎手上没拿着呗子婆婆交给他的餐盒。”

刚才两人将车子拖回平地的时候,阳一郎手上并没有呗子婆婆的餐盒,而且他没送餐点去洞窟便上了黑泽的车,也就是说,他一定把盒子连餐点一并扔了。

“阳一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入窟者的餐点扔了?”黑泽的脑子里,疑问接连涌上。

“我的工作是来找山田的,没必要插手管那村子的事吧。”但嘲笑与规劝也同时响起。

“工作第一的话,”黑泽对自己说:“当上班族不就好了,对吧。”

就算这件事和工作毫无关系,所以呢?——黑泽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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