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八点,黑泽醒来,打算在部落里探听一下。那名呗子婆婆住在最偏远的一间瓦屋顶平房里,高龄九十的她仍过着独居生活。

“婆婆九十岁了,双眼几乎看不见,身子骨却硬朗得很。上次地震的时候,全村第一个冲出去的就是婆婆,老早便抱着背包站在村子出口呢。”早上听花江说这件事时,黑泽只觉得是加油添醋的小趣闻,然而一见到呗子婆婆本人,他明白或许那传闻不见得是夸大其词。看着婆婆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完全感觉不出是九十岁的老人家。

“哎呀呀,我还在想怎么有人上门,来了个这么帅气的男生呀。”婆婆满脸皱纹,肌肤也毫无光泽,表情却相当生动,整齐的齿列一颗牙也不缺,“我听邻居说有个陌生人来村里,就是你吗?”

“消息传得真快啊。”黑泽苦笑着。

“这么偏僻的村子还有小偷会来,呵,相当执着嘛,辛苦你了。”

“咦!?”黑泽不禁心头一震,一句“您怎么知道我是小偷”差点没脱口而出。

“猜错了吗?我还以为肯定是小偷呢。”

“小偷会在玄关打过招呼再进屋吗?”看来婆婆只是随口说说,但黑泽仍为她直觉之敏锐惊叹不已。“我来是想请教您一些事,我正在找一个人。”他从口袋拿出照片让呗子婆婆看。

“谁呀谁呀?”婆婆凑近照片。黑泽低头望着婆婆个头娇小、头发稀疏的身影。婆婆说:“这是哪位呀?”

“他叫山田。您在这一带见过他吗?”

“唔,我没见过耶。你大老远跑来我们村子只是为了这件事?”

“嗯,我昨晚借宿在柿本先生家。”

“你去找那个怪家伙啊?”

“他是怪家伙呀?”

“兴高采烈搬来这种偏僻村子的家伙不怪吗?”

“他一直很哀怨,说村里的人都排挤他。”

呗子婆婆吃吃地笑了出声,“那家伙想太多了啦,大家都没那意思啊,再说,和村里的人打成一片又没什么好处。那叫什么?‘邻家的草皮比较绿’是罢。”呗子婆婆的话匣子似乎一开就停不下来,只见她愈说愈起劲。

“我听说入窟者献祭的习俗了。”

“哎呀,听说了吗?一定觉得很诡异吧。你来得刚好,我正要去入窟者那儿,一块儿来吧?”

“您要去那座山里?”

“不知道你听说了没,这次入窟者的三餐由我负责。我要去送今天的早餐,你方便就一起来吧,机会难得哦。”

“我跟去没关系吗?入窟期间不是禁止入山?”黑泽想起柿本的叮咛。

“不会有问题啦,只要说是我硬拉你去的就没事了。我这把岁数了,一般来说,做什么事都不会被骂的。”婆婆边说边转身朝屋里走去。

没一会儿,婆婆拿着一个透明餐盒走了出来,里面应该是装满了食物吧。

“好了,走吧。”

呗子婆婆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完全不像九十岁的老太太,反而是黑泽要担心一个没留神会跟不上她的脚步。

“嗳,关于入窟者的习俗,你觉得如何?那么奇怪的仪式,以你一个外来者的角度来看,一定觉得很诡异吧。”

“还好啦。”黑泽含糊带过,“的确很新奇。”

“‘还好啦。的确很新奇。’”呗子婆婆故意学黑泽的语调,“你这人真帅气呀,讲起话来这么冷静,人缘一定很好,还真看不出来是个小偷呢。”

“我不是小偷。”黑泽小心地回道,一边留意不让婆婆察觉自己内心的波动。

“你说了算。不过啊,周造常说‘小偷看起来都不像小偷。’坏家伙大多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反倒是举止龌龊的人搞不出什么名堂。所以看到你这种言行帅气的家伙,总觉得应该是小偷之流的。”

“就是所谓‘恶魔的嗓音特别好听’吗?”

“听周造说,战前的日本也是这样。一宣告‘开战喽!’,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反对,但战争不知不觉展开了。一开始政府光讲些漂亮话,把所有人牵扯进去,像是‘国家有危险,我们一起捍卫家园吧!’、‘再沉默下去,国家的面子都要丢光了!’拼命地煽动人民。唉,就是这么回事吧。”

黑泽想起一句谚语——通往地狱的路都粉饰得很美。同时他也察觉话题扯远了,“这位周造似乎很受村人爱戴喔?”

“是呀,他也五十岁上下了吧,孤家寡人一个,个性稳重、温柔,待人又和气。”

“他和阳一郎交情不好吗?嗯,不过他说的是事实。”

“阳一郎的风评如何?”

“哎呀,在上位的人难免遭人指指点点,要是被看轻就玩完啦。不过,阳一郎的确很不会做人。”婆婆又补了一句,“和周造简直是天差地远。”

车道上完全不见行人或车辆,两人并肩走在大路的正中央,整片澄澈蔚蓝的天空飘着丝丝宛如轻烟的白云,黑泽不禁为这份闲适感动不已。周遭一片恬静,只听见鞋子踏在地面的轻快声响。在如此清爽的晴朗天空下,与一名大上自己五十多岁的婆婆并肩漫步,是多么难得而奢侈的事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婆婆真的九十岁了吗?

“所以呢?你觉得如何?”两人走了数十公尺,呗子婆婆突然问道。

“什么觉得如何?”

“入窟献祭的习俗啊。你怎么看?”

黑泽正想回婆婆“您刚才问过了”,但感觉上她这次只是想开个话头,其实是她自己有话想说。于是黑泽反问她:“您怎么看呢?”

不出所料。“其实啊,我在猜啊……”只见呗子婆婆缓缓道来:“当初会搞什么活人献祭,背后一定有鬼。”

婆婆的嗓门并不大,但中气十足,黑泽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而且即使讲得有些断断续续,言词表达却毫无窒碍。“婆婆,您真的九十岁了吗?”

“不是啊。”婆婆回道。

“我想也是。”

“不是九十,是九十二岁。”

“啊?”黑泽顿时哑口无言,怔了一会儿才回道:“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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